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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低云落雪、焚烟四起的世界里,树影彷佛它们自身的亡魂。午后时光即将结束的气味,就像是在烟灰缸里燃烧的松果。

  哈珀给了艾莉承诺,字字句句都是认真的:她的确要划船到消防员的小岛上,帮消防员检查身体状况后再回来。但她略过了医务室柜子里的用品已经用罄,所以她要先绕回家一趟,拿些个人储藏的物资来治疗病患的事。要是艾莉知道她略过不提的部分,大概会把她弄倒,然后一屁股压在哈珀胸口上,阻止她出门。

  她想到,自己可能还得在家里晃晃,找找有什么营地用得到的物品,像是洗发精、书籍、袜子之类的。

  但她回家之后,发现家里已经没什么地方可以让她晃晃了。她站在林地边缘,看着自家的残骸时,受到极大惊吓,甚至到了害怕的地步。

  房子面对街道的地方已经朝内部倒塌,面目全非。有股庞大的力量把客厅的沙发扔到前院,搁在车道的边缘。沙发上已经积了雪,但是哈珀还看得见扶手的形状。她猜想草地上可能有更多破碎的物品,但现在放眼望去,只不过是雪下的突起。她的家就像是被龙卷风蹂躏过。

  她喘了口气,回想起离开的那一晚。她记得那个晚上有声物品碎裂的巨响,声音大到让地面摇动起来。原来雅各布那时就坐在他的卡车上,用雪铲把他们共同生活过的痕迹都毁了。

  被刺穿的纸页挂在林地边缘的树枝上,哈珀拿了张下来,发现是《荒田》其中一页。她读了前几个字:「绝望是意识的同义词,毁灭则几近于艺术」,然后就让躁动的气流从她手中夺走这张纸,随风而逝。

  哈珀几乎无法思考,差点就要忘记原本的计划而走出林地、踏上前院,让自己沿路留下脚印。但是有辆车从路面上呼啸而过,好像是要人安静的警告,让她记起自己该小心点。她绕到屋子废墟的南边,那里的树离房子近一些。一棵云杉的树干长到接近外墙的地方,因落雪而沾湿的枝条反射着光。

  在她内心世界的诊所中,身怀六个月身孕的威柳斯小姐穿着免洗病袍,坐在检查室里,听一身瓷白装扮的威柳斯护士报告:喔、对了,威柳斯小姐,希望您可以继续参加健身活动。在还能轻松伸展的时候,保持健康跟积极的心态是很重要的!

  哈珀双手握紧约莫一百二十公分高的树干,深吸一口气,开始在上面前后摇荡。她晃过近两公尺的雪地,才踩到邻接房子的碎石地,接着她发现自己正往后滑,如果放手,很可能会掉到雪地上。她踩上松脱的石块,蹬了一脚,才放开树干。哈珀撞上了墙,但借着她腹上带着弹性的突起而轻轻地靠上墙面。就结果而言,额外的缓冲对她似乎唾手可得。

  她沿着屋檐下细窄的碎石地,回到了房子边。通往地下室的门仍锁着,但她用雅各布以前教的轻摇重拉法,把门打了开来。她踏入空气寒冷、沉重的空间,再把门关上。

  哈珀和雅各布刚搬进来的时候,把地下室定位为娱乐区。但就算设置了调酒台跟撞球桌,这里还是摆脱不了地窖的气氛。水泥地上铺着廉价的块状地毯,闻得到铜管与蛛网的气息。

  在正上方倒塌的房子激进地「重新装潢」了这间地下室。厨房里的冰箱掉了进来,横躺在地。冰箱门是开着的,调味料跟色拉酱都还在原处,头顶上方的破洞则悬着电线。

  位在地下室中心的撞球桌意外地没有受到损伤。哈珀一直不知道怎么玩撞球,雅各布却不只会玩球,还会另一项杂技。他可以用一根手指顶着球杆,再用球杆顶着盘子。回想起来,可以骑单轮车的人会做到这种程度,也不是让人很意外。

