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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时至今日,吟游诗人们依旧传唱着那场战斗,虽然只有老天知道他们在那些润色过的故事中编造了多少细节,因为你如果只是听他们的歌,一定会认为我们没有人能从勒格溪谷中活着出来,也许我们本该都死在那里。这是场绝望的战斗,同时也是——虽然吟游诗人们不愿怎么承认——亚瑟的一场失败。

高菲迪特的第一轮进攻是一波疯狂的枪兵,他们咆哮着冲入浅滩。塞格拉莫命令我们前进,于是两军在河中相遇,盾牌间的碰撞声犹如山谷中爆出了一阵惊雷。敌人在人数上占优势,但他们的进攻为浅滩的边界所限制,所以我们得以将两侧的士兵调至中央来加厚盾墙。

我们第一排的人有时间能刺出一次长枪,随后便蜷缩在盾牌后面,只是与敌人的战线互相挤压,让第二排的人从我们的脑袋之间进攻。剑刃互击的叮叮声、盾牌碰撞的咔嗒声和枪尖对上的铿锵声震耳欲聋,但其实几乎没有人死,在两道互相对抗且锁死的盾墙之中是很难杀人的。这成了一场力气的较量。敌人抓住你的枪尖让你不能收回长枪,也几乎没有空间可以拔剑,而敌人第二排的士兵一直将剑、斧、枪轮番砸在头盔和盾沿上。最糟糕的伤是由人们在盾牌下刺出的剑所造成的,渐渐地,一道由腿伤士兵组成的障碍让屠杀变得更加困难。只有当一方被往后推动时,另一方才有可能杀掉滞留在战线中央的伤者。我们赢得了第一轮战斗,这并不是因为我们的勇猛,而是由于墨凡斯他们六名骑兵从人群中挤了进去,用更长的骑兵长枪刺倒了敌军第一排蹲着的士兵。“掩护!掩护!”墨凡斯一边喊着,一边利用六匹大马的压倒性力量推动我们的盾墙前进。后排的战士高举他们的盾牌,在敌人暴雨般的长枪下,保护那些巨大的战马,我们前排的人则蹲在河中,努力结果那些被骑兵刺倒的敌人。我埋在亚瑟光亮的盾牌之后,将海威贝恩刺入敌人阵列里任何一个暴露出的缺口之中。我的脑袋遭受了两下重击,但头盔起了缓冲作用,即便如此,我的脑中还是嗡嗡作响了一个小时。一支长枪刺上了我的鱼鳞甲,但没能刺破。那个刺出这一枪的人被墨凡斯所杀,在那之后,敌人丧失了斗志,退回了北岸。他们为伤员疗伤,不过有少数伤者离我们的战线太过接近,于是我们在退回自己那边的河岸之前,将他们全都杀死了。我们中有六人去了彼世,十多个人受伤。“你不应该在最前线,”塞格拉莫看着伤员被抬走时,对我说,“他们会发现你不是亚瑟的。”

“他们会看见亚瑟在战斗,”我说,“不像高菲迪特和甘德利亚斯。”敌军的国王们离战线很近,但没有近到需要使用他们的武器。

路万斯和坦纳波斯正冲着高菲迪特的人尖叫,鼓励他们去杀戮,向他们保证诸神会给予他们奖赏。高菲迪特则重新组织了一队枪兵,全是无主之人,这些人渡河而来,只凭他们自己发动了攻击。这些战士全靠展现他们的勇气来得到财富和头衔。这三十名不顾一切的男人一渡过河水的最深处,便怒吼着冲了过来。他们要么是喝醉了,要么是被战争冲昏了头脑,竟以三十人挑战我们的全部战力。如果他们成功,将获得土地、黄金、罪行的赦免以及高菲迪特宫廷中的贵族头衔,但三十人远远不够。他们给我们造成了损伤,但代价是他们的生命。他们都是很优秀的步兵,持盾的手上都戴着许多战士指环,但每一个人都要面对三四个敌人。一整群人朝我冲来,视我的盔甲和白色羽毛为获得荣誉的捷径,塞格拉莫和我的狼尾枪兵迎战了他们。一个大块头挥舞着一把撒克逊战斧,塞格拉莫用他的黑色曲剑结果了他,然后从死人的手中取过战斧,掷向了另一个枪兵,在这整个过程中,他都用自己的母语唱着一首奇怪的战歌。最后的一名剑士向我发动攻击,我用亚瑟的盾牌挡下他的砍击,以海威贝恩将他自己的盾牌打向一侧,然后朝他的下体踢了一脚。他弯下身体,痛得喊不出声,伊撒将长枪刺进了他的脖子。我们剥下进攻者们身上的盔甲、武器和饰品,将他们的尸体留在浅滩的边缘,作为应对下一轮攻击的屏障。

