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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珀穿着烧焦的酷玩乐团T恤,跟着大家走入夜色之中,一起前往食堂吃早餐。她毋须看路就知道该往哪里走,任由人流带着她行进。

  但她忍不住想起起床时的景象。一场梦居然有如此威力,几乎可以害死自己。她从没想过睡眠的危险程度,可以跟持枪的雅各布共饮一样可怕。

  在那场梦里,她肚里的婴儿已经大了一圈,巨大的程度让人觉得可怕,又有如漫画般不真实。她那时正要逃跑,却不幸只能滑稽地摇晃前进。她在发疼、肿胀的胸前抱着《荒田》,血液黏起了书页,上面盖满带血的掌印。她在梦中困惑自己怎么把雅各布打死了,导致现在必须隐藏证据。

  随后她穿越马路,想要把书当尸体埋起来。一阵寒风从高速公路那里吹来,风卷走书稿,任其飘散在柏油路上。

  哈珀在冻僵的柏油路上蹲下,想在寒夜里抓起这些书页。她在梦里认定一页都不能少,等到她收好三分之一的稿纸后,一对车头灯在不到一百公尺外亮了起来。一辆两吨级的福莱纳卡车装着与机翼一样巨大的雪铲,停在人行道上。

  「妳这个婊子。」雅各布坐在车子上说:「妳知道我写这本书花了多少心血吗?妳把对文学的尊重放到哪里去了。」

  卡车换了档。雅各布把车头灯调亮,用这道刺目的白光紧盯着她不放。他加速前进,换到二文件让引擎发出柴油骤燃的巨响,接着车头灯照向她,照到她浑身发热,像是要烤熟她——

  光是回想梦境的内容,她的龙鳞癣又泛起灼烧般的刺痛。

  她低着头前进,陷入绝望、阴郁的思绪,因此在她的脸颊被冰冷的轻吻时吓了一跳。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又被亲了一下,这回是她的右眼皮。

  亲吻她的是雪花。巨大饱满的白色雪花有如羽毛在黑夜中降临,这场雪如天使到来般轻柔飘下。她闭上眼睛,张嘴品尝了雪片。

  食堂里冒着炊烟,还有餐肉与白酱的焦香味。哈珀拖着脚走进这间喊声四起、笑声不断,以及餐具相互铿锵作响的室内。

  芮妮带着哈珀走到一张长桌旁坐下。派契特从座位另一边滑了进来,屁股撞到哈珀的臀部才坐好。

  「派契特,你要跟我们一起坐吗?」芮妮问,而派契特已经坐定。

  这三个礼拜以来,派契特一直在她周围打转。哈珀走近一扇门的时候,派契特往往已经准备好为她开门。她拐着脚走路的时候,他会不经询问就用手抱着她的腰,充当她的拐杖。他肥硕、温暖的手让人想到发酵中的面团。他没有恶意、想要帮忙,而她也觉得自己该对他表示感谢,但是她已经疲于看见他的存在了。

  「哈珀,妳还好吗?」派契特瞇着眼看向她。「妳的脸在发红。喝点东西吧。」

  「我没事。我已经喝了一些水,你大概不知道我这几天上了多少次厕所。」

  「我说的是『饮料』。」他推了一杯用纸杯装的蔓越莓汁给她。「这是派契特医生的命令。」

  她拿起杯子喝了饮料,主要是为了让他闭嘴。她知道他在开玩笑,想要用笨拙的方法讨她欢心,但她只觉得自己比平常更不悦。问题并不在于他化为辉光的方式——每当凯萝在礼拜堂里奏出当天第一个管风琴和弦时,派契特总是能马上发出光。像他这种人不会在起床时自燃,也不必担心睡觉的感觉。

  哈珀并不意外会梦见那场在路上被追赶的梦。她觉得每天在礼拜堂里听人唱起歌来的时候,自己就又被聚光灯困住一次。她很害怕进教堂做礼拜,来到营地已经整整一个月,但她仍然没成为辉光的一份子。在礼拜堂里,她就像是耶诞树上无法通电的一颗灯泡。每次仪式时,她都得双手握拳压在大腿上,咬牙撑过心情的动荡。

  到了最近,就算派契特不再向她提及与辉光连结、接上辉光的线路、加入辉光只是时候早晚的问题等等这些用词,也已让她觉得自己只是即将连上某种性灵调制解调器而已。等到礼拜结束、大家离开礼拜堂时,哈珀注意到有些人不想与她四目相接,而与她交换眼神的人则会露出悲悯的微笑。

