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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混乱的梦境,带着奇怪语言的梦境,关于家的梦境,关于死亡的梦境。毫无逻辑可言的荒谬事物与一丝丝的意识混在一起,进入我混沌的脑海中,汹涌而不可靠。一个没有面孔的女人将沙土吹进我的眼睛里。一股被泡在温水里的感觉。埃玛的声音向我保证一切都会没事、他们是朋友、我们很安全。接下来的则是深沉、没有梦境、不知经过多少小时的黑暗。

  再次醒来时,我知道我并不是在做梦。我被人安置在一个小房间里的床上。微弱的光线从拉下的窗帘下方透了进来。所以现在是白天。但是哪一天?

  身上穿的不是我那身染满血迹的旧衣服,而是一件睡袍,眼睛里的砂石也已经清掉了。有人好好地照顾着我。再者,虽然我累到动弹不得,但是我却没感觉到什么疼痛。我的肩膀已经不痛了,头也是。我不确定这代表什么意思。

  我试着坐起身,但在中途就先用手肘撑着休息一会儿。床边的小桌上摆着一个装了水的玻璃壶,房里的角落有一个衣柜。而另一个角落……我眨了眨眼睛,用手揉了揉,好确定那不是幻觉。有个男人睡在椅子上。我的大脑运作得异常迟缓,所以我连惊吓的感觉都没有,只是淡淡地想了想,好奇怪。而且他是真的很奇怪!他的长相怪得让我挣扎了一下,才理解我到底看见了什么。他看上去像是由一堆的「一半」所组成的:一半的头发柔顺地贴着头皮往下,另一半的头发则杂乱不已;一半的脸上长着乱糟糟的胡子,另一半则刮得干干净净。就连他的衣服(长裤,绉巴巴的毛衣,蓬松的伊丽莎白式领子)也是一半现代、一半古老。

  「你好?」我不太确定地说。

  男人大叫一声,被我吓得从椅子上摔到地上。「喔,天啊!喔,我的天啊!」他爬回椅子上,瞪大眼睛,双手挥舞个不停。「你醒了!」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吓你的……」

  「啊,不,这完全是我的错。」他边说边把自己的衣领拉好。「请别告诉任何人,我在看着你的时候睡着了!」

  「你是谁?」我问,「我在哪里?」我的心思很快就恢复了清晰,许多问题随即涌入我的脑海。「埃玛在哪里?」

  「喔,对!」男人说,看起来坐立不安。「我或许不是整个家里最适合回答的人……问题……」

  他喃喃念着那个词,扬起眉毛,好像问题是不被允许的。「但是!」他指着我。「你是雅各布。」然后他指向自己。「我是宁姆。」他的手绕了一个圈。「而这里是班森先生的家。他非常想见你。事实上,只要你醒来,我就应该马上去通知他。」

  我扭动着完全坐起来,而这个动作几乎耗尽我全身的力气。「我不在乎这个,我只想见埃玛。」

  「当然!你的朋友……」

  他像挥舞翅膀般拍起手,眼神四处跳动,好像觉得自己能在房间角落找到埃玛的身影。

  「我想见埃玛。现在就要!」

  「我的名字是宁姆!」他尖叫道,「而我得通知……对,在严厉的指示之下……」

  一个让人惊慌的念头飞入我的脑中,沙伦如此慈悲地把我们从暴民手中救出来,只是为了要把我们分尸卖掉。

  「埃玛!」我想办法大叫起来。「妳在哪里?」

  宁姆的表情变得一片空白,跌坐回椅子里。我想我把他吓傻了。

  一会儿之后,乒乒乓乓的脚步声便从走廊上传来。一个穿着白色大衣的男人冲进房里。「你醒来了!」他对我欢呼道。我只能预设他是个医生。

  「我想要见埃玛!」我说。我试着把脚跨下床,但是它们感觉重得就像铅块。

  医生冲到我旁边,将我推回床上。「别下床,你还在复原期呢!」

  医生嘱咐宁姆去找班森先生。宁姆撞开房门,冲上走廊。接着埃玛就出现在门口,上气不接下气,脸上带着微笑。她的头发披散下来,身上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裙。

  「雅各布?」

  一看见她,一股力量突然窜过我的全身。我坐起来,将医生推开。

  「埃玛!」

  「你醒了!」她边说边跑向我。

  「小心点,他现在很脆弱!」医生警告道。

  埃玛小心谨慎地给了我一个最温柔的拥抱,然后在我身边的床沿坐下。「很抱歉,你醒来时我不在这里。他们说你可能还会再昏迷好几个小时……」

  「没关系。」我说,「只是我们在哪里?我们在这里多久了?」

  埃玛瞄了医生一眼。他正在一本小笔记本上书写,但显然也在听我们说话。埃玛转身背向他,压低声音。「我们在恶魔之湾某个有钱人家里。某个隐密的地方。沙伦两天半前带我们过来的。」

  「只有这样吗?」我说,研究着埃玛的脸。她的皮肤光滑,所有的伤都仅剩下白色细痕。「妳看起来几乎已经全好了!」

  「我只有一点小擦伤和撞伤……」

  「才怪。」我说,「我还记得那时发生了什么事好嘛。」

  「你断了一根肋骨,还有肩膀脱臼。」医生打岔道。

  「这里有个女人,」埃玛说,「一个医疗者。她的身体会产生一种厉害的粉末……」

  「还有双重脑震荡。」医生说,「最终并没有什么我们不能应付的问题。但是你,小男孩,你来到这里时几乎快死了。」

  我拍了拍我的胸口和肚子,那些被严重攻击的地方,一点都不痛。我抬起右手臂,活动了下肩膀,没有任何问题。「我好像换了一条手臂一样。」我赞叹地说。

  「你不需要换个脑袋已经算是幸运了。」另一个声音说道。沙伦正弯下身子,好让自己从门框中穿过。「事实上,真可惜他们没有给你一个新脑袋,因为你现在用的这个显然里头装的全是垃圾。就那样消失、完全不知道你究竟往哪里钻……尤其还是在我警告过你们之后!你到底在想什么?」他居高临下地站在我和埃玛面前,摇着他那又长又白的手指。

  我对他露齿一笑。「哈啰,沙伦,很高兴我们又见面了。」

  「对啊,哈哈,在一切都明朗之后,要微笑真容易,对不对?但你们差点就害死自己了!」

  「我们很幸运。」埃玛说。

  「对……幸好我在那里!幸好我的绞刑台工人表亲们那天下午正好有空!幸好我在他们去棺材摇篮酒吧(Cradle and Coffin)里喝太多热沟啤酒前就找到他们!顺带一提,他们可不做白工的。我把他们的服务费也加进你们的账单里了,还有我坏掉的船!」

  「好啦,好啦!」我说,「冷静点好不好?」

  「当时你们到底在想什么?」他又说了一次,他的口臭像云一样笼罩着我们。

  接着,我突然想起自己当时到底在想什么了,以致有点失控。「我在想你是个不值得信任的骗子!」我回击道,「你只在乎钱,而且只要一有机会,就会把我们当奴隶卖掉!没错。」我说,「我们全都搞清楚了。我们知道你们这些特异者在这里都干了些什么肮脏事,而如果你真的觉得我们会相信你……」我指向沙伦,「或者你们任何一个人……」我指向医生,「帮助我们完全只出于好心,你们绝对是疯了!所以要不现在就告诉我们,你们到底想把我们怎么样,要不就让我们走,因为我们……我们有……」

  突如其来的疲惫感席卷全身,我的视线一片模糊。

  「有更重要的事情……」

  我摇了摇头,试着站起来,但整个房间像是开始旋转般。埃玛抓住我的手臂,医生则温柔地把我推回枕头上。「我们之所以会帮助你们,是因为班森先生要求我们这么做。」他简短地说,「至于他想要把你们怎么样,你们得自己问他了。」

  「所以我说了,那位不知道哪位的先生可以去吃呜呜呜……」

  埃玛用一只手摀住我的嘴。「雅各布现在有点精神错乱。」她说,「我很确定他的意思是,谢谢你们救了我们。我们欠你们一次。」

  「这也是啦。」我含糊地透过她的手指说道。

  我既生气又害怕,但更多的是生存下来的喜悦,还有看见埃玛被治愈的样子。当我想到这点时,所有的反抗之情便从体内流失,只剩下满满的感谢。我闭上眼睛,好让房间停止转动,一边听着他们窃窃私语着我的事。

  「他是个麻烦。」医生说,「我们不能让他这样去见班森先生。」

  「他的脑子还不太能运作。」沙伦说,「如果那个女孩和我可以私下与他谈谈,我很确定他会恢复正常的。可以让我们独处一下吗?」

  医生不甘愿地离开了。他出去后,我睁开眼睛,聚焦在俯视我的埃玛身上。

  「爱迪森在哪?」我问。

  「他过桥了。」她说。

  「对。」我想起来了。「有他的消息吗?他回来了吗?」

  「没有。」她轻声说,「还没。」

  我思考着这可能代表什么意思,他可能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却无法忍受那个想法。「我们答应过要去找他的。」我说,「如果他能过桥,我们也行。」

  「桥里的那只噬魂怪可能不介意一只狗搭便车。」沙伦插嘴道,「但你们的话,他绝对会把你们拔下来丢进河里的。」

  「走开啦。」我说,「我想跟埃玛单独说话。」

  「为什么?你们想爬出窗户、再逃跑一次吗?」

  「我们哪都不会去。」埃玛说,「雅各布连床都下不了耶。」

  沙伦完全不受动摇。「我会到角落去,不偷听。」他说,「这是我最大的让步了。」他走到宁姆的单边扶手椅上坐下,边哼着歌边清理他的指甲。

  埃玛帮助我坐好,我们额头靠着额头,用耳语的音量说话。有那么一瞬间,她和我之间这么近的距离,让我脑中的所有问题全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只感觉到她的手碰触我的脸颊和下巴。

  「你把我吓死了。」埃玛说,「我以为我要失去你了。」

  「我没事。」我知道我之前一点也不好,但是被别人这样担心,让我觉得很难为情。

  「你之前可不是,完全不是。你应该要跟医生道歉。」

  「我知道。我只是吓坏了。如果我吓到妳了,我很抱歉。」

  她点点头,然后移开视线。她的眼神短暂地跳到墙上,当她再度转回来时,一股新的强硬光芒在眼中闪烁。

  「我总是喜欢告诉自己,我很强壮。」她说,「我喜欢告诉自己,我之所以现在还是自由之身,不像布兰温、米勒或伊诺,是因为我够强壮、可以让人依靠。我一直都是那样的人,可以承担任何事情的人。好像我体内有一个感受疼痛的开关没有打开,可以挡掉可怕的事情,与之共存,然后继续做我该做的事。」她握住我放在床单上的手,我们的手指便自动缠在一起。「但是当我想到你时,他们把你从地上抬起来时的样子,在那些人之后……」

