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萨姆斯王子赢了六分
坷睐冰川以南七百英里的地方，二十二个男孩子正在打板球。在古国疆域内，越过界墙向北走三十英里，现在正是秋季。而在安塞斯蒂尔却是夏日的最后几天。温暖而晴朗的天气正适合举行激烈的高中男生盾级联赛的决赛，这场比赛成了当地十八所学校中喜爱运动的六年级学生关注的焦点。
现在已经到了比赛的最后关头，只剩下一个球。哪一方只要再得三分，就能赢得这一局、这场比赛，以及整个联赛。
面对最后一球的击球手身高六英尺出头，差一个月满十七岁。他长着浓密的深棕色鬈发，与众不同的黑色眉毛。模样不算英俊，但很惹人喜欢，身穿白色法兰绒板球服的形象十分引人注目。全队拿下七十四分后，板球服早已浸透汗水，不像比赛刚开始那么挺括了。这七十四分里，有六十分都是他得到的。
拜恩板球场的看台上人头攒动。虽说参赛队伍中的一方是附近的多曼南学校，可对一场学生的比赛来说，观众还是太多了些。大多数观众是来看这个年轻的高个子击球手的，倒不是因为他比队里其他人更有天赋，而是因为他是一位王子。更准确地说，是一位古国的王子。在这道安塞斯蒂尔同那片充满魔法与神秘的土地隔开的界墙附近，拜恩不仅是唯一一座城镇，十九年前还曾遭到亡者入侵。正是在这位击球手的父母，特别是他母亲的帮助下，拜恩才击退了亡者的进犯。
萨姆斯王子能意识到拜恩市民对他的关注，但他并没因此分心。他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球场另一边的投手身上。那是个红头发的男孩子，投出的球迅猛异常，已经让三位击球手出局。但是他看上去已经很疲倦了，投出的最后一个球很软。萨姆斯想，如果投手没有恢复力量，自己就有机会了。投手正慢条斯理地活动手臂，抬眼打量聚拢的乌云。
天气有点扰人，萨姆斯尤其敏感。几分钟前起了一阵风，直接从北方吹过来，挟带着来自古国和界墙的魔法，让萨姆斯前额上的咒印一阵刺痛，刺激着他对死亡的感应。倒不是说这里有多少冰冷的亡灵。没人死在板球场上，至少最近这段时间没有。
投手开始助跑，鲜红的球呼啸而来，中途在地上弹了一下。萨姆斯迎向来球。噼啪一声，柳木球板迎上板球。球从萨姆斯左肩处高高飞起，沿一条弧线掠过跑动的外野击球手，飞向看台。一位中年人捡到它，从座位上跳起来，比画出一种很久没见过的板球助威手势。
六分！看台爆发出一片掌声，萨姆斯脸上笑容绽放。特德跑过来和他握手，向他表示祝贺。随后，萨姆斯与对方球队的队员握手，回到更衣室时又和各种各样的人握了手。握手的间隙，他抬头望向滴答作响的比赛报分牌。六十六轮不出局，这是他个人的最好成绩，是他学校板球生涯的圆满结局。他想，很可能也是他整个板球运动生涯的结局，因为再过两个月，他就要返回古国了。界墙北面可没有板球比赛。
更衣室里，最先过来祝贺他的是好朋友尼古拉斯。尼克是个非常棒的球员，擅长投旋转球，但击球不怎么样，做接球手更差劲。他在比赛中常常走神，不是看地上的虫子，就是研究天空中的物象。
“干得不错，萨姆斯！”尼克称赞道，用力地摇晃着他的手，“咱们萨默斯比中学又捞到一个奖杯了。”
“用不了多久，就得离开萨默斯比了。”萨姆斯答道。他在长椅上坐下，解下护垫，“真奇怪，十年时间都在抱怨这个地方，可到了要说再见的时候……”
“我知道，我知道。”尼克说，“跟我一块儿去考威尔吧，萨姆斯。大学里也会同样不错的，别为将来担心……”
