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多事之秋
萨姆斯王子瑟瑟发抖地站在王宫第二高塔狭窄的巡逻道上。他穿着自己最厚重的毛皮大衣，依然无法抵御寒风的侵袭，他不愿费力气释放取暖的咒契法术。不过，他倒是有点希望得一场感冒，这样就可以摆脱艾丽米尔强加给他的生活安排了。
有两个原因使他站在这条巡逻道上。其一，他怀着一丝希望，想看到父亲或母亲回来；其二，只有在这里，他才能躲开艾丽米尔，或是其他那些想支配他生活的人。
萨姆斯很想念爸爸妈妈，但萨布莉尔日理万机，老是乘着她的纸翼，不停地从一个出事地点赶到下一个出事地点。人们常说，今年的冬天真够呛，亡者和肆行魔法造物活动得太频繁了。每次听到这些议论，萨姆斯总会暗中一凛。他知道，他们此刻的眼光一定落在自己身上，他也知道，他应该去学习《亡者之书》，为帮助妈妈作好准备。
应该去学习《亡者之书》了，萨姆斯抑郁地想，可他还是呆呆地站在那儿，视线越过城中结着冰霜的房顶和千家万户温暖的炊烟，注视着灰蒙蒙的天边。
艾丽米尔把《亡者之书》交给他之后，萨姆斯从没翻开过它。这本扣着银搭扣的绿色书卷一直牢牢地锁在他工作室的壁橱里。他每天都会想起它，远远地看着它，但就是没有勇气翻开它。每天分配给他学习《亡者之书》的时间里，他都在琢磨该如何向妈妈解释，解释自己无法学习《亡者之书》，解释自己不敢再次走进冥界。
艾丽米尔分配给他每天两小时，用来学习《亡者之书》。按她的话说，这叫“阿布霍森预备课”。但萨姆斯没有用这两小时来看书，而是一封接一封不停地写信，写自己的感受和心中的恐惧。有的写给爸爸，有的写给妈妈，或者同时写给他们两人。但最后，这些信都被扔进火炉。
“我要亲口告诉他们！”萨姆斯对着寒风宣布。他不敢说得太大声，以免被正在高塔另一侧巡逻的哨兵听到。卫兵们已经觉得他不是个称职的王子了，他不想再被他们当成一个患有精神病的王子。
“不，我还是告诉爸爸，爸爸会告诉妈妈的。”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但塔齐斯顿也没有从埃斯特维尔回来，而是南下去了界墙北侧的巴赫德林山防御要塞。那里的守军报告说，安塞斯蒂尔政府已经允许大批南方难民穿过界墙，在古国一侧定居——准确地说，是被游荡在边地的孤魂野鬼们猎杀。塔齐斯顿赶去调查情况，以确定到底有多少人越过了界墙，同时搭救可能的幸存者。
“愚蠢的安塞斯蒂尔人。”萨姆斯低声骂道，对着墙壁狠狠地踢了一脚。
他的另一只脚没能在结冰的石面上站牢，身体一晃之下失去平衡，向墙壁滑倒，肘端重重地撞在石头上。
“哎哟！”他紧紧抓住手肘，“活见鬼！”
听到动静，卫兵赶紧跑来。“您还好吗？殿下？”他脚上的钉鞋明显比萨姆斯的兔皮拖鞋更适合在冰面上行走，“您可别摔坏了腿。”
萨姆斯皱皱眉。他知道，自己将扮演公鸡的事已经给卫兵们提供了无穷无尽的笑料。与此同时，艾丽米尔却优雅而不失威严地担任联合摄政王，游刃有余地打造自己未来女王的形象，使萨姆斯的自尊心深受挫伤。
萨姆斯觉得，在仲夏节和仲冬节上扮演晨鸣鸟，只是表明自己在王室中地位远逊于姐姐的诸多事例中的一个。他无法装出对舞蹈感兴趣，在法庭上也常常打瞌睡。另外，虽然他觉得自己是个很不错的剑士，却没有兴趣在和皇家侍卫的练习中施展他的才华。
他在“生活体验”中的表现也无法令人满意。艾丽米尔总是意气高昂，像个主妇似的投入工作；而萨姆斯则相反，总是在工作半途停顿下来，望着天空发呆，抑郁地忧心着自己的未来。
“殿下，您还好吗？”卫兵又问了一遍。
萨姆斯眨眨眼睛，意识到自己又在望着天空发呆了——发呆地想着自己发呆的毛病。
“还好，谢谢。”他说道，一边活动着戴手套的手掌，“只是滑了一下，手撞得有点麻。”
“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吗？”卫兵问道。萨姆斯想起他的名字叫布伦。和那些看见自己身穿晨鸣鸟服装走过时就躲到一旁偷笑的卫兵们不同，他是个挺友善的人。
“没有。”萨姆斯摇摇头，向高塔下方的城市望去。过不了几天，仲冬节就要开始了，冰雪集市的准备工作已经进入高潮，冰封的洛塞尔湖面上建起了一个巨大的、由帐篷组成的城镇。集市上将有马车游行，各种游戏，还有演员、小丑、乐师、杂耍师、魔术师登台表演，还将举办各式展览，同时少不了来自古国内外各处的风味小吃。洛塞尔湖位于拜里塞尔中央谷地，占地九十英亩，仍然容纳不下集市。集市一直延伸到环绕湖岸的公园里。
萨姆斯以前一直很喜欢冰雪集市，但现在，看着脚下的洛塞尔湖，他一点兴趣也提不起来，只觉得寒冷和极度的沮丧。
“我想，集市一定很有趣。”布伦搓着手说，“看来今年会有个很不错的仲冬节。”
“是吗？”萨姆斯郁郁不乐地说。节日的最后一天，他将上场扮演晨鸣鸟。他的任务是拿着象征春天的嫩枝，跟在由“雪”、“冰雹”、“冻雨”、“雾”、“狂风”、“霜冻”组成的冬之队伍后面。其他人都是踩高跷表演的专业演员，他们不仅象征着对晨鸣鸟的威胁，更能衬托出萨姆斯拙劣的演技。
“冬之舞”冗长而复杂，队伍绵延曲折，辗转穿过集市中两英里长的小道。伴随“寒冬六精灵”的队伍会在晨鸣鸟身边折回数次，“寒冬六精灵”将偷走萨姆斯金黄翅膀下象征春天的树枝，或是用高跷绊倒萨姆斯，以此“延长”冬季的时间。
