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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寒水古石

水窖实际上是一座寂静的大厅,里面有冰冷的石头和更加冰冷的水。从宫殿的楼梯和水面交界处看去,中央的高等咒契石隐没在黑暗中。光束从四周的高处射入水窖,在平滑如镜的水面上形成交错不定的光影。白色大理石柱如同沉默的哨兵般在光斑中矗立,支撑着六十英尺高的天花板。
这里的水永远是那么清澈。萨姆斯的手伸进水里,帮父亲解开楼梯末端码头处的小船。水在他手指间流淌,他看见了水中咒印闪烁的流光。水窖里水从高等咒契石那里汲取了力量。在离中心越近的地方,水的魔力越强,变得不再寒冷——甚至不湿。
所谓的船只是一张四角有扶手的筏子。这样的筏子水窖里有两张,另外一张显然被萨布莉尔驾走了。她应该就在筏子上,在没有阳光的水窖中央。包容亿万咒印的高等咒契石会发光,但大多数时候很微弱,远比透入的阳光黯淡。只有驶过第三排石柱、远离水窖边缘有阳光的地方,才看得见高等咒契石的微光。
塔齐斯顿解开他那一端的缆绳,手放在筏子上,轻声吐出一个词。静止的水面立即荡起波纹,筏子缓缓离开码头,像被看不见的手推着。塔齐斯顿、萨姆斯和艾丽米尔站在筏子中央,不时在筏子摇摆的时候改变位置,保持筏子的平衡。
姑姑们和祖母就是这么驶向死亡的,萨姆斯心想。和他们现在一样,站在小船里,甚至可能就是同一只,那以后被重新打捞起来,修复,镀金。她们当时毫无防备,最终被凯瑞格暗算。他切开她们的喉咙,用金杯接住她们的血。皇族的血,用来毁坏高等咒契石的血脉。
毁坏之血,同时也是修复之血。石头被皇族之血毁坏,又被皇族之血修复——他父亲的血。萨姆斯望向塔齐斯顿,猜测他是如何修复高等咒契石的。一连多少个星期,孤身一人在这里劳作不休,每天早晨用一把灌注咒印的银刀割开手掌上前一天的伤口(直到现在,他从小指到拇指的不少地方还留着一道道的白色疤痕)。切割之后,还要诵出他没有多大把握的咒语。除了修复咒契石的压力,那种咒语本身就极度危险,极有可能危及施放者。
与高等咒契石的修复这件事相比,萨姆斯更想知道流淌在自己身体里的血的作用。自己跳动的心脏和前方的高等咒契石是类似的存在,二者相连相通。这一事实让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他是多么无知啊,尤其是关于咒契的秘密。为什么皇族、阿布霍森和坷睐三族的血液与普通人不同,甚至与其他可以修复或毁坏低级咒契石的咒契师们的也不同?三个家族的血统被称做高等咒契,和前方的高等咒契石和界墙一样。但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们的血液里含有普通咒契所无法仿制的高等咒契?
