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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雅各布再次来电时,快要凌晨一点了,但哈珀还醒着,正着手进行自己的书——她的宝宝手册。手册的开头是这样子的:

  嗨!我是你的母亲,我的样子是一本书。在我变成书以前,我是长这样子的。

  哈珀在句子下贴了张自己的照片。那是她爸爸在她十九岁时帮她照的,当时她在埃克塞特市当射箭老师。照片中的她是个有着浅色头发、露出双耳的高瘦女孩,她的膝盖像男生一样骨节分明,手臂内侧有弓弦造成的擦伤,但还是很漂亮。在这张背光的照片中,她被太阳照亮的头发如同一圈金环。雅各布曾说这是天使的留影。

  她剪下杂志广告上可以反光的一片银色内页,贴在照片下面,再接着写:我们长得像吗?她为手册想了很多内容:食谱、行为守则,还加上两款以上的游戏。可能没有机会为宝宝唱摇篮曲的她,也把她最爱的歌词写下来,像是〈务必爱我〉、〈我的最爱〉、〈雨滴打在我头上〉。

  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这本书里没有女人家的悲情。她以前可是个校护,致力于为自己打造出神仙褓母的形象。她用心地保持温和的情绪与自信心,也能够忍受玩闹,希望用一匙好糖5让人吞下苦口良药。如果小朋友以为她会突然唱起歌来,然后用雨伞发射烟火的话,她也不在意。

  她希望这本宝宝手册也保持这样的调性,问题是,孩子会想从里面找到什么呢?会想从母亲手上得到什么东西?她自己给了答案:孩子会想要OK绷贴住伤口,想要听一首睡前的晚安曲,想要获得亲切感,想要有人在放学后给他甜食,想要有人能够帮他完成作业,想要有人能够给他拥抱。哈珀还没想到如何让这本书带来拥抱的温暖,但她已经先在封面内用订书机钉了一打OK绷,还有四包包装好的消毒酒精棉片。她替这本手册取名叫「随身妈妈」,认为它已经有了个精彩的开头。

  电话响起的时候,她正在电视机前。这台电视除了偶尔停电时没办法开,否则已经有半年没关了。虽然家里还有电力可以开着电视,但坐在屏幕前、专心制作手册的她并不太注意画面。

  反正也没什么好看的。福斯电视台还在播放,但节目不是从纽约发送,而是波士顿。NBC从奥兰多发送节目讯号。CNN则是在亚特兰大,但晚间新闻主播是个名叫吉姆.乔.卡特(Jim Joe Carter)的浸信会牧师,成天报导耶稣怎么将人们从孢子的病害中拯救出来。剩下的频道还有国土安全广播,或是地方电视台的新闻与分析。国土安全广播的讯号源是从弗吉尼亚州的匡堤科6来的,华盛顿特区与曼哈顿仍在火海之中。

  她已经把电视转到福斯电视台,听见电话铃响,就接了起来。她不必听声音就知道是雅各布打过来的。他的声音有点奇怪,好像是呛到什么,又什么都没说,至少刚接通时没有。

  「雅各布,」她说:「雅各布,跟我说话。说点什么吧?」

  「电视开着吗?」

  她放下笔。「有什么不对劲吗?」

  哈珀不知道跟雅各布讲话时该怎么办。她担心自己没办法控制,没办法让声音显得平静。如果雅各布觉得她带有敌意,就会起疑,而她就必须告诉他事实。她没办法在他面前藏住秘密,也不想跟他谈到那本书,甚至不想让思绪跑到那本书上。现在的她只是个身上爬着待燃真菌的孕妇。她最近才知道威尼斯也陷入了火海,已经无法实现在贡多拉长船上游览水都的梦想。在这种情况下,她不太可能为他那本烂小说做出什么文学评论。

