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亚瑟的愿望实现了，自清晨就开始下雨。冬雨很快就变成了一场严峻的暴风雨，让卡丹城堡与怀君岛之间漫长宽阔的山谷蒙上一层灰纱。沟渠泛滥，雨水倾注在堡垒上，在大厅屋檐下聚集成了水塘。烟从潮湿的茅草屋顶上的出气孔中冒出，哨兵们在他们湿透的斗篷下耸着肩膀。
崔斯坦昨晚在卡丹城堡东面的一个小村子里过的夜，他自泥泞的小道努力跋涉来到了堡垒。他的六名扈从和那个孤儿陪同他一起前来，如果没能在小道旁边找到生长着草皮的落脚点，他们就都只能在泥地上蹚行。城门开着，康沃尔王子将泥水溅到大厅门上时，没有哨兵前来阻止。
没有人等候接待他。大厅内一片潮湿乱象——昨晚喝醉睡着的人、残羹剩饭、寻食的狗儿、浸湿的灰色余烬、凝结在地上灯芯草中的呕吐物。崔斯坦踢醒一个睡觉的人，让他去喊白德文主教或是别的掌权者。“这个国家，”他冲那男人喊道，“还有没有管事的人了？”
身披厚重斗篷以抵御瓢泼大雨的白德文，踏着危险的泥泞地面踉跄走来。“我的王子殿下，”他从雨里冲进大厅的庇护中，大口喘着气，“非常抱歉，我没想到您来得这么早。天气太糟了，对吧？”他抖落斗篷边沿的雨水，“不过，我觉得下雨总好过下雪，您觉得呢？”
崔斯坦一言不发。
白德文因客人的沉默而慌乱。“您想用些面包吗？热葡萄酒？他们一定煮了粥，我敢肯定。”他四下张望，想派人去厨房，但睡梦中的人们都打着呼噜，一动不动地躺着。“小姑娘，”白德文弯下腰对莎玲娜说，同时因头疼而皱眉，“你一定饿了，是吗？”
“我们前来所为正义，而非食物！”崔斯坦语音刺耳。
“哦，是的，当然，当然。”白德文将兜帽退下，露出他谢顶的白发，抓了抓胡子中恼人的虱子。“正义，”他含糊地说，然后猛地点头，“我考虑过这件事，王子殿下，我真的好好想过，我觉得我们都不希望战争爆发，您同意吗？”他停下等待，但崔斯坦脸上没有露出一丝回应的表情。“战争是多么无谓啊，”白德文说，“我没法在这件事上指责欧文阁下，但我承认，我们没能尽到保护沼泽中贵国子民的义务。我们的确失职了，很不幸地失败了，所以，王子殿下，如果能让您的父王满意，我们愿意支付铩骸，但是，”说到这里，白德文咯咯笑了起来，“不会付猫咪那一份的。”
崔斯坦表情苦涩：“那凶手呢？”
白德文耸耸肩：“什么凶手？我可不认识什么凶手。”
“欧文，”崔斯坦说，“他一定收了凯杜伊的金子。”
白德文摇头。“不，不，不，这不可能。不，我发誓，王子殿下，我完全不知道有任何人会犯下如此罪行。”他恳切地看了崔斯坦一眼，“我的王子殿下，若眼睁睁看着我们两国开战，这对我是莫大的痛苦。我已经提出我所能提出的赔偿，也将为你们的死者祈祷，但我不能指控一名立誓宣称自己无辜的男人。”
“我能。”亚瑟说。他一直等候在大厅另一头隔开厨房的屏风后。他步入大厅时，白色披风在晨曦的光芒中闪耀，我走在他的身旁。
白德文朝他眨了眨眼睛：“亚瑟阁下？”
亚瑟跨过那些开始起身并呻吟着的身体。“如果一个杀害康沃尔矿工的凶手逃脱惩罚，白德文，那他也许会再次犯案。你同意吗？”
白德文耸肩，摊开手，又耸了耸肩。崔斯坦皱起了眉，不确定亚瑟想说什么。
亚瑟在大厅的一根主柱前停下。“既然国家没有杀人，为什么要国家来付铩骸呢？”他问道，“为什么要为别人的罪行耗费莫德雷德陛下的国库呢？”