整个过程已经彩排了两次。按说，“寒冬六精灵”应该绊不倒晨鸣鸟。但实际上，虽然有经验丰富的专业演员们大力帮助，“晨鸣鸟”却总会自己将自己绊倒在地。第一次彩排，晨鸣鸟三次仆倒在地，两次摔坏鸟嘴，羽毛被弄得一团糟。第二次彩排甚至比第一次有过之而无不及。晨鸣鸟居然一头撞上“冻雨”，把她从高跷上撞了下来。直到现在，接替她的新“冻雨”还不愿和萨姆斯说话。
“有人说，艰苦的训练意味着轻松的演出。”布伦说道。萨姆斯点点头，目光从卫兵的身边投向远方。还是没有迎风而降的纸翼的影子，南方大路上也见不到扛着皇家旗帜的马队。再等下去没有意义了。
布伦捂着嘴，咳嗽两声，迈开缓慢的步伐，继续沿着石道巡逻。
萨姆斯转过身，回头看了一眼卫兵背上随着步伐轻轻颠簸的小号，走下楼去。他的第三次彩排已经迟到了。
布伦说错了。有的时候，艰苦的训练并不一定能带来成功的演出。整个仲冬节的演出过程中，萨姆斯一直跌跌撞撞，东倒西歪。幸好有“寒冬六精灵”充满激情的高水准演出，才将整个表演从彻底失败中挽救出来。
按照传统，所有参加庆典的舞蹈演员都会在表演结束后来到皇宫，与皇室成员共进晚餐。但萨姆斯没有参加宴会。他们不喜欢他，他也受够了这种折磨——萨姆斯身上的淤青就是证明。他敢肯定，“冻雨”在演出接近结束时蓄意撞了他一下——她是那个被他在彩排中撞下高跷的“冻雨”的妹妹。
萨姆斯返回自己的工作室，想在全心全意制造精巧的魔法－机械联合动力玩具的过程中，抛掉心中的烦恼。艾丽米尔派人叫他，态度很强硬，可是除了让两人更加不快，没有任何结果。于是，萨姆斯得以——至少这一晚可以——安安静静地待在工作室。
但第二天以及以后的日子就没这么幸运了。艾丽米尔无法——或许也不想——了解萨姆斯的内心忧虑，只是不断逼着他参加更多的活动。更糟糕的是，她甚至开始把自己朋友的妹妹悄悄安插到他身边，居然认为一个好女人可以解决萨姆斯的问题。自然，对于艾丽米尔在晚宴上刻意安排在自己身边，或者“偶然”带着一只需要修理的手镯来到自己的工作室的女人，萨姆斯立刻就产生了反感。对《亡者之书》越积越深的畏惧、对母亲回家的急切盼望，使他没心思交朋友，追求浪漫。于是，不仅艾丽米尔介绍给他的女孩，连宫中其他和他年龄相仿的年轻人都开始认为他是个孤傲冷漠、难以相处的王子。连以前放假时结交的一些朋友都不愿再和他交往了。而被自己的烦恼和王子的义务纠缠不清的萨姆斯，一点也没意识到身边的人正在疏远他。
由于经常在同一时间去王宫的第二高塔，萨姆斯偶尔会和布伦说上几句话。幸好这个卫兵同样不善言谈，似乎也不介意萨姆斯在谈话过程中突然出现的沉默，还有时不时望着城镇和大海发呆的习惯。
又是一个清冷的早晨。月亮还挂在天边，一圈只有在最寒冷的冬夜才会出现的光晕环绕在月亮周围。“今天是您的生日。”布伦说。萨姆斯点点头。他的生日在仲冬节两周之后，气氛似乎总会被那个盛大节日冲淡几分。而今年，由于萨布莉尔和塔齐斯顿相继离开皇宫，他的生日似乎更加无人关注。他们今年只能给萨姆斯送来贺信和礼物，礼物当然是精心挑选的，但见不到父母，萨姆斯却怎么都开心不起来。知道礼物是什么之后，萨姆斯的心情更加低落了。一件是缀有阿布霍森银匙图案的深蓝色外套，饰有皇家金色城堡标志的红色条带将深蓝的底色划为四份；一件是一本名为《莫晨论述：如何封印肆行魔法元素》的书。
“收到什么有意思的生日礼物了吗？”布伦问。
“一件外套，”萨姆斯说，“还有一本书。”
“噢。”布伦答道。他搓了搓手，接着说，“不是一把剑，或者，一只狗吗？”
萨姆斯摇摇头。他并不想要一把剑或是一只狗。但即使是这两样东西，也比他收到的礼物好得多。
布伦似乎琢磨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道：“说不定艾丽米尔公主能送你一件好礼物。”。
“我不指望，”萨姆斯说，“她更可能给我安排一个什么活动。”
布伦又搓了搓手，站直身体，眼睛慢慢扫视着地平线。
“生日快乐。”确定远方没有什么异常之后，他说，“呃，是多少岁？十八？”
“十七岁。”萨姆斯回答。
“噢。”布伦应道。随后他转过身，走到塔楼的另一面，继续巡视去了。
萨姆斯走下楼梯。
艾丽米尔果然在大厅为萨姆斯举行了生日宴会。但由于萨姆斯情绪低落，这场宴会变成了一次乏味的例行公事。在自己生日这一天，萨姆斯有权拒绝他不想做的任何事情。结果，在宴会上他拒绝跳舞，由于他是这次宴会的主人，这就意味着别人也不能跳舞；他也拒绝当面打开礼物，因为他觉得自己肯定不喜欢；宴会主菜是他一度最喜欢的酸橙汁烤剑鱼，配黄油麦饭。一句话，他就像个被宠坏的倔犟的小孩子，一点也不像个年满十七岁的王子。萨姆斯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还是决定倔犟到底。几星期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能够拒绝服从艾丽米尔的指令，或者按她的说法，叫做“强烈的建议”。
萨姆斯的行为让每个人都很不愉快，宴会早早地结束了。萨姆斯不理睬别人的议论和不满的目光，径直回到自己的工作室。走出大厅时，贾尔·欧仁眼罩下射来的目光让他感到很不舒服，但他还是不想理会别人的看法。他也明白，如果不向贾尔解释清楚，他一定会向父母如实报告自己的失礼。不过，只要萨布莉尔明白让儿子失常的原因，贾尔的任何报告都会变得苍白无力。可是，妈妈知道原因之后会怎样，萨姆斯不敢想。他也无法想象自己的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国家需要一个阿布霍森继承人和一个王位继承者。无可争辩，艾丽米尔是近乎完美的王位继承者，那么，萨姆斯必将是阿布霍森继承人。可是他做不到。人人都以为他是不愿做，其实他是做不到。
