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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粉雪将夜景分解成微粒。哈珀受困在让人冻僵的黑暗中,冰冷空气直窜鼻腔。她刚到达的时候,天色已渐渐转暗,之后又过了六场撞球的时间,不知道是不是已经九点或十点了。躲在毛玻璃门后空间的她,蜷缩过久的腿开始抽筋。

  雅各布的球技比较好,但是香烟牛仔的酒量比较好。这个胖子(哈珀光凭他的声音,就肯定他至少有一百三十公斤重)把一件她的内裤塞在外套口袋里,然后吹着〈裸照插页〉(Centerfold)的曲调离去。她不确定雅各布跟他的新朋友是否故意安静下来,引她上钩,所以她又等了至少半小时,才从藏匿处爬出来。他们把威士忌的空瓶倒插在球袋上。

  哈珀本应陷入沮丧,应该哭得乱七八糟、或是因为惊愕而颤抖不已,但她却觉得精神奕奕,彷佛成功滑过超过自身极限的陡坡,比平常走的速度快上许多。她听过肾上腺素爆发这种说法,不知道自己是否正处于这样的体验;她几乎感受不到双腿带着自己前进的力道。

  哈珀走着走着,才发现已经到了本来没有意识到的目的地。她游荡到温德汉营地里,直接通过石柱间的铁链、绕过烧毁的公交车残骸,沿着里特港小路走到它的碎石路面。再过去三十公尺,就是通往大西洋的船用坡道。

  再远一点则是消防员的小岛。她吃力地爬上石造的堤防,再走上两分钟的鹅卵石路,才到达温德汉营地的码头。

  她本来答应艾莉说会在两小时内回来,但是现在的时间已经是说好的两倍了。哈珀急着想见到艾莉,因为艾莉很可能整个下午都在担心,并且在这段期间遇到了困难。哈珀认真决定了自己要尽可能做出必要的补偿。

  但艾莉的处境还不能让她放下另一份担忧。哈珀已经让路克伍一个人在岛上三天了,而他的肋骨断裂、手肘受伤,还有一个曾经脱臼的手腕。她就是为了他才溜出医务室的。要是她没有先看顾好他的伤势,那一切都不值了。

  就算艾莉谈到营地要惩戒违规的人,哈珀也完全没有放在心上。对哈珀来说,这就像是回到小学时期一样。小学生也有规矩要守,也有违规的处置……但不管是规范或违规的处置,都是由成年人针对学生来执行的,而哈珀自认为属于成年人的那一方。在走廊上奔跑的学生可能会被记过,但是教职员要是动身跑了起来,想必是有原因。虽然派契特对她不满,但她会和他谈谈,让诸事化无。她不认为他、或者凯萝的权威与教师的权威无异,毕竟不会有人要她在黑板上罚写「我不会不经许可离开营地」一百次。

  她划过波动的黑水,同时觉得体内也有一阵慢潮,如同身体里装着一小片海洋。

  哈珀敲了敲消防员小屋的门框。

  「是谁?」

  「我是哈珀。」

  「啊!终于啊。我提醒妳,我还没穿衣服。」

  「我在外面等你一下。」

  她深吸了一口带着咸味的潮湿寒气,吐出一缕白烟。她四处走走,但没有走遍这座小岛,也没爬上中央的小丘,从制高点远望。

  这座光秃的山丘有着像是眼睛的形状,大概有八十公亩这么大。一道山脊贯穿了山丘的纵深,消防员的小屋就盖在山脊的一侧。南端是一座招待所的废墟,烧焦的梁柱构成矩形,裸露在浅雪之上。哈珀看见搁在岛屿东面鹅卵石堤防上的船,瞬间吓了一跳:那是艘有十公尺长的帆船,停泊在不锈钢制的运输架上,船只的甲板盖着拉紧的白色帆布。之前斯托里神父曾经提过这里有船的事,也谈过搭船搜寻马莎.奎因的想法。但雪要是再继续下,这艘船就会融入地景,成为高过其他雪丘的突起。

  低温让哈珀的脸都麻了。她沿着沙地走回去,直接进了消防员的小屋,连门都不敲。她一进门,就跺跺脚地晃动靴子、搓揉双手,也抖掉身上的雪片。

  「威柳斯!我不曾为了见到人类的脸而这么开心过!我的胸口好像停了一辆车一样痛,上次我这么难受,已经是枪与玫瑰乐团解散时的事了。」

  「抱歉。」她一边说,放下她带着的布制购物袋。「今天很忙。」

  她准备讲起雅各布、香烟牛仔,以及自己差点被发现的事,但又把话吞了回去。

  路克伍坐在床上,身上除了哈珀用帆布箭袋制成的固定带之外,仍然一丝不挂。他只是把床单捆在大腿上,堆盖住臀部。他全身都有那种有如恶魔笔迹的黑色与金色斑纹,在龙鳞癣下的瘀青已经化成黑莓色与石榴色的黯沉。哈珀光是看着他的惨状,都觉得呼吸一窒。