他想说的话没能继续下去，因为其他队员过来和萨姆斯握手。连萨默斯比脾气最暴躁的体育老师、球队教练科克伦先生，都放下架子，拍着他的肩膀赞扬他。
“太棒了！萨姆斯。”
一个小时以后，他们都坐在学校的校车上，身上被刚才突如其来的阵雨浇得湿淋淋的。天气真是阴晴不定，那场阵雨只下了不到一分钟，天色就放晴了。但不走运的是，这场雨刚好赶在他们穿过马路上车的途中落下来。
沿拜恩公路向接近正南的方向行驶三个小时就是萨默斯比。可是刚出拜恩，司机就驶出公路，转向一条狭窄的乡间小道。车上所有人都很惊讶。
“停车，司机！”科克伦先生大声喊道，“你朝哪儿开？”
“绕道。”那人简洁地说，几乎连嘴都没张。他是临时司机，顶替学校的司机弗雷德。前一天的飞镖比赛时出了乱子，弗雷德的胳膊被打断了，“邮差说，比尔兹利那段公路被淹了。”
“不会吧？”科克伦皱皱眉头说，“真怪，我觉得没下多大的雨呀。这条绕道的路你拿得准吗，司机？”
“拿得准，先生。”那人肯定地说，狡黠的面孔上似乎掠过一丝笑容，“走贝克顿桥。”
“没听说过，”科克伦不追问了，“不过我想你应该知道。”
男孩们没怎么注意这场讨论和所走的路线。为了准时赶到拜恩，他们四点钟就起床，然后又打了一整天的板球。包括尼克在内的大多数人都睡着了。萨姆斯却一直醒着，沉浸在一击得六分的兴奋当中。他看着雨打在车窗上，洒在田野里。他们驶过农场，温暖的电灯光透进车窗。电报线路杆从路边掠过，接着驶过一座村边的红色电话亭。
很快，他就要离开这一切了。在界墙另一边，像电和电话这样的现代技术是不起作用的。
十分钟之后，他们又经过了一个在界墙的另一边不可能看到的景象。一大片土地上挤满数百个帐篷，滴着水的衣物挂在歪歪斜斜的铁丝上，一片混乱。经过这里时，车速慢下来。萨姆斯看到大多数帐篷里都有女人和孩子，他们聚集在帐篷口，悲伤地看着外面的雨。这些人头上戴着的蓝色头巾和帽子，说明他们是南方难民。在这片被《考威尔时报》称为“我国遥远的北疆”（意思是靠近界墙的地方）地区，有超过一万名南方难民住在为他们提供的临时难民营里。
萨姆斯心想，这一定是最近三年间雨后春笋般形成的难民营中的一座。三层铁丝网包围着这片土地，门口有几个警察，雨水从他们的头盔和暗蓝色雨衣上不住往下淌。
难民躲避的是发生在遥远的南方四国之间的一场战争。桑德海的海面将这些国家与安塞斯蒂尔隔开。战争在三年前开始，最初只是伊斯克里亚专制统治下一场不起眼的小小叛乱。后来叛乱不可思议地成功了，接着内战爆发，邻近的卡拉莱姆、伊斯内尼亚和科罗维亚三国也卷了进去，分别支持内战中的一方。就萨姆斯所知，至少有六个交战方，犬牙交错，有伊斯克里亚过去的军队，有最初起来造反的无政府主义者，还有卡拉莱姆支持的传统主义者、科罗维亚支持的帝国主义者等。
安塞斯蒂尔传统上从不介入南部大陆的战争，只是派遣它的海军和飞行部队将这些麻烦阻隔在桑德海的另一边。现在，这场战争蔓延到那片大陆的大部分疆域，安塞斯蒂尔成了未参战人员的唯一避难所。
于是，难民们蜂拥而至。许多难民船在海上或主要港口被拦住，但总有一些小船在安塞斯蒂尔海岸线的某一处着陆，每只小船都能吐出两三百名像沙丁鱼一样挤作一堆的难民。
很多难民溺死、饿死，但这并不能阻止其他难民继续向这里拥来。
最终，这些人会被当局兜捕起来，投入临时营地。理论上讲，在此之后，他们就能成为安塞斯蒂尔的合法移民。但事实上，只有那些有钱有关系，或是具备实用技能的人能够取得公民身份。其余的人将继续待在难民营里，等着安塞斯蒂尔政府想办法把他们遣送回国。但战争局势扑朔迷离，日渐恶化，没有一个逃出来的人愿意返回。每次大规模驱逐行动都以抗议、绝食和骚动告终。