萨姆斯一直沉迷于咒契魔法,特别是用它来制造东西。但是用得越多,他越感到自己其实一无所知。两百年的混乱时期,多少知识被遗忘了啊。塔齐斯顿已经把他知道的一切法术传授给了他的儿子,但他只擅长格斗类魔法,而不是制造类,或者更高级的法术。女王死的时候他是个皇家侍卫,一个庶出的王子,不是法师。之后的两百年里,他遭到禁锢,变成一座船头雕像,而王国则逐渐丧失了秩序。
塔齐斯顿说过,他之所以能修复高等咒契石,是因为那些被毁坏的石头本身希望被修复。一开始他犯了很多错误,但这些错误并没有杀死他,唯一的原因是石头给予他的支持和力量。即使如此,修复工程也用了他经年累月的时间。修补工作开始时,他头上连一根白发都没有。
筏子从两根石柱间驶过,萨姆斯的眼睛逐渐适应了地窖里奇怪的微光,能看见前面的六块高等咒契石了。和整齐的石柱不同,它们是形状不规则的深灰色石头,高度只有石柱的三分之一。另一张筏子浮在它们围成的圆圈中央。
母亲呢?恐惧突然攫住萨姆斯的心脏。看不见母亲,他想到的只是亡者凯瑞格是如何披上人形、把他的祖母诱入黑暗而血腥的死亡。也许塔齐斯顿并不是真正的塔齐斯顿,而是别的什么东西装成了他的样子。
有什么东西在前面的筏子上动了动。萨姆斯之前一直无意识地屏住呼吸,一下子咳嗽起来,以为他的恐惧变成了现实。那个东西不成人形,和他的腰一样高,没有胳膊和头,也没有任何可以辨识的形体。母亲应该在的地方只有一小片黑暗,还在不住翻腾——
塔齐斯顿拍了拍他的背。他猛地呼了口气。前面筏子上那个“东西”诵出咒契,空中亮起星星般微弱的光芒——是妈妈。之前她一直躺着,裹在深蓝的斗篷里,刚刚坐起身来。光芒照亮了她的脸,她对他们露出了熟悉的微笑。但笑容很勉强,并不开心。她看上去疲惫到了极点。在咒契亮光下,一向苍白的皮肤几乎成了透明的,挂着伤痛带来的汗水。第一次,萨姆斯在妈妈的头发里看到了白色,他被自己意识到的事实震惊了:母亲并不能长生不老。总有一天,她会衰老。她没有佩戴法铃,但铃带就在她身旁,桃木铃柄伸手可及,剑和包裹也一样。
萨姆斯的筏子从两块石头中间穿入咒契石圈。三个人身体一震,都感应到了高等咒契石散发的能量。疲倦从他们身上退去,虽然并不彻底。就萨姆斯而言,整个冬天感到的恐惧和歉疚顿时减轻了。他变得更加自信,更像从前的他。自从那场板球决赛之后,他再也没有过这种感觉,直到现在。
两张筏子相遇了。萨布莉尔没有起身,只伸出双臂。很快,她与艾丽米尔和萨姆斯拥抱在一起。筏子在他们的剧烈动作和激动的问候下摇摇晃晃。
“艾丽米尔!萨姆斯!见到你们我太高兴了,真抱歉我走了这么久。”紧紧的拥抱松开后,萨布莉尔说。
“没关系的,妈妈。”艾丽米尔回答,听起来好像她是母亲,而萨布莉尔是她的女儿,“我们担心的是你。让我们看看你的腿。”
艾丽米尔想掀开斗篷,萨布莉尔拦住她。萨姆斯闻到了一股轻微但刺鼻的腐肉气味。
“还没好。”萨布莉尔很快地说,“亡者造成的伤口腐烂得很快。不过我已经在高等咒契石的帮助下施放了治疗咒语,还敷了药膏。很快就会没事的。”
“只是这一次侥幸没事。”塔齐斯顿说。他站得稍稍远些,俯视着妻子。
“你们的父亲生我的气。他以为我差点送命。”萨布莉尔笑着说,“我可真不明白。我活着,他应该高兴才对嘛。”
一阵沉默后,萨姆斯犹豫地问道:“伤得很重吗?”
“很重。”萨布莉尔回答。她挪了挪腿,疼得眉头一皱。斗篷之下,咒印一阵闪烁,发的光甚至透过了紧裹的羊毛织物。她迟疑了一下,平静地补充道,“如果我在回来的路上没遇到你们的父亲,很可能就撑不到家了。”
萨姆斯和艾丽米尔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色。从出生开始,他们听说的从来是萨布莉尔的胜利传奇。她也受过伤,但他们从没听她自己承认可能会被杀死,也从来没有真正考虑过这种可能性。她是阿布霍森,只有她自己的意愿,才能让她进入冥界!