  露营装备在后墙橱柜里,里面有帐篷、可携式瓦斯炉跟油灯。急救包也在同一个柜子里。他们以前很喜欢背包旅游,关于这点她倒是乐于回想:他们都很喜欢在树林里交欢。

  她在蒙大拿登山时严重扭伤脚踝,雅各布就费力地背着她走到冰川国家公园的小屋。她一回家后,就买了一组急救包,以备下次登山需要包扎的时候用。但他们之后都没有受伤,再过了一、两年,连登山行程都没了。

  急救包里的物资比她印象中更好,里面有一迭压迫绷带,还有冰枕跟烫伤软膏。但大奖是急救包旁的另一件东西,也是她回来的主要理由:一具黑色的弹性悬臂带。这是雅各布两年前玩壁球扭伤手臂时购入的,然后就闲置到现在。他们从那次之后就再也没玩过壁球。雅各布宣称,他的手肘偶尔还是会痛,不想冒险再次扭伤,但她有时觉得他不打壁球的原因,其实是更难解的理由:他摔到手肘那次,她正好在比赛中完封他。他并不是那么讨厌输球,而是讨厌输给她。他是他们当中身体比较协调的那位,哈珀则滑稽地表现出可爱的笨拙。因此当她跳脱原有角色定位时,他就当作是对他的攻击。

  她翻找其他柜子,在一处高柜顶端后方找到了一条香烟,外层的玻璃纸已经拆开,里面也少了几盒。雅各布一年前曾宣称要马上戒烟,还说没有意志力戒掉的人很可怜(虽然对她而言,感觉像是上百万年前的事)。但她很庆幸他只是胡说,因为在现今崩坏的经济架构中,是不能低估香烟的价值的。大家在文明崩解时不该搜刮黄金,而是该囤积骆驼牌香烟。

  她走到调酒台后,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喝的。面对柜子时,她的背后是一张毛玻璃门,门后的空间是他们本来准备放音响的地方,但是并没有实现。雅各布坚持买丹麦的高级货,而那要将近一万美元,但为此存款的任何计划,完全都沦为空谈。

  她翻找起烈酒柜,找到一瓶三十年的威士忌。这种威士忌带着烟熏口感,会给人清爽的香气。还有一罐便宜的香蕉口味兰姆酒,喝起来只会让人生病。哈珀在想,路克伍会不会在几杯威士忌下肚后,告诉她龙鳞癣的秘密。

  等到有人轻摇重拉了地下室的门,哈珀仍旧在调酒台后方弯腰找东西。

  「葛雷森!」门口传来沙哑大声的呼叫,这声音似乎有点耳熟。哈珀听到时,差点尖叫出来。她没有回答、没有移动,就这样维持着弯腰的姿势,等着其他人给她下指令。

  「葛雷森!」那个男人又叫了一次。哈珀这才发现那个声音不是从门外往里面喊,而是从里面往外喊。「成功了!可以进去了。」

  「我以前曾打算修这个锁,担心有人会来这里偷走我上好的威士忌,还强暴我老婆。」雅各布说:「我对威士忌产生保护欲了。」

  雅各布的声音彷佛一把刀,抵住了哈珀的腹部。

  哈珀无声地打开毛玻璃门,躲进她和雅各布本来准备放音响的空间。里面有个跟大办公桌底下一样大的空间,只悬着电线。她带着急救包、悬臂带跟香烟爬了进去,紧紧抱住自己还有肚子上的圆球。三天前,她才大腹便便地爬过一道充斥烟雾的地下排水管,她不认为现在还有办法这样做,只能把玻璃门关上。

  「是啊。」喊出葛雷森的人说。哈珀觉得这声音的主人应该是个扒食炒蛋跟双份培根的胖子。「我懂。你不希望混蛋喝掉你昂贵的好酒,可惜你已经把我带来这里了。」他大笑起来,笑声有如坏掉的玩具手风琴。「你要不要上楼绕一圈啊?看看她还在不在。我们其他人会检查地下室。我说的『检查』指的是喝喝你的酒、玩玩撞球,然后找一些色情片来看看。」

  「她不在了。你知道我之前来过,监视这个地方。我猜她迟早会回来,回来拿她的书、爱穿的睡衣或是她的小熊布偶。我发誓,我有时跟她睡的时候,还会觉得自己在性侵儿童。我们会在圣诞节拆完礼物,接着看《欢乐满人间》。」