那天晚上，像以前无数次一样，他再次打开工作台左侧的壁橱，强迫自己直视面前的《亡者之书》。书静静地躺在搁板上，闪耀着不祥的绿光，甚至盖过了天花板上照明咒契的光芒。
他伸出手去，像一个伸手抚摸野狼的猎人，心里明知它不会像猎犬那么友善。手指刚触到银搭扣和附在上面的咒契魔法，还没来得及有更多动作，一阵强烈的震感便击中了他，让他的皮肤瞬间变得冰凉。萨姆斯试图忍住浑身颤抖和阵阵寒意，坚持打开书本，但是他做不到。萨姆斯触电般收回手，缩到壁炉前，双手抱膝，浑身瑟瑟发抖。
生日一个星期之后，萨姆斯收到了尼克的来信——或者说，信的残骸。信是用机制的纸张写成的，和绝大多数安塞斯蒂尔的技术产品一样，信纸在穿过界墙之后便开始解体。现在，萨姆斯手中的信纸有相当一部分已经分解成了造纸的纤维。萨姆斯以前反复叮嘱尼克要用手制的纸张，但他从来不听。
不过，从残存的纸张上，萨姆斯还是能判断出尼克写这封信的目的是要为他自己和他的仆人索取古国签证。他们准备在仲冬节穿过界墙，并且希望萨姆斯能够在哨卡处接他们。
读过信件，萨姆斯的心情愉快了许多。尼克总能让他高兴起来。他马上打开历书，查找安塞斯蒂尔的仲冬节对应着古国的什么日子。
一般来说，古国境内的节气要比安塞斯蒂尔提前整整一个季节。但某些特殊的日子，特别是冬至、夏至日左右和季节转换的时候，会有一些时间上的波动。这时候就需要仔细查对历书，以确定对应的日期。
萨姆斯手中的这种古国－安塞斯蒂尔日期换算历书曾经是可见而不可得的珍品。不过十年前，萨布莉尔把她手中的那本借给皇家校印官。校印官综合历书上萨布莉尔和历任阿布霍森的记录、旁注，重新进行了编排。毫无疑问，这是一项漫长而辛苦的工作。但最后还是诞生了令人欣慰的成果：用清晰、纤细的字体缩格排印在优质细亚麻纸页上的全新历书，只是价值不菲，弥足珍贵。萨布莉尔和塔齐斯顿对这些新历书非常珍视。正因为如此，萨姆斯在十二岁生日那天得到一本历书时，他骄傲极了。
很幸运，历书上给出了准确的对应日期，而不是像很多时候一样只列出一串需要萨姆斯用月相或是其他线索帮助计算日期的公式。安塞斯蒂尔的仲冬节那天，对应着古国入春后第三个星期的航海日。虽然还剩下好几个星期，但萨姆斯至少有些赏心乐事可以期待了。
收到尼克的信之后，萨姆斯的坏脾气有所好转。除了艾丽米尔，他与宫里其他人的关系也逐渐亲和了一些。冬季剩下的日子很快过去了。今年的冬天少了父母的陪伴，不过至少没有往年那样从东北方席卷而来的刺骨的寒流和骇人的暴风雪，以及随之搁浅在海滩无法返回塞尔环海的成群的鲸鱼。
种种迹象都表明这是一个温和的冬季，但在宫里和城市中，人们都说这是个糟糕的冬天。过去十年间，从来没有哪个冬季像今年一样出现这么多麻烦。塔齐斯顿当政的初期过后，这种情况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传信鹰不停地在车马楼上飞进飞出，养鹰的菲妮夫人也因为她的宝贝们疲于奔命，变得更加暴躁。传信鹰带回的大多是关于亡者、肆行魔法造物的消息。虽然其中很大一部分最后被证明是误报，但仍有相当多的真实情报需要萨布莉尔时刻关注。
还有一件事也总在烦扰着萨姆斯。一封父亲的来信让他想起在边境防御带度过的那个恐怖的夜晚。正是那一天，他们的板球队遭到亡者手卒的袭击，也是那一天，他在冥界和役亡师交手。
萨姆斯站在第二高塔上，翻来覆去地读着父亲的来信，陷入沉思。布伦像平时一样在石道巡逻。其中一段萨姆斯已经读了三遍：
安塞斯蒂尔军方已经允许一群南方难民“志愿者”从一处老旧的岗哨穿越界墙，进入古国。这一行动或许得到了政府的授意。这不仅违反了我们过去所达成的协议，也是违背常理的行为。很明显，克罗里尼得到了越来越多的支持，这次行动只是他将所有难民送入古国境内之前的一个尝试。
我已经尽力阻止发生更多的越境行为，增加了巴赫德林的守备力量。防御带的廷德尔将军说，他将尽量拖延类似命令的执行，并尽可能提前通知我们，但他不能保证安塞斯蒂尔政府不会将更多的难民送进古国。
不管怎么说，已经有超过一千名南方难民在四天前越过界墙，似乎还有“当地向导”迎接他们。但是，没有任何一支边境巡逻队受命为他们提供保护。因此，我甚至怀疑这些“向导”是否是真正的人类。
当然，我们会继续追踪调查此事。但我已经觉察到了一些令我不快的气息。我敢肯定，至少有一个肆行魔法术师潜伏在我们这一侧的界墙附近。另外，南方难民通过的哨卡，就在你，萨姆斯，遭到袭击的地点附近。
一定是那个役亡师，萨姆斯沉吟着折好信。太阳已经升起，而且自己身处被咒印、流水和侍卫层层保护的皇宫，这让他很欣慰，也很庆幸。
“坏消息？”布伦问道。
“普通消息而已。”萨姆斯说，但身体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没有国王和阿布霍森解决不了的麻烦。”布伦信心十足地说。
“不管他们身在何方。”萨姆斯小声道。他把信放进口袋，走下楼梯，想回到工作室，再次让自己全身心投入到精巧的小玩意儿中，忘掉一切烦恼。
但每走一步，心里都有个声音提醒他，应该去翻开《亡者之书》。
和煦的春风从东边吹来，塞尔环海的海水从冬季的黑色变成诱人的青绿，夕阳的光辉也渐渐带上暖意，悬崖上的燕子偷偷叼走萨姆斯那床撕破的毛毯上的羊毛，去填筑自己的新巢。