“爱德华伯伯说，克罗里尼那帮家伙想把南方难民驱逐到你家那片小树林去。”汽车减速时，尼古拉斯醒了，带着浓浓的睡意说道，“轰赶到界墙对面去。他说，这儿没有他们居留的地方，但古国有的是空地。”
“克罗里尼是个哗众取宠的政客。”萨姆斯引用了一句《考威尔时报》的社论。在古国主持与安塞斯蒂尔外交事务的是他母亲，她对这个从南方战争开始之后日渐飞黄腾达的政客有更加苛刻的看法，认为他是个自私自利的危险人物，为了扩张权力不择手段，“他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些什么。这些人会在边界那儿送命的，那里不安全。”
“那里到底有什么问题？”尼克问。他知道他的朋友不喜欢谈论古国的事。萨姆斯总说那里和安塞斯蒂尔完全不同，尼克真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但除了萨姆斯，没人知道那边的事，尼克去过的任何图书馆都找不到相关信息，只知道军队严密地封锁着边界，就这些。
“那里有危险……危险的动物，还有……嗯……怪物。”萨姆斯答道，“我跟你说过，枪啊、电啊什么的在那儿根本没用。那儿不像……”
“安塞斯蒂尔。”尼古拉斯笑着打断他的话，“你知道，我非常想在假期里过去拜访你，亲眼瞧瞧那儿。”
“你要能来就好了。”萨姆斯说，“陪着艾丽米尔待六个月以后，我很想见到一张友好的面孔。”
“你怎么知道我想见的不是你姐姐？”尼克带着夸张的色迷迷的表情问道。萨姆斯从没说过姐姐什么好话，这时正想说点什么，却被车窗外的景象打断了。
汽车早已驶过难民营，窗外现在是一片浓密的森林。模糊不清的太阳悬挂在远处树梢。真奇怪，他们现在明明是从汽车左边车窗望出去，太阳应该在右边才对啊。这么说来，他们居然是一直在向北行驶，向北面的界墙驶去！
“我得提醒一下科克伦。”萨姆斯说，他坐在靠走道的座位上，刚站起来向汽车前部走去时，发动机突然出现故障，车猛地一抖，萨姆斯差点儿被抛到地板上。司机诅咒着，迅速降低档位，但发动机的故障依然没有解决。司机骂骂咧咧地狠踩油门，发动机的吼叫声把睡着的人全惊醒了。吼声突然停止，同时车内的灯光和车前灯全都熄灭，汽车悄无声息地停住不动了。
“科克伦先生！”萨姆斯大声叫道，声音盖过了醒来的男孩们发出的吵闹声，“我们在向北开！我想已经靠近界墙了。”
科克伦正透过他自己身旁的车窗向外张望，萨姆斯说话的时候他转过身来，站到过道中，居高临下的块头足以让身边的孩子闭上嘴。
“安静！”他说，“谢谢你，萨姆斯。现在，每个人都待在你们的座位上，我马上搞清楚……”
司机用力关门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所有男孩都冲到车窗旁，全不理会科克伦的咆哮。只见司机跳过路边护墙，飞快地穿过树林，好像有什么穷凶极恶的死对头在追赶他似的。
“到底怎么回事？”科克伦大声喝道，径直打开乘客上下的车门，走进雨中，同时撑起雨伞。
他刚离开汽车，孩子们全都冲到前面。萨姆斯第一个到达车头，向外望去。只见一座路障横在路上，旁边有个巨大的红色标志。雨下得太大，上面的字看不太清，但他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每个假期，他都会在回古国的路上看见同样的标志。
红色标志表示防御带从此开始，也就是安塞斯蒂尔军队面对界墙建立的军事管制区。那道标志之后，道路两边的树木都被伐倒，取代它们的是半英里宽的重兵把守地带，壕沟密布，一圈圈带刺铁丝网从东海岸一直延伸到西海岸。