下一轮攻击来得很快很猛烈。如同第一轮,这第三轮攻击也由大量的枪兵发起,只是这一次,我们在靠近河岸的地方迎战,敌人后排士兵的推力让最前排的人绊倒在堆砌的尸体上。他们的摔倒让我们有机会反击。我们喊着胜利的口号,将红色的长枪刺向前方。随后盾牌再次撞在了一起,垂死的人们尖叫呼喊着他们信仰的神明,剑击时的巨大声响犹如马格尼斯的铁砧的击打声。我再次站在了最前排,离敌人如此近,甚至能闻到他们呼吸中的酒味。一个人试图把我的头盔抢走,但因此被一把剑砍掉了手。推搡的力量角逐进行了一次又一次,当敌人快要以绝对优势压倒我们时,墨凡斯再次骑着他的重装战马冲入了人群。敌人刺出的长枪又一次打在我们的盾牌上,墨凡斯和他的人再次向下刺出了他们的骑兵长枪,敌人便再一次后退了。吟游诗人们说河水被染红了,这不是真的,但我的确看见几缕鲜血顺着河水在下游消失,那是未能成功回到岸上的伤者的鲜血。

“我们能在这里和这些混蛋打一整天。”墨凡斯说。他的战马流血了,所以他下马来治疗这畜牲的伤口。

我摇了摇头,“上游还有一个浅滩。”我指向西面,“马上他们的枪兵就会到这边的岸上了。”

那些从侧翼进攻的敌人比我想象的来得更快,十分钟之后,我们的左翼传来了一声叫喊,警告我们的确有一群敌人从西面渡过了河,正沿岸边前来。

“是时候回去了。”塞格拉莫对我说。他剃得干干净净的黑色脸孔上满是血迹和汗水,但双眼中透着喜悦,因为这场战斗将让诗人们为它而编出新的故事。在即将降临的冬日中,在冒着烟气的大厅里,人们将回忆起这场战斗,一场虽败犹荣的战斗,一场将骄傲的人们送往彼世战士厅堂中的战斗。“是时候引他们进去了。”塞格拉莫说,然后便下令撤退,于是我们整个军队就这样缓慢笨拙地后退。我们经过了有罗马建筑的那个村庄,在距离它百步左右的地方停了下来。现在,我们的左翼抵住了溪谷的西面斜坡,右翼则由河岸边延伸的沼泽地保护着。即使如此,我们也比在浅滩时脆弱,现在我们的盾墙已经薄得惊人,敌人可以发动总攻了。

高菲迪特的人马花了一整个小时才全部渡河,并组成了新的盾墙。我估计现在已经下午了,于是朝后方望去,希望能看到加拉哈特或图锥克的人前来的一些迹象,但我什么都没有看到。我也同样没有看到——这一点我很高兴——妮慕设置了鬼墙保卫我们侧翼的西面山丘上没有任何人,但高菲迪特其实根本不需要派人上去,他的军队现在前所未有的强大,有新生力量从布拉诺吉纳加入,高菲迪特的指挥官们正将这些新来者挤入盾墙。我们看着那些队长们用他们的长枪摆正列队,而我们,虽然口中喊着挑衅的言语,但心里明白,我们在河边杀死的每一个人,现在都有十个人替代他渡过了浅滩。“我们不可能在这里挡住他们,”塞格拉莫看着渐渐增长的敌军战力,“我们必须退回树栏那里。”

然而,在塞格拉莫下令撤退之前,高菲迪特亲自骑马前来挑战。他独自一人,甚至没有带他的儿子。他只有插在剑鞘中的剑和手里的长枪,因为他已失去了持盾的手。高菲迪特的金边头盔——亚瑟在与夏汶订婚的那周就还给了他——装饰着展翅的黄金雄鹰,他的黑色披风展开盖在马的臀部。塞格拉莫叫我留在原地,然后大步走上前面对国王。

高菲迪特没有使用缰绳,而是对马说了几句,那畜生便顺从地在距离塞格拉莫两步的地方停下了。高菲迪特将枪柄插在地面,移开了他头盔的面罩,露出他不友善的脸。“你是亚瑟的黑色恶魔。”他冲塞格拉莫啐了一口,以驱散邪恶,“你那个喜爱婊子的主人躲在你的剑后。”他又啐了一口,这次朝着我。“为什么你不和我说话,亚瑟?”他大喊,“舌头被割了?”