  「老天。」胖子说。这时哈珀总算认出这个声音,香烟牛仔在广播里很常喊出这两个字。「然后你等到她病了,才想要杀了她吗?」他自顾自地因为这句话而嘿嘿尖笑。这是雅各布以外,再次有人证实尖声窃笑正是小聪明的表征。

  「你也看见了,雪上没有踪迹,没有脚印。」雅各布说。

  「你可能是对的,但我们还是要再检查一下,以防万一。你知道我的地下电台吗?我有没有跟你说过那个?那个在我脑袋里的电台?没有吗?我十二岁时,只要把手放上没在播放的收音机,再闭上眼睛,脑袋就可以听见主持人介绍史密斯飞船的〈跟我来〉(Walk This Way),像是天线一样,直接把电台讯号输入我的脑袋。我应该告诉大家,大家只要打开那台收音机,就会听见我脑袋中听见的那首歌,然后就会送钱给我。就算我不打开收音机,也可以听见史蒂夫.泰勒的声音,夸耀他的女友多么纯真。又有一次,到了我可以开车的年纪,我坐在朋友的烂车里,车子没有发动,我正等着朋友从杂货店里带半打啤酒出来。我突然知道墨.范恩刚轰出全垒打,我就是知道。等我朋友出来、启动车子之后,就听见整座芬威球场为这一轰尖叫的声音,播报员大声报告范恩这一轰轰得多高多远。我有阵子认为,自己只是从脑袋里挖东西出来。但是等到疫情爆发以后,我就听到新的讯号了。有时我会听见我本人的声音说,有人在朴次茅斯图书馆的地下室发现六个烟鬼,被火葬队英勇地射杀了。我会呼叫大家下去找找,然后下面的确有烟鬼躲着。马堤,你记得吗?记得那次我说该去图书馆巡视的事吗?我们杀掉那里的混蛋,事情就像我脑袋里的新闻报导一样。」

  「没错!」第三个人高声谄媚。「香烟牛仔,你那时就知道烟鬼在那里!在我们其他人知道之前就发现了!」

  「所以我们今天就该回来这里吗?你通灵感应到我老婆可能会回来?」雅各布听起来并不相信。

  「有可能。我大概听见一个微小的声音说,为什么不过来看看呢?我刚才也说过,我想起你说过有很棒的威士忌,所以想尝一口。你要不要去巡视一下,然后我们来试试哪一瓶是你口中的好酒。」

  「没问题。」雅各布说:「到调酒台后面去,看看还剩下些什么吧。」

  房间另一端的门被打开,石膏板与碎木板在撞击下落地。那个叫作马堤的男人发出像是鬣狗般的笑声。雅各布远离了倾倒、滚动出声的瓦砾堆。

  有人走过来调酒台这边。哈珀可以模糊地透过毛玻璃看见一个穿着雪裤的人。这是个高瘦、头顶红色爆炸头的男人,他向前倾、打开了酒柜,拿出威士忌。

  「这货好吗?」

  「当然是他妈的高级货。拿过来,我看看。」接着一片静默。「妈的,这价钱比我一周的薪水还多。你觉得他老婆比得上他的撞球桌跟威士忌吗?」香烟牛仔说。

  「没差啦。」马堤说:「她身上有恶心的东西。你不会想上了她。」

  「也是。说到恶心,我们得找找杯子。我不希望喝到你的口水。」

  瘦子弯身翻找,拿出了烈酒杯。

  「要听音乐吗?既然他有撞球桌跟威士忌,那么有一套他妈超赞的音响也不奇怪。」马堤说。他转向音响柜,按开门上的磁力钮。玻璃门开了一、两公分的缝。哈珀闭上眼睛,心中浮现:绝望是意识的同义词。