萨姆斯清楚地记得标志上写的是什么。他假装自己有本事透过灰蒙蒙的挡风玻璃看清字迹，把自己非常熟悉的警告背给其他人听。对他们来说，知道这些非常重要。
戍边司令部
北方军部
严禁未经授权者擅闯防御带
凡试图闯越防御带者，射杀前不予预警
持有授权通行证者须先行通报防御带总指挥部
注意——射杀前不予预警
萨姆斯背完之后，车里一片沉默，所有人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过了一阵，大家开始七嘴八舌地发问，萨姆斯没有回答。最初他以为司机是害怕离界墙太近才下车逃走，但会不会是司机故意把他们带到这里来的呢？为什么他看见戴着红帽子、正从哨所向这边走来的两个宪兵之后就仓皇逃走呢？
萨姆斯的家庭在古国有很多敌人。其中有些是人类，也许可以自由进出安塞斯蒂尔。另外的对头并非人类，但它们也可能足够强大，有能力越过界墙，向南行进，经过一段短短的路程到达这里——尤其在这种不断吹着北风的日子里。
萨姆斯没顾得上拿雨衣，径直从校车上跳下来，匆匆来到那两个宪兵与科克伦先生会面的地方。更准确地说，来到宪兵们大声呵斥科克伦先生的地方。
“所有人立即下车，让他们赶紧往回走！”其中一个宪兵军士喝道，“拼命跑，跑不动了就走。听到没有？”
“为什么？”科克伦先生气冲冲地问。和萨默斯比中学的大多数教职员一样，他不是从北方来的，对界墙、防御带或古国没有任何概念。他对萨姆斯和学校的另一位王子一视同仁。那一位是个白化病人，来自遥远的卡西默尔，好像是个不太被家族认可的养子。
“少废话，照我的话做！”那个军士命令道。萨姆斯注意到，此人看上去有点紧张。他的左轮手枪枪套已经打开，眼光一直在扫视树林里的动静。他的装束和所有防御带值守的士兵一样，与安塞斯蒂尔的其他部队完全不同。左腰上佩有一把长剑，咔叽布战斗服外套着一副铠甲，这时戴的是宪兵的红帽子，而非防御带卫戍部队通常所戴的能护住脖子和面部的头盔。萨姆斯注意到，这两个人额头上都没有咒印。
“光你说了不算。”科克伦抗议道，“我要求和一位军官讲话。我不能让孩子们淋着雨跑来跑去！”
“我们最好照军士说的去做。”萨姆斯来到科克伦身边，对他说道，“树林里有某种东西，正在向这边靠近。”
“你是谁？”军士喝问，同时拔出佩剑。和他一起的一等兵立刻跟着拔出剑，绕上前来。两人盯着萨姆斯的前额，看到了那顶大号板球帽也没能遮掩住的咒印。
“古国的萨姆斯王子。”萨姆斯说，“我建议你呼叫巡逻队长多伊尔少校，或是廷德尔将军的司令部，告诉他们我在这里——还有，至少有三个亡者手卒出现在那边的树林里。”
“他妈的！”军士大骂一声，“就知道有东西跟着这阵风潜过来了。他们是怎么过来的——算了，没关系。哈里斯，跑步通知司令部。告诉他们这里有萨姆斯王子、一群学生，还有至少三个A级入侵者。用信鸽和火箭。电话肯定不管用了。快！”
一等兵没等他说完就开跑了，科克伦转身喝问道：“萨姆斯！你在做什么？”
“现在没时间解释。”萨姆斯急促地回答。他能感到亡者手卒——被灌注了从冥界招来的魂魄的尸体——就在树林中，正沿着与公路平行的方向穿行。它们似乎还没有感应到这里的这些活人，但一旦发现，几分钟内它们就会赶到，“我们得让所有人赶紧离开，尽可能远离界墙。”