“我的主人亚瑟,”塞格拉莫用他带着强烈口音的不列颠语回答,“正留着嗓子准备唱胜利之歌。”

高菲迪特举起他的长枪。“我只有一只手,”他冲我喊道,“但我要和你决斗!”

我一言不发,一动不动。我知道,亚瑟绝不会与一个残疾人单打独斗,虽然亚瑟也不会一直保持安静。到了这个时候,他可能还会向高菲迪特请求建立和平。高菲迪特不想要和平。他想要杀戮。他骑着马在我们的阵线来回走动,用膝盖控制行进,向我们的人喊话。“你们会死,就因为你们的主人不能控制自己,要了一个婊子!你们将为了一个水性杨花的娼妇去死!为了一个欲望缠身的婊子!你们的灵魂将受到诅咒!我们的死者已经在彼世享用盛宴了,但你们的灵魂将成为他们的棋子。你们为了什么而死?为了他那个红发的娼妇?”他用长枪指着我,骑马直直向我走来。我想后退,唯恐他从头盔的眼孔中认出我不是亚瑟,长枪兵们也聚拢起来保护我。高菲迪特嘲笑着我明显的怯懦,他的马已经近到我的人可以碰触到的距离,但他没有显示出一丝对他们长枪的惧意,朝我吐了口唾沫。“娘们!”他叫出他最恶毒的羞辱,然后左脚踢了一下马,那畜生转过身,大步向他的军队走去。

塞格拉莫转身面对我们,举起双臂。“撤退!”他大叫,“撤回路障!快!撤!”

我们背对敌人,慌忙地撤退了,敌人看见我们的两面旗帜向后撤去,爆发出一阵怒吼。他们觉得我们逃跑了,于是分散了队形来追我们,但我们领先太多,在高菲迪特的任何人能赶上我们之前就从路障的缺口一涌而过。我们在路障之后展开队形,我站在亚瑟应在的位置——木栏缺口处的道路上,队列的正中。我们故意没有在缺口处设置路障,希望这样能吸引高菲迪特的进攻,给我们的侧翼一点休息的时间。我在那里竖起亚瑟的两面旗帜,等候着敌人的进攻。

高菲迪特冲他那些不守秩序的枪兵们咆哮,让他们组成新的盾墙。甘德利亚斯国王统领敌军右翼,昆格拉斯则指挥左翼,这样的安排显示了高菲迪特并没有上我们的当,而是决意全线进攻。“你们要在这里坚守!”塞格拉莫向我们的枪兵喊道,“你们是战士!你们现在就要证明这一点!你们在这里坚守,在这里杀敌,在这里获得胜利!”墨凡斯强迫自己受伤的战马爬上西面的山丘,他在那里向溪谷的北面望去,判断何时吹响号角召唤亚瑟,但敌人的援军仍在陆续渡过浅滩,于是他没有吹响银号角便回来了。

高菲迪特的号角倒响了。那是一个刺耳的羊角号,他的盾墙没有随之前进,却有几个赤身裸体的疯子冲出敌阵,奔向我们的中央防线。这些人已将他们的灵魂交与诸神保管,用蜜酒、曼陀罗汁、曼德拉草和颠茄的混合饮料麻醉了自己的感官,这会给他们带来不眠梦魇,但也能让他们无所畏惧。这些人也许是疯子、醉鬼、裸汉,但他们同样很危险,因为他们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杀掉敌军的首领。他们向我冲来,嘴里嚼着魔法草药,吐着白沫,长枪高举过头顶,准备刺下。