  她吐出一口颤抖的气息,摇摇头,好像想要赶走那段记忆。「我就崩溃了。」

  「我也是。」我想起每次看见埃玛受伤时的那股心痛感、每次她陷入危险时我感受到的恐慌。「我也是。」我握紧她的手,一边搜寻其他可以说的话,但她先开口了。

  「我需要你保证一件事情。」

  「任何事都行。」我说。

  「我需要你别死。」

  我微笑起来,但埃玛没有。「你不能死。」她说,「如果我失去你,其他的一切就完全没有意义了。」

  我用手臂环住她,将她紧紧搂住。「我会尽全力做到。」

  「这样还不够。」她低语。「答应我。」

  「好吧。我不会死。」

  「说『我保证』。」

  「我保证。那妳也得保证。」

  「我保证。」她说。

  「啊。」沙伦悠然地在角落说道。「恋人间甜蜜的谎言……」

  我们松开彼此。「你不该偷听的!」我说。

  「你们已经聊得够久了。」他边说边把椅子拖过房间来到床边,发出巨大的噪音。「我们还有重要的事情要讨论。像是你们欠我一个道歉。」

  「为什么?」我恼怒地说。

  「污辱我的形象和名声。」

  「我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我说,「这个圈套里的确充满了骗子和怪胎,你也的确是个只要钱的混蛋。」

  「而且还对自己同胞的困境,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埃玛补充道,「但是,再一次,谢谢你救了我们。」

  「在这里,你得学会事情的优先级。」沙伦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苦难。每个人都想要从你身上得到某些东西,每个人也几乎总在说谎。所以,没错,我不打算为了自我中心和利益取向的行为道歉。但如果你认为我会参与任何交易特异者肉体的行为,那我深深地鄙视你。我是个投机客,并不代表我是个黑心的王八蛋。」

  「那我们怎么会知道?」我说,「我们又是哀求又是贿赂,才阻止你把我们留在码头上,记得吗?」

  他耸耸肩。「那是在我知道你是谁之前啊。」

  我瞄了埃玛一眼,然后一只手指向我的胸口。「我是谁?」

  「你,我亲爱的男孩。班森先生等着要和你说话,已经等了很久。从四十几年前,我开始担任船夫的那天起。班森让我安全进出恶魔之湾,我则是替他留意你的出现。我本就该带你去见他。而现在,我终于能达成我们的协议了。」

  「你一定是把我误认成别人了。」我说,「我谁都不是。」

  「他说过你可以和噬魂怪对话。你认识多少个特异者可以做到这一点?」

  「但他只有十六岁。」埃玛说,「真正的十六岁。所以怎么可能……」

  「所以我才多花了点时间搞懂那是怎么回事。」沙伦说,「我必须亲自和班森先生谈这件事,就是你们两个跑走的时候。你并不符合描述,知道吗?!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期待见到一名老先生。」

  「一个老先生。」我说。

  「对。」

  「可以和噬魂怪沟通。」

  「就像我说的那样。」

  埃玛握紧我的手,我们交换了一个视线。不可能的。接着我将脚伸下床,身上彷佛灌注了新的力量。「我想和这位班森谈谈。现在。」

  「他准备好了之后就会见你。」沙伦说。

  「不。」我说,「现在。」

  巧合的是,这句话刚说完,就传来一声敲门声。沙伦开门,发现宁姆站在外面。「班森先生会于一小时后接见我们的客人。」他说,「地点在图书馆。」

  「我们不能再等一个小时。」我说,「我们已经在这里浪费太多的时间了。」

  这句话让宁姆的脸颊胀红鼓起。「浪费?」

  「雅各布的意思是,」埃玛说,「我们在恶魔之湾还有别的紧急状况需要应付,而我们已经迟到了。」

  「班森先生坚持要郑重地接待你们。」宁姆说,「他总是说,当这世界失去礼仪的时候,我们也就失去这个世界了。说到这,我是来确保你们穿戴得宜的。」他走向衣柜,打开沉重的门。里面放了好几排的衣物。「你们可以自由选择喜欢的服装。」

  埃玛拉出一条下襬繁复的裙子,瘪了瘪嘴。「这感觉太糟了。在这里玩办家家酒、喝下午茶,而我们的朋友和时鸟们正被迫面对天知道什么可怕的命运。」

  「我们是为了他们这么做。」我说,「我们只需要配合到班森告诉我们,他拥有的信息为止。他或许知道什么重要的事。」

  「或许他只是个孤独的老人。」

  「不要用那种态度讨论班森先生。」宁姆说,脸都皱了起来。「班森先生是个圣人、是人中之人!」

  「喔,冷静点。」沙伦说。他走到窗边,拉起百叶窗,让一丝颜色像豆子汤的日光透进房里。「起床换衣服了。」他对我们说。「你们有个约会呢。」

  我一挥开棉被,埃玛便帮助我下床。让我惊讶的是,我的腿居然撑住我的体重。我往窗外瞄了一眼,看见空荡荡的街道笼罩在黄色的黑雾中,然后靠着埃玛的帮助,来到衣柜前挑选要换的衣服。我发现一套上面贴着我名字的外衣。

  「我们可以有点换衣服的隐私吗?」我说。

  沙伦看了宁姆一眼,耸耸肩。宁姆摆着手。「这样很不好!」

  「啊,他们没关系啦。」沙伦说,一边挥了挥手。「但是不要乱搞,好吗?」

  埃玛的脸微微红了起来。「我可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妳当然不懂。」他把宁姆赶出门外,然后在门边停下脚步。「我相信你们不会再逃跑了?」 「为什么要跑?」我说,「我们想要见班森先生。」

  「我们哪都不会去。」埃玛说,「但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班森先生要我盯着你们。」

  我很想知道这是否代表如果我们试着溜走,沙伦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我们。

  「你一定欠了他很大的人情。」我说。

  「超级大。」他回答。「我欠他一条命。」接着他几乎把自己对折成两半,挤上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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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那里换。」埃玛边说边对着房间里的附属小浴室点点头。「我会在这里换。在我敲门前不准偷看!」

  「好啦。」我刻意强调语气里的失望之情,好藏住内心真正失望的感觉。虽然不可否认,偷窥埃玛只穿内衣的样子非常吸引人,但是最近一连串危及性命的威胁,已把我大脑中那块青少年的部分推入某种程度的永眠状态。不过几个比较认真的亲吻,或许可以把我的本能再度唤醒。

  无论如何,现在都不是时机。

  我把自己关进由发亮的白色磁砖和钢铁组成的小浴室里,然后倾身靠近镀银的镜子检视自己。

  我简直是一团糟。

  我的面孔发肿,好几道愤怒的粉红色伤痕跨越其上,虽然好得很快,但痕迹还在,提醒着我所承受的每一下攻击。我的身体布满了瘀青,虽然不痛,但是看起来很可怕。耳朵中最难清洁的那些折缝里则积满了干掉的血。这画面让我一阵头晕,得抓住水槽边缘才不致摔倒。一段可怕的回忆突然窜进我脑中:人们对着我拳打脚踢,我则朝地面上重重栽去。

  从来没有人试着赤手空拳地杀掉我,这和被噬魂怪追杀是完全不同的经验,因为噬魂怪是靠着本能在行动。这也和被开枪打中是不一样的,子弹是一种快速而毫无人性的杀人方法。但用你的双手,那是得费力的。你得够恨才行。想到这样的恨意曾经是针对我而来,就让我产生一股诡异的酸涩感。那些根本不认识我的特异者,在集体疯狂的状态下,有一瞬间是那么的恨我,恨得足以试着用他们的拳头把我活活打死。这件事让我感到有点羞耻,又好像有某部分的人性从体内消失,却无法理解为什么。我得回头再来思考这件事,如果有天我有余裕回头来思考这种事情的话。

  我扭开水龙头想要洗脸。水管颤抖着发出呻吟,但在一阵夸张的噪音之后,只有一小口黑水流出来。这位班森老兄或许很有钱,但没有任何金银财宝可以使他远离这个地狱般的现实世界。

  他是怎么爬到这个位置的?

  更有趣的问题是:这个人是怎么认识或怎么知道我爷爷的?我很确定,他才是沙伦提及班森先生在等一个能说噬魂怪语的老先生时所指的对象。或许战争时期爷爷见过班森先生,在他离开裴利隼女士之后、到达美国之前。那是他人生中决定性的一段时间,但他对那段日子绝口不提,就算说了,也省略掉所有细节。尽管在过去几个月里,我已经得知了许多关于爷爷的事,可是从许多层面上来说,他对我仍然是个谜。现在他已经去世,我难过地想,或许永远也没办法解开它了。

  我穿上班森先生给我准备的衣服,一件看起来非常时尚的蓝色衬衫,还有灰色的羊毛背心,再配上简单的黑长裤。它们全都非常合身,好像他们早就知道我要来了一样。当我踩进一双棕色的皮制牛津鞋时,埃玛敲了敲门。

  「你在里面还好吗?」

  我打开门,只看见一团爆炸的黄色。埃玛身穿一件巨大的亮黄色洋装,带着蓬蓬的袖子和落在脚边的裙襬,模样看起来十分悲惨。

  她叹了口气。「我很确定这一定是裁缝界的悲剧。」

  「妳看起来像大鸟4。」我边说边跟着她走出浴室。「我看起来像是罗杰先生5。这个班森真是太残酷了。」

  这两个譬喻她都听不懂。她忽视我,然后走到窗边往外看。

  「很好。」

  「什么很好?」我说。

  「这个窗架,够大,又有足够的地方可以抓,比攀爬梯安全多了。」

  「所以我们为什么要在意窗架安不安全?」我边问边走到窗边加入她。

  「因为沙伦在看守走廊,所以显然我们不能从那边出去。」

  埃玛有时好像在自己脑子里就和我进行完整个对话了,通常我都没有参与到。而当她好不容易决定让我加入对话时,又会因为我的困惑感到挫败不已。她的脑子转得太快,有时连她自己都跟不上。