“可是……可是……”科克伦咆哮着，脸涨得通红。自己管教的孩子竟然向自己下达命令，这种无礼行为让他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本来打算说点什么，但这时军士拔出手枪，冷冷地说：“快照他说的话去做，先生，否则我就开枪。”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现在已经到了比赛的最后关头，只剩下一个球。哪一方只要再得三分，就能赢得这一局、这场比赛，以及整个联赛。
面对最后一球的击球手身高六英尺出头，差一个月满十七岁。他长着浓密的深棕色鬈发，与众不同的黑色眉毛。模样不算英俊，但很惹人喜欢，身穿白色法兰绒板球服的形象十分引人注目。全队拿下七十四分后，板球服早已浸透汗水，不像比赛刚开始那么挺括了。这七十四分里，有六十分都是他得到的。
拜恩板球场的看台上人头攒动。虽说参赛队伍中的一方是附近的多曼南学校，可对一场学生的比赛来说，观众还是太多了些。大多数观众是来看这个年轻的高个子击球手的，倒不是因为他比队里其他人更有天赋，而是因为他是一位王子。更准确地说，是一位古国的王子。在这道安塞斯蒂尔同那片充满魔法与神秘的土地隔开的界墙附近，拜恩不仅是唯一一座城镇，十九年前还曾遭到亡者入侵。正是在这位击球手的父母，特别是他母亲的帮助下，拜恩才击退了亡者的进犯。
萨姆斯王子能意识到拜恩市民对他的关注，但他并没因此分心。他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球场另一边的投手身上。那是个红头发的男孩子，投出的球迅猛异常，已经让三位击球手出局。但是他看上去已经很疲倦了，投出的最后一个球很软。萨姆斯想，如果投手没有恢复力量，自己就有机会了。投手正慢条斯理地活动手臂，抬眼打量聚拢的乌云。
天气有点扰人，萨姆斯尤其敏感。几分钟前起了一阵风，直接从北方吹过来，挟带着来自古国和界墙的魔法，让萨姆斯前额上的咒印一阵刺痛，刺激着他对死亡的感应。倒不是说这里有多少冰冷的亡灵。没人死在板球场上，至少最近这段时间没有。
投手开始助跑，鲜红的球呼啸而来，中途在地上弹了一下。萨姆斯迎向来球。噼啪一声，柳木球板迎上板球。球从萨姆斯左肩处高高飞起，沿一条弧线掠过跑动的外野击球手，飞向看台。一位中年人捡到它，从座位上跳起来，比画出一种很久没见过的板球助威手势。
六分！看台爆发出一片掌声，萨姆斯脸上笑容绽放。特德跑过来和他握手，向他表示祝贺。随后，萨姆斯与对方球队的队员握手，回到更衣室时又和各种各样的人握了手。握手的间隙，他抬头望向滴答作响的比赛报分牌。六十六轮不出局，这是他个人的最好成绩，是他学校板球生涯的圆满结局。他想，很可能也是他整个板球运动生涯的结局，因为再过两个月，他就要返回古国了。界墙北面可没有板球比赛。
更衣室里，最先过来祝贺他的是好朋友尼古拉斯。尼克是个非常棒的球员，擅长投旋转球，但击球不怎么样，做接球手更差劲。他在比赛中常常走神，不是看地上的虫子，就是研究天空中的物象。
“干得不错，萨姆斯！”尼克称赞道，用力地摇晃着他的手，“咱们萨默斯比中学又捞到一个奖杯了。”
“用不了多久，就得离开萨默斯比了。”萨姆斯答道。他在长椅上坐下，解下护垫，“真奇怪，十年时间都在抱怨这个地方，可到了要说再见的时候……”
“我知道，我知道。”尼克说，“跟我一块儿去考威尔吧，萨姆斯。大学里也会同样不错的，别为将来担心……”
他想说的话没能继续下去，因为其他队员过来和萨姆斯握手。连萨默斯比脾气最暴躁的体育老师、球队教练科克伦先生，都放下架子，拍着他的肩膀赞扬他。
“太棒了！萨姆斯。”