在一个美丽的傍晚，萨姆斯的父母回来了。
萨布莉尔回来时，高塔上巡逻的布伦已经下班，萨姆斯也走下塔楼，正和侍卫辛奈尔满头大汗地演练四十八招攻防技巧。萨布莉尔的纸翼从他们所在的操场上低低掠过时，两人都惊得呆了一呆，辛奈尔先反应过来，趁着萨姆斯还在发愣的一瞬，完成了最后一击。
注定的一天终于来临了。酝酿已久的倾诉突然从脑海中漏光了，脑袋上好像不是被辛奈尔用木剑狠敲了一下厚实的头盔，而是被谁用利剑刺穿了一个洞一般。
萨姆斯匆忙跑进屋内，换下身上的训练用盔甲。这时，南门传来小号声。起初他以为是在欢迎妈妈，后来又听见纸翼降落的西庭方向传来另一阵号声，他这才意识到南门的号声是宣告着国王的归来。除了国王与王后，没有其他人能有这种礼遇。
果然是塔齐斯顿。二十分钟后，萨姆斯在家人用的私室中见到了爸爸。这是一间位于大厅之上的大屋子。房间仅有的一扇长窗，虽然看不到大海，但城中景象尽收眼底。萨姆斯进屋时，塔齐斯顿正望着窗外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咒契明亮的灯光，油灯的柔光，还有烛台和炉火摇曳的火光。华灯初上的暖春的傍晚，正是拜里塞尔一年中最美的景色之一。
虽然塔齐斯顿刚刚洗了澡，换下了一身戎装，但看上去仍和平常一样，疲惫而憔悴。他穿着一件安塞斯蒂尔式样的浴袍，匆匆冲洗后的鬈发湿淋淋地披散在头上。见萨姆斯进来，笑着和他握了握手。“你看起来好多了。”塔齐斯顿看着他因为练剑而红热的脸庞，说道，“收到你冬天写来的信之后，我一直盼着你能尽快恢复。”
“嗯。”萨姆斯说。他整个冬天只给爸爸写过两封信。虽然偶尔也会在艾丽米尔时常写去的家书末尾附上几句，但不管是自己的信还是附言，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内容，也没有提及自己的问题。真正的心里话萨姆斯也曾写过，但和写给妈妈的信一样，最后都投进了火里。
“爸爸，我……”萨姆斯迟疑着，但心里一阵冲动，让他决定把憋了整个冬天的话说出来，“爸爸，我不能……”
就在这时，门开了。艾丽米尔一阵风似的飘了进来。萨姆斯戛然而止，定定地盯着她。不过艾丽米尔对萨姆斯视而不见，径直冲向塔齐斯顿，激动地和他拥抱。
“爸爸！你和妈妈回来了我真高兴！”她说道。
“好一个幸福的大家庭。”萨姆斯咕哝道。
“什么？”塔齐斯顿问到，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严厉。
“没什么，”萨姆斯说道，“妈妈呢？”
“在下面的水窖里。”塔齐斯顿缓缓地回答。他一只胳膊搂着艾丽米尔，另一只手拉过萨姆斯，说道：“我本来不想让你们太过担心，不过她现在需要待在咒契石旁边。她受伤了——”
“受伤了！”艾丽米尔和萨姆斯同时惊呼。他们转过身，面对塔齐斯顿。
“不算严重，”塔齐斯顿连忙说，“只是腿上被亡者咬伤了，不过由于没有及时处理伤口，伤势有点恶化。”
“那她……她会不会……”艾丽米尔紧张地问，一边满脸恐惧地盯着她自己的腿。从表情上可以看出，她完全无法想象妈妈居然也会受伤，吃惊得有点不知所措了。
“不，她不会因此失去双腿。”塔齐斯顿肯定地说，“只因为我们两人都过于疲惫，无法释放出必要的疗伤咒语，她才需要到水窖里，借助高等咒契石的力量。不过我们现在也可以去那里。那里很适合我们讨论秘密，或者说，举行家庭会议。”
从很多意义上说，耸立着六块高等咒契石的水窖称得上是古国的心脏。在古国境内的任何角落都可以接触到魔法之源的咒契，如果有普通咒契石，那就更方便了。这种咒契石相当于输送咒契的管道，能使咒契的释放更加轻松。但是，高等咒契石似乎本身就是咒契的一部分，而不仅仅是连接咒契的管道。虽然咒契无处不在，描绘世间万物，但它们在高等咒契石、界墙以及皇室、阿布霍森、坷睐的血脉中尤为集中。所以，当两块高等咒契石被凯瑞格破坏，皇室血脉一度销声匿迹后，咒契的力量便不可避免地大受削弱，使得肆行魔法造物和亡者们一度肆虐无忌。
“等妈妈完成治疗法术之后，我们再来这里讨论不是更好吗？”萨姆斯问道。
尽管水窖对于古国有着不可或缺的重要意义，但即使是在萨姆斯对冥界产生恐惧之前，那里也不是他喜欢去的地方。咒契石本身让人感到身心舒适，甚至能使它们周围的水温暖宜人，但水窖的其他地方阴森寒冷。再说，塔齐斯顿的母亲和姐妹们就曾在此处死于凯瑞格之手。多年后，萨布莉尔的父亲也在此战死。萨姆斯甚至不敢想象两块咒契石崩裂之后，凯瑞格带领着他的役亡师和亡者仆从们潜伏在这片黑暗之中的情景。
“不。”塔齐斯顿回答。实际上，他有比儿子更多的理由惧怕那个地方。但是多年以前，在他用自己的鲜血和记忆中残存的那些魔法修复崩坏的咒契石的辛劳中，他便克服了这种恐惧，“那是唯一一个能确保我们不被窃听的地方。而且，那里还有很多你们俩应该了解但不能让其他人知道的东西。萨姆斯，带上酒，我们会需要的。”
“你就这样下去吗？”艾丽米尔对正向壁炉左侧角落走去的父亲问道。听到她的话，塔齐斯顿转过身，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浴袍和交叉背在身上的双剑，耸耸肩，又转身走了进去。
艾丽米尔轻叹一口气，跟上塔齐斯顿的脚步，两人消失在壁炉后的黑暗中。