  「我们不能跑掉。」我说,「我们得去见班森啊。」

  「我们会见他的,但是如果你要我把接下来的这一个小时都花在这个房间里瞎等,那你还是杀了我吧。这位神圣的班森先生是恶魔之湾里的放逐者,这代表他一定是个拥有下流背景的危险罪犯。我想要好好看看他的屋子,看看我们能找到些什么。我们会在别人发现之前回来的。我们要守信用。」

  「啊,很好,偷溜。那我们还穿得真适合。」

  「很好笑。」

  我穿的是一双硬底皮鞋,让我每踩一步都像是铁锤在敲一样的吵,她则穿着比警告标志还要更黄的洋装,我也才刚找回自己站好的力气,但我同意她的说法。她对此类事情的看法通常都是对的,而我在不知不觉间已开始依赖她的直觉。

  「如果我们被人看到了,就被看到了吧。」她说,「反正这个人已经等了你好几万年,他不可能因为我们小小的参观了,就把我们踢出去的。」

  她推开窗户,爬到窗架上。我小心地把头探出去。我们位于恶魔之湾中「高级」区域的一条空街,高出地面两层楼。我认出了一堆木材,那是我们看见沙伦走出那间像废弃商店时的藏身处。我们的正下方是蒙迪、泰森和史翠普的律师事务所。这当然是假的了。那只是个门面,是班森家的秘密入口。

  埃玛对我伸出手。「我知道你不是特别向往高处,但我不会让你摔下去的。」

  被噬魂怪吊在沸腾的河水上之后,这一点点的高度似乎就没那么吓人了。再者,埃玛说得对,这个窗架很宽,还有许多装饰用的凸起和夜行神龙的头像雕塑,形成天然的扶手。我爬出去,双手抓好,然后跟在她身后移动。

  窗架延伸到一个转角,我们非常确定已经来到和沙伦看守的平行位置,试图打开一扇窗户。

  它锁住了。我们往前挪了一小段,试了第二扇窗户,但是它也锁住了,第三、第四、第五扇也都上了锁。

  「我们快要把整栋楼都绕完了。」我说,「如果全都是锁上的呢?」

  「这一扇会是开的。」埃玛说。

  「妳怎么知道?」

  「因为我是先知。」随着这句话,她一脚踢上窗子,将部分碎裂的玻璃踢进屋里,另一部分则哗啦啦地沿着建筑表面滚落。

  「不,妳是流氓。」我说。

  埃玛对我露齿一笑,然后用手掌把剩下的几块碎片从窗框上推掉。

  她跨进入口,我有点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她走进一间黑暗的小房间。我们的眼睛花了一点时间才适应这里的光线;这个房间唯一的光源是从打破的窗户透进来的,而发黄的光线让我们看见一个老鼠的天堂。木箱堆得几乎达到天花板的高度,乱七八糟地散落在房间各处,仅留下之间细小的空隙。

  「我想班森不太喜欢丢垃圾。」

  我以三连发的喷嚏做为响应。这里的空气布满了灰尘。埃玛慰问了我一下,然后在手中燃起一小撮火焰,举向最靠近她的木箱。上面标示着Rm. AM-157。

  「妳觉得里面装的是什么?」我说。

  「我们得用铁锹才能知道了。」埃玛说,「这些箱子封得太死。」

  「我还以为妳是先知呢。」

  她对我扮了个鬼脸。

  由于没有铁锹,我们便继续往房间深处前进。随着和窗户的距离愈拉愈大,埃玛手中的火球也愈来愈大颗。箱子间的狭窄缝隙,引领我们来到一扇拱门前,然后通往另一个几乎一样暗、一样拥挤的房间。但这里堆的不是箱子,而是许多盖在白色帆布下的物品,上面覆满灰尘。埃玛正打算拉开其中一块布,但我抓住了她的手臂。

  「怎么啦?」她不悦地问。

  「下面可能是很可怕的东西。」

  「对啊,没错。」她边说边扯开帆布,扬起漫天粉尘。

  等到尘埃落定后,才发现自己的身影正倒映在一个及腰高的玻璃柜上,就像你在博物馆会看见的那种四呎大的陈列柜。里头整齐地排列并标示了一个雕刻过的椰子壳、一根鲸鱼股刻成的梳子、一个小石斧,还有其他几样一时间看不出是什么的东西。玻璃照上贴着一张纸卡,上面写着南太平洋区,新西比底区艾斯皮里托群岛,特异者所使用之家庭用品,公元一七五○年。

  「呃。」埃玛说。

  「好诡异。」我回答。

  她把帆布盖回去,但其实这样做已经没什么意义了。我的意思是,我们也不可能假装没把玻璃打破啊!然后我们缓缓穿过房间,随机再翻开其他物品。里头的东西全是特异者曾经使用过的器具,彼此间倒是没有什么关联。其中一个玻璃柜里装的,是公元一八○○年远东地区特异者穿过的彩色丝绸。另一个则陈列着一个乍看是根树干的东西,但靠近细看,才发现那是扇装着铁片和树结门把的门。上面的说明卡写着大西伯利雅荒原上特异者住宅之入口,公元一五三○年。

  「哇喔。」埃玛边说边靠近检视。「我不知道原来世界上有这么多我们的同胞。」

  「或者曾经有。」我说,「我想知道现在世界上还有多少特异者。」

  我们看见的最后一个陈列柜上,标示着凯马里地下城,西提特异者使用之武器,日期不详。但奇怪的是,我们看见的东西全是死掉的甲虫和蝴蝶。

  埃玛把火焰转向我。「我想我们已经确定班森是个历史收集狂。准备继续往前了吗?」

  我们快速穿过另外两间同样摆满陈列柜的房间,然后来到一道员工用的楼梯前。我们爬上二楼,走上一条铺着奢侈地毯的长走廊。走廊似乎无限延伸,两侧规律的门和重复的壁纸,制造出一种永无止境的感觉,让人头晕眼花。

  我们边走边瞄向房间里。每个房间都装潢得差不多、摆设得差不多、壁纸也贴得差不多:全都有一张床、一张床头桌和一个衣柜,就和我之前待的那个一样。壁纸上红色的芙蓉科藤蔓图样一路延伸至地毯下方,形成一股催眠般的波浪,让整个空间像是就快被植物包裹了的错觉。事实上,这里的每个房间唯一有点不同之处,只有门上镶着的小铜牌,给每个房间不同的名字,而且充满异国味:阿普斯之屋,戈比之屋,亚马逊之屋。

  这条走廊上约有五十个房间,因我们的速度很快,当走到一半时,几乎可确定这里没有什么值得研究的东西。突然间,一阵冷空气朝我们卷来,让我全身瞬间都起了鸡皮疙瘩。

  「哇喔!」我用手臂抱住自己。「这是怎么回事?」

  「是有人没关窗户吗?」埃玛说。

  「但外面不冷啊。」我说,而她耸耸肩。

  我们继续沿着走廊前进,空气变得愈来愈冷。最后,我们转过一个转角,眼前的走廊全被天花板上垂下的冰柱和地毯上结的冰包围。这股寒冷似乎是从某个特定房间传出来的,我们站在那扇门前,看着一片片的雪花从门缝底下飘出来。

  「这真的超奇怪的。」我边说边颤抖。

  「的确相当不寻常。」埃玛同意道,「就连用我的标准看也是。」

  我踩着布满雪的地毯往前走去,检视门牌上的名称。上面写的是:西伯利亚之屋。

  我看向埃玛,她看向我。

  「或许只是过度运转的冷气而已。」她说。

  「我们开门确定一下吧。」我说,然后伸手抓住门把,但是转不动。「锁住了。」

  埃玛把手放在门把上几秒钟,里头的冰融化后的水开始滴落。

  「没锁住。」她说,「是冻住了。」

  她扭转门把,推开门,但只推开了一吋,里头堆起的雪挡住了门。我们用肩膀抵住门,数到三,然后用力推。门向后旋开,一股冷空气打上我们的脸。雪片四处飞散,飞入我们的眼睛、灌进身后的走廊里。

  我们用手遮住脸,往里窥视。这里的装潢和其他房间一样──床、衣柜、床头桌──但全被埋在一团团白雪之中。

  「这到底是什么?」我隔着呼啸的风大喊。「另一个圈套吗?」

  「不可能!」埃玛喊回来。「我们已经在一个圈套里了啊!」

  我们倾身向前,好看得更清楚。原以为那些冰雪是从窗外飞进来的,但是当视线清晰后,才发现这里根本没有窗户,房间最里面甚至连墙都没有。结冰的墙竖立在两旁,上方则是天花板,但原本第四面墙的位置却是一个冰穴,后方则是开阔的空间、开阔的土地,还有永无止境的白雪和黑石。

  从我有限的知识来判断,这里是西伯利亚。

  一条铲开的雪径将房间和那片雪白的世界连接起来。我们沿着小径往前走,离开房间,进入洞穴里,对周遭的一切赞叹不已。巨大的冰柱从地面上窜起或从天花板上垂下,让四周看起来像是由冰雪所组成的森林。

  你很难真正让埃玛感到惊叹,她毕竟已经将近一百岁,这辈子早看惯特异的事物,但是这地方似乎让她打从心底觉得特别。

  「这太惊人了!」她弯腰舀起一手的雪,朝我扔过来。「你不觉得很惊人吗?」

  「的确。」我的牙齿抖个不停。「但是这在这里干什么?」

  我们在巨大的冰柱间穿梭,走出开口。回过头去,我再也看不见房间本身了;它完美地嵌进了冰穴之中。

  埃玛快步往前,然后折回来用急切的声音对我说:「这边!」

  我在雪中艰难地移动,来到她身边。眼前的景色十分复杂,先是一片平坦的白色平原,接着地面开始陷落,形成波浪起伏的皱折,其中带着裂缝。

  「这里不只我们。」埃玛说,伸手指向我错过的一个小细节。有个男人站在其中一条裂缝旁,正低头往里看。

  「他在干嘛?」我说,但这问句其实只是装饰性。

  「显然在找东西喽。」

  我们看着他缓缓沿着裂缝前进,眼神始终没有抬起。一分钟后,突然意识到,因为气温太低,脸已经失去知觉了。一股夹带着冰雪的风吹起,遮蔽了我们的视线。

  一会儿之后,风停了,男人正直直往我们这里看过来。

  埃玛浑身一僵。「喔哦。」

  「妳觉得他看到我们了吗?」

  埃玛低头看着自己亮黄色的洋装。「是的。」

  我们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眼神直盯着男人,他则隔着这片雪白荒原看着我们,接着他开始朝我们的方向跑来。他距离我们还有好几百码的距离,而且途中全是深深的积雪与起伏的地表。不知他究竟是敌是友,但我们正身处在一个不该闯入的世界,所以现在能做的最好决定就是离开。在我们听见一声吼叫后,也没什么其他选择了。那种吼声我只听过一次,在吉普赛的营地。