我的狼尾枪兵们上前迎战。那些赤裸的人根本不在乎死亡,他们将自己投向我的枪兵,就好像是在欢迎他们的枪尖。其中一只赤裸的野兽抓向我手下一名枪兵的眼睛,朝他吐口水,将他逼退。伊撒杀死了那个魔鬼,但另一只杀了我的一名好战士,尖叫喊出他的胜利,双腿大张,双臂高举,满是鲜血的手上握着满是鲜血的长枪,我所有的士兵都觉得诸神一定已经抛弃了我们,但塞格拉莫将那个赤裸的人开膛破肚,在尸体倒下前将他的头颅砍掉了一半。塞格拉莫朝那肚肠横流的赤裸尸体啐了一口,随后又朝敌人的盾墙啐了一口。那面盾墙,注意到我们的战线中央乱了阵脚,于是便进军了。

大量枪兵猛砸过来时,我们的中部刚刚急急忙忙地重新列队锁死。薄盾墙沿路延伸,像棵树苗般被冲弯,但我们还是设法守住了。我们给彼此打气,喊着诸神的名字,猛刺猛砍。墨凡斯和他的骑兵沿着盾墙骑行,将自己投入到敌人快要击破之处的战斗中。我们盾墙的两翼被屏障所保护,但在中部的战斗几近绝望。战至现在我已彻底疯狂,迷失于战斗的快感中。一个敌人夺去了我的长枪,于是我拔出海威贝恩,但没有立刻刺出,而是等一个敌人的盾牌重重地撞上了亚瑟的光亮银盾。两盾相撞,敌人的脸露出的一瞬间,我刺出海威贝恩,感觉盾牌上的重压消失了。敌人倒地,他的身体成为了他同伴不得不跨过的障碍物。伊撒杀了一个人,随后右手中枪,鲜血浸湿了袖子。但他坚持战斗。我疯狂地朝那个倒下敌人制造的盾墙缺口中猛刺。我看了高菲迪特一眼——我高喊猛刺,挑战他的士兵前来取走我的命时,他就坐在他的马上盯着我看。一些人确实接受了挑战,想让自己成为诗歌的主角,但他们却成为了尸体。海威贝恩已被鲜血浸没,我的右手因此变得黏糊糊,沉重鱼鳞甲的袖子污迹斑斑,但没有一丝鲜血是我的。

我们阵线的正中没有纠结的树木保护,又一次差点被攻破了,但墨凡斯的骑兵用他们战马的身体堵住了那个缺口,一匹马快死了,嘶叫着,乱踢着蹄子,最后在路中流血至死。我们填补上了盾墙的缺口,向敌人猛推过去。他们已渐渐地,渐渐地被躺卧在两条战线当中的死者尸体和垂死身体堵住。妮慕在我们身后,颤抖地高喊着诅咒。

敌人后撤,我们得以休整。所有人身上满是血迹和泥印,全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持枪持盾的手臂实在太疲累。同伴们的消息在队伍中传来,米奈克死了,这个人受伤了,那个人已经垂死。男人们为身旁的人包扎伤口,然后许下誓言要至死守护彼此。我试图缓解亚瑟盔甲带来的恼人压力,按揉着自己酸痛无比的肩膀。

敌人也累了。这些疲劳的人们面对过我们,感受过了我们的利剑,学会了害怕,但他们还是再次发动了攻击。这次,袭击我们中部的是甘德利亚斯的王家卫队,我们在上一次攻击时留下的血迹斑驳的死人堆处迎战,那残酷的屏障救了我们,因为敌人的枪兵不能同时越过尸体和保护自己。我们击碎他们的脚踝,切开他们的双腿,然后用长枪刺进他们的身体,他们倒下的躯体让血肉围栏堆得更高。黑色的渡鸦在浅滩上空打转,翅膀划破微暗的天空。我看见了莱加塞特——将诺维娜出卖给甘德利亚斯的利剑的叛徒——试图杀出一条路到他面前,但战场的潮水将他冲离了海威贝恩。敌人再一次后撤,我用沙哑的声音让一些手下去河里盛几袋水。我们都渴了,汗水混着鲜血从我们的身体中流出。我的右手上有一道划伤,除此之外完好无损。我曾身处死人坑,一直觉得这就是我武运甚佳的原因。