“但我毕竟撑到了家,我会彻底恢复的。”萨布莉尔坚定地说,“你们用不着大惊小怪。”
“我看,你指的是我。”塔齐斯顿说。他叹了口气,坐了下来,马上又站起来,整理好他的双剑和浴衣,重新坐下。
“我之所以大惊小怪,”他说,“是因为我发现整个冬天都有人,或者东西,处心积虑要置你于危险之中。瞧瞧你去的那些地方。还有,只要你赶到,总会出现大批亡者,比事先报告的多得多,也危险得多……”
“塔齐斯顿,”萨布莉尔打断了他,伸手握住他的手,“冷静。你也知道,这些我都明白。”
塔齐斯顿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你们的爸爸说得没错。”萨布莉尔说,直视着萨姆斯和艾丽米尔,“这种模式再清楚不过了。不仅是袭击我的亡者数量大为增加,肆行魔法造物也增加了不少。还有你们父亲正在处理的南方难民问题。这一切都是相关的。”
“几乎可以肯定有关。”塔齐斯顿叹着气说,“廷德尔将军相信,克罗里尼和他那个党派——‘祖国党’,得到了来自古国的经费资助。不过他找不到明确的证据。克罗里尼和他的党派现在控制着安塞斯蒂尔议会,于是可以制定政策,让南方难民逐渐迁向北方。很明显,他们的最终目的就是让所有南方难民统统越过界墙,进入我们的王国。”
“为什么?”萨姆斯问道,“我是说,他们这么干的目的何在?安塞斯蒂尔北部并不存在人口过剩的问题,完全可以容纳难民呀。”
“我不知道,”塔齐斯顿答道,“安塞斯蒂尔公开的理由都是些煽动民族情绪的胡说八道,利用老百姓对外来者的恐惧情绪。但这边的人肯定别有用心,否则绝不会无缘无故资助他们,大把撒钱,多得可以让他们在议会里买下十二个席位。我担心,这个理由跟一个多月前过来的那一千多人有关,我们只找到其中一小部分人的尸体。其他人就那么没了……”
“怎么可能?那么多人,多少总会留下些痕迹的。”艾丽米尔插嘴道,“也许应该让我去……”
“不,”女儿显然自认为干搜索工作比父亲更在行,塔齐斯顿被这种自信逗得笑了一下,但笑容一闪即逝,“事情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艾丽米尔。这件事有肆行魔法介入。你母亲认为我们终归会看到那些失踪者,但恐怕是在我们最不希望的时刻。而且到那时,他们不会再是生活在现世的活人。”
“这正是问题的关键所在。”萨布莉尔严肃地说,“我认为,在深入讨论之前,我们应该做些什么,以防隔墙有耳。塔齐斯顿?”
塔齐斯顿点点头,站起身,拔出一把剑,凝神片刻,集中注意力。剑上的咒印开始发光、游走,直到剑刃全部被金光笼罩。塔齐斯顿把剑向上一扬,咒印飞向最近的高等咒契石,如液态火焰一般溅在咒契石上。
一时间,什么也没发生。随即,咒契石上的咒印也开始发光,熊熊火焰般的金光蔓延开来,笼罩了整块石头。闪耀的咒印飞向下一块石头,然后是再下一块,直到所有六块高等咒契石都在闪耀。明亮的金光交织成一张网,像一座穹隆般笼罩着两张筏子。
从筏子的缝向下看去,萨姆斯发现金色的流光同样在水下弥漫,形成一片咒印的迷宫,遮盖了水底。现在,四个人完全被笼罩在由高等咒契石汲取力量所设的咒印屏障内。他正想问这是什么咒语,如何施放,却听见母亲说道:“现在不用担心有东西偷听了,不管是活物还是死物。”她拉过萨姆斯和艾丽米尔的手,紧紧握住它们。他们感到了她手上的老茧,这是多年把握宝剑和法铃形成的。
“你们的父亲和我可以肯定,有人把那些南方难民送过界墙,目的是让他们送死,死于一个役亡师之手,此人再让他手下的亡魂使用这些尸体。问题在于,肆行魔法短时间内让那么多尸体及其痕迹消失无踪,而我们的巡逻队毫无发现,甚至坷睐的视者也没有看到。”
“坷睐不是什么都看得到吗?”艾丽米尔说,“我是说,她们总是搞错未来事件的时间,但事件本身她们全都能看到。不是吗?”