  熊。

  我回头快速地瞄了一眼,更确定我的判断:一只巨大的黑熊正从一条裂缝中爬出来,加入雪地上的男人,然后两者一起朝我们跑来,但熊的速度比男人快得多。

  「熊!」我多此一举地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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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试着跑起来,但冻僵的双腿拒绝合作。埃玛似乎完全不受低温影响,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拉着我往前跑。我们钻回洞穴里,跌跌撞撞地穿过房间,然后摔出房门。走廊上充满了纷飞的雪。我把门在身后关上,好像这样就可以抵挡一只熊。然后我们沿着原路跑过走廊,回到班森的博物馆,将自己藏身在他一个个的白色魅影后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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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找到一个最远的角落,躲在一面墙与一座布满灰尘的巨大物体后方,一个小得连头都不能转动的缝隙里。刚才的那股冰冷气息已深深地刺入我们的骨头里。我们站在那里沉默地发着抖,宛若服装店里的模特儿般僵硬,身上的雪开始融化,在脚边形成积水。埃玛的左手抓住我的右手,其中包含了我们能交换的所有温度与深意。我们正在发展出一套无法用文字传达的语言,一套独特的手势、眼神与接触,还有愈来愈深沉的亲吻。这套语言随着时间推进,变得愈来愈丰富、愈强烈、愈复杂。它很吸引人、很有必要,而像现在这个时刻,它能让我比较没那冷,也比较没那么害怕。

  几分钟后,我们确定没有熊会来吃我们了,才敢开始交换耳语。

  「刚才那是个圈套吗?」我问,「圈套里的圈套?」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埃玛回答。

  「西伯利亚。门上写的是西伯利亚。」

  「如果那是西伯利亚,那那个房间就是某种传送门,不是个圈套。而传送门当然不存在了。」

  「当然。」我说。但是这概念似乎没有那么难以置信。在一个时光圈套存在的世界,传送门当然也可以存在。

  「如果它真的只是个老圈套呢?」我提议道,「像是在冰河时期,十万或五十万年前?恶魔之湾在那时候或许看起来就是这样。」

  「我不觉得世界上有那么古老的圈套。」埃玛说。

  我的牙齿打颤。「我抖得停不下来。」我说。

  埃玛把身体侧边贴过来,然后用温暖的手搓着我的背。

  「如果我可以开启一道传送门通往任何地方,」我说,「西伯利亚绝对不是我的首选。」

  「那你想去哪里?」

  「嗯,夏威夷吧?!但我猜这个答案满无聊的,因为所有人都会说夏威夷。」

  「我就不会。」

  「妳想去哪里?」

  「你来的地方。」埃玛说,「佛罗里达。」

  「妳为什么会想要去那里?」

  「我想去看你长大的地方,那应该会很有趣。」

  「谢谢妳这么说。」我说,「但是那里实在没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那里很安静。」

  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吐出一口温暖的气息。「听起来像是天堂。」

  「妳的头发里有雪。」我说,但当我试着拨掉它时,它就融化了。我把手上的冷水甩到地上,然后我才注意到我们的脚印。我们留下了一串融雪,直直延伸至躲藏处。

  「我们真是蠢蛋。」我边说边指着痕迹。「我们应该要把鞋子脱下来的!」

  「没关系。」埃玛说,「如果他们到现在还没追上我们,他们大概……」

  大而沉重的脚步声在房间中回响,还伴随着巨型动物的呼吸声。

  「回到窗边去,愈快愈好。」埃玛嘶声说道,我们便挤出了藏身处。

  我试着跑动,但是却在一滩水上滑了一脚。我顺手去抓最靠近我的东西,却一把抓住了我们藏身的那个大收藏品上头盖着的布。遮布被我扯开,咻地一声露出了下方的陈列柜,我则是和一大团帆布一起摔在地上。

  当我抬起视线时,看见的第一样东西是一个女孩,不是站在我面前的埃玛,而是她身后的展示柜里,站在玻璃的后方。她长着一张天使般完美的脸庞,身穿蓬裙,头上系着蝴蝶结,眼神空洞地往前看,像是一尊永存的人类标本。

  我吓死了。埃玛转头去看吓坏我的东西,然后她也吓坏了。

  她把我一把拉起,我们拔腿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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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完全遗忘了那个追着我们跑的男人和熊,还有刚才看见的西伯利亚。我只想赶快远离那个房间、远离那个标本女孩,并且远离我和埃玛最后变得与她一样死去、关在玻璃箱里的可能性。现在我已经知道班森是怎样的人了,而那也是我唯一需要知道的东西。他是个扭曲的收藏家。我很确定只要我们多掀开几块帆布,就会看见像那个女孩一样的标本。

  我们冲过转角,然后一头迎上眼前一座十呎高的毛皮高山和爪牙。我们尖声大叫,试着煞住脚步,但已经太迟了,在大熊脚边摔成一团。我们挤在一起,等着死亡降临。臭而温热的气息围绕着我们,一个潮湿而粗糙的东西磨过我的脸颊侧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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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被一只熊舔了,我被一只熊舔了,而有个人正在旁边大笑。

  「冷静点,牠不会咬人的。」那个人说道。我把遮脸的手拿开,看见一个毛茸茸的长鼻子和一双巨大的棕色眼睛正盯着我看。

  是熊在说话吗?熊都是用着第三人称指称自己的吗?

  「牠的名字叫做PT。」那个人继续说,「牠是我的保镳。只要你们不犯我,牠其实是很友善的。PT,坐下!」

  PT坐了下来,不再舔我的脸,转而舔起自己的手掌。我遂将自己右侧的身体撑起,抹掉脸颊上的口水,然后终于看见那个声音的主人。他是个年长的男人,一个绅士,而他脸上那抹浅浅的微笑正好搭配那一身套装:高礼帽,手杖,手套,还有从深色夹克上方冒出的白色高领。

  他微微鞠躬,扬了扬他的帽子。「在下是梅伦.班森,请多指教。」

  「慢慢退后。」埃玛对我低声说道,然后我们一起站起来,侧身退出熊的接触范围。「我们不想惹麻烦,先生。只要让我们走,就不会有人受伤。」

  班森张开双臂,微笑道:「你们随时都可以离开,但那样就太让人失望了。你们才刚到,而我们有太多话可以聊。」

  「真的吗?」我说,「或许你可以先解释那个柜子里的女生是怎么回事!」

  「还有西伯利亚之屋!」埃玛说。

  「你们很不开心、很冷又全身湿透。你们不觉得先喝壶热茶再来讨论,会比较好吗?」

  会,但我是不会承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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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哪里都不会去,除非你先告诉我们,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埃玛说。

  「好吧。」班森说,仍然不减一丝幽默。「在西伯利亚之屋里,你们吓到的人是我的助理,而你们应该已经猜到了,那个房间连接着一个西伯利亚的圈套。」

  「但那是不可能的。」埃玛说,「西伯利亚在好几千里之外耶。」

  「三千四百八十九里。」他回答。「但我此生用尽所有的力量,就是为了要让跨圈套旅行变得可行。」他转向我。「而你们看见的那个女孩,是苏菲妮雅.温斯特。她是第一个诞生在英国皇家的特异者。她的人生非常有趣,虽然结局有点悲惨。我的特异者博物馆里收藏了所有特别的特异者,有名或不有名的,名声优良的或声名狼籍的,不管你们想看哪个,都可以给你们看。我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

  「他是个疯子。」我对埃玛喃喃说道,「他只是想要把我们做成标本加入收藏!」

  班森大笑起来(他的听力显然非常好)。「他们只是蜡像而已,我亲爱的小男孩。我是个收藏家、保存家,但我不收集人类。你真觉得我等了你这么久,是为了要掏空你的内脏,然后把你关在一个柜子里吗?」

  「因为我听过太多诡异的事了。」我边说边想起伊诺的小人军团。「所以你想把我们怎么样?」

  「船到桥头自然直。」他说,「先把你们弄干、暖和起来,然后喝茶。然后……」

  「我不是刻意要无礼的。」埃玛打岔道,「但是我们已经在这里花太多时间了。我们的朋友们……」

  「都没事,至少目前是。」班森说,「我已经调查过了,而他们距离午夜还不像你们想的那么近。」

  「你怎么知道?」埃玛很快地说,「那是什么意思?距离……」

  「你说你调查过了,是什么意思?」我的声音压过她。

  「船到桥头自然直。」班森重复道,「我知道这很难熬,但你们得有点耐心。有太多事情要说了,现在整个情况又不是很好。」他对我们伸出一只手。「看,你们在发抖。」

  「那好吧。」我说,「我们去喝茶。」

  「完美!」班森说。他的手杖在地上敲了两下。「PT,过来!」

  熊发出一声同意的咕哝,用后腿站起来,开始走路,就像一个短腿的胖子那样摇摇晃晃,来到班森站的地方。那头野兽弯下身,将他犹如婴儿般捞了起来,一手撑着他的背,另一手则抬着他的腿。

  「我知道这个移动方式很不传统。」班森隔着PT毛茸茸的肩膀说道,「但是我很容易累。」他用手杖指着前方,然后说,「PT,图书馆!」

  当PT开始带着班森先生离开时,我和埃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们。

  你可不能天天看见这种画面,我想。不过,这句话对我今天看见的所有东西都成立便是。

  「PT,停!」班森命令道。

  熊停下脚步。班森对着我们挥了挥手。

  「你们来不来?」

  直到现在我们俩才回过神来。

  「抱歉。」埃玛说,然后小跑追上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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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跟在班森和他的熊身后,左弯右拐地穿过迷宫。

  「你的熊也是特异熊吗?」我问。

  「是的,牠是一只狞熊(Grimbear)。」班森边说边宠爱地搓了搓PT的肩膀。「在俄罗斯和芬兰,牠们是时鸟最喜欢的伙伴,而驯熊术更是一种古老且备受尊重的艺术。狞熊强壮得足以击退噬魂怪,又温和得足以照顾幼童,在冬日夜晚,牠们比任何电毯都保暖,更是最吓人的保镳,就像你们所见的这样……PT,左转!」

  在班森一面细数着狞熊的优点时,我们走进了间小小的前厅。前厅正中央的透明玻璃顶篷下,站着三名女士,还有只看起来面目狰狞的大熊站在她们身边。有那么一瞬间,我的呼吸停住了,然后才发现他们一动也不动,原只是班森的另一组收藏品。