白德文示意亚瑟住口。“我们并不知道凶手是谁！”他坚持说。
“那我们就要证明他的身份。”亚瑟直截了当地说。
“我们做不到！”白德文暴躁驳斥，“孩子不是‘舌者’！而欧文阁下——如果你所说之人是他的话——也已经发誓自己是无辜的了。他是位‘舌者’，为什么要上演一场审判闹剧呢？他的证词足够了！”
“对言语的审判来说，是的。”亚瑟说，“但还有利剑的审判，白德文，而且我愿以我的剑来证明。”说到这儿，他拔出王者之剑，露出半截耀眼的剑刃。“德莫尼亚的勇士欧文对我们的康沃尔表亲造成了伤害，并应一力承担这罪行的代价。”他将王者之剑的剑尖刺过肮脏的灯芯草，插入地面，放任它颤抖。那一瞬间，我在想，会不会有彼世的诸神突然出现，前来协助亚瑟，但只听见风雨之声与初醒之人的抽气声。
白德文也倒吸了一口气。过了好几秒，他都说不出话来。“你……”他终于设法开口，但却复又沉默。
崔斯坦摇了摇头，脸色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苍白。“如果有人应该在决斗审判中参战，”他对亚瑟说，“那让我来吧。”
亚瑟笑了。“我先提出要求的，崔斯坦。”他轻快地说。
“不！”白德文终于找回了舌头，“这不可以！”
亚瑟指了指剑：“你想要拔起它吗，白德文？”
“不！”白德文左右为难，仿佛已经预见到了王国最大希望之一的死亡，但在他继续说话之前，欧文本人冲进了宴会厅的大门。他的长发浓须湿淋淋的，赤裸的胸膛闪烁着水光。
他从白德文看向崔斯坦，看向亚瑟，然后看向插在地上的剑。他看上去很困惑。“你疯了吗？”他问亚瑟。
“我的剑，”亚瑟温和地说，“坚持你有罪，是你引发了这场康沃尔和德莫尼亚的纷争。”
“他疯了。”欧文对他身后簇拥着的战士们说。这名勇士双目通红面带疲倦。他昨晚喝太多了，睡得不好，但挑战似乎给了他新的能量。他冲着亚瑟吐口水。“我要回到那个瑟卢瑞亚婊子的床上去。”他说，“当我醒过来时，我希望这不过是一场梦。”
“你是个懦夫、凶手和骗子。”欧文转身离去时，亚瑟平静地说。这话语让整个大厅里的人再一次倒吸冷气。
欧文转身重新回到大厅。“小畜牲！”他对亚瑟说。他大步走向王者之剑，将剑刃击倒，正式接受了挑战。“所以你的死亡，小畜牲，也会成为我梦的一部分。去外面！”他猛地走入雨中。战斗不能在室内举行，否则的话盛宴厅将被可恶的厄运所诅咒，两人必须在冬雨中决斗。
整个堡垒沸腾了，许多林第尼斯居民昨晚都睡在卡丹城堡，他们现在都已醒来见证这场战斗。露奈特在那儿，妮慕和莫甘也在。整个卡丹城堡都前来观看决斗，依照传统，决斗地点正在王者石圈内。阿格里科拉穿戴精美的罗马盔甲，身披红色披风，站在白德文和格兰特亲王身侧；迈尔沃斯王手中拿着一大块面包，瞪大了眼睛与他的护卫们站在一处。崔斯坦站在石圈侧面，我站定在他身边。欧文看见我站的位置，认为我背叛了他。他咆哮着诅咒我将跟随亚瑟之后去往彼世，但亚瑟宣布我的生命在他的保护之下。
“他违背誓言了！”欧文指着我叫道。
“我发誓，”亚瑟说，“他没有违背任何誓言。”他脱下白色披风，将其小心折好放在一块石头上。他穿着紧身呢绒裤、靴子和一件单薄的皮上衣，外面还套着一件羊毛背心。欧文赤裸上身，紧身裤上交叉绑着皮带，脚踏一双巨大的钉靴。亚瑟坐在一块石头上，脱下自己的靴子，想要赤足战斗。