  「你还是没穿衣服。」她说。

  「这个嘛,」他说:「我本来以为不必在乎这一点。妳不是要帮我检查吗?穿上去就要一番力气,之后又要脱下来。妳到哪里去了?我困在泥沙中的这栋小屋好几天了,只能自言自语。」

  「至少你交谈的对象认同你的智力。」

  他带着贪婪的眼神望着购物袋。「袋子里是不是吗啡?最好还有香烟跟现磨咖啡。」

  「如果有吗啡就好了。其实,就是这件事情,我们需要谈谈?」

  「那香烟呢?」

  「路克伍先生,我现在没有香烟可以给你。」她小心地措词。她没有说谎,但严格来说也没有坦承事实。哈珀开始掌握了回避真相的技巧。「你可以在香烟害死你以前戒了它。」

  「妳觉得烟会害死我吗?威柳斯护士,本人冒烟的时候,是其他人该担心自己的性命。那么有咖啡也好。」

  「我有带很棒的茶——」

  「茶?妳觉得我想喝茶吗?」

  「不好吗?你是英国人耶。」

  「所以妳就觉得我非喝茶不可?妳是不是把我想成那种在雾都伦敦戴着猎鹿帽,用五音步抑扬格12跟朋友聊天的人?小姐,我们也有星巴克。」

  「喔,那就好。因为我也带了几包星巴克的速溶咖啡。」

  「早说嘛。」

  「看你失望的样子太有趣了。我现在去煮水,你就乘机穿上裤子?我记得你腰部以下并没有需要医疗建议的地方。」

  路克伍迷茫地顾盼地面一阵,伸出骨瘦如豺的一只脚,套进消防裤里。

  她深吸了一口气,准备跟他说回过家的事,但是又打住了,改口说:「你以前就想当消防员吗?这样装扮多久了?从小开始?」肾上腺素让她的这句话脱口而出。她觉得这就是人们跳伞时会有的感受,她的手微微颤动着。

  「并不会。我以前想当摇滚明星,想穿着皮裤,在周末跟呼麻的名模上床,一边写些狂妄的谜语当歌词。」

  「我不知道你会音乐。你会什么乐器?」

  「噢,我没有学好任何一种乐器,这太费工夫了。此外,我妈是个聋子,我爸又是个粗人,家里并不重视音乐教育。我距离明星梦最近的日子,是我当药头的时候。」

  「你卖过毒品?我不能认同这个。你卖什么毒品?」

  「迷幻菇。以我修读的植物学学位来说,算是可以赚钱的事业;真菌学是我研究的领域。我卖的是一种裸盖菇,昵称蓝色小精灵。那种蘑菇蓝蓝的,很受欢迎,十分适合搭配蛋料理。有机会的话,我们吃个蓝蘑菇蛋卷吧?」

  哈珀转身背对路克伍,让他有点隐私穿衣。「龙鳞癣也是种孢子,是种真菌。你一定很了解它。」

  路克伍没有回答。她回头看,发现他的表情看起来和善纯真,而他根本没有把裤子拉上来,裤子还缠在他的脚上。哈珀对他不肯穿上衣物生起气,她眼中的他,比原来期望的更不吸引人。她再次别过视线。

  「所以你才能控制它、利用它吗?就像是穿着防火衣一样,免于自燃而死?你了解其他人还不知道的事情,所以才能这样做吗?」

  他沉吟了一阵,然后说:「我不知道自己了解龙鳞癣多少,但是我让龙鳞癣理解我本身。平底锅在火炉下面的箱子里。」

  「为什么我要用到锅子?」

  「妳不是要煎蛋吗?」

  「你有蛋吗?」

  「没有。妳的购物袋里不是有吗?我的老天。威柳斯护士,妳一定有带点好东西来吧!」

  「很抱歉,我没有带来鸡蛋、法式土司跟吗啡。我只是为了帮你弄到护肘与包扎手腕的绷带走了四、五公里,还差点遇上火葬队,而我前夫也是其中一员。」她突然觉得眼里一阵刺痛,让她决定不要忍气吞声。「我是个好人,而且试图让你开心一点,才会带茶叶来,还没有要你道谢呢。我只是希望你赶快穿上裤子,但你根本不这样做。我想你这样搞,只是因为你想看看我会不会因为裸体不高兴,再从中取乐。」