萨姆斯闷闷不乐地皱着眉头，拿起放在火炉旁温热的盛着加香葡萄酒的陶壶，跟上他们。他把手按上壁炉旁边的角落，咒印闪亮了一下，防护法术解开封印，让他推开了密室的门。门里，他听见父亲和姐姐正走下一百五十六级阶梯，走向水窖，走向高等咒契石，走向妈妈。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有两个原因使他站在这条巡逻道上。其一，他怀着一丝希望，想看到父亲或母亲回来；其二，只有在这里，他才能躲开艾丽米尔，或是其他那些想支配他生活的人。
萨姆斯很想念爸爸妈妈，但萨布莉尔日理万机，老是乘着她的纸翼，不停地从一个出事地点赶到下一个出事地点。人们常说，今年的冬天真够呛，亡者和肆行魔法造物活动得太频繁了。每次听到这些议论，萨姆斯总会暗中一凛。他知道，他们此刻的眼光一定落在自己身上，他也知道，他应该去学习《亡者之书》，为帮助妈妈作好准备。
应该去学习《亡者之书》了，萨姆斯抑郁地想，可他还是呆呆地站在那儿，视线越过城中结着冰霜的房顶和千家万户温暖的炊烟，注视着灰蒙蒙的天边。
艾丽米尔把《亡者之书》交给他之后，萨姆斯从没翻开过它。这本扣着银搭扣的绿色书卷一直牢牢地锁在他工作室的壁橱里。他每天都会想起它，远远地看着它，但就是没有勇气翻开它。每天分配给他学习《亡者之书》的时间里，他都在琢磨该如何向妈妈解释，解释自己无法学习《亡者之书》，解释自己不敢再次走进冥界。
艾丽米尔分配给他每天两小时，用来学习《亡者之书》。按她的话说，这叫“阿布霍森预备课”。但萨姆斯没有用这两小时来看书，而是一封接一封不停地写信，写自己的感受和心中的恐惧。有的写给爸爸，有的写给妈妈，或者同时写给他们两人。但最后，这些信都被扔进火炉。
“我要亲口告诉他们！”萨姆斯对着寒风宣布。他不敢说得太大声，以免被正在高塔另一侧巡逻的哨兵听到。卫兵们已经觉得他不是个称职的王子了，他不想再被他们当成一个患有精神病的王子。
“不，我还是告诉爸爸，爸爸会告诉妈妈的。”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但塔齐斯顿也没有从埃斯特维尔回来，而是南下去了界墙北侧的巴赫德林山防御要塞。那里的守军报告说，安塞斯蒂尔政府已经允许大批南方难民穿过界墙，在古国一侧定居——准确地说，是被游荡在边地的孤魂野鬼们猎杀。塔齐斯顿赶去调查情况，以确定到底有多少人越过了界墙，同时搭救可能的幸存者。
“愚蠢的安塞斯蒂尔人。”萨姆斯低声骂道，对着墙壁狠狠地踢了一脚。
他的另一只脚没能在结冰的石面上站牢，身体一晃之下失去平衡，向墙壁滑倒，肘端重重地撞在石头上。
“哎哟！”他紧紧抓住手肘，“活见鬼！”
听到动静，卫兵赶紧跑来。“您还好吗？殿下？”他脚上的钉鞋明显比萨姆斯的兔皮拖鞋更适合在冰面上行走，“您可别摔坏了腿。”
萨姆斯皱皱眉。他知道，自己将扮演公鸡的事已经给卫兵们提供了无穷无尽的笑料。与此同时，艾丽米尔却优雅而不失威严地担任联合摄政王，游刃有余地打造自己未来女王的形象，使萨姆斯的自尊心深受挫伤。
萨姆斯觉得，在仲夏节和仲冬节上扮演晨鸣鸟，只是表明自己在王室中地位远逊于姐姐的诸多事例中的一个。他无法装出对舞蹈感兴趣，在法庭上也常常打瞌睡。另外，虽然他觉得自己是个很不错的剑士，却没有兴趣在和皇家侍卫的练习中施展他的才华。
他在“生活体验”中的表现也无法令人满意。艾丽米尔总是意气高昂，像个主妇似的投入工作；而萨姆斯则相反，总是在工作半途停顿下来，望着天空发呆，抑郁地忧心着自己的未来。
“殿下，您还好吗？”卫兵又问了一遍。
萨姆斯眨眨眼睛，意识到自己又在望着天空发呆了——发呆地想着自己发呆的毛病。
“还好，谢谢。”他说道，一边活动着戴手套的手掌，“只是滑了一下，手撞得有点麻。”
“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吗？”卫兵问道。萨姆斯想起他的名字叫布伦。和那些看见自己身穿晨鸣鸟服装走过时就躲到一旁偷笑的卫兵们不同，他是个挺友善的人。
“没有。”萨姆斯摇摇头，向高塔下方的城市望去。过不了几天，仲冬节就要开始了，冰雪集市的准备工作已经进入高潮，冰封的洛塞尔湖面上建起了一个巨大的、由帐篷组成的城镇。集市上将有马车游行，各种游戏，还有演员、小丑、乐师、杂耍师、魔术师登台表演，还将举办各式展览，同时少不了来自古国内外各处的风味小吃。洛塞尔湖位于拜里塞尔中央谷地，占地九十英亩，仍然容纳不下集市。集市一直延伸到环绕湖岸的公园里。
萨姆斯以前一直很喜欢冰雪集市，但现在，看着脚下的洛塞尔湖，他一点兴趣也提不起来，只觉得寒冷和极度的沮丧。
“我想，集市一定很有趣。”布伦搓着手说，“看来今年会有个很不错的仲冬节。”
“是吗？”萨姆斯郁郁不乐地说。节日的最后一天，他将上场扮演晨鸣鸟。他的任务是拿着象征春天的嫩枝，跟在由“雪”、“冰雹”、“冻雨”、“雾”、“狂风”、“霜冻”组成的冬之队伍后面。其他人都是踩高跷表演的专业演员，他们不仅象征着对晨鸣鸟的威胁，更能衬托出萨姆斯拙劣的演技。
“冬之舞”冗长而复杂，队伍绵延曲折，辗转穿过集市中两英里长的小道。伴随“寒冬六精灵”的队伍会在晨鸣鸟身边折回数次，“寒冬六精灵”将偷走萨姆斯金黄翅膀下象征春天的树枝，或是用高跷绊倒萨姆斯，以此“延长”冬季的时间。
整个过程已经彩排了两次。按说，“寒冬六精灵”应该绊不倒晨鸣鸟。但实际上，虽然有经验丰富的专业演员们大力帮助，“晨鸣鸟”却总会自己将自己绊倒在地。第一次彩排，晨鸣鸟三次仆倒在地，两次摔坏鸟嘴，羽毛被弄得一团糟。第二次彩排甚至比第一次有过之而无不及。晨鸣鸟居然一头撞上“冻雨”，把她从高跷上撞了下来。直到现在，接替她的新“冻雨”还不愿和萨姆斯说话。