“没必要这么做。”崔斯坦对他说。
“很遗憾，有这个必要。”亚瑟回答，然后站起身，从剑鞘中拔出了王者之剑。
“用你的魔法剑，亚瑟？”欧文揶揄道，“害怕用凡人的武器战斗，是吗？”
亚瑟重新将王者之剑插回剑鞘，将它放在披风之上。“德瓦，”他朝我说，“那是海威的佩剑吗？”
“是的，阁下。”
“你能把它借给我吗？”他问，“我保证会还给你的。”
“保证您活着实践这个诺言，阁下。”我拔出海威贝恩，剑柄朝前递给他。他握住剑，然后叫我跑去大厅抓一把混着砂砾的灰。我回来后，他将灰抹在了剑柄过了油的皮革上。
他转身面向欧文。“欧文阁下，”他彬彬有礼地说，“如果你想休息好了再打，我可以等。”
“小鬼！”欧文吐了口口水，“你不穿上你的鱼鳞甲吗？”
“它淋雨后会生锈。”亚瑟镇定地回答。
“一名只在好天气作战的士兵。”欧文冷笑，然后虚砍了几剑，剑刃在风中劈出尖锐声响。在有盾墙时，他喜欢用短剑，但不管手持何种长度的剑，欧文都是令人畏惧的男人。“我准备好了，小鬼。”他说。
我与崔斯坦和他的扈从站在一处。白德文最后一次徒劳地尝试阻止决斗。无人会质疑这场战斗的结果。亚瑟很高，但与肌肉强健的大块头欧文比起来很单薄，而且从没人见过欧文在战斗中输过。不过亚瑟看上去镇定自若，他在石圈西边站定，正对站在上坡东首的欧文。
“你们服从决斗审判的结果吗？”白德文问两个男人，两人都点头以示赞同。
“那就愿上帝保佑你们，让上帝以胜利揭露真相吧。”白德文说。他画了个十字，苍老的脸上带着沉重的表情，走出了石圈。
正如我们所预计的，欧文冲向了亚瑟，但冲到石圈正中、国王的王者石旁时，他的脚在烂泥中打滑了，而亚瑟突然发起了冲锋。我本以为亚瑟会使用海威教导他的技巧冷静地战斗，但那个早晨，伴随着冬日天空倾盆而下的大雨，我见识到了亚瑟的战场冲锋。他变成了一个魔鬼。他的能量全化为了一样东西——死亡，他如同迅雷般冲向欧文，猛烈快速的击打让那强壮的男人一退再退。利剑如此严酷。亚瑟朝欧文吐着唾沫，咒骂他，讥讽他，并一次又一次地以剑锋向他砍去，不给欧文一丝反击的机会。
但欧文也很出色，换成别人，决不可能从这轮开场凶残的进攻中幸存下来。他的靴子在泥地中打滑，不止一次被迫跪倒在地来挡开攻击，但即使被打得不断后退，他还是设法站起来。当欧文第四次滑倒时，我有些明白亚瑟的自信了。他希望大雨让站立变得困难，我想他算准了欧文会因为前一晚的宴席浮肿疲累。然而他还是不能一举突破这顽强的抵抗，即使他已将那勇士击退至某块黑色污迹的湿土处——那正是兰卡的鲜血留下印记的地方。
就在那里，撒克逊人的鲜血之上，欧文时来运转。亚瑟脚下打滑了，虽然他很快调整过来，可那个趔趄正是欧文所需要的机会。他迅疾突进。亚瑟闪避，然而欧文的剑划破了皮衣，他的手腕流出了这场决斗的第一道鲜血。亚瑟再次闪避，又一次闪避，在能刺穿一头公牛心脏般强硬急速的突刺前疾退。欧文的手下大吼着支持这位勇士。欧文嗅到了胜利的预兆，试图将整个身体压向亚瑟，把他轻盈的对手压倒在泥地里。但亚瑟已为此做好准备，他向旁边一闪，踏上王者石，反手割开了欧文的后脑勺。头部的伤口涌出大量鲜血，浸湿欧文的发根，顺着宽阔的背部流下，并被雨水稀释。欧文的手下们安静了。