一个小时以后，他们都坐在学校的校车上，身上被刚才突如其来的阵雨浇得湿淋淋的。天气真是阴晴不定，那场阵雨只下了不到一分钟，天色就放晴了。但不走运的是，这场雨刚好赶在他们穿过马路上车的途中落下来。
沿拜恩公路向接近正南的方向行驶三个小时就是萨默斯比。可是刚出拜恩，司机就驶出公路，转向一条狭窄的乡间小道。车上所有人都很惊讶。
“停车，司机！”科克伦先生大声喊道，“你朝哪儿开？”
“绕道。”那人简洁地说，几乎连嘴都没张。他是临时司机，顶替学校的司机弗雷德。前一天的飞镖比赛时出了乱子，弗雷德的胳膊被打断了，“邮差说，比尔兹利那段公路被淹了。”
“不会吧？”科克伦皱皱眉头说，“真怪，我觉得没下多大的雨呀。这条绕道的路你拿得准吗，司机？”
“拿得准，先生。”那人肯定地说，狡黠的面孔上似乎掠过一丝笑容，“走贝克顿桥。”
“没听说过，”科克伦不追问了，“不过我想你应该知道。”
男孩们没怎么注意这场讨论和所走的路线。为了准时赶到拜恩，他们四点钟就起床，然后又打了一整天的板球。包括尼克在内的大多数人都睡着了。萨姆斯却一直醒着，沉浸在一击得六分的兴奋当中。他看着雨打在车窗上，洒在田野里。他们驶过农场，温暖的电灯光透进车窗。电报线路杆从路边掠过，接着驶过一座村边的红色电话亭。
很快，他就要离开这一切了。在界墙另一边，像电和电话这样的现代技术是不起作用的。
十分钟之后，他们又经过了一个在界墙的另一边不可能看到的景象。一大片土地上挤满数百个帐篷，滴着水的衣物挂在歪歪斜斜的铁丝上，一片混乱。经过这里时，车速慢下来。萨姆斯看到大多数帐篷里都有女人和孩子，他们聚集在帐篷口，悲伤地看着外面的雨。这些人头上戴着的蓝色头巾和帽子，说明他们是南方难民。在这片被《考威尔时报》称为“我国遥远的北疆”（意思是靠近界墙的地方）地区，有超过一万名南方难民住在为他们提供的临时难民营里。
萨姆斯心想，这一定是最近三年间雨后春笋般形成的难民营中的一座。三层铁丝网包围着这片土地，门口有几个警察，雨水从他们的头盔和暗蓝色雨衣上不住往下淌。
难民躲避的是发生在遥远的南方四国之间的一场战争。桑德海的海面将这些国家与安塞斯蒂尔隔开。战争在三年前开始，最初只是伊斯克里亚专制统治下一场不起眼的小小叛乱。后来叛乱不可思议地成功了，接着内战爆发，邻近的卡拉莱姆、伊斯内尼亚和科罗维亚三国也卷了进去，分别支持内战中的一方。就萨姆斯所知，至少有六个交战方，犬牙交错，有伊斯克里亚过去的军队，有最初起来造反的无政府主义者，还有卡拉莱姆支持的传统主义者、科罗维亚支持的帝国主义者等。
安塞斯蒂尔传统上从不介入南部大陆的战争，只是派遣它的海军和飞行部队将这些麻烦阻隔在桑德海的另一边。现在，这场战争蔓延到那片大陆的大部分疆域，安塞斯蒂尔成了未参战人员的唯一避难所。
于是，难民们蜂拥而至。许多难民船在海上或主要港口被拦住，但总有一些小船在安塞斯蒂尔海岸线的某一处着陆，每只小船都能吐出两三百名像沙丁鱼一样挤作一堆的难民。
很多难民溺死、饿死，但这并不能阻止其他难民继续向这里拥来。
最终，这些人会被当局兜捕起来，投入临时营地。理论上讲，在此之后，他们就能成为安塞斯蒂尔的合法移民。但事实上，只有那些有钱有关系，或是具备实用技能的人能够取得公民身份。其余的人将继续待在难民营里，等着安塞斯蒂尔政府想办法把他们遣送回国。但战争局势扑朔迷离，日渐恶化，没有一个逃出来的人愿意返回。每次大规模驱逐行动都以抗议、绝食和骚动告终。
“爱德华伯伯说，克罗里尼那帮家伙想把南方难民驱逐到你家那片小树林去。”汽车减速时，尼古拉斯醒了，带着浓浓的睡意说道，“轰赶到界墙对面去。他说，这儿没有他们居留的地方，但古国有的是空地。”