  凯萝扶着斯托里神父坐上椅子时,引起台下一阵骚动。他举起双手要大家安静,对着食堂里的大家眨着他在金框眼镜后的眼睛。

  「我——」他口齿不清地开口,然后才伸手进嘴里把嚼石拿出来。他的听众这时回以充满崇敬的笑声。

  有个应该是李文斯顿的人大喊说:「嘿,神父,那是晚餐吗?老天爷,在这节骨眼上也未免吃得太糟了吧?」

  诺玛瞪了声音的源头一眼,喊说:「神父,吃饭前不准吃点心。」

  斯托里神父露出微笑,接着说:「我想今天既然是感恩节,就该在开动前说点什么。大家可以双手交握,或是和旁边的人牵起手来,你喜欢的话也可以不要理我。」

  有些人清了清喉咙,也有人移动了一下椅子。派契特握住哈珀的手,带给哈珀湿润柔软的感觉。芮妮带着嘲弄的同情瞄了哈珀一眼(瞧瞧谁交男友啦!运气真好!),然后握住哈珀的另一只手。

  「我们众人齐声赞美,让歌声与辉光救赎我们。」斯托里神父开口:「我们要感谢有这个机会和谐一同,因着我们彼此的爱而获得拯救。我们要感谢的事物太多了。我要感谢这里有面饼跟白酱,闻起来味道很棒。我们感谢诺玛.海尔德,她用有限的食材为我们准备了感恩节大餐。我们感谢在厨房里帮忙诺玛的女孩。我们感谢芮妮.吉蒙顿,她帮孩子们制作教徒帽,并教他们如何成为招牌侍者。我们感谢约翰.路克伍,今晚虽然他没有与我们一起在这里,但他还是像施展奇迹一样,给了我们可可粉跟棉花糖——我不该提起的,毕竟不能让孩子们太过兴奋。」

  食堂里的大家欢声雷动,成年人也宽心地笑了笑。斯托里神父露出微笑,闭上双眼,眉头随着思绪深锁。

  「等我们赞颂歌唱时,我们也为那些爱着我们却无法与我们同在的亲友而唱。我们为了这些人与我们共享的回忆而唱。我失去一个女儿,她漂亮、聪明、有趣、精力旺盛、难以驯服,又启人灵感,我想她想得不得了。我知道这里的其他人,也对于失去的亲友有同样的感受。我为了自己与莎拉共处的时光歌唱。而在我们的歌声和鸣之时,我仍能感觉到她的存在。我在辉光中感受到她的灵魂。我为她歌唱的同时,也听见她为我而唱。」

  冷风拂过屋檐。有人哽咽了起来。哈珀甚至连神经末端都感觉得到这股沉肃,也可以听见甜美而痛苦的脉搏声响。

  斯托里神父睁开湿润的双眼,以带着深情与感恩的眼神环顾室内。「而我们这些剩下的人仍存活在世上,还算不错。我只希望大家在地球上多活过一晚,再享受一些音乐、现烤面饼以及愉快的谈话。我不知道大家怎么想的,但觉得只要我立刻闭嘴让大家吃饭,就可以让大伙儿乐得唱起歌了。」

  群众里传来一声愉悦的欢呼,掌声四起。李文斯顿站起身来,其他人也跟着站了起来,把椅凳往后推,这样才能为神父欢呼。毕竟神父曾告诉过他们,为了快乐而保留时间是正确的,就算是如此悲喜交集的时刻。斯托里神父离开座位后,大家全都站起来高呼鼓掌,哈珀也跟着这样做,并深受斯托里神父的话语而感动。无论如何,这时的她并不为自己在烟味中起床的这件事感到恶心了。

  大伙儿开动了。主菜是油腻腻、浸过肉汁的切块餐肉,迭在还带着面粉跟奶油块的面饼上。哈珀完全没胃口,只是机械式地进食,因此最后发现自己把菜全部吃光,还挖起剩下的汤汁这件事感到十分惊讶。她本身可能不饿,但小宝宝总是需要营养。她盯着芮妮盘中那半块面饼许久,让芮妮笑着用塑料叉子把面饼移到哈珀的盘子里。

  「没关系。」哈珀说:「不用给我,我没有要吃。」

  「妳都在桌上找碎渣了,这样说服不了人的。」

  「我的天啊。」哈珀说:「我简直是个贪吃鬼。坐在我身边,大概就跟食槽旁他妈的烂猪共处差不多。」

  派契特表情尴尬地别过脸去。哈珀并不常骂脏话,但是在派契特身边时,总会让她忍不住骂出来。派契特就像猫怕水一样,对于亵渎的话语敬而远之,会用「见鬼」代替「该死」、「废物」代替「狗屎」、「告」代替「干」等等,这种拘谨的言语让哈珀很不快。每次她骂脏话的时候,总是会让他缩缩肩膀。哈珀有时觉得他比诺玛更像个守旧的女士。

  她觉得该报复一下这个玩起爸爸游戏的男人,从他请她喝蔓越莓汁后就一直想这样做。她很快就达成目的,但接着又有罪恶感。这样对一位待她彬彬有礼的人,完全称不上是高尚的行为。

  派契特放下叉子,站了起来,哈珀瞬间涌起一股恐慌,以为自己的冒犯让他忍不住离席。但他并不是要离席,而是站到长椅上准备发表感言,并用两指在嘴里吹起尖声的哨音,吸引众人注意。