敌人开始将新部队补充进他们的前线。一些人的盾上画着昆格拉斯的雄鹰,一些人的是甘德利亚斯的狐狸,还有一些人使用他们自己的纹章。我的身后突然响起了一声欢呼,我转过身,希望看见图锥克那些身着罗马制服的士兵,却只看见了身骑汗流浃背的马,只身前来的加拉哈特。他在我们的阵线后方勒马停住,在匆忙中跌跌撞撞地下了马。“我以为自己来晚了。”他说。

“他们来吗?”我问。

他停顿了一下,在他开口前我已知道,我们被抛弃了。“不。”他最终说道。

我咒骂了一句,看向敌人。上一次攻击是诸神救了我们,但只有诸神知道我们还能挺住多久。“一个人都不来?”我心寒地问。

“也许有几个人会来。”加拉哈特小声地说出坏消息,“图锥克相信我们已经完了,阿格里科拉说他们应该帮我们,但莫里格说不必管我们,让我们去死。他们争吵不休,但图锥克说了,如果任何想死在这里的人都可以跟我来。也许有一些人正在路上?”

我祈祷有人正赶来。高菲迪特的民兵现在已经爬上了西面的山丘,虽然那一群衣衫褴褛的乌合之众中还没有人敢穿越妮慕的鬼墙。我们还能再支持两个小时,我想,之后我们就完了,虽然亚瑟会在此前就到来。“爱尔兰黑盾族没有动静?”我问加拉哈特。

“没有,感谢上帝。”他回答。这是这几乎失去希望的日子里唯一的一点小小幸运。不过加拉哈特到达后半个小时,真的来了一些援兵。七个人由南面走来,靠近了我们伤痕累累的盾墙,七个身着盔甲、带着长枪盾牌和利剑的人,他们的盾牌上画着我们的敌人康沃尔的隼纹章。但这些人不是敌人。六名经验丰富、意志顽强的战士,由他们的王储,崔斯坦王子带领前来。

欢迎的兴奋劲儿过去之后,他解释了自己来的原因。“亚瑟曾经为我战斗,我很早就想回报这份恩情了。”

“用您的生命?”塞格拉莫的问题很残酷。

“他当时也冒着生命危险。”崔斯坦简短地回答。我印象中他是个高大英俊的男子,他现在仍然是,只不过岁月在脸上添加了一种疲惫,就好像他经历了太多失望。“我的父亲,”他难过地补充,“永远不会原谅我来这里的事,但如果我不来,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莎玲娜还好吗?”我问他。

“莎玲娜?”他花了几秒钟回忆那个前来卡丹城堡指控欧文的小女孩。“哦,莎玲娜!已经结婚了。嫁了个渔民。”他微笑道,“你那时候给了她一只小猫,是吗?”

我们将崔斯坦和他的人安排在我们的中部——战场上最光荣的地方,但敌人的下一轮攻击却没有针对中部,而是冲着保护我们侧翼的树栏而去。一开始,浅沟和树栏纠结的枝干让敌人死伤惨重,但他们很快学会了用那些树来保护自己,他们猛地冲击了几处,再次将我们的阵线向后压弯。但我们又一次挡住了他们,我以前的敌人格里菲击倒了甘德利亚斯的勇士纳幸斯,打响了自己的声名。盾牌不停地碰撞。长枪折断,利剑破损,盾牌被劈开,疲乏对抗劳累。敌人的民兵聚集在山顶上,从妮慕的鬼墙之外观看战斗。墨凡斯再次强迫他疲累的战马爬上危机四伏的斜坡。他朝北望去,我们看着他,希望他能吹响号角。他盯了很长时间,敌人的军队一定都已经陷入了溪谷的陷阱,他满意地将银号角放在唇边,在战场的喧嚣中吹响了这神佑的集结号。

从没有比这更受欢迎的号角声。我军整个战线向前压去,挥舞着利剑砍向敌人,拥有了一股新的动力。银号角的声音如此纯净清澈,一声又一声地响起,这是召唤我们前去杀敌的猎号,它每响一次,我们的人就向前推进,从木栏树枝中向敌人砍、刺、尖叫,敌人怀疑有什么圈套,一边自卫,一边紧张地朝溪谷四周张望。高菲迪特命令他的人立刻击破我们,他的王室卫队朝我们的防线正中发动了攻击。我听见康沃尔的人大喊着他们的战斗口号,为他们的王储偿还恩情。妮慕也在我们的枪兵阵中,双手挥舞着一把剑。我朝她大喊,让她退下去,但嗜血的欲望已经占据了她的灵魂,她犹如魔鬼一般战斗。敌人害怕她,知道她是诸神的女祭司,男人们都试图避开她而不是与她战斗,但不管怎样,看到加拉哈特把她拖离战场,我还是很高兴的。加拉哈特也许加入战斗晚了点,但他带着一种狂暴的欢欣作战,在那堆死人和将死之人组成的扭曲尸山前将敌人们打退。