“有人说，艰苦的训练意味着轻松的演出。”布伦说道。萨姆斯点点头，目光从卫兵的身边投向远方。还是没有迎风而降的纸翼的影子，南方大路上也见不到扛着皇家旗帜的马队。再等下去没有意义了。
布伦捂着嘴，咳嗽两声，迈开缓慢的步伐，继续沿着石道巡逻。
萨姆斯转过身，回头看了一眼卫兵背上随着步伐轻轻颠簸的小号，走下楼去。他的第三次彩排已经迟到了。
布伦说错了。有的时候，艰苦的训练并不一定能带来成功的演出。整个仲冬节的演出过程中，萨姆斯一直跌跌撞撞，东倒西歪。幸好有“寒冬六精灵”充满激情的高水准演出，才将整个表演从彻底失败中挽救出来。
按照传统，所有参加庆典的舞蹈演员都会在表演结束后来到皇宫，与皇室成员共进晚餐。但萨姆斯没有参加宴会。他们不喜欢他，他也受够了这种折磨——萨姆斯身上的淤青就是证明。他敢肯定，“冻雨”在演出接近结束时蓄意撞了他一下——她是那个被他在彩排中撞下高跷的“冻雨”的妹妹。
萨姆斯返回自己的工作室，想在全心全意制造精巧的魔法－机械联合动力玩具的过程中，抛掉心中的烦恼。艾丽米尔派人叫他，态度很强硬，可是除了让两人更加不快，没有任何结果。于是，萨姆斯得以——至少这一晚可以——安安静静地待在工作室。
但第二天以及以后的日子就没这么幸运了。艾丽米尔无法——或许也不想——了解萨姆斯的内心忧虑，只是不断逼着他参加更多的活动。更糟糕的是，她甚至开始把自己朋友的妹妹悄悄安插到他身边，居然认为一个好女人可以解决萨姆斯的问题。自然，对于艾丽米尔在晚宴上刻意安排在自己身边，或者“偶然”带着一只需要修理的手镯来到自己的工作室的女人，萨姆斯立刻就产生了反感。对《亡者之书》越积越深的畏惧、对母亲回家的急切盼望，使他没心思交朋友，追求浪漫。于是，不仅艾丽米尔介绍给他的女孩，连宫中其他和他年龄相仿的年轻人都开始认为他是个孤傲冷漠、难以相处的王子。连以前放假时结交的一些朋友都不愿再和他交往了。而被自己的烦恼和王子的义务纠缠不清的萨姆斯，一点也没意识到身边的人正在疏远他。
由于经常在同一时间去王宫的第二高塔，萨姆斯偶尔会和布伦说上几句话。幸好这个卫兵同样不善言谈，似乎也不介意萨姆斯在谈话过程中突然出现的沉默，还有时不时望着城镇和大海发呆的习惯。
又是一个清冷的早晨。月亮还挂在天边，一圈只有在最寒冷的冬夜才会出现的光晕环绕在月亮周围。“今天是您的生日。”布伦说。萨姆斯点点头。他的生日在仲冬节两周之后，气氛似乎总会被那个盛大节日冲淡几分。而今年，由于萨布莉尔和塔齐斯顿相继离开皇宫，他的生日似乎更加无人关注。他们今年只能给萨姆斯送来贺信和礼物，礼物当然是精心挑选的，但见不到父母，萨姆斯却怎么都开心不起来。知道礼物是什么之后，萨姆斯的心情更加低落了。一件是缀有阿布霍森银匙图案的深蓝色外套，饰有皇家金色城堡标志的红色条带将深蓝的底色划为四份；一件是一本名为《莫晨论述：如何封印肆行魔法元素》的书。
“收到什么有意思的生日礼物了吗？”布伦问。
“一件外套，”萨姆斯说，“还有一本书。”
“噢。”布伦答道。他搓了搓手，接着说，“不是一把剑，或者，一只狗吗？”
萨姆斯摇摇头。他并不想要一把剑或是一只狗。但即使是这两样东西，也比他收到的礼物好得多。
布伦似乎琢磨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道：“说不定艾丽米尔公主能送你一件好礼物。”。
“我不指望，”萨姆斯说，“她更可能给我安排一个什么活动。”
布伦又搓了搓手，站直身体，眼睛慢慢扫视着地平线。
“生日快乐。”确定远方没有什么异常之后，他说，“呃，是多少岁？十八？”
“十七岁。”萨姆斯回答。
“噢。”布伦应道。随后他转过身，走到塔楼的另一面，继续巡视去了。
萨姆斯走下楼梯。
艾丽米尔果然在大厅为萨姆斯举行了生日宴会。但由于萨姆斯情绪低落，这场宴会变成了一次乏味的例行公事。在自己生日这一天，萨姆斯有权拒绝他不想做的任何事情。结果，在宴会上他拒绝跳舞，由于他是这次宴会的主人，这就意味着别人也不能跳舞；他也拒绝当面打开礼物，因为他觉得自己肯定不喜欢；宴会主菜是他一度最喜欢的酸橙汁烤剑鱼，配黄油麦饭。一句话，他就像个被宠坏的倔犟的小孩子，一点也不像个年满十七岁的王子。萨姆斯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还是决定倔犟到底。几星期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能够拒绝服从艾丽米尔的指令，或者按她的说法，叫做“强烈的建议”。
萨姆斯的行为让每个人都很不愉快，宴会早早地结束了。萨姆斯不理睬别人的议论和不满的目光，径直回到自己的工作室。走出大厅时，贾尔·欧仁眼罩下射来的目光让他感到很不舒服，但他还是不想理会别人的看法。他也明白，如果不向贾尔解释清楚，他一定会向父母如实报告自己的失礼。不过，只要萨布莉尔明白让儿子失常的原因，贾尔的任何报告都会变得苍白无力。可是，妈妈知道原因之后会怎样，萨姆斯不敢想。他也无法想象自己的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国家需要一个阿布霍森继承人和一个王位继承者。无可争辩，艾丽米尔是近乎完美的王位继承者，那么，萨姆斯必将是阿布霍森继承人。可是他做不到。人人都以为他是不愿做，其实他是做不到。