  「她们是连雀女士、黄鹂女士和鸊鷉女士。」班森说道,「还有她们的狞熊,艾历克希。」

  定睛看去,那只熊似乎正在保护那三只蜡制时鸟。三个女人平静地站在那里,熊则用后腿站立,动作凝结在大吼到一半的瞬间,一只爪子挥向敌人,而另一只爪子则可谓是甜蜜地搭在其中一名时鸟的肩膀上,她的手指则握着牠其中一根长长指甲,像是在展示她对这头猛兽不经意的主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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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历克西是PT的叔公。」班森说,「跟你的叔公打声招呼,PT!」

  PT咕哝了一声。

  「如果你也能这样命令噬魂怪就好了。」埃玛对我耳语道。

  「训练一只狞熊要多久啊?」我问班森。

  「好几年。」他回答。「狞熊是非常独立的生物。」

  「好几年耶。」我对埃玛低声说。

  埃玛翻了个白眼。「所以艾历克西也是蜡像吗?」她对班森说道。

  「喔,不。牠是个标本。」

  显然班森的说法只适用于特异人类,而不包括特异动物。如果爱迪森在这里,现在大概会擦出不少火花。

  我抖了一下,埃玛将一只温暖的手覆上我的背。班森也注意到了,他说:「原谅我!我太少有访客了,所以只要有人来,就忍不住想要炫耀我的收藏品。我一直说去喝茶,现在真的让我们去喝茶吧!」

  班森用手杖一指,PT便继续开始走路。我们跟着他们走出覆满灰尘的储藏间,来到屋里的其他部分。这间屋子从很多方面来说,就是间平凡的有钱人住宅──大理石柱构成的大厅、正式的饭厅里有挂着彩带的墙和几十个座位,还有几个看似只是为了展示高尚品味家具的侧翼房间。除此之外,每个房间都会有几个班森的特异收藏品。

  「十五世纪的西班牙。」他边说边指向大厅角落一个闪闪发光的铠甲。「我把它整新过了,穿起来就像手套般合身!」

  最后,我们终于来到图书馆,这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图书馆。班森叫PT把他放下来,拨掉身上的熊毛,然后领着我们入内。整个图书馆至少有三层楼高,四周的书柜高得令人晕头转向,搭配着一道道的阶梯、小走道和可以推动的梯子,好让人构得到书本。

  「我必须承认我还没有把它们全部读完。」班森说,「但我在努力了。」

  他将我们赶到壁炉旁,火焰的温度填满了整个房间,四周围着一整圈的沙发。沙伦和宁姆正坐在火边等待。「还敢说我是不可信赖的骗子!」沙伦嘶声喊道,但在他可以对我说更多垃圾话之前,班森就把他赶去替我们拿毛毯了。我们现在是主人的贵客,沙伦的训话还得再等等。

  一分钟后,我们裹着毯子坐在沙发上。宁姆在一旁忙碌着,在托盘上为我们准备热茶,PT则缩在火焰前,随即进入了类似冬眠的安定状态。我试着抵抗开始征服我全身的舒适满足感,并把注意力放在未完成的公事上──许多的大疑问及似乎永远也解决不了的困难;我们的朋友和时鸟;我们自找的、荒诞又无望的任务。如果一口气想要解决所有的问题,这些事将会把我击垮。所以我向宁姆要了三大匙的糖,还有量大得足以让茶变白的奶精,然后三大口喝下,再要第二杯。

  沙伦退到一旁的角落去,所以他可以一个人生闷气,又可以偷听我们的对话。

  埃玛急着想摆脱所有的正式礼节。「所以,」她说,「我们现在可以谈了吗?」

  班森忽略她。他坐在我们对面,直盯着我看,脸上挂着一丝最诡异的微笑。

  「怎样?」我边说边抹掉下巴上的一小滴茶。

  「真是太神奇了。」他回答。「你完全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谁的模子?」

  「当然是你爷爷的了。」

  我把茶杯放低。「你知道他?」

  「是的。很久以前,他是我的朋友,而当时我正急需朋友。」

  我瞄了埃玛一眼。她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紧握着茶杯。

  「他几个月前过世了。」我说。

  「是的。听到这个消息,我觉得很遗憾。」班森说,「但说实话,很惊讶他居然能在外面的世界撑了这么久。我一直以为他在几年前就被杀了。他有那么多敌人,但你的爷爷天赋异禀。」

  「你和他的友谊具体来说究竟是什么样子?」埃玛说,口气像是在进行质问的刑警。

  「妳一定就是埃玛.布鲁了。」班森终于看向她。「我听说了很多关于妳的事。」

  她看起来很惊讶。「是吗?」

  「喔,是啊。亚伯拉罕非常喜欢妳。」

  「我从来不知道。」她说,脸红了起来。

  「妳比他形容得更漂亮。」

  她的下巴绷了起来。「谢谢。」她平板地说,「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班森的微笑收了起来。「我们该来谈公事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完全不介意。」他说,不过他的口吻已经冷了好几度。「那么,妳刚才问了我西伯利亚之屋的事,而我知道,布鲁小姐,妳很不满意我给的答案。」

  「是的,但我……我们……对雅各布的爷爷更感兴趣,还有你把我们带来这里的原因。」

  「它们是相关的,我保证。那个房间,还有基本上这整间屋子,是一切的起点。」

  「好吧。」我说,「跟我们说说这间房子吧。」

  班森先生深吸了一口气,将手指靠在嘴唇上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这间房子里充满我穷尽毕生时间收集来的无价之宝,但是没有任何一件东西比这间屋子本身更有价值。它是个机器,是我个人的发明。我称它为『圆形圈套(Panloopticon)』。」

  「班森先生是个天才。」宁姆边说边将一盘三明治放在我们面前。「要来一块三明治吗,班森先生?」

  班森先生挥手打发他走。「但是就连那也不是整个故事的开头。」他继续说道,「我的故事从这间房子盖起来的很久之前就已经开始了,那时我还是个像你这年纪的小孩,雅各布。我的哥哥和我总是自称为开拓者。我们研究了整本《特异者地图集》(Perplexus Anomalous)的地图,幻想着可以造访所有他发现的圈套,幻想着可以找到新圈套,并且造访它们一次又一次。希望可以让特异王国再度兴盛起来。」他倾身向前。「你们懂我的意思吗?」

  我皱起眉头。「让它兴盛起来……用地图吗?」

  「不,不只是地图而已。问问你自己:做为人,是什么让我们变得脆弱的?」

  「伪人?」埃玛提议道。

  「噬魂怪?」我说。

  「在他们两者出现之前。」班森鼓励道。

  埃玛说:「被凡人追杀?」

  「不。那只是显示出我们脆弱的一个征兆而已。让我们脆弱的原因是地理。根据我的粗估,现在世界上还有近一万名左右的的特异者。我们知道一定还有特异者的存在,就像我们也知道宇宙里一定还有其他星球有智慧生命的存在。那在数学面上是强制性的存在。」他微笑着,啜了一口茶。「现在,想象一下有一万名特异者,全都拥有惊人的能力,全都集中在一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而努力。他们会成为一股无法抹灭的力量,对吗?」

  「我想是吧。」埃玛说。

  「绝对是的。」班森说,「但是我们被地理环境分散成好几百个脆弱的小团体,这里有十个,那里有十二个……举例来说,因为要从澳洲沙漠的圈套旅行到非洲某半岛的圈套,实在太困难了。途中不只有凡人带来的危机、自然的威胁,还有在长途旅行中衰老的风险。残酷的地理位置阻绝了所有的交通,只能让他们在距离遥远的圈套间进行最粗略的旅行,就连现在交通发达的世代也一样。」

  他暂停了一会儿,眼神扫过房间,才继续说下去。

  「现在,想象一下,如果在澳洲和非洲这两个圈套间有一个连结,那么这两个圈套的居民就会产生关系。他们可以交易、可以互相学习、可以在危难时刻互相帮助。那些原本不可能存在的可能性,现在通通都出现了。随着这些连结一个个的出现,渐渐地,我们的特异者世界,便会从散落世界各角落的独立部落,变成一个统一而强大的国度!」

  班森的比手画脚变得愈来愈丰富,直到最后那几句话,他把手举了起来,张开手掌,好像在抓一道看不见的单杠。

  「所以你才发明了这个机器吗?」我进一步问道。

  「所以我才发明了这个机器。」他边说边把手放下。「我和我哥哥一直在寻找一种更简单的方法,来探索特异者世界,但我们却找不到方法来统一它。圆形圈套的用意是成为我们族类的救世主,是一个可以永久改变特异者社会生态的发明。它是这样运作的:你从这间屋子开始,搭配一个称为接驳器(shuttle)的小机器,差不多就手掌大小。」他边说边摊开手掌。「你拿着它,走出房子,走出这个圈套,然后跨越现实环境进入另一个圈套,可能是在世界的另一端,或仅仅是一个村庄的距离而已。而当你回来这里时,接驳器会收集那个圈套的基因密码,并将那些信息一同带回来,在下次进入时使用,然后直接从这间屋子里出发。」

  「从楼上的那条走廊。」埃玛猜测。「用那些有名牌的小房间。」

  「完全正确。」班森说,「每个房间都是一个圈套入口,是我和我哥哥花了好几年的时间,从世界各地收割带回来的。有了圆形圈套之后,粗略而耗时的旅行只要进行一次就好,而每一趟回去的旅程都只是一瞬间的事。」

  「就像在铺设电报线一样。」埃玛说。

  「就像那样。」班森说,「这样就理论上来说,这间屋子便成为所有圈套的转驿站。」

  我思考了一下,回想起第一次进入裴利隼女士的圈套时有多么困难。如果我不需要跑到韦尔斯的一座小岛上去,而是在自家衣柜就能进入那个圈套呢?我就可以拥有两种生活了,和我的父母在家里,还有在这里与我的朋友及埃玛在一起。