“克罗里尼是个哗众取宠的政客。”萨姆斯引用了一句《考威尔时报》的社论。在古国主持与安塞斯蒂尔外交事务的是他母亲，她对这个从南方战争开始之后日渐飞黄腾达的政客有更加苛刻的看法，认为他是个自私自利的危险人物，为了扩张权力不择手段，“他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些什么。这些人会在边界那儿送命的，那里不安全。”
“那里到底有什么问题？”尼克问。他知道他的朋友不喜欢谈论古国的事。萨姆斯总说那里和安塞斯蒂尔完全不同，尼克真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但除了萨姆斯，没人知道那边的事，尼克去过的任何图书馆都找不到相关信息，只知道军队严密地封锁着边界，就这些。
“那里有危险……危险的动物，还有……嗯……怪物。”萨姆斯答道，“我跟你说过，枪啊、电啊什么的在那儿根本没用。那儿不像……”
“安塞斯蒂尔。”尼古拉斯笑着打断他的话，“你知道，我非常想在假期里过去拜访你，亲眼瞧瞧那儿。”
“你要能来就好了。”萨姆斯说，“陪着艾丽米尔待六个月以后，我很想见到一张友好的面孔。”
“你怎么知道我想见的不是你姐姐？”尼克带着夸张的色迷迷的表情问道。萨姆斯从没说过姐姐什么好话，这时正想说点什么，却被车窗外的景象打断了。
汽车早已驶过难民营，窗外现在是一片浓密的森林。模糊不清的太阳悬挂在远处树梢。真奇怪，他们现在明明是从汽车左边车窗望出去，太阳应该在右边才对啊。这么说来，他们居然是一直在向北行驶，向北面的界墙驶去！
“我得提醒一下科克伦。”萨姆斯说，他坐在靠走道的座位上，刚站起来向汽车前部走去时，发动机突然出现故障，车猛地一抖，萨姆斯差点儿被抛到地板上。司机诅咒着，迅速降低档位，但发动机的故障依然没有解决。司机骂骂咧咧地狠踩油门，发动机的吼叫声把睡着的人全惊醒了。吼声突然停止，同时车内的灯光和车前灯全都熄灭，汽车悄无声息地停住不动了。
“科克伦先生！”萨姆斯大声叫道，声音盖过了醒来的男孩们发出的吵闹声，“我们在向北开！我想已经靠近界墙了。”
科克伦正透过他自己身旁的车窗向外张望，萨姆斯说话的时候他转过身来，站到过道中，居高临下的块头足以让身边的孩子闭上嘴。
“安静！”他说，“谢谢你，萨姆斯。现在，每个人都待在你们的座位上，我马上搞清楚……”
司机用力关门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所有男孩都冲到车窗旁，全不理会科克伦的咆哮。只见司机跳过路边护墙，飞快地穿过树林，好像有什么穷凶极恶的死对头在追赶他似的。
“到底怎么回事？”科克伦大声喝道，径直打开乘客上下的车门，走进雨中，同时撑起雨伞。
他刚离开汽车，孩子们全都冲到前面。萨姆斯第一个到达车头，向外望去。只见一座路障横在路上，旁边有个巨大的红色标志。雨下得太大，上面的字看不太清，但他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每个假期，他都会在回古国的路上看见同样的标志。
红色标志表示防御带从此开始，也就是安塞斯蒂尔军队面对界墙建立的军事管制区。那道标志之后，道路两边的树木都被伐倒，取代它们的是半英里宽的重兵把守地带，壕沟密布，一圈圈带刺铁丝网从东海岸一直延伸到西海岸。
萨姆斯清楚地记得标志上写的是什么。他假装自己有本事透过灰蒙蒙的挡风玻璃看清字迹，把自己非常熟悉的警告背给其他人听。对他们来说，知道这些非常重要。