  这时的他粗鲁地发出不满的笑声,这声音令她紧张,一时之间失去了冷静。但一部分的她仍然像诊疗师般保持冷静,想着自己大概歇斯底里了。她这半年看过太多类似案例。

  「我真搞不懂妳怎么会说出这种笑话?」他说:「有什么不对劲吗?在全世界都陷入火海,有五百万人成了人体火球的现在。妳在看福斯电视台吗?」

  「我在看。雅各布,怎么了?你是不是在哭?发生了什么事?」她这时了解自己为什么被雅各布轻视了。本来还对雅各布抱持负面观感的她,没几秒就开始担心起他。五分钟前的她,还曾希望接下来一个月都不会得知他的消息。她没办法维持怒火,也因此觉得羞愧。

  「妳看到了吗?」

  她望向电视,画面上有着摇晃的影像,照的是一片草地。草地上有几个人站在原野的远处,穿着黄色雨衣、长及手肘的橡胶手套与防毒面具,手持突击步枪。高高的黄草在小雨中翻起浪花,这群黄衣人身后是一排树,画面的左方则是高速公路。一辆汽车呼啸地通过一处坡路,车头灯在这个傍晚的画面中发出亮光。

  「——是以手机拍摄,」播报员说:「请注意,以下画面儿童不宜。」这个警语没什么用,这几天的电视画面都不适合儿童观赏。

  黄衣人把一群人带出森林,其中多数是小孩,但也有一些妇女。有些小孩没穿衣服,妇女当中也有一个只抓着裙子掩在身前。

  「电视上整晚都在播这个。」雅各布说:「他们就爱这一味。快看,看那些车子。」

  这片原野可以看到一大段高速公路。有一辆车开过山坡,接着是辆敞蓬卡车。两辆车都在经过这片原野时慢了下来,又加速离去。

  走出森林的妇孺紧紧地挤在一起,孩童们放声大哭,从一段距离外听来,就像是秋天的第一道寒风。有个女人一手抱起一个小男孩,紧搂在她的怀中。哈珀看着画面,觉得有种强烈的既视感。她觉得这是未来似真又幻的预示,如同见证自己即将面对的末路。

  这名被人脱光衣服、只剩一片裙子遮羞的女人,往雨衣男的方向冲去。从远处看来,她的裸背就像是遭人鞭打后用亮金色的线缝住整片伤口。没看错的话,那就是龙鳞癣。这个女人抛开衣服,提腿快跑,裸身面对枪口。

  「你们不能动手。」她大吼:「让我们离开!这可是美——」

  在这之后,可能是意外的第一声枪响响起了,但哈珀也不清楚是不是意外。她立刻想到,他们可能是特意把这些妇孺带到空地上射杀,所以这可能不是意外。枪口发出了火光,裸体的女人还是前进了一步、两步,然后才倒地,身子隐没在草丛中。

  接着是一段只够吸一口气的短暂沉默。又有辆车开过山坡,慢了下来。

  其他人手上的枪也一起开始射击,犹如暑假晚上的爆竹。枪口不断发出火光,如同乔治.克隆尼走出豪华礼车时,被狗仔队的闪光灯淹没一样。虽然乔治.克隆尼也已经在纽约市的一场人道救援行动中,成了火焰下的亡魂。

  高速公路上那辆车的驾驶,似乎想要看清楚发生什么事而大幅减速。在这场九月的细雨中,女人与小孩随着枪声一个个倒地。那辆车不久后便加速驶离。

  雨衣男手下有漏网之鱼,那是一名小女孩,像是一只随时要倒地的小动物,穿过原野走向拿着手机拍摄的躲藏者。她跑过草丛,速度比云下的阴影还快。哈珀看着这个画面,紧抱她的宝宝手册,屏住呼吸,默默地希望女孩能够逃走,留住一命。但是这个「小女孩」的身影缩成一团,然后向前翻倒,不再有人的形体。这时哈珀才了解到,逃跑的根本不是人类。越过原野的其实是先前那位裸女抓着的衣服,让这件衣服在空中飞舞的不过是风力而已。现在,这场风中的舞蹈已然告终。