  但是,如果这个机器当时就存在,波曼爷爷和埃玛就不需要分手了。这句话怪异得让我不禁全身一阵发麻。

  埃玛挥开她的毯子,站起身走到班森的沙发旁,将食指的尖端放进他的茶杯里。一会儿之后,他的茶又开始沸腾了。

  他对她露齿一笑。「太棒了。」他说。

  她抽出手指。「还有个问题。」

  「我打赌我知道妳想问什么。」

  「好吧。是什么?」

  「如果这么美好的东西真的存在,你们怎么从来没听过?」

  「没错。」她说,然后来到我身边坐下。

  「你们从没听过这件事……没人听过,那是因为我哥哥产生了不幸的麻烦。」班森的表情变得黑暗。「这个机器是在他的帮助下产生的,但他同时也是其失败的原因。圆形圈套最终并未像我们一开始预期的那样,成为团结大家的工具,反而成就了完全相反的事。当我们发现要造访全世界的圈套、再回过头来建立入口是件多么可笑的事情时,问题就发生了,我们的能力做不到这一点,所以这件事宛如痴人说梦。我们需要帮助,大量的帮助。幸运的是,我哥哥是个非常有魅力又具说服力的人,所以他轻易就延揽到所有需要的人才。很快地,就有了一群年轻又有抱负的特异者,愿意舍身帮助完成我们的梦想。但当时我不知道的是,我的哥哥和我有不同的梦想,一个隐藏的目的。」

  班森费了点劲站起身来。「有个传说是这样的。」他说,「妳一定知道,布鲁小姐。」他边用手杖敲着地面边走到书架旁拿出一本小书。「关于失落圈套的传说。在我们特异者死后,灵魂会前往的世界。」

  「阿伯顿。」埃玛说,「我当然听过。但那只是个传说。」

  「或许妳可以说说这个故事。」他说,「讲给我们的新朋友听。」

  班森走回沙发旁,把书递给我。这本书很薄,书皮是绿色的,老旧得连边角都发皱了。封面上印着的字是:特异者传说(Tales of the Peculiar)。

  「我读过!」我说,「至少一点点啦。」

  「这个版本已有近六百年的历史了。」班森说,「这是最后一个还包含那个传说的版本,也就是布鲁小姐等会儿要说的故事,因为人们认为这个故事太危险了。有段时间,光是提起这个故事就算是犯罪,因此这本书也成为特异者王国史上唯一一本被禁的书籍。」

  我翻开书本。每一页都是由整齐到不像人类的圆润字体手写而成,每张纸的边缘都画着图像。

  「我是在很久以前听到这个故事的。」埃玛试探性地说。

  「我会帮妳。」班森边说边缓缓坐回沙发。「开始吧。」

  「好吧。」埃玛开口。「故事是从很久以前开始的,真的很久很久,几千年前的那种古老时代。传说中,世界上有一个专门让死后特异者去的圈套。」

  「特异者天堂。」我说。

  「不算是。我们不会在那里待到永远之类的。那更像是一个……图书馆?」她似乎不太确定自己的用字,转头看向班森。「对吧?」

  「对。」他点点头说,「他们认为特异者的灵魂是珍贵且有限的资源,如果把它们和尸体一起带进坟墓就太浪费了。于是,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我们会去图书馆进行一次朝圣,在那里,灵魂会被保存下来,留给未来的其他人使用。就连在超自然的事情上,我们特异者也是很节俭的。」

  「热动力法则的第一条。」我说。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质量不能被创造或消灭。在这个例子里,灵魂也是。」(有时候,我记得的学校知识,连自己都惊讶。)

  「我想大原则是差不多的。」班森说,「我们的祖先相信,只有一定数量的特异者灵魂是可以被人类使用;还有当特异者出生时,他们会从图书馆里借出一个灵魂,就像从图书馆里借书一样。」他朝我们周围的书堆打了个手势。「但是当你的生命、你借来的灵魂到期时,就得把它还回去。」

  班森对着埃玛比画了一下。「请继续吧。」

  「所以,」埃玛说,「就是那个图书馆。我总是想象里面充满了美丽、闪亮的书本,每本里都装载着一个特异灵魂,而且数千年来,人们借出灵魂,并在死亡时归还,每件事都十分美好。接着有一天,某个人发现就算你还没有要死,也可以闯进图书馆里。而他的确闯进去了。他偷走了几个最强大的灵魂,并拿它们做为邪恶的用途。」埃玛看着班森。「对吧?」

  「事实都是对的。只是说法没什么艺术性。」班森说。

  「利用它们?」我说,「怎么做?」

  「把它们的力量和他自己的结合在一起。」班森解释道,「最后,图书馆的管理员们杀了那个盗贼,把被偷走的灵魂取回,让事情回到正轨。但是我们可以这么说,『精灵已经被放出来了』。图书馆可以入侵的事实就像剧毒般在我们的社会里传开。谁掌握了那个图书馆,就能掌握整个特异王国,不久后,更多的灵魂被偷。接下来出现了一段黑暗时代,这段期间,权力熏心的人们挑起一场又一场的大战,试着争夺阿伯顿与灵魂图书馆的掌控权。我们损失了许多人命,土地被战火烧黑,饥荒与疾病在大地横行,但坐拥权力的特异者却用洪水与雷电残杀着彼此。这就是凡人传说中天神们在空中战斗的实际状况。他们的泰坦之战,就是我们争夺灵魂图书馆的战争。」

  「我以为你说这个故事不是真的。」我说。

  「我就要说到那里了。」班森说,然后转向正在旁边徘徊的宁姆。「你可以走了,宁姆,我们不需要更多的茶。」

  「抱歉,先生,我不是故意要偷听的,但这是我最喜欢的部分。」

  「那就坐下!」

  宁姆一屁股往地上坐,盘起腿,把下巴搁在手上。

  「我刚才说到的,那段时间虽然短,却非常糟糕,毁灭与悲惨的命运摧毁了我们的族人。灵魂图书馆不断易主,每次都是血腥的战斗。接着有一天,黑暗时代中止了。在阿伯顿中自立为王的人被杀,而杀了他的人正打算称王,但他再也找不到它了。一夜之间,整个圈套就这样消失了。」

  「消失?」我说。

  「前一天还在,第二天就不见了。」埃玛说。

  「咻。」宁姆说。

  「根据传说,灵魂图书馆是坐落在阿伯顿一座古城的山坡上。但是当那名即将继位的王前去领取他的战利品时,图书馆已经不见了。整座城也不在了。它们原本的所在位置只剩下一片柔软的草原,好像它们从未存在过一样。」

  「太扯了。」我说。

  「但是这没什么。」埃玛说,「这只是个传说。」

  「失落的圈套。」我边说边读着手中书本翻开的那一页。

  「我们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阿伯顿是不是真的存在。」班森说,嘴角拉开成一个神秘的微笑。「所以它才会成为一个传说啊。但就像所有藏宝的故事一样,这个传说并没有阻止人们几世纪以来不断地搜索。他们说波普勒斯(Perplexus Anomalous)自己就花了好几年的时间,试着寻找失落的阿伯顿圈套,这也就是为什么他开始发现那么多其他的圈套,并画出了著名的地图集。」

  「我以前都不知道。」埃玛说,「所以我想,它还是带来了一点益处嘛。」

  「但也带来许多坏处。」班森补充道,「我的哥哥也相信这个故事。愚蠢的是,我原谅了他性格上的缺失,而且我轻忽了它,太晚才发现它完全是我哥哥的动力。在那时候,我那位充满魅力的哥哥,已经说服了我们招募来的小小军队,相信那个传说是真的、阿伯顿是真的、灵魂图书馆是可以再被找出来的。他告诉他们,波普勒斯已经快要找到了,所以他们只需要完成他的工作。如此一来,存放在图书馆中那些大量又危险的能力就会属于我们──他们──了。

  「我放纵他们太久,而这个念头变成了像癌细胞般的存在。他们不断地寻找,发出一支又一支的探险队,就为了要寻找那个圈套,而所有的失败只更加深他们的渴望。完全遗忘了我们的初衷,是要团结起特异王国。一直以来,我的哥哥就只想着要如何掌权,就像旧时那些自以为神的特异者。而当我试着挑战并夺回所建造机器的主控权时,他却把我说成叛徒,让其他人与我为敌,并把我囚禁在牢房里。」

  班森的手紧紧握着手杖的把手处,像是想要扭断某人的脖子,然后他抬起视线,那张脸憔悴得宛若死人面具。「或许你们现在已经猜到他的名字了。」

  我的眼睛倏地转向埃玛,她的双眼圆睁得像两枚月亮。我们齐声说道:

  「胎魔。」

  班森点点头。「他的真名是杰克。」

  埃玛向前倾身。「所以你的姊妹是……」

  「我的姊妹是阿尔玛.裴利隼。」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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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班森,震惊不已。眼前的这个人,真的有可能是裴利隼女士的亲兄弟吗?我知道她有两个兄弟,她曾提过一、两次,甚至给我看过他们孩童时期的照片。她也告诉过我,他们悖德的行径是如何导致了一九○八年的灾难,以及他们是如何把自己和跟随者们变成了噬魂怪,之后又变成了现在我们认知而惧怕的伪人。但她从来没提过他们的名字,她的故事也和班森说的不尽相同。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说,「那你一定是伪人了。」

  宁姆的下巴掉了下来。「班森先生才不是。」他已经准备好站起来捍卫自己主人的荣誉,但班森先生挥了挥手打发他。

  「没关系,宁姆。他们只听过阿尔玛版本的故事。可是她的认知里有些缺陷。」

  「但你没否认喔。」埃玛说。

  「我不是伪人。」班森尖锐地说。他不太习惯被我们这样的人质问,所以他的自尊已开始要刺穿其温文儒雅的礼仪了。

  「那你介不介意我们检查一下?」我说,「我们才能确定……」

  「完全不介意。」班森说。他用手杖支撑着站起身来,然后走到双方沙发间的空旷处。PT好奇地抬起头,宁姆则转过身去,不想看到他的主人被这样羞辱。

  我们和班森先生在地毯上会面。他弯下身,好让我们不必踮脚,因他高得惊人,他等着我们检查其眼白处,确认没有任何佩戴隐形眼镜的痕迹。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好像已经好几天没有睡觉了,除此之外,他是清白的。

  我们向后退开。「好,你不是伪人。」我说,「但那就意谓着你不是胎魔的兄弟。」

  「恐怕你们的假设本身就是错的。」他说,「我的哥哥和其他人变成噬魂怪,我得负责,但我从来没让自己变成其中一员。」

  「噬魂怪是你制造的?」埃玛说,「为什么?!」

  班森先生转头看向火焰。「那是特可怕的错误。一个意外。」我们等着他进一步解释。要他唤回那段隐藏起来的故事,似乎真的耗费了他很大一番工夫。「让事情发展那么久、那么无法收拾,是我的错。」他沉重地说,「我一直告诉自己,我哥哥并不像他看来的那么危险。直到他囚禁我,一切都已经太迟了,我才发现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