  「没电啦,笨蛋。」香烟牛仔说:「保时捷要是没油的话,也不过是半吨废铁而已。」

  「啊,妈的,说得好,香烟牛仔。我刚才想都没想。」他把门推回去,一眼也没有望向里面。

  「这可是最新消息。」

  这两人沉默了一会。她听见威士忌注入杯子的声音、吞咽声以及满足的叹息声。

  等到马堤再出声时,他的声音已经不再尖锐。「那家伙有点可怕,你不觉得吗?」

  「你说谁?公共工程处的那个吗?」

  「是啊。雅各布脖子上的痕迹,那个黑手印印在皮肤里,然后他的眼睛啊,就像是灰蒙蒙的旧玻璃,是洋娃娃的眼睛。」

  「听听你现在说的话,你根本是带着笑容的诗人拜伦。」

  「跟你说。我觉得他来这里想找的不是他老婆,而是那个消防员。比起他的逃跑新娘,他对上消防员反而硬得起来。」

  「消防员并不存在。」

  空气中充满着紧绷的沉默。

  「那个啊……」马堤说:「香烟牛仔……烧伤他脖子的是一个人。有个晚上,警察局那边有八十个人看见了两层楼高的恶魔。消防队的亚洛.格兰杰,那时在烟雾里跟人扭打起来,他的对手是个带着英国腔的家伙,穿着消防员的配备。亚洛本来可以解决他,但那个消防员有同伙,好像有五个人,反过来……」

  「我认识亚洛,那家伙是他妈的骗子。他说他有次跑到匆促乐团的后台,跟鼓手一起嗑药。他们最好是嗑了药啦。嗑过药的话,他们才有机会表演真正的摇滚乐,而不是那种让人软掉的前卫摇滚。」

  「我表妹在国民兵里。亚美.卡斯提根,你跟她交往过……」

  「亚美……你的表妹……好像是。没错,记得她含过我下面。」

  「是是是,我也让她含过,但是听着、听着,香烟牛仔。亚美在九月的某个晚上,正在皮斯卡塔夸大桥的检查哨里……她看见河上飞来了一道红光,就像是有人对他们发射火箭一样。那只他妈大的火鸟,翅膀打开有快十公尺宽,对着他们俯冲。那只火鸟接近路面的程度,让沙包都着了火!亚美跟她的弟兄压下身子找掩护,然后有辆车就乘机开过检查哨,让一群烟鬼逃到缅因州去了。那也是消防员干的好事!他知道怎样利用龙鳞癣当武器。」

  「这是一种可能。」香烟牛仔说:「另一种可能是,你表妹只是东海岸最会唬烂的家伙,她在那群人闯过检查哨的时候,给她的单位一个亚美牌嘴炮特餐。消防员不存在,撒旦昨天晚上也没有在警局现身。大家会在火焰中看到各种形象、可怕的脸之类的,就这样。」

  哈珀不禁想起路克伍火炉里的女人。她很肯定那就是莎拉.斯托里。香烟牛仔相信什么是他的事,但有时候,火里的脸孔真的会回望凝视火焰的人。

  楼梯间里的隔板跟灰泥滑了下来,洒落到地面。

  「什么都没有。」雅各布说:「没有东西,也没看到人。我说过了,要是有人来过,就会有踪迹出现。她怀了六个月的身孕,我不觉得她有力气走超过一百步。」

  「说得好,朋友。」香烟牛仔说:「我的前妻怀孕时,要是想要东西,不管是香烟、啤酒、冰淇淋,她都会要我去拿,就算东西只在隔壁房间也一样。」

  「可惜心电感应没有效。不过你至少找到了上好的威士忌,我们可以带着走。这一瓶可是要价五百美元,慢慢喝。」

  「急什么呢?多喝几杯的话,我就帮你打手枪。」

  「至少要两瓶酒,我才会任由这种事情发生。」雅各布说。

  「想要赌赌看吗?」

  「赌什么?现在的钱已经不是钱了。」

  「我赢的话,你就得上楼拿一件你老婆的内裤。」香烟牛仔说。

  「要是我赢了,你就穿上它吧。」雅各布说。

  「喂,我赢了要怎么办?」马堤说。

  「要是你发明了龙鳞癣的疗法吗?要是你的笑声可以不像十三岁的小妞打嗝吗?」

  马堤狂笑得像是十三岁少女不停打嗝。

  「谁先?」雅各布说。

  外面传来撞球被打散的声音。

  「一场定胜负?」马堤问:「还是三战两胜?」

  「随便,」香烟牛仔说:「反正我没有胜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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