亚瑟从石上跳下，再次攻击，欧文又处于防守的被动局面了。两个人都气喘吁吁，浑身溅满泥土和鲜血，已无力再逞口舌之快。大雨让他们垂下的长发变成一缕一缕，亚瑟快速地左右变换攻击，正如开场他发动进攻时的节奏。他的速度太快，欧文除了抵挡，没有任何机会回击。我记得欧文对亚瑟战斗风格的轻蔑评论：像要赶在坏天气前急急忙忙收割干草一样的劈砍。一次，仅有一次，欧文没有挡住亚瑟的挥剑，但那一击攻守参半，并没有拼尽全力，只是击在了欧文胡子中的战士铁环上。欧文挡开剑刃，再一次试图以自己的体重将亚瑟压倒在地。两人一同倒下，有一瞬间，欧文似乎困住了亚瑟，但亚瑟不知怎么挣脱开，又站了起来。
亚瑟等候欧文起身。两人都喘着粗气，彼此对视几秒钟，判断着各自的机会，然后亚瑟冲上前再度发起攻击。他像之前一样一次又一次地挥剑，欧文也一次又一次地挡下了这些疯狂的进攻。忽然，亚瑟第二次滑倒了。他滑倒时惊恐地喊叫，回应他尖叫的则是欧文撤回手臂准备致命一击的胜利怒吼。接着欧文发现他被骗了，亚瑟只是假滑以骗取自己露出破绽。现在轮到亚瑟的突刺了。这是他第一次在战斗中突刺，也是他的最后一击。欧文背对着我，我正半遮着眼睛，不愿看见亚瑟的死亡，但与之相反，就在我的眼前，海威贝恩的闪亮剑尖从欧文血水淋漓的背部露了出来。亚瑟这一刺直直穿透了那勇士的躯体。欧文看起来像是被冻住了，他持剑的手臂突然失去了力气。接着，剑由他那无力的指间掉在了泥土中。
那一秒，心脏跳动一次的时间里，亚瑟让海威贝恩停留在欧文腹中，然后仿佛是用上了全身每块肌肉的力气，转动利剑，将它拔了出来。那块金属离开欧文的身体时，亚瑟大吼起来；剑刃撕裂肉体的爆发力，撕碎肠子、肌肉、皮肤和血肉时，他大吼着；利剑被举起在阴暗的天光中时，他还在吼叫。为把剑从欧文那巨大身躯中拔出，所用的力量让剑在离开肉体后仍大幅舞动。鲜血在石圈的泥泞中喷洒得很远。
欧文的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情，肚肠流入泥里，倒下了。
然后，海威贝恩被刺入了勇士的脖子。
卡丹城堡一片死寂。
亚瑟从尸体旁退下。他顺日转方向转了一圈，看着石圈周围每个人的脸。他的脸庞如同石头一般坚定，上面没有一丝友善亲切，只有属于获胜战士的表情。这是一张可怕的脸庞，他突出的下巴充满仇恨，让我们这些只见过亚瑟的任劳任怨和体贴关怀一面的人们都被震惊了。“这里有没有人，”他大声问，“怀疑这裁定？”
无人质疑。雨水从诸人的斗篷上滴下，稀释了欧文的血液。亚瑟走向坠落勇士手下的枪兵队，面对着他们。“现在是你们的机会，”他向他们吐唾沫，“为你们的主人报仇，或是成为我的人。”没人能够直视他的眼睛，于是他转身走开，跨过陨落的军阀，站在崔斯坦的面前。“康沃尔接受这裁决吗，王子殿下？”
崔斯坦面容苍白，点了点头：“接受，阁下。”
“铩骸，”亚瑟宣布，“将从欧文的财产中支出。”他转身看向那些战士。“现在谁是欧文部下的指挥官？”
安南之子格里菲紧张地走上前：“是我，阁下。”
“一个小时之后，你来我这儿听取命令。如果你们中的任何人胆敢碰一下我的朋友德瓦，你们所有人都将被活活烧死。”他们垂下视线，仍旧不去看亚瑟的眼睛。
亚瑟用一把泥土擦去剑上的血迹，然后将它递给我：“好好擦干它，德瓦。”
