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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珀的手机快没电了,因此她觉得该打一通她一直搁着的电话。要是再晚一天,她可能连打电话的能力也没了。她喝了一杯白酒放松身心,然后拨号给她的哥哥,接起电话的是她的嫂嫂琳蒂(Lindy)。

  琳蒂在二十出头的时候,曾在胡士托的录音室里,物色二线摇滚乐团的贝斯手上床,她就是在那里遇见康诺的。康诺当时在一个名叫「坚不可摧」的前卫金属乐团中弹贝斯。然而他们并非坚不可摧。康诺后来秃了头,接下安装按摩浴缸的工作;琳蒂则在高级健身房中指导有氧钢管舞,学员全是一群家庭主妇。她拿这个工作跟训练海象的动物训练员相提并论:「她们只要能够转上一圈还不跌倒,就会让人想喂只沙丁鱼给奖励。」不久后,哈珀就任自己的健身房会员过期了。她一直想着其他指导员会在背后怎么说她。

  「琳蒂,妳过得如何?」哈珀问。

  「不知道耶。我有个三岁小鬼要顾,早就没力气思考自己过得如何。如果我们二十年后还活着,妳再问我这个问题吧。妳要跟阿康讲话吧?」她放下电话大喊:「阿康!你老妹打来的!」

  康诺接起电话。「嗨!老妹!怎啦?」

  「我有重要的事要说。」

  「是要说那个僧侣的事情吗?伦敦的那个?」

  「不是。你说的僧侣怎么了?」

  「打算走进英国国家广播公司,然后被射杀的那个僧侣,妳不知道那家伙吗?总共有四人被射杀。他们都得了病,而且是慢性病。那个僧侣从二月开始就带着垃圾到处跑。政府认为他可能把病传染给上千人。他们觉得他想要感染新闻人员,好做出他的政治宣言,也就是以疾病为武器的恐怖攻击。这个疯癫的混蛋!他被撂倒的时候,全身亮得像是颗灯泡一样。」

  「这不算是疾病,至少不是传统上的疾病。不是细菌传染,而是孢子传染。」

  「才怪。那群僧侣在大家包围他们的时候说,他们学会了控制传染的能力,还说他们本来可以待在家里,像普通人一样过活。要是传染给自己的亲朋好友,他们也能教这些亲友如何不要发作。那个僧侣的脑袋大概十分有问题。妳之前在医院里也遇到过这种病患,对吧?脑子里都长香菇了。」

  「龙鳞癣会扩散到大脑,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感染者发疯的原因。一个人要是知道自己随时会爆炸成一团火球的话,精神上当然会受到很大的扭曲。但最让人意外的是,大家其实大半都还能保持冷静。」她觉得自己很快就能知道癣菌对个人精神状态有什么影响,毕竟癣菌可能已经开始覆盖她的大脑。

  「除了恐怖僧侣以外,还有什么事吗?」康诺问。

  她说:「我怀孕了。」

  「妳怀——」他说:「我的天!小哈!我的天啊!琳蒂!琳蒂!哈珀跟杰克中了!」

  哈珀听见电话另一端的背景音。琳蒂用平板的声音说出「她怀孕了」四个字,听起来毫无庆贺之意,接着她低声说了别的话,那句话听起来像是问句。

  「小哈!」康诺想装作开心的样子,但她听见他声音中别扭的情绪,并且认知到琳蒂在某个层面上并不开心。「我真心为妳感到高兴。我们之前不知道你们会现在试着这样做。我们以为——」