  节目转回摄影棚内。播报员站在回放影像的宽屏幕电视前,背对屏幕,冷静流畅地说起话来。哈珀听不见播报员说的话,也听不见同时说话的雅各布的声音。

  她对着屏幕,也对着电话里说:「你认为我就像那个女人吗?」

  雅各布说:「妳在说什么啊?」

  「我说的是抱着小男孩的女人。我觉得她跟我很像。」

  播报员这时继续说:「——描写了受感染者的危险性,以及不寻求——」

  「我没注意到。」雅各布的声音带着纠结。

  「雅各布,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吧。」

  「我病了。」

  虽然哈珀动也没动,但她觉得自己就像突然起身一样眼前发黑,不禁一手扶住沙发的边缘,觉得头昏目眩。

  「你身上长出鳞纹了?」

  「我发烧了。」

  「嗯。但你身上有长出印记吗?」

  「我的脚上有。我本来以为那只是瘀青。昨天被沙包砸到脚,所以觉得只是瘀青。」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快哭了。

  「天啊,雅各布。拍张照片给我,我想看看。」

  「我不需要妳做检查。」

  「拜托!为我这样做。」

  「我知道那东西是什么。」

  「拜托,雅各布。」

  「我知道那东西是什么,而且我发烧了。我觉得他妈的好热。我烧到摄氏三十八度了。我热到没办法入睡。我一直梦到毯子着火,吓得我跳下床。妳有做过这种梦吗?」

  她没做过这种梦,因为她的梦境更加糟糕。这些恶梦让她决定连睡都不要睡,醒着反而让人觉得安全。

  「你为什么要搬沙包?」她之所以会问问题,并不是因为关心他,而是因为这能让他冷静下来讨论感染以外的事。

  「我得继续上工。我必须冒着感染其他人的风险这样做。这就是妳让我陷入的窘境。」

  「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如果我跑掉的话,大家都会想知道我跑去哪了,可能会直接到家里找妳。妳为了维持自己的性命,牺牲了别人的生命。妳让我成了可能会害死人的家伙。」

  「不是的,雅各布,我们能够掩饰的。在人身上还找不到龙鳞癣的鳞纹以前,并不具有传染性,绝大多数人都有这样的认知。就算长了东西,龙鳞癣只会藉由皮肤接触感染。我认为你还不会害死人。所以,沙包是怎么一回事?」

  「公共工程处那天要所有人到皮斯卡塔夸大桥,按照国民兵的指令行动。他们要构筑掩体来射杀所有想要闯过检查站的混账司机。我们干嘛讲这座他妈的桥啊?」

  「你照张脚的照片给我看。」她用更坚定的声音说,就像她以前当护士时那样。

  「我觉得龙鳞癣也长到我的脑袋里了。有时我觉得自己的脑袋像被人用针扎入,有上百根针在我的脑袋里。」

  这句话让哈珀一时无言以对,这是她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他之前至多讲出一些歇斯底里的情绪话,现在这句甚至可以说是疯言疯语。

  等到她再度开口,声音仍然冷静坚定。「不是的,雅各布。不是那样的。虽然龙鳞癣最后会覆盖到大脑与神经的髓磷脂上,但那也是这种真菌覆盖全身之后的事。」

  「我他妈的当然知道。我他妈的晓得妳对我做了什么好事。妳害死我们了,还害死我们的小孩,只为满足妳的自大。」

  「你是什么意思?」

  「妳早就知道在医院工作的风险很高,但妳想要发挥自己的价值。哈珀,妳内心有这种欲望。妳需要有人给妳一个拥抱。妳找了许多机会接触受伤的人,这样才能帮他们贴上OK绷,然后被感染一些容易传染的病菌。妳就是为了这个才当校护,这样才能从膝盖擦伤的小鬼那里得到一个感谢的吻。只要有人给这些小鬼棒棒糖跟保护痛痛伤口的OK绷,这些小鬼就会喜欢上这个人。」