号角最后响了一声,亚瑟终于来了。

他全副武装的长枪兵从北岸的躲藏处现身,战马像阵惊雷般渡过河,激起层层白沫。他们跃过之前战斗遗留下的尸体,手持长枪向下冲来,攻向敌人的后方部队。这些铁蹄战马冲入高菲迪特军队的深处,将敌人打散,犹如谷壳。亚瑟的人分成两组,在敌军的队列中深切出两条通道。他们进攻,将长枪留在死者的身体中,然后用剑制造更多的尸体。

有一瞬间,光荣的一瞬间,我以为敌人会被击破,但高菲迪特察觉到了危险,他叫他的人面北组成了一道新的盾墙。他宁愿牺牲自己后阵,在自己的前军后方组成了一道枪阵。而这道新的阵线撑住了。很早以前,欧文就告诉过我,即使是亚瑟的战马也不可能冲破一道防守严密的盾墙,他是对的。他们的确冲不破。亚瑟给高菲迪特三分之一的军队带去了恐慌与死亡,但其余的士兵已列阵完毕,他们毫不畏惧亚瑟几十名骑兵的攻击。

而且,依然敌众我寡。

树栏之后,我们的战线已没有一处超过两个人的厚度了,有些地方只有一人。亚瑟冲破敌人与我们会合的计划失败了,高菲迪特知道,只要他保有一面对着骑兵的盾墙,亚瑟就永远也冲不过来。他组织起这面盾墙,将三成的军队抛弃,送给亚瑟屠杀,然后让其余的人再次前来冲击塞格拉莫的盾墙。高菲迪特现在知晓亚瑟的战略,且已破解了这战略,所以他带着新的自信将兵力投入战场,这次他不再攻击我们的整条战线,而是集中兵力沿溪谷西面山崖进攻,试图打破我们的左翼。

我们左翼的战士砍杀,死去,只有极少数人能长时间地坚守战线。当甘德利亚斯的瑟卢瑞亚人从鬼墙下方登上低坡由侧面包围时,我们已没有一个人能守住了。进攻十分凶猛,防守也同样顽强。墨凡斯剩下的骑兵向瑟卢瑞亚人冲去,妮慕朝瑟卢瑞亚人口吐诅咒的唾沫,崔斯坦他们个个战斗得像国王勇士,但即使我们人数翻倍,也不可能阻止敌人包抄我们。我们在河岸边如一条盘起的蛇般组成一个半圆形的防御圈,中心是两面旗帜与我们抢救回来的几个伤者,但我们还是被击破了。这是一个可怕的时刻,我目睹盾墙被攻破,目睹敌人开始屠杀分散的同伴,我和其余人一起逃跑,跑去和绝望的幸存者们聚成一团。时间只够我们粗略地组成一面新的盾墙,接着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高菲迪特胜利的军队追赶杀害我们逃跑的同伴。崔斯坦幸存,加拉哈特和塞格拉莫也活了下来,但这对我们来说只是极小的安慰,因为这场战役我们已经输了,剩下来唯一能做的就是像英雄般死去。溪谷中部,亚瑟依旧被盾墙挡在北面;而在南面,阻挡了敌人整整一天的我军盾墙已被攻破,其余人都已经投降。我们有二百名精锐战士参加战斗,现在数下来不过一百零几人了。

昆格拉斯骑马前来,要求我们投降。他的父亲正在指挥战士去攻击亚瑟,波伊斯国王打算把消灭塞格拉莫剩余枪兵的任务交给他的儿子和甘德利亚斯国王。昆格拉斯至少没有侮辱我的人。他在离我们战线十几步的地方勒马停下,抬起空无一物的右手以示他为休战而来。“德莫尼亚的战士们啊!”昆格拉斯喊道,“诸位战斗得很英勇,但继续下去只会死亡。我前来饶过你们的性命。”