  电话另一端传来没有对着话筒喊、但还是听得很清楚的话。琳蒂说:「我们认为在疫情肆虐的现在,让自己怀孕根本是疯了。而且妳之前持续好几个月接触带原者。」

  「爸妈知道吗?」康诺慌张地问,但是在哈珀回答之前,他又说:「别挂断。」

  她听见他把话筒压在胸前的闷声,他之前很常这样做。她只好等着他。

  「嘿,」他听起来像是刚爬完楼梯一样喘不过气。大概是跑到楼上,不让琳蒂在旁边的关系。「我们讲到哪了?我真为妳感到高兴。是男生还是女生啊?」

  「现在还不能知道。」她深吸一口气,然后说:「你觉得,我可以去你们那边打扰一阵子吗?」

  「我劝妳不要这样做,现在的情况不适合上路。妳出门不到五十公里就会遇上路障,这还是最好的情况。要是妳出了什么事,我永远原谅不了自己。」

  「如果我能过去——就假设我能过去好了,如果我明天出现在你家门口的话,会不会怎么样?」

  「我会先抱妳一下再说。雅各布也会来吗?他是不是认识私人飞机的机师啊?叫他接电话,我要跟他说声恭喜。」

  「我没办法叫他过来接。雅各布跟我没住在一起了。」

  「妳在说什么?你们没有——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康诺问完以后安静了一下。「喔老天,他病了,是吧?所以妳才想要过来。老天,我知道妳怪怪的,但我以为——好吧,妳怀孕了,妳最大。」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病了。」她轻声说:「病的是我,康诺,这就是坏消息。六个礼拜前发现的。我要是出现在你家门口,你绝不会想抱我一下的。」

  「妳在说什么?」他惊恐地放低音量。「怎么感染的?」

  「我也不知道。我之前很谨慎,总之不是在医院里。我们那时从头到脚都包得紧紧的。」她仍然正视自己的病情,再次对自己的冷静感到惊讶。「康诺,子宫不容易被孢子寄生,所以婴儿很有机会健健康康地出生。」

  「不要挂。别挂别挂别挂。我、我的天。」他好像在强忍什么。「妳还年轻。妳为什么要去医院帮忙?妳他妈的干嘛去医院啊?」

  「医院需要护士,而我正是个护士。康诺,我还可以活好几个月,好几个月。这几个月就可以让我进行剖腹产。我希望你和琳蒂能够在我死后照顾这孩子。」琳蒂并不适合当这个未出世孩子的妈,但哈珀试着不要想到这方面。孩子至少还有康诺这个好爸爸,毕竟康诺有爱心、有耐心、为人风趣,又有原则,而且这个孩子会带着「随身妈妈」手册度过艰难的日子。

  「哈珀、哈珀,我很遗憾。」他变调的声音几近耳语。「老天对妳不公平。妳一直是个好人,这不公平啊。」

  「康诺,冷静点。宝宝会需要你,我也需要你。」

  「是啊。不,我觉得——妳去医院会不会比较好?」

  「我不能去。我不知道纽约那边怎样,但是新罕布什尔这里会把人送进康科德的隔离集中营。那可不是个好地方。那里不会进行治疗,宝宝就算活下来,也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待遇。康诺,我希望宝宝能够跟你们在一起,跟你和琳蒂一块儿。」她说出琳蒂的名字时有点难受。「还有,感染癣菌的人要是聚在一起,有时也会诱发别人的症状。我们之前在医院看过,知道会变成这样。进入聚集病患的集中营等于判人死刑。这不仅仅是判自己死刑,也会让宝宝无法活命。」

  「哈珀,那我们的小孩怎么办?」琳蒂拿起分机电话,尖声说:「真抱歉啊。我觉得不舒服,真是他妈的对不起喔。我不知道妳要怎么撑下去,可是哈珀,我们有个三岁小孩,而妳还要我们把妳藏在家里?妳要我们让妳进门,然后冒着孩子跟我们都被妳传染的风险?」

  「我可以住在车库。」哈珀低声说,但她觉得琳蒂没听进去。

  「就算妳没有传染给我们,要是有人发现妳怎么办?康诺会发生什么事?我又会被怎样?哈珀,外面可是有人在扣押居民啊。光是进行这样的对话,我们都可能违反了半打联邦法律了。」琳蒂说。