  他的话里带着扭曲的愤怒,让她震惊得无法呼吸。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这样发言。

  「医院陷入了窘境,」哈珀说:「他们得尽可能征募护士帮忙。这间医院还打电话给八十五岁的退休护士求助。我不能坐在电视机前眼睁睁地看着其他人死掉。」

  「我们该下决定了。」他几乎是开始抽泣。「我他妈的不要被烧死,或是在原野被人猎杀、屠宰,求人饶我一命。」

  「如果你睡不着,那么高温就可以解释了。我们不知道你是不是得病了,有时发烧代表已遭受病菌的侵犯,但并不一定,也不是绝大多数情况下的病兆。像我就没有发烧。现在,你帮自己的脚拍张相片给我。」

  她说完这段话后,电话另一头传来笨重的敲击声,还有一些碰撞的声音,接着是手机相机的点击声。有十五秒的时间里,她只听得见雅各布吃力紊乱的呼吸声。

  他传来一张光着深色脚丫、在工业地毯上伸展脚背的照片,脚尖有一块渗血的擦伤。

  「杰克,」她说:「伤口是怎么一回事?」

  「我想要刮掉它。」他的声音很不开心。「我那时觉得很糟糕,所以用砂纸磨掉它。」

  「你身上还有其他斑纹吗?」

  「我知道它长什么样子,在我失去理智以前。」他说。

  「杰克,这种东西刮不掉的,那就跟划火柴一样。不要动它。」她放下电话,再看了一眼照片。「在我看到更多斑纹以前,你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得了龙鳞癣。在感染初期,人们很难分清楚瘀青跟鳞纹,但如果你不要动它——」

  「我们该做出决定了。」他又说了一次。

  「决定什么?」

  「决定我们怎么去死。决定我们的死法。」

  电视上播着妇女与青少年为义消准备午餐与杯子蛋糕的画面。

  「我不会自杀的。」哈珀说:「我跟你说过,我现在怀孕了。我认真地想要生下孩子,准备在明年三月进行剖腹产。」

  「三月?现在才九月而已。到了三月,妳就只是灰渣而已。要不然就是私刑队的靶子。妳想跟原野上的那群人有同样的死法吗?」

  「不想。」哈珀冷静地说。

  「我知道妳在我身上做了什么好事。」他用力、发颤地吸了一口气。「我知道。我的手脚上像贴了贴布一样发热。我知道妳喜欢这么有社会意义的工作,这让妳可以与社群连结,就算只是满足妳的自我陶醉。妳让自己置身于嚎啕大哭的小朋友之间,因为妳觉得为他们擦干眼泪是件很舒服的事。这世界上没有人会做出无私的举动——如果有人愿意为他人付出,多半都有个人心理上的缘由。但我还是受不了妳为何有这么大的执念。在妳被迫从拯救孩子的偏执醒来以前,妳根本不在乎自己把病菌传染给多少人。」

  雅各布想要跟哈珀吵架,迫使她讲出她不愿说出的话。她转移话题:「关于四肢发热的部分,我倒是没有听说过。这不是症——」

  「只有妳刚好没有这种症状而已,这是我身上的症状。他妈的不要假装医生。护理硕士的学位跟三年校护经验不会让妳成为他妈的怪医豪斯。妳只能在医生动手术时帮他擦擦脸上的汗,或是在他小解时帮他抖抖那话儿。」

  「我想你应该回家。我可以在不碰到你的情况下帮你检查,或许能够让你更安心。」

  「我还要等。」他说:「在我确定以前还要再等,然后我才回家。妳给我乖乖待着,妳答应我的。」

  「雅各布。」她呼唤他,但是他已经挂了电话。

  5 〈一匙好糖〉为电影《欢乐满人间》主题曲,主角为神仙褓母玛丽.包萍。

  6 Quantico,联邦调查局学院与数个美国军方要所位于此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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