“过去四五年里,坷睐发现,她们对红湖东岸和阿贝山附近地区的观测被屏蔽了。对她们来说,那个地区很可能一直处于屏蔽状态。”塔齐斯顿严肃地说,“很大一片区域,而且正好在皇室力量能够控制的范围之外。那里有某种针对坷睐和我们的力量,它阻断了她们的观测,毁坏了我在那里放置的咒契石。”
“嗯,我们可以派出部队,去把问题查清楚,对吗?”艾丽米尔提议道。萨姆斯心想,她在安塞斯蒂尔威沃利学校当校队队长时,口气准跟现在差不多。
“这种屏蔽力量,我们既不知道它在哪儿,也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东西。”萨布莉尔说,“每当我们想去探查,别的地方总会发生事端。不过,我们确实认为,五年前白栎镇之战的时候本来应该找出它的根源……”
“白栎镇之战?那个女役亡师。”萨姆斯插嘴,他对那个故事记得很清楚。这几个月里,有关役亡师的事,他想了很多,“那个戴青铜面具的。”
“对,戴面具者克萝尔。”萨布莉尔应道,她凝视着金色屏障,显然唤起了不愉快的回忆,“她很古老,而且强大,我一直觉得她是我们麻烦的根源。但是现在,我却不敢肯定。显然还有别的人在试图迷惑坷睐,在王国四处捣乱。安塞斯蒂尔也有什么人躲在克罗里尼后面,甚至可能插手南方战争。最危险的有可能是你在冥界遇到的那个家伙,萨姆斯。”
“那……那个役亡师?”萨姆斯问,声音中带着恐慌。他下意识地蹭了蹭手腕,袖口稍微掀起,露出尚未消退的炙痕。
“他强大到可以在界墙那边聚集那么多亡者手卒。”萨布莉尔回答,“既然有那种力量,我本来应该听说过他,可我没有。这么多年他是怎么藏起来的?打倒凯瑞格后,我们彻底清查过整个王国,克萝尔是怎么藏起来的?为什么会在白栎镇暴露自己?现在我怀疑我可能低估了克萝尔。她甚至有可能最终还是溜出了我的手心。我将她逼过了第六道门,但我当时太累了,没有继续追逼,一直把她逼出第九道门。我应该去的。她与平常的肆行魔法造物和役亡师有所不同……”
她停顿了,没有注视任何东西,目光失去了焦点。然后她眨了下眼睛,继续说下去:“克萝尔很老了,其他阿布霍森以前可能也遇到过她。我怀疑另一个役亡师也同样古老,但是我在阿布霍森宅邸里没有找到任何记录。宫殿焚毁的时候,毁掉的资料太多,随着时间被遗忘的更多。至于坷睐,她们把一切都放在她们的大图书馆里,但几乎从没在图书馆里找到任何有用的东西。她们太执著于未来了。我本来想自己去那儿查查,可这要用上几个月甚至几年。我认为克萝尔和另一个役亡师过去曾是盟友,可能现在也一样——如果她还活着。但这个同盟中,谁是头儿就不清楚了。我还担心不止是他们两个。但是不管谁、不管什么和我们对抗,我们都必须让他们的计划落空。”
随着她的话语,光亮似乎减弱了,水面泛起波纹,好像一股意料之外的微风以某种方式通过了石头周围金光形成的屏障。
“什么计划?”艾丽米尔问道,“不管他们是什么,他们……它……到底想干什么?”
萨布莉尔望向塔齐斯顿,两人交换了一个忧心忡忡的眼色。
“我们认为,他们打算把二十万南部难民带到古国来——然后杀掉。”萨布莉尔压低嗓音,仿佛这里仍然存在窃听的可能,“二十万人的瞬间死亡将打开一条大道,把冥界从第一道门直至第九道门处徘徊的亡者全部召回现世,召集一支有史以来最为庞大的亡者大军。我们无法打败他们,就算以前所有的阿布霍森并肩齐上也没有取胜的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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