  康诺说:「琳蒂,放下电话。让我一个人跟我妹说话。」

  「我才不要放下电话咧。你不能不管我就做任何决定。我不要她说服你冒这个险。你想看我们的小孩烧死吗?不行,不行,这绝不能发生。」

  「琳蒂,这是我的私人电话。」康诺哀哀叫出声来。「这是我跟小哈之间的事。」

  「你的决定可能会影响到孩子的安全,那就不只是私事,而且跟我扯上关系了。」她说:「我能为你跟你妹冒生命危险,但是绝对不会让孩子被波及,要求我让孩子冒险也不对。有小孩的人不能把自己当作英雄,我明白这个道理,哈珀妳也该懂。如果妳怀孕前不懂,现在妳已经知道了。我了解妳想安置妳的宝宝的感受,因为我也想保护自己的孩子。哈珀,我很抱歉。妳有妳的决定,我有我的对策,这不是什么光明的抉择,但可以让我们的小孩活过这场瘟疫。」

  「琳蒂⋯⋯」康诺向他的太太恳求着,哈珀不知道康诺恳求的是什么。

  哈珀认为琳蒂为人很糟糕,她之所以喜欢当一个母亲,只是因为能够虐待自己的孩子跟丈夫。她有数不完的缺点,有尖尖的鼻子,小而突出的胸部,还有刺耳的嗓音……但是她说得没错。哈珀就像是把上膛的枪,没有人会把上膛的枪交给一个小孩。这个想法不只一次掠过哈珀的脑海,她认为求生在某些层面上是丑陋的行为,是自大得害死别人的自私行为。哈珀知道自己必死无疑,而一切的意义就在于不要拖其他人下水、不让任何人承担风险。

  但是有人已经有危险了。这个宝宝有危险。

  哈珀闭上眼睛。咖啡桌上点着一对蜡烛,她仍可以从眼皮底下辨认出那昏暗的红光。

  「康诺,」哈珀说:「琳蒂说得对。我没有考虑清楚,单纯只是吓到而已。」

  「这不是当然的吗?」琳蒂说:「哈珀,这是当然的。」

  「我不该问的。我自己一个人已经待到慌了——雅各布上个月就走了,所以他不会得病。人要是一个人待久了,就会自顾自地生出些不好的想法。」

  「妳应该打电话给妳爸。」琳蒂说:「告诉他们发生什么事。」

  「妳说什么?」康诺大喊:「老天。老爸还不知道这件事,要是他听到就死定了。琳蒂,我爸去年才爆过一次心脏病,妳还要再来一次吗?」

  「你们的老爸是个聪明人,可能会有些想法。况且你们的父母有权知道。哈珀让我们陷入窘境,她必须做个解释。」

  康诺破口大骂:「如果这没让他心脏病发,也会让他心碎一地!琳蒂,妳懂不懂啊!」

  「琳蒂,妳的看法可能是对的。」哈珀说:「妳是我们当中最实事求事的人。我会找时间打电话给爸妈,但绝对不是今晚。我手机的电量只剩下百分之三,不希望在报告坏消息后就断讯。我要妳保证,保证妳会让我本人亲口告诉他们这件事。我不希望他们从妳那里得知消息,却没办法和我连络。就像妳说的,我让大家陷入窘境,我才应该承担责任。」

  哈珀不打算告诉她的父母,她不想报告自己可能不到一年就要死掉的事实。打过去不会有好事,她的父母已经快七十岁了,待在退休养老的佛罗里达州。远水救不了近火,就算他们知道了她得病的事实,也只是早一点为自己的女儿哀悼。哈珀看不出来这有什么意义。

  琳蒂听见别人肯定自己的看法后,态度马上就软化了。等到她再次开口时,已是刻意压抑的冷静声音。「我当然会让妳亲口说这件事。妳可以等到妳有办法,也做好心理准备的时候再说。如果他们需要找人倾诉这件事,我们会尽力安慰他们。」她又心烦意乱地加了一句:「或许这件事可以让妳妈跟我的关系好一点。」