“是的，阁下。”
“还有，谢谢你。这是把好剑。”他突然闭上眼睛。“上帝原谅我，”他说，“但我很享受。现在——”他睁开眼睛，“我完成了我的任务，你呢？”
“我？”我瞪着他。
“猫咪，”他耐心地说，“给莎玲娜的。”
“我有一只了，阁下。”我回答。
“那就去把它带来，”他说，“然后来大厅吃早餐。你有女人吗？”
“是的，阁下。”
“告诉她，我们明天就离开，等会议一结束。”
我盯着他看，几乎不敢相信这好运。“您的意思是——”我开口。
“我的意思是，”他不耐烦地打断我，“你现在为我效力了。”
“是，阁下！”我说，“是，阁下！”
他捡起自己的剑、披风和靴子，拉起莎玲娜的手，从自己杀死的敌人尸体旁走开。
而我，找到了我的主君。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崔斯坦昨晚在卡丹城堡东面的一个小村子里过的夜，他自泥泞的小道努力跋涉来到了堡垒。他的六名扈从和那个孤儿陪同他一起前来，如果没能在小道旁边找到生长着草皮的落脚点，他们就都只能在泥地上蹚行。城门开着，康沃尔王子将泥水溅到大厅门上时，没有哨兵前来阻止。
没有人等候接待他。大厅内一片潮湿乱象——昨晚喝醉睡着的人、残羹剩饭、寻食的狗儿、浸湿的灰色余烬、凝结在地上灯芯草中的呕吐物。崔斯坦踢醒一个睡觉的人，让他去喊白德文主教或是别的掌权者。“这个国家，”他冲那男人喊道，“还有没有管事的人了？”
身披厚重斗篷以抵御瓢泼大雨的白德文，踏着危险的泥泞地面踉跄走来。“我的王子殿下，”他从雨里冲进大厅的庇护中，大口喘着气，“非常抱歉，我没想到您来得这么早。天气太糟了，对吧？”他抖落斗篷边沿的雨水，“不过，我觉得下雨总好过下雪，您觉得呢？”
崔斯坦一言不发。
白德文因客人的沉默而慌乱。“您想用些面包吗？热葡萄酒？他们一定煮了粥，我敢肯定。”他四下张望，想派人去厨房，但睡梦中的人们都打着呼噜，一动不动地躺着。“小姑娘，”白德文弯下腰对莎玲娜说，同时因头疼而皱眉，“你一定饿了，是吗？”
“我们前来所为正义，而非食物！”崔斯坦语音刺耳。
“哦，是的，当然，当然。”白德文将兜帽退下，露出他谢顶的白发，抓了抓胡子中恼人的虱子。“正义，”他含糊地说，然后猛地点头，“我考虑过这件事，王子殿下，我真的好好想过，我觉得我们都不希望战争爆发，您同意吗？”他停下等待，但崔斯坦脸上没有露出一丝回应的表情。“战争是多么无谓啊，”白德文说，“我没法在这件事上指责欧文阁下，但我承认，我们没能尽到保护沼泽中贵国子民的义务。我们的确失职了，很不幸地失败了，所以，王子殿下，如果能让您的父王满意，我们愿意支付铩骸，但是，”说到这里，白德文咯咯笑了起来，“不会付猫咪那一份的。”
崔斯坦表情苦涩：“那凶手呢？”
白德文耸耸肩：“什么凶手？我可不认识什么凶手。”
“欧文，”崔斯坦说，“他一定收了凯杜伊的金子。”
白德文摇头。“不，不，不，这不可能。不，我发誓，王子殿下，我完全不知道有任何人会犯下如此罪行。”他恳切地看了崔斯坦一眼，“我的王子殿下，若眼睁睁看着我们两国开战，这对我是莫大的痛苦。我已经提出我所能提出的赔偿，也将为你们的死者祈祷，但我不能指控一名立誓宣称自己无辜的男人。”