“在要求勇士们投降之前,至少用一次你的剑!”我冲他喊道。

“害怕战斗吗,你?”塞格拉莫嘲笑道。因为到目前为止,我们没人看见高菲迪特、昆格拉斯或甘德利亚斯在敌人盾墙的前排出现过。甘德利亚斯国王骑着马,在昆格拉斯王子身后几步。妮慕正在诅咒他,但我不知道他是否注意到了她。即使注意到了,他看起来也毫不担忧,因为我们已被包围,注定灭亡了。

“或者现在和我战斗!”我冲昆格拉斯喊,“男人对男人,如果你敢的话!”

昆格拉斯忧郁地看着我。我满身都是血污、泥土、汗水、瘀青和伤口,而他穿着一套鱼鳞短甲,戴着鹰毛装饰的头盔,看上去优雅高贵。他冲我微微一笑。“我知道您不是亚瑟,”他说,“我看见他骑在马上,但不管您是谁,您作战英勇。我不会杀你。”

我脱下被汗水浸没的窄小头盔,将它扔到我们半圆盾墙的中心。“您认识我的,王子殿下。”我说。

“德瓦阁下!”他叫出了我的名字,向我行礼。“德瓦·卡丹阁下,”他说,“如果我保证不伤害您和您的战士们,您会投降吗?”

“王子殿下,”我说,“我不是这里的指挥官。您必须与塞格拉莫阁下说。”

塞格拉莫走上前,站在我的身边,取下了他带有尖角的黑色头盔,头盔已被一支长枪击破,他黑色的卷发因鲜血而暗淡。“王子殿下。”他谨慎地说。

“我不会伤害你们,”昆格拉斯说,“只要你们投降。”

塞格拉莫用曲剑一指溪谷的北方,亚瑟的骑兵正在那里战斗。“我的主人还没有投降。”他对昆格拉斯说。“所以我也不能。尽管如此——”他提高了嗓门,“我解除我手下人的效忠誓言。”

“我也是。”我对我的人说。

我敢肯定,有几个人试图离开队伍,但他们的同伴怒吼着叫他们留下,又或者,那些咆哮只是这些疲惫战士们的挑衅。昆格拉斯王子等了几秒钟,从他皮带上的一个小口袋中取出了两枚薄薄的黄金项圈。他对我们微笑。“向您的勇敢致敬,塞格拉莫阁下。也向您致敬,德瓦阁下。”他将金子扔到我们的脚边。我捡起了我的,将末端拉开,戴上自己的脖子。“还有,德瓦·卡丹。”昆格拉斯友善的圆脸带着微笑。

“王子殿下?”

“我的妹妹说过,如果我见到您,替她向您问好。”

我的灵魂在如此接近死亡的时刻,却因为这问候而快乐地起舞。“请向她转达我的问候,王子殿下。”我回答说,“告诉她,我期待与她再次相会于彼世。”之后,此生再也不能见到夏汶的念头盖过了我的喜悦,我突然想要哭泣。

昆格拉斯看出了我的悲伤。“您可以免于一死,德瓦阁下,”他说,“我向您保证,绝不会让您受到伤害,如果您愿意,我还想成为您的朋友。”

“我很荣幸,王子殿下。”我说,“但只要我的主君还在战斗,我也会战斗。”

塞格拉莫戴上头盔,金属擦过头皮伤口时,他皱了皱眉。“我感谢您,王子殿下。”他对昆格拉斯说,“也决定跟您战斗。”

昆格拉斯调转马头离开。我看着自己的佩剑因撞击而磨损,因鲜血而黏手,又看着我幸存下来的战士。“即使我们没有胜利,”我对他们说,“至少我们保证了高菲迪特向德莫尼亚进军的时间晚了整整一天。也许他永远也不会进军!谁会想要和我们这样的人战斗两次?”

“爱尔兰黑盾族会!”塞格拉莫咆哮道,脑袋向着山丘猛地指了指,那是保护了我们侧翼一整天的鬼墙所在地。在那里,充满法术的鬼墙之外,出现了一队士兵,他们手持黑色圆盾和邪恶的爱尔兰长枪。那是科伊尔山的驻军,伊仑之子欧依戈斯的爱尔兰黑盾族,他们也终于前来参加屠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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