戍边司令部
北方军部
严禁未经授权者擅闯防御带
凡试图闯越防御带者，射杀前不予预警
持有授权通行证者须先行通报防御带总指挥部
注意——射杀前不予预警
萨姆斯背完之后，车里一片沉默，所有人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过了一阵，大家开始七嘴八舌地发问，萨姆斯没有回答。最初他以为司机是害怕离界墙太近才下车逃走，但会不会是司机故意把他们带到这里来的呢？为什么他看见戴着红帽子、正从哨所向这边走来的两个宪兵之后就仓皇逃走呢？
萨姆斯的家庭在古国有很多敌人。其中有些是人类，也许可以自由进出安塞斯蒂尔。另外的对头并非人类，但它们也可能足够强大，有能力越过界墙，向南行进，经过一段短短的路程到达这里——尤其在这种不断吹着北风的日子里。
萨姆斯没顾得上拿雨衣，径直从校车上跳下来，匆匆来到那两个宪兵与科克伦先生会面的地方。更准确地说，来到宪兵们大声呵斥科克伦先生的地方。
“所有人立即下车，让他们赶紧往回走！”其中一个宪兵军士喝道，“拼命跑，跑不动了就走。听到没有？”
“为什么？”科克伦先生气冲冲地问。和萨默斯比中学的大多数教职员一样，他不是从北方来的，对界墙、防御带或古国没有任何概念。他对萨姆斯和学校的另一位王子一视同仁。那一位是个白化病人，来自遥远的卡西默尔，好像是个不太被家族认可的养子。
“少废话，照我的话做！”那个军士命令道。萨姆斯注意到，此人看上去有点紧张。他的左轮手枪枪套已经打开，眼光一直在扫视树林里的动静。他的装束和所有防御带值守的士兵一样，与安塞斯蒂尔的其他部队完全不同。左腰上佩有一把长剑，咔叽布战斗服外套着一副铠甲，这时戴的是宪兵的红帽子，而非防御带卫戍部队通常所戴的能护住脖子和面部的头盔。萨姆斯注意到，这两个人额头上都没有咒印。
“光你说了不算。”科克伦抗议道，“我要求和一位军官讲话。我不能让孩子们淋着雨跑来跑去！”
“我们最好照军士说的去做。”萨姆斯来到科克伦身边，对他说道，“树林里有某种东西，正在向这边靠近。”
“你是谁？”军士喝问，同时拔出佩剑。和他一起的一等兵立刻跟着拔出剑，绕上前来。两人盯着萨姆斯的前额，看到了那顶大号板球帽也没能遮掩住的咒印。
“古国的萨姆斯王子。”萨姆斯说，“我建议你呼叫巡逻队长多伊尔少校，或是廷德尔将军的司令部，告诉他们我在这里——还有，至少有三个亡者手卒出现在那边的树林里。”
“他妈的！”军士大骂一声，“就知道有东西跟着这阵风潜过来了。他们是怎么过来的——算了，没关系。哈里斯，跑步通知司令部。告诉他们这里有萨姆斯王子、一群学生，还有至少三个A级入侵者。用信鸽和火箭。电话肯定不管用了。快！”
一等兵没等他说完就开跑了，科克伦转身喝问道：“萨姆斯！你在做什么？”
“现在没时间解释。”萨姆斯急促地回答。他能感到亡者手卒——被灌注了从冥界招来的魂魄的尸体——就在树林中，正沿着与公路平行的方向穿行。它们似乎还没有感应到这里的这些活人，但一旦发现，几分钟内它们就会赶到，“我们得让所有人赶紧离开，尽可能远离界墙。”
“可是……可是……”科克伦咆哮着，脸涨得通红。自己管教的孩子竟然向自己下达命令，这种无礼行为让他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本来打算说点什么，但这时军士拔出手枪，冷冷地说：“快照他说的话去做，先生，否则我就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