  他朝温暖的火焰走去,跪下身去抚摸大熊宽阔的肚子,让手指在PT的毛间游走。「我知道有人该阻止杰克,不只是为了我自己,也不只是因为他真的有可能找到灵魂图书馆。不,因为他的野心早超过了那个层次。他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让我们的军队变成一个危险的政治运动团体。他认为自己是一个反抗家,要试着从他所谓『时鸟幼儿化对待』的社会中挣脱出来。」

  「时鸟是我们的社会依然存在的原因呀。」埃玛苦涩地说。

  「是的。」班森说,「但你们知道,我的哥哥非常善妒。从孩子时期,他就非常嫉妒我们姊妹的权力和地位。因我们与生俱来的能力与她的相比简直微不足道。她三岁时,照顾我们的时鸟就知道她拥有极佳的天赋。人们将她捧上了天,只是这点就把杰克逼疯了。所以当她还是个小婴儿时,他会故意捏她,只是想听她哭。当她在练习变身成鸟的时候,他会追着她跑,拔她的羽毛。」

  我看见埃玛的一根手指燃起愤怒的火焰,她随即把手指插进茶里熄灭它。

  「这种丑恶的情绪与日俱增。」班森说,「杰克把这样妒忌的恶意植入了我们某些特异者伙伴的心中。他举办会议、发表演说,集结反抗者为他的目的而努力。恶魔之湾是个极佳的收割场,因为这里有太多的放逐者,他们本就与时鸟不合,并对她们抱有敌意。」

  「泥翅(Claywings)。」埃玛说,「在伪人变成伪人之前,那是他们自称的名字。裴利隼女士跟我们说过一些关于他们的事。」

  「『我们不需要她们的翅膀!』杰克以前总是这么宣扬,『我们会长出自己的翅膀!』他的说法当然是象征性的,但他们会穿戴着假翅膀在街上游行,做为行动的象征。」班森站起身,将我们引导到书架旁。「看看这里。我还有一、两张当时的照片,几张他没能摧毁的照片。」他取下一本相簿,翻到一张满满人群在听一个人演说的照片。「啊,这张就是杰克正在散播他充满仇恨的思想。」

  群众清一色是男人,全都戴着硬挺的帽子挤在一起,有些人甚至爬到箱子或围墙上,就为了要听胎魔的演说。

  班森翻过一页,又给我们看另一张照片。这张照片里是两个精神奕奕的年轻人,身穿西装与帽子,其中一个笑得十分诚恳,另一个则面无表情。「左边的是我,右边的是杰克。」班森说,「杰克只会在对你有企图时才会微笑。」

  最后,他翻到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男孩,肩膀后方长着一对巨大的猫头鹰翅膀。他弓着身子蹲在一座台柱上,瞪着镜头的眼神带着沉默的鄙夷感,一只眼睛藏在歪斜的帽子后方。下面印着一排字:我们不需要她们的翅膀。

  「这是杰克的其中一张招募海报。」班森解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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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班森把第二张照片拿近些,仔细打量他哥哥的脸。「他总是有个黑暗面。」他说,「我只是拒绝承认。阿尔玛比我有远见,很早就把杰克推开了。但因杰克与我年纪相仿,思想也比较接近,至少当时我是这么想的。我们是彼此最好的朋友,比什么都亲密。但是他把最真实的自己藏了起来,从未展现给我看。我始终没发现,直到那一天我告诉他,『杰克,你得停止这一切。』然后把我痛打一顿,将我关在一个不见天日的洞里等死。但……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班森抬起视线,双眼反射着火光。「当你发现你对你的亲兄弟来说什么都不是的时候,那个冲击其实比想象惊人。」他因被可怕的回忆纠缠着,安静了一会儿。

  「但你没死。」埃玛说,「而是把他们变成了噬魂怪。」

  「是的。」

  「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耍了他们。」

  「诱拐他们把自己变成可怕的怪物吗?」我说。

  「我从来没打算把他们变成怪物。一开始只是想要摆脱他们而已。」他僵硬地回到沙发上,深深陷入椅垫里。「我当时就快饿死了,但突然想起一个可以用来骗我哥哥的完美故事。一个与人类存在一样久远的谎言:不老之泉。我用手指把它刻在牢房的地上:一个可以扭转、并将衰老危险永远消除的技巧,一个复杂的圈套操作步骤。事实上,那只是个副作用而已。那些步骤描述的是个神秘而几乎被人遗忘的过程,叫人如何在紧急状况下快速并永久地关闭圈套。」

  我想象着老掉牙的科幻设定中,会出现的「自动毁灭」按钮。缩小版的超新星爆炸;星星消失。

  「我从没想过我的计谋会这么成功。」班森说,「他的其中一个党羽有点同情我,并把我的技巧收为自己的,而杰克相信了。他带着他的同伴们前往一个遥远的圈套,进行这个程序,而我希望他们把自己永远关闭在那个圈套之中。」

  「但事情并不是那样发生的。」埃玛说。

  「所以西伯利亚才会有一半被炸掉了吗?」我问。

  「那个程序的反应太强,持续了一天一夜。」班森说,「我有过程中的照片,也有事后的照片……」

  他对着地上的相簿点点头,然后等着我们找到他所指的相片。其中一张是在看不出地点的野外拍摄的,一道垂直的火焰将画面切成两半,遥远但强烈的能量将天空点燃,像是一根大楼尺寸的罗马烛台。另一张则是一片荒废的村庄,布满瓦砾和倒塌的建筑,树木被烧得只剩下干枯的树干。光是看着照片,就能想象一阵孤风吹过的声音;触手可及的沉默剥夺了当地原本该有的生命力。

  班森摇着头。「就算在我最疯狂的梦中,也没想过什么样的生物会从一个崩解的圈套里爬出来。」他说,「事后,有那么一小段时期,一切都很安静。我从囚禁中解放出来,正在复原。我再度取回机器的主控权。我哥哥造成的黑暗期似乎已经划下句点了,没想到,那只是个开端而已。」

  「也就是噬魂怪之战的开头。」埃玛说。

  「很快地,我们开始听见传言,关于从阴影中诞生的怪物。他们从毁灭的森林中冒出来,猎食特异者,还有凡人、动物及任何可以吞吃的东西。」

  「有次我看见他吞了一辆车。」宁姆说。

  我说:「一辆车?」

  「我当时在车里。」他说。

  我们等着他补充更多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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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埃玛说。

  「我逃走了。」他耸耸肩。「排档卡在他的喉咙里。」

  「我可以继续了吗?」班森说。

  「当然,先生。很抱歉。」

  「就像我刚才说的,当时并没有太多东西可以阻止他们的侵略,除了汽车排档,还有圈套的入口。幸运的是,我们有许多的圈套可去。所以大部分的特异者面对噬魂怪的方法,就是老实地待在圈套里,只在别无选择的时候才出来。噬魂怪并没有终结我们的性命,但是他们让大部分特异者的日子变得很艰苦、很孤独,而且很危险。」

  「那伪人呢?」我问。

  「我想他很快就会提到了。」埃玛说。

  「是的。」班森说,「在我第一次面对噬魂怪后,过了五年,我见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伪人。那天半夜,有人来敲我家的门。当时我在家里,安全地待在我的圈套中……或者,我是这么想的。开门后,却看见我哥哥杰克站在那里,外观看起来有点凄惨,但大体上来说就是他原本的样子,除了那双死去的眼睛,像纸一样空白。」

  埃玛和我已经变成盘腿坐着,朝班森的方向倾身,被他的话勾住了心神。班森的眼神越过我们的头顶上方,表情阴郁。

  「他已经吞食进够多的特异者,喂饱了他空洞的灵魂,并把自己变成某种和我哥哥很像的东西……但完全不一样。他这么多年来残存的人性已随着他眼睛的颜色一起流失殆尽。伪人之于原本的那位特异者,就像经过多次复印的复制品之于它的原稿。细节和颜色都不见了……」

  「那记忆呢?」我问。

  「杰克保留了他的记忆。可惜!否则的话,他可能就会忘记阿伯顿和灵魂图书馆,还有我骗他的事。」

  「他怎么知道是你?」埃玛问。

  「把它归结到兄弟间的直觉吧。然后有一天,他真的已经没别的事好做了,就开始拷问我,直到我承认为止。」班森对他的双腿点了点头。「你们也看得出来,我的腿并没有真正的复原。」

  「但他没有杀你。」我说。

  「伪人是非常有计划性的生物,而复仇并不是一个很强大的动机。」班森说,「杰克比以往更疯狂地想要找到阿伯顿,为了这个目标,他得用我的机器,还需要我来操纵这个机器。于是我成了他的囚犯和奴隶,而恶魔之湾则成了一小群具有影响力的伪人想办法破解灵魂图书馆的总部。当然,你们现在也已经猜到了,那才是他们最终的目的。」

  「我以为他们是想要重新进行把他们变成噬魂怪的那些步骤。」我说,「只是这次要做得更大更好。『我们不会再失败了。』」我边说边在空中做出上下引号的手势。

  班森皱起眉头。「你从哪里听来的?」

  「一个伪人死前告诉我们的。」埃玛说,「他说所以他们才会需要那么多的时鸟。是为了要让这个反应变得更强大。」

  「一派胡言。」班森说,「那可能只是为了转移你们的焦点所编出来的表面故事而已。但是告诉你们这个故事的伪人很有可能是这么相信的。只有杰克最亲密的亲信才会知道寻找阿伯顿的行动。」

  「但如果他们不需要时鸟来重新进行程序,」我说,「那他们干嘛这么大费周章的去绑架她们?」

  「因为失落的阿伯顿圈套不仅仅是失落了而已。」班森说,「根据传说,在它消失之前,它也被锁起来了,而上锁的人正是时鸟们。更正确的说法,是十二只时鸟,从特异王国的十二个遥远角落聚集而来。要重新开启阿伯顿,如果有办法找到它的话,就需要那同样的十二只时鸟,或是她们的继承人。所以我哥哥花了这么多年的时间寻找和追踪,最后绑架了那十二只时鸟。」

  「我就知道。」我说,「他才不只是要重现那个把他们都变成噬魂怪的反应,一定是有更大的目标。」

  「那他一定已经找到了。」埃玛说,「若是胎魔还不知道阿伯顿在哪里,他才不会打草惊蛇地到处绑架时鸟呢。」

  「我以为你说的只是个传说耶。」我说,「现在你说得好像真的一样。所以到底是真是假?」

  「时鸟议会给出的官方说法是,灵魂图书馆只是个故事。」班森说。

  「我不在乎议会怎么说。」埃玛说,「你怎么看?」

  「我的看法只保留给我自已。」他语带保留地说,「但如果图书馆真的存在,杰克又想尽办法找到并重启了图书馆,他也无法偷走那些灵魂。因为他还缺少一个必要的元素,第三个关键。」