那天晚上，像以前无数次一样，他再次打开工作台左侧的壁橱，强迫自己直视面前的《亡者之书》。书静静地躺在搁板上，闪耀着不祥的绿光，甚至盖过了天花板上照明咒契的光芒。
他伸出手去，像一个伸手抚摸野狼的猎人，心里明知它不会像猎犬那么友善。手指刚触到银搭扣和附在上面的咒契魔法，还没来得及有更多动作，一阵强烈的震感便击中了他，让他的皮肤瞬间变得冰凉。萨姆斯试图忍住浑身颤抖和阵阵寒意，坚持打开书本，但是他做不到。萨姆斯触电般收回手，缩到壁炉前，双手抱膝，浑身瑟瑟发抖。
生日一个星期之后，萨姆斯收到了尼克的来信——或者说，信的残骸。信是用机制的纸张写成的，和绝大多数安塞斯蒂尔的技术产品一样，信纸在穿过界墙之后便开始解体。现在，萨姆斯手中的信纸有相当一部分已经分解成了造纸的纤维。萨姆斯以前反复叮嘱尼克要用手制的纸张，但他从来不听。
不过，从残存的纸张上，萨姆斯还是能判断出尼克写这封信的目的是要为他自己和他的仆人索取古国签证。他们准备在仲冬节穿过界墙，并且希望萨姆斯能够在哨卡处接他们。
读过信件，萨姆斯的心情愉快了许多。尼克总能让他高兴起来。他马上打开历书，查找安塞斯蒂尔的仲冬节对应着古国的什么日子。
一般来说，古国境内的节气要比安塞斯蒂尔提前整整一个季节。但某些特殊的日子，特别是冬至、夏至日左右和季节转换的时候，会有一些时间上的波动。这时候就需要仔细查对历书，以确定对应的日期。
萨姆斯手中的这种古国－安塞斯蒂尔日期换算历书曾经是可见而不可得的珍品。不过十年前，萨布莉尔把她手中的那本借给皇家校印官。校印官综合历书上萨布莉尔和历任阿布霍森的记录、旁注，重新进行了编排。毫无疑问，这是一项漫长而辛苦的工作。但最后还是诞生了令人欣慰的成果：用清晰、纤细的字体缩格排印在优质细亚麻纸页上的全新历书，只是价值不菲，弥足珍贵。萨布莉尔和塔齐斯顿对这些新历书非常珍视。正因为如此，萨姆斯在十二岁生日那天得到一本历书时，他骄傲极了。
很幸运，历书上给出了准确的对应日期，而不是像很多时候一样只列出一串需要萨姆斯用月相或是其他线索帮助计算日期的公式。安塞斯蒂尔的仲冬节那天，对应着古国入春后第三个星期的航海日。虽然还剩下好几个星期，但萨姆斯至少有些赏心乐事可以期待了。
收到尼克的信之后，萨姆斯的坏脾气有所好转。除了艾丽米尔，他与宫里其他人的关系也逐渐亲和了一些。冬季剩下的日子很快过去了。今年的冬天少了父母的陪伴，不过至少没有往年那样从东北方席卷而来的刺骨的寒流和骇人的暴风雪，以及随之搁浅在海滩无法返回塞尔环海的成群的鲸鱼。
种种迹象都表明这是一个温和的冬季，但在宫里和城市中，人们都说这是个糟糕的冬天。过去十年间，从来没有哪个冬季像今年一样出现这么多麻烦。塔齐斯顿当政的初期过后，这种情况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传信鹰不停地在车马楼上飞进飞出，养鹰的菲妮夫人也因为她的宝贝们疲于奔命，变得更加暴躁。传信鹰带回的大多是关于亡者、肆行魔法造物的消息。虽然其中很大一部分最后被证明是误报，但仍有相当多的真实情报需要萨布莉尔时刻关注。
还有一件事也总在烦扰着萨姆斯。一封父亲的来信让他想起在边境防御带度过的那个恐怖的夜晚。正是那一天，他们的板球队遭到亡者手卒的袭击，也是那一天，他在冥界和役亡师交手。
萨姆斯站在第二高塔上，翻来覆去地读着父亲的来信，陷入沉思。布伦像平时一样在石道巡逻。其中一段萨姆斯已经读了三遍：
安塞斯蒂尔军方已经允许一群南方难民“志愿者”从一处老旧的岗哨穿越界墙，进入古国。这一行动或许得到了政府的授意。这不仅违反了我们过去所达成的协议，也是违背常理的行为。很明显，克罗里尼得到了越来越多的支持，这次行动只是他将所有难民送入古国境内之前的一个尝试。
我已经尽力阻止发生更多的越境行为，增加了巴赫德林的守备力量。防御带的廷德尔将军说，他将尽量拖延类似命令的执行，并尽可能提前通知我们，但他不能保证安塞斯蒂尔政府不会将更多的难民送进古国。
不管怎么说，已经有超过一千名南方难民在四天前越过界墙，似乎还有“当地向导”迎接他们。但是，没有任何一支边境巡逻队受命为他们提供保护。因此，我甚至怀疑这些“向导”是否是真正的人类。
当然，我们会继续追踪调查此事。但我已经觉察到了一些令我不快的气息。我敢肯定，至少有一个肆行魔法术师潜伏在我们这一侧的界墙附近。另外，南方难民通过的哨卡，就在你，萨姆斯，遭到袭击的地点附近。
一定是那个役亡师，萨姆斯沉吟着折好信。太阳已经升起，而且自己身处被咒印、流水和侍卫层层保护的皇宫，这让他很欣慰，也很庆幸。
“坏消息？”布伦问道。
“普通消息而已。”萨姆斯说，但身体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没有国王和阿布霍森解决不了的麻烦。”布伦信心十足地说。
“不管他们身在何方。”萨姆斯小声道。他把信放进口袋，走下楼梯，想回到工作室，再次让自己全身心投入到精巧的小玩意儿中，忘掉一切烦恼。
但每走一步，心里都有个声音提醒他，应该去翻开《亡者之书》。
和煦的春风从东边吹来，塞尔环海的海水从冬季的黑色变成诱人的青绿，夕阳的光辉也渐渐带上暖意，悬崖上的燕子偷偷叼走萨姆斯那床撕破的毛毯上的羊毛，去填筑自己的新巢。
在一个美丽的傍晚，萨姆斯的父母回来了。
萨布莉尔回来时，高塔上巡逻的布伦已经下班，萨姆斯也走下塔楼，正和侍卫辛奈尔满头大汗地演练四十八招攻防技巧。萨布莉尔的纸翼从他们所在的操场上低低掠过时，两人都惊得呆了一呆，辛奈尔先反应过来，趁着萨姆斯还在发愣的一瞬，完成了最后一击。