  「我没办法。」

  「没办法怎样?没办法说谢谢吗?没办法道歉吗?没办法表现出最基本的礼貌吗?」

  「没办法穿上裤子,我痛得不能弯腰把裤子拉上来。而妳人真的很好,我早该说谢谢了。我这就要向妳道谢。谢谢妳,威柳斯护士。」

  路克伍声音中的忏悔之意让哈珀气消了一些。她慢慢摆脱肾上腺素爆发的影响,褪去的热潮下是她颓弱的一面。

  「我很抱歉,这几天真的很难熬。我刚经历了最糟的部分。我回家搜刮物资,结果雅各布也回来了,还带着他的新朋友。其中一个就是广播里的那个粗人,那个香烟牛仔,那个总是吹嘘自己手下亡魂的家伙。我躲了起来,躲了很久很久。」

  「妳自己一个人跑回家?为什么不派别人去?」

  「能派谁呢?守望队里都是孩子,他们饿坏了,也被操得过劳,我不觉得该让他们冒险。我也不能派你去,在你肋骨还伤着的时候不行。而且,我才知道该找的东西在哪,所以我去比较合理。你之前没跟我说房子出了事。」

  「妳前夫用两吨重的雪铲改造房子的那件事啊,我觉得妳这周已经够受的了,所以没说。为什么要自找苦吃呢?妳还好吗?」

  「我……吓到了。我听见他们讲起我的事,也讲起你。」

  「早说嘛!」他带着愉悦的声音说。

  「是的。他们讲起一个利用龙鳞癣当武器的人,这个人可以投掷火焰,也穿得像消防员一样到处跑。他们不知道你究竟是真人,还是一则都市传说。」

  「啊!我终于在成为摇滚巨星之路上了!」

  「他们主要在讲自己对病患造成的伤害。香烟牛仔记下了整个火葬队的处决数目,他谈到队里解决最多人的是谁,还有一日人头的排行榜,哪个人解决了丑女,还有某个搞定正妹的家伙。他谈起这些东西,就像讲起自己的梦幻棒球队统计数字。」

  香烟牛仔称赞雅各布,说他在元旦的作为「令人胆寒」。那时哈珀还不知道,香烟牛仔聊的不是性事,而是杀人数目。雅各布用他的福莱纳卡车分解了一辆日产汽车,车上有一家子病人,有一男一女还有两名儿童。那辆汽车被重物压扁,尸体像牙膏一样被挤出残骸,至少香烟牛仔是这么说的。雅各布默默接受了香烟牛仔的称赞,没有表现出光荣或惶恐的样子。

  令人难受的是,她曾经嫁给这个凶手,并且愿意为这位爱人付出所有。这个人如今双手染血,仍执意寻找手下亡魂。然而,这个杀人犯在一年半前,晚上还抱着她看电视剧。

  「我怕自己发抖到让这些人发现我,怕这些人听见我牙齿打颤的声音。他们之后离开那里,我才发现自己没事了,可以活着离开家了,我、我就觉得,有种被人丢了颗手榴弹,却没有发生爆炸一样的感觉。我脑袋空空地离开,双脚都僵了。你难道不能让我发泄一下吗?」

  「发泄一下自己做了蠢事,让自己天真地踏入险境吗?」

  「没错。」

  「不了。我不能接受套两种标准到一个人身上。不过我还是很高兴妳回来了,我好久没喝到咖啡了。」

  她环顾四周。消防员打了个呵欠,用拳头遮住嘴、紧闭双眼。床单已经滑落,露出消防员臀部的曲线。哈珀看见他多毛,却瘦骨嶙峋的身躯,还有受创、凹陷的胸口上浓密的体毛,因而对自己的反应吃惊。她一瞬间被复杂但荒谬的生理需求给揪紧。

  她走向床边,觉得让气氛轻快一些比较保险。「把脚抬起来。」

  路克伍抬起脚来,让哈珀把消防裤拉到膝盖上。她坐在他身旁,伸手到他的腋下。

  「我数到三,你就把你的翘屁股抬起来。」哈珀虽然这样说,但是抬升臀部的动作还是她在做。而她把他抬起来的时候,也听见他嘶气呼吸的声音。他先是倒抽一口气,开始发抖,但马上压了下来。本来就几乎苍白的脸,这下子更是血色尽失。