  「所以那是什么?」我说。

  「没有人能拿走灵魂瓶。对大部分的人来说,它们都是看不到也摸不着的。就连时鸟也不能碰触它们。在传说故事里,只有特殊的人才能处理那些瓶子,他们被称作图书馆员。但已经好几千年没有任何一个图书馆员诞生了。如果图书馆真的存在,杰克也只能找到一堆空架子。」

  「好吧,真让人松口气。」

  「对,也不对。」埃玛说,「如果他发现花了这么多时间抓到了时鸟,到头来却一点用处也没有?他会发疯的!」

  「这也是我担心的部分。」班森说,「杰克的脾气很差,当他发现他追求了这么久的梦想毁灭时……」

  我试着去想象那代表什么意思。像胎魔那样的人能够怎样折磨人?但我的大脑自动避开了可能的想法。同样的恐惧感似乎也传递给了埃玛,因为她接下来的口气变得非常尖锐,并且带着怒气。

  「我们要去把他们救回来。」

  「我们有共同的目标。」班森说,「毁灭我哥和他的党羽,然后拯救我的姊妹及她的伙伴。如果我们合作,我想我们可以完成这两个目标。」

  此刻,他整个人突然小了许多。瑟缩在巨大的沙发里,手杖靠在他不安的膝盖上,这个画面荒谬得让我差点就笑了出来。

  「怎么做?」我说,「我们需要一支军队。」

  「错。」他回答。「伪人可以轻易地毁灭任何军队。幸运的是,我们有比军队更好的东西。」他看向我和埃玛,嘴角勾起一抹微笑。「我们有你们两个。而对你们而言,你们则很幸运有我。」班森靠着他的手杖缓缓站起身。「我们需要把你们送进堡垒里。」

  「似乎不太可能喔。」我说。

  「那是因为,传统上来说,当恶魔之湾做为一个监狱圈套时,它的目的是要关注罪犯中最邪恶的罪犯。」班森回答。「在伪人回到这里后,他们就把这里变成自己的家,而当时最难逃出的监狱便成了无法入侵的堡垒。」

  「但你有进入的方法吧。」埃玛猜测道。

  「或许有,只要你们愿意帮我。」班森说,「当杰克和他的伪人们回来时,偷了我圆形圈套中的核心。他们逼我拆了我自己的机器、复制了所有圈套的数据,并在他们的堡垒里制造了一模一样的入口,这样他们才能在更受保护的环境下继续工作。」

  「所以这里有……另一个圆形圈套?」我说。

  班森点点头。「我的是原始版本,他们的是复制品。」他说,「两者是连接的,而且都有入口可以互通。」

  埃玛坐直身子。「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用你的机器进入他们的圈套里吗?」

  「完全正确。」

  「那你怎么没去?」我说,「你为什么不在几年前就这么做?」

  「杰克将我的机器破坏到一种我认为永远也无法修复的境界。」班森说,「这么多年来,只有一个房间还能运作:连接西伯利亚的那一个。然后我们找了又找,直到现在还是没能找到他们圈套的入口。」

  我想起我们在那里看见的男人,当时正在裂缝旁窥伺。现在想来,他肯定是在找深埋于雪地下的门。

  「我们需要开启其他的门、其他的房间。」班森说,「但是要做到这点,我需要找到适合的零件来取代杰克偷走的部分──我的圆形圈套核心中的发电机。我始终怀疑有个东西可以用,一个非常强大、非常危险的东西,虽然它就存在于恶魔之湾中,但是要取得这样东西,对我而言是绝对不可能的事。直到现在。」

  他转向我。

  「亲爱的小男孩,我需要你帮我弄一只噬魂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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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然答应了。为了拯救我的朋友,我愿意答应任何事。但直到我说完,班森也紧紧握过我的手之后,才突然想到,我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弄来一只噬魂怪。我很确定伪人的堡垒里有很多,但我们已经知道入侵其中是不可行的了。然后沙伦从房间角落逐渐出现的阴影中走了出来,给了我们一点好消息。

  「记得你们那位被桥砸扁的噬魂怪朋友吗?」他说,「事实证明他其实还没死透。他们几个小时前刚把他从热沟里拉上来了。」

  「他们?」我说。

  「热沟海盗。他们把他炼住,关在淤泥街的街尾了。我听说他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

  「那就是他了。」埃玛的身体因亢奋而紧绷。「我们会把噬魂怪偷回来,重启班森先生的机器,在伪人的堡垒上开一道门,然后把我们的朋友带回来。」

  「简单!」沙伦说,然后爆出一声大笑。「除了最后一个步骤。」

  「还有第一个。」我说。

  埃玛朝我走近一点。「抱歉,亲爱的。我擅自为你做出保证了。你觉得你有办法应付那只噬魂怪吗?」

  我不太确定。没错,我在热沟上可以让他做出几个惊人的动作,但是要他像小狗似的跟着我一路走回班森的家,简直就在挑战我那不成熟的噬魂怪训练师技能。我的自信在上一次失败的交锋之后,来到了历史新低。但是现在的一切必须建立在我完成这个任务的前提下方能进行。

  「我当然可以应付。」我花了极长的时间才回答。「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班森拍了拍手。「就是这个精神!」

  埃玛的视线在我脸上徘徊。她知道我在硬撑。

  「你们只要准备好就可以出发了。」班森说,「沙伦会是你们的导游。」

  「我们不该再等下去了。」沙伦说,「一旦当地人玩腻了那只噬魂怪,我想他们就会杀了他。」

  埃玛拉了拉长裙的前缘。「既然如此,我想我们该换件衣服。」

  「当然。」班森说,然后打发宁姆去替我们张罗更适合这个任务的服装。一分钟后,他带着厚底靴、现代工作裤和夹克,全都是黑的、防水,并带有一点弹性。

  我们躲进不同的房间换衣服,然后在走廊上集合,只有我和埃玛换上新的工作服。服装的设计粗糙、没有腰身,所以让埃玛看起来有点男性化(但不是件坏事),因此她并无抱怨。她只是把头发拉到脑后绑起来,在我面前立正站好,对我敬了一个礼。「布鲁探员报到。」

  「我这辈子看过最美的军人。」我差劲地模仿着约翰.韦恩6的形象说道。

  我的紧张程度和我的烂笑话间有着非常直接的相关性。此时,我整个人已经紧张到快要尿裤子,而胃酸就像坏掉的水龙头般在肚子里滴个不停。「妳真觉得我们做得到?」我说。

  「没错。」她说。

  「完全没有怀疑过?」

  埃玛摇摇头。「怀疑是救生艇上的破洞。」

  她朝我走近,然后我们给了彼此一个拥抱。我可以感觉到她正微微发着抖。她并非金刚不坏之身。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自己动摇的信心也开始在她心中挖了一个坑,但埃玛的信心却是系住一切的核心,而她就是那艘救生艇。

  我总是把她的信心视为某种程度上的鲁莽。她似乎认为我只要弹一下手指,就可以让噬魂怪随我的意志行动,抑或我只是在让内在的软弱阻挡我的能力。部分的我对这一点相当反感,但另一部分的我又怀疑她或许是对的。找出真相的唯一方式,就是在接触下一只噬魂怪时展现出无法动摇的信心,坚信我可以控制他。

  「我希望我可以用妳的眼光看待我自己。」我低声说道。

  她更用力地抱紧我,而我决定放手一试。

  沙伦和班森来到走廊上。「准备好了吗?」沙伦问。

  我们放开彼此。「好了。」我说。

  班森分别和我及埃玛握了握手。「我好高兴你们在这里。」他说,「我想这证明我们的好运就要来了。」

  「希望你是对的。」埃玛说。

  就在我们即将出发时,我突然想到一个一直想问的问题。而我也意识到,如果接下来的事情往最糟的方向发展,那或许现在就是我最后发问的时机。

  「班森先生。」我说,「我们一直没谈到我的祖父。你怎么认识他的?你为什么在找他?」

  班森先生的眉毛向上扬起,然后很快地露出微笑,像是想要藏住那一瞬间的讶异。「我只是很想念他。」他说,「我们是老朋友了,而我一直希望有天能再见到他。」

  我知道那不是全部的事实,从埃玛微微瞇起的双眼,我知道她也不相信。但现在我们已经没有时间深究。此时此刻,未来比过去重要得多。

  班森向我们举手告别。「在外一切小心。」他说,「我会在这里准备我的圆形圈套,好让它隆重地重新开工。」然后他摇摇晃晃地走回图书馆,我们可以听见他对着熊大叫的声音。「PT,站起来!我们有工作要做了!」

  沙伦领着我们走下一条长长的走廊,他的长篙在身后摇晃,光脚重重地踩着石头地板。当我们来到通往外面的门前,他停下脚步,弯腰直到和我们的高度相当,然后下达他的游戏规则。

  「接下来我们要去的地方非常危险。在恶魔之湾里,几乎已经没有特异孩子仍是自由之身,所以人们一定会注意到你。如果没人跟你们说话,就别开口。不要和任何眼神接触。跟我保持一小段距离,但绝对别让我消失在视线之外。我们要假装你们是我的奴隶。」

  「什么?」埃玛说,「我们才不要。」

  「那是最安全的作法。」沙伦说。

  「那是贬低!」

  「没错,但是这样比较不会被人怀疑。」

  「我们要怎么做?」我说。

  「只要照着我的话做,没有第二句话。然后表情看起来呆一点。」

  「是的,主人。」我机械般地说道。

  「不是那样。」埃玛说,「他说的是像我们在狼籍巷看见的那些孩子。」

  我让脸垮了下去,用扁平的声音说:「哈啰,我们很高兴能待在这里。」

  埃玛颤抖了下,随即转开视线。

  「很好。」沙伦说,然后看向埃玛。「现在换妳了。」

  「如果我们一定要这么做,」她说,「我宁可假装自己是哑巴。」

  对沙伦来说,这样已经够好了。他打开门,我们投身进入即将逝去的日光里。

  4译注:Big bird,著名儿童节目《芝麻街》中的一只黄色大鸟。

  5译注:Mr. Rogers,美国儿童电视节目主持人。

  6译注:John Wayne,美国著名的西部片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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