注定的一天终于来临了。酝酿已久的倾诉突然从脑海中漏光了，脑袋上好像不是被辛奈尔用木剑狠敲了一下厚实的头盔，而是被谁用利剑刺穿了一个洞一般。
萨姆斯匆忙跑进屋内，换下身上的训练用盔甲。这时，南门传来小号声。起初他以为是在欢迎妈妈，后来又听见纸翼降落的西庭方向传来另一阵号声，他这才意识到南门的号声是宣告着国王的归来。除了国王与王后，没有其他人能有这种礼遇。
果然是塔齐斯顿。二十分钟后，萨姆斯在家人用的私室中见到了爸爸。这是一间位于大厅之上的大屋子。房间仅有的一扇长窗，虽然看不到大海，但城中景象尽收眼底。萨姆斯进屋时，塔齐斯顿正望着窗外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咒契明亮的灯光，油灯的柔光，还有烛台和炉火摇曳的火光。华灯初上的暖春的傍晚，正是拜里塞尔一年中最美的景色之一。
虽然塔齐斯顿刚刚洗了澡，换下了一身戎装，但看上去仍和平常一样，疲惫而憔悴。他穿着一件安塞斯蒂尔式样的浴袍，匆匆冲洗后的鬈发湿淋淋地披散在头上。见萨姆斯进来，笑着和他握了握手。“你看起来好多了。”塔齐斯顿看着他因为练剑而红热的脸庞，说道，“收到你冬天写来的信之后，我一直盼着你能尽快恢复。”
“嗯。”萨姆斯说。他整个冬天只给爸爸写过两封信。虽然偶尔也会在艾丽米尔时常写去的家书末尾附上几句，但不管是自己的信还是附言，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内容，也没有提及自己的问题。真正的心里话萨姆斯也曾写过，但和写给妈妈的信一样，最后都投进了火里。
“爸爸，我……”萨姆斯迟疑着，但心里一阵冲动，让他决定把憋了整个冬天的话说出来，“爸爸，我不能……”
就在这时，门开了。艾丽米尔一阵风似的飘了进来。萨姆斯戛然而止，定定地盯着她。不过艾丽米尔对萨姆斯视而不见，径直冲向塔齐斯顿，激动地和他拥抱。
“爸爸！你和妈妈回来了我真高兴！”她说道。
“好一个幸福的大家庭。”萨姆斯咕哝道。
“什么？”塔齐斯顿问到，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严厉。
“没什么，”萨姆斯说道，“妈妈呢？”
“在下面的水窖里。”塔齐斯顿缓缓地回答。他一只胳膊搂着艾丽米尔，另一只手拉过萨姆斯，说道：“我本来不想让你们太过担心，不过她现在需要待在咒契石旁边。她受伤了——”
“受伤了！”艾丽米尔和萨姆斯同时惊呼。他们转过身，面对塔齐斯顿。
“不算严重，”塔齐斯顿连忙说，“只是腿上被亡者咬伤了，不过由于没有及时处理伤口，伤势有点恶化。”
“那她……她会不会……”艾丽米尔紧张地问，一边满脸恐惧地盯着她自己的腿。从表情上可以看出，她完全无法想象妈妈居然也会受伤，吃惊得有点不知所措了。
“不，她不会因此失去双腿。”塔齐斯顿肯定地说，“只因为我们两人都过于疲惫，无法释放出必要的疗伤咒语，她才需要到水窖里，借助高等咒契石的力量。不过我们现在也可以去那里。那里很适合我们讨论秘密，或者说，举行家庭会议。”
从很多意义上说，耸立着六块高等咒契石的水窖称得上是古国的心脏。在古国境内的任何角落都可以接触到魔法之源的咒契，如果有普通咒契石，那就更方便了。这种咒契石相当于输送咒契的管道，能使咒契的释放更加轻松。但是，高等咒契石似乎本身就是咒契的一部分，而不仅仅是连接咒契的管道。虽然咒契无处不在，描绘世间万物，但它们在高等咒契石、界墙以及皇室、阿布霍森、坷睐的血脉中尤为集中。所以，当两块高等咒契石被凯瑞格破坏，皇室血脉一度销声匿迹后，咒契的力量便不可避免地大受削弱，使得肆行魔法造物和亡者们一度肆虐无忌。
“等妈妈完成治疗法术之后，我们再来这里讨论不是更好吗？”萨姆斯问道。
尽管水窖对于古国有着不可或缺的重要意义，但即使是在萨姆斯对冥界产生恐惧之前，那里也不是他喜欢去的地方。咒契石本身让人感到身心舒适，甚至能使它们周围的水温暖宜人，但水窖的其他地方阴森寒冷。再说，塔齐斯顿的母亲和姐妹们就曾在此处死于凯瑞格之手。多年后，萨布莉尔的父亲也在此战死。萨姆斯甚至不敢想象两块咒契石崩裂之后，凯瑞格带领着他的役亡师和亡者仆从们潜伏在这片黑暗之中的情景。
“不。”塔齐斯顿回答。实际上，他有比儿子更多的理由惧怕那个地方。但是多年以前，在他用自己的鲜血和记忆中残存的那些魔法修复崩坏的咒契石的辛劳中，他便克服了这种恐惧，“那是唯一一个能确保我们不被窃听的地方。而且，那里还有很多你们俩应该了解但不能让其他人知道的东西。萨姆斯，带上酒，我们会需要的。”
“你就这样下去吗？”艾丽米尔对正向壁炉左侧角落走去的父亲问道。听到她的话，塔齐斯顿转过身，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浴袍和交叉背在身上的双剑，耸耸肩，又转身走了进去。
艾丽米尔轻叹一口气，跟上塔齐斯顿的脚步，两人消失在壁炉后的黑暗中。
萨姆斯闷闷不乐地皱着眉头，拿起放在火炉旁温热的盛着加香葡萄酒的陶壶，跟上他们。他把手按上壁炉旁边的角落，咒印闪亮了一下，防护法术解开封印，让他推开了密室的门。门里，他听见父亲和姐姐正走下一百五十六级阶梯，走向水窖，走向高等咒契石，走向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