  哈珀觉得这是这场不幸的小小补偿。虽然她可能会自燃而死,但是琳蒂或许可以建立与她妈妈之间的关系。

  「琳蒂?康诺?我的手机快没电了,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打给你们。我家已经停电好几天了。我可以跟小康道声晚安吗?他应该快睡了吧?」

  「这样啊,哈珀。」康诺说:「我不知道可不可以……」

  「她当然可以跟小康道晚安。」琳蒂现在站在哈珀这一边了。

  「小哈,妳不会跟小毛头说生病的事吧?」

  「她当然不会。」琳蒂说。

  「我、我觉得妳也不要跟他说小宝宝的事,我不希望他觉得自己会有个……哈珀,这可要命了。」他听起来好似正强忍住泪水。「老妹,我真想抱抱妳。」

  她说:「阿康,我爱你。」

  就算对雅各布来说这三个字没什么意义,但哈珀还是非常重视。这三个字有着其他言语没有的魔法。

  「我会让小康接电话。」琳蒂轻柔地说,如同在教堂里低声谈话般。她挂上分机,电话传来另一端的塑料制品阖上的声音。

  康诺接着说:「不要生气,不要恨我们,哈珀。」他悲伤的声音嗫嚅着。

  「我不会恨你们。」她对哥哥说:「你们要照顾好彼此。琳蒂是对的,你做了正确的决定。」

  「唉,哈珀。」康诺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被自己的鼻水呛到。「小毛头来了。」

  接着电话安静了一会,想必是康诺正在将电话转交给孩子。或许因为这段寂静,哈珀听到街上有辆大卡车辗过碎石路的声音。这几个晚上她并不习惯听见交通工具,当局已经颁布宵禁。

  小康说:「嗨,哈珀姑姑。」这句稚嫩的问候把她的注意带回电话上。

  「哈啰,小康。」

  「把拔在哭耶,他说他撞到头了。」

  「你要亲亲他,让他觉得好一点。」

  「好哦。妳在哭吗?为什么?妳也撞到头了吗?」

  「嗯。」

  「大家都撞到头了。」

  「在今天晚上的话,很正常。」

  接着是撞击声,小康叫了出来:「我也撞到头了!」

  「不要那样做。」哈珀说。

  哈珀分心注意到方才开过街上的那辆车还没停下来。

  又是一声撞击。

  「我又撞到头了!」小康开心地说:「我们都撞到头了!」

  「别再撞了。」哈珀说:「你会头痛喔。」

  「我已经痛痛了。」他兴高采烈地说。

  她吻了话筒。「我亲了电话一口。你有感觉到吗?」

  「嗯嗯,我有感觉到喔。谢谢妳,我觉得好多了。」

  「那就好。」她说。

  有人在敲前门。哈珀从沙发上站起来,彷佛听见街头枪响般呆住。

  「妳又撞到头了吗?」小康问:「我听到很重的一声耶!」

  哈珀走到玄关,才发现自己选错了方向——应该赶到睡房里拿她的手提箱。她不认为大半夜出现于门前的家伙,会是自己想见的任何人。

  「妳想要亲亲吗?这样会比较舒服喔。」小康说。

  「好哦。亲一下让痛痛飞走,还有给个晚安吻吧。」她说。

  她听到闷闷的一响,接着小康害羞地轻声说:「亲亲了。痛痛可以飞走了。」

  「耶,痛痛飞走了。」

  「我要走了。我要去刷牙,然后听睡前故事。」

  「去听故事吧,小康。」她说:「晚安。」

  她在门廊上听见一个无法辨认的声音:这个喀啦喀啦的刺耳声音,如同被包裹封住的爆炸声。她等着小康回答晚安,但是听不到。她放下手机,才发现已经没电了。现在这支手机的功能只不过是个纸镇。

  喀啦喀啦的刺耳声又传了过来。

  哈珀本来要走到玄关去,突然停在两公尺外不动。

  「是谁?」她问。

  大门开了个十公分的开口,接着被门链卡住,发出了重响。雅各布的脸从开口外露出来。

  「哈珀,」他说:「嗨,可以让我进去吗?我想跟妳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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