  「移动身体产生的痛楚还不是最惨的。最糟的是我每次呼吸之后,胸口的那股搔痒感,痒得我没办法睡着。」

  「会痒是好事,路克伍先生。骨头既然在痒,就代表正在愈合。」

  「那么,妳帮我包扎胸口以后,情况会变得更好。」

  「嗯,很抱歉我不打算这样做,我们不能限制肺部的呼吸。但是我会绑好你的手腕,再帮你的手肘换上固定带。」

  哈珀小心地将伸缩固定带挂上他的前臂,着手处理他那肿胀、带着可怕瘀青的手腕。哈珀在他的手腕两边压上化妆棉,缠上医用胶带,让他的关节绕上一圈紧实但不失舒适的空间。在这之后,她抬起他的右手臂,检查他已然变色的侧身。哈珀的手指沿着他的肋骨,仔细确认断裂处。她尽量不对他的脊椎施力,或是压到他身上的龙鳞癣。他的身体就像是嘉年华会里的彩绘人体。虽然龙鳞癣已经害死了无数人,但她还是不禁认为这是种美丽的生物。当然她现在带着莫名的欲望,而这无济于事。

  「妳这样做可能不只会被派契特训斥,」消防员说:「汤姆.斯托里也会对妳露出失望的表情、哀声叹气。让长者失望,是让人最觉得羞愧、可耻的事。就像指着百货公司的耶诞老人说,他的胡子是假的一样。」

  「我不觉得斯托里老爹会找我麻烦。」

  他露出看穿人心的尖锐视线,一脸开不起玩笑的表情。「那就告诉我怎么了。」

  她说了自己用电钻帮斯托里神父进行头部手术,然后只能用红酒消毒。她也报告派契特在肉品冷藏库铐住逃犯,还有装着石头的洗碗毛巾。接着再回头讲起斯托里神父跟她在船上的最后一次交谈。

  消防员一开始什么都没问,等到哈珀提到与神父的最后谈话时,才开了口。

  「这个可怜女子不过是偷走茶杯跟餐肉,就要被斯托里神父放逐吗?」

  「她还偷走了坠盒,还有随身妈妈包。」

  消防员摇摇头。「这不像汤姆会说的话。」

  「他不是因为她的行为而要放逐她,而是为了救她免于险境。」

  「他已经为了此事与这女人对质过,然后这女人……威胁他吗?」

  「差不多。」哈珀说。

  哈珀皱起眉头,现在很难回想起斯托里神父确切的用字遣词。这段对话久远得不像是几天前才发生,而是数个月之前的事。她因为想不起斯托里神父描述对方的话而恼火;那时他们的对话中也有跟这几起偷盗事件完全无关的内容。

  「而他决定要跟着小偷一起被放逐?」

  「这样才能照顾她。他要去找马莎.奎因的小岛。」

  「啊对,马莎.奎因的小岛。我把那里想象成一座群聚八十岁老人的岛,他们会穿着塑身衣跟豹皮服闲晃。艳星唐妮.奇妲要是在那里就好了,我刚开始有性幻想时,她就是我主要的幻想对象。那汤姆离开以后,他希望由谁来管理营地?」

  「你。」

  「我!」他笑着说:「妳确定他不是头破血流以后才这样说的吗?没有人比我更不适合这个工作。」

  「那凯萝呢?」

  路克伍本来还笑着,这时又闷闷不乐起来。「凯萝那副至高牧师的态度,就跟胸口再挨一脚一样让我不敢恭维。」

  「你不觉得她立意良善吗?」

  「我当然肯定她立意良善。你们的政府为了找到宾拉登,对那些可怜家伙施以水刑的时候,也是立意良善得不得了。凯萝的父亲让她有所节制,冷却她苛刻暴躁的性格。如果她父亲不在了,凯萝将要面对隔离巡查队、警察还有火葬队的威胁,内部则有小偷跟两名逃犯造成的压力。恐惧不会让大家节制使用极端手段,凯萝这种人更加不会。」

  「我不了解。她本人本来甚至不愿意接手,再三推辞,最终才接受领导的工作。」

  「西泽大帝也是一样。真希望莎拉——」他讲到一半,就气馁地看向火炉,接着别开视线,继续说:「莎拉并不会让凯萝控制自我,或者从她手中夺下营地的主导权,但她会在自己的妹妹溺水时抛出救命缆绳。而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凯萝已经沉溺在自身的偏执,溺水的人也会把其他人拖下水,而她正一手掌握着营地。」

  火炉里烤干的木块迸出声音。

  「莎拉长什么样子?我想应该跟凯萝不像,跟汤姆比较接近?」

  「莎拉有汤姆的幽默感,她也是我见过最坚强的人。她会像是力求保龄球投出之后全倒一样地投身在事物中,艾莉也继承了这一点。莎拉以前总是让我像球瓶一样为之倾倒。」他对着火炉中的火焰,缓缓投以侧目……接着转头对着哈珀露出几乎是孩子般甜美的笑容。「这段话足以精确描述爱情,不是吗?」

  12 英文诗歌皆是以五音步抑扬格写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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