  「我嘴里不放石头,不会口齿不清。」派契特说:「但是等我说完话以后,可能有人宁愿听不清楚。」他笑了笑,而大家不知道要不要跟着他一起笑,房里安静得只剩下窃窃私语。

  「雪景是很漂亮,但它会让我们更难求生。在这之前,我们有广大的户外可以自由跑跳玩闹。虽然我很抱歉,但是现在必须做些改变了。守望队今晚就会在建筑物之间铺上木板做为步道,各位往来各个建筑物的时候,务必要踩在木板上,否则隔离巡查队要是发现雪地上满是脚印,就会知道有人躲在这里。守望队的成员在今晚的礼拜后,请跟我到纪念公园会合,我们要练习怎样在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摆放木板,得练到让这些木板能在两分钟内失去踪迹。我们办得到,这并不简单,所以准备在外面待一阵子吧,衣服也得穿暖一点。」

  台下发出一阵呻吟,但哈珀觉得他们并不是真心抱怨。这些担任守望队的青少年很喜欢在大冷天里奔忙,把自己当作进行秘密行动的陆战队。他们早在拿得动游戏主机手把的年纪时,就一直在为这种末日后的潜行任务做准备。

  「斯托里神父提到诺玛为了今晚的餐点累惨了自己。以她手边的资源来说,这十分不简单,也因此我要宣布不幸的消息。诺玛、凯萝和我昨天在厨房里花了六小时清点库存。我要认真地说,我们已经被逼到墙角,必须做出困难的决定。因此,从下周一开始,十三岁至六十岁之间,未有医疗需求或有孕在身的人——」派契特对哈珀眨了眨眼。「在午餐前会进行抽签,如果你的签上打了叉叉,我们只好请你略过这一餐不吃。通常每天会有三十个人吃不到午餐,如果有人没办法撑过这个饥饿游戏——」他停下来微笑,等着大家用笑声回应,但是台下静默无声,他只好沉着脸匆匆地讲下去。「你可以在下一顿午餐前少抽一次签。虽然对不起大家,但这是最简单的办法。营地准备的干粮跟罐头,只能让几百个小孩吃上一、两个月。我们从七月开始就有上百位成员,每周还有新加入的伙伴。如今的库存已经很少了,近期也不可能找得到更多补给。」

  这回台下不再有带着嘻笑意味的抱怨声了。哈珀反而听到大家紧张兮兮地交头接耳,或是不安地前后顾看。和她隔着一桌的艾莉转向坐在她身边的麦可,伸手遮住嘴巴,对他讲起悄悄话。

  「抽不到午餐的人还是有咖啡跟茶,以示感谢……然后,诺玛找到一大罐糖,里面没有蚂蚁,所以要是签运不好的话,你们还是会有一茶匙的糖来配你的饮料。只有一茶匙,虽然不多,但还是有它的价值。为了感谢你们的牺牲,我们只能做到这样。」他的语调回复稳定,继续说下去:「就供给量不足与误餐的问题来说,我们发现有人拿走了好几罐炼乳,也少了几罐午餐肉,而我们没有多余的份量。这种行为不能再发生。我没开玩笑,就是明指有小偷偷走了孩子们的食物。如果有人昨天拿走了埃米莉.瓦特曼的大茶杯,请找个时间放回她床上,我会很感谢。不用多做解释,只要还回去就好。那只杯子非常大,大概有汤碗这么大,底部印着一颗星星,是她从小用到大的幸运杯,对她而言意义重大。我要说的就是这些。谢谢大家。」

  他等着大家为他鼓掌,但是无人响应。哈珀在他坐回座位时,握住他暖热、湿润的手。她不再觉得他是个烦人的家伙。食堂里开始有交谈声,但是这些谈话都带着压抑与忧虑。

  派契特用塑料叉戳弄盘子里的肉渣。芮妮靠近他,然后问:「派契特,你还好吗?」

  「负责收走手机已经够糟糕了。」派契特说:「现在我又要夺走他们的午餐。唉,管他的。」

  他推开凳子,把盘子放进橱柜上装着灰色肥皂水的桶子。

  「我本身吃不到午餐倒无所谓。」芮妮看着派契特拉了拉领子,头也不回地离开食堂。「餐点其实很糟,我也希望自己能瘦个几公斤。不过他搞错了,他拿走大家的手机时并没有惹人生气。大伙儿很感谢他,还松了口气呢!因为他想的是怎样保护大家的安全。我们并不认为他是在跟大伙儿作对,就连他对哈洛德.克罗斯做的事也一样。唯一因为哈洛德的遭遇而责怪派契特的人,只有他自己了。」

  「哈洛德。」哈珀说:「我听过这个名字。他是谁?派契特又做了什么?」

  芮妮眨了眨眼,惊讶地看着哈珀。「妳还不知道吗?派契特开枪杀了他,直接打穿他的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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