“我能。”亚瑟说。他一直等候在大厅另一头隔开厨房的屏风后。他步入大厅时，白色披风在晨曦的光芒中闪耀，我走在他的身旁。
白德文朝他眨了眨眼睛：“亚瑟阁下？”
亚瑟跨过那些开始起身并呻吟着的身体。“如果一个杀害康沃尔矿工的凶手逃脱惩罚，白德文，那他也许会再次犯案。你同意吗？”
白德文耸肩，摊开手，又耸了耸肩。崔斯坦皱起了眉，不确定亚瑟想说什么。
亚瑟在大厅的一根主柱前停下。“既然国家没有杀人，为什么要国家来付铩骸呢？”他问道，“为什么要为别人的罪行耗费莫德雷德陛下的国库呢？”
白德文示意亚瑟住口。“我们并不知道凶手是谁！”他坚持说。
“那我们就要证明他的身份。”亚瑟直截了当地说。
“我们做不到！”白德文暴躁驳斥，“孩子不是‘舌者’！而欧文阁下——如果你所说之人是他的话——也已经发誓自己是无辜的了。他是位‘舌者’，为什么要上演一场审判闹剧呢？他的证词足够了！”
“对言语的审判来说，是的。”亚瑟说，“但还有利剑的审判，白德文，而且我愿以我的剑来证明。”说到这儿，他拔出王者之剑，露出半截耀眼的剑刃。“德莫尼亚的勇士欧文对我们的康沃尔表亲造成了伤害，并应一力承担这罪行的代价。”他将王者之剑的剑尖刺过肮脏的灯芯草，插入地面，放任它颤抖。那一瞬间，我在想，会不会有彼世的诸神突然出现，前来协助亚瑟，但只听见风雨之声与初醒之人的抽气声。
白德文也倒吸了一口气。过了好几秒，他都说不出话来。“你……”他终于设法开口，但却复又沉默。
崔斯坦摇了摇头，脸色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苍白。“如果有人应该在决斗审判中参战，”他对亚瑟说，“那让我来吧。”
亚瑟笑了。“我先提出要求的，崔斯坦。”他轻快地说。
“不！”白德文终于找回了舌头，“这不可以！”
亚瑟指了指剑：“你想要拔起它吗，白德文？”
“不！”白德文左右为难，仿佛已经预见到了王国最大希望之一的死亡，但在他继续说话之前，欧文本人冲进了宴会厅的大门。他的长发浓须湿淋淋的，赤裸的胸膛闪烁着水光。
他从白德文看向崔斯坦，看向亚瑟，然后看向插在地上的剑。他看上去很困惑。“你疯了吗？”他问亚瑟。
“我的剑，”亚瑟温和地说，“坚持你有罪，是你引发了这场康沃尔和德莫尼亚的纷争。”
“他疯了。”欧文对他身后簇拥着的战士们说。这名勇士双目通红面带疲倦。他昨晚喝太多了，睡得不好，但挑战似乎给了他新的能量。他冲着亚瑟吐口水。“我要回到那个瑟卢瑞亚婊子的床上去。”他说，“当我醒过来时，我希望这不过是一场梦。”
“你是个懦夫、凶手和骗子。”欧文转身离去时，亚瑟平静地说。这话语让整个大厅里的人再一次倒吸冷气。
欧文转身重新回到大厅。“小畜牲！”他对亚瑟说。他大步走向王者之剑，将剑刃击倒，正式接受了挑战。“所以你的死亡，小畜牲，也会成为我梦的一部分。去外面！”他猛地走入雨中。战斗不能在室内举行，否则的话盛宴厅将被可恶的厄运所诅咒，两人必须在冬雨中决斗。
整个堡垒沸腾了，许多林第尼斯居民昨晚都睡在卡丹城堡，他们现在都已醒来见证这场战斗。露奈特在那儿，妮慕和莫甘也在。整个卡丹城堡都前来观看决斗，依照传统，决斗地点正在王者石圈内。阿格里科拉穿戴精美的罗马盔甲，身披红色披风，站在白德文和格兰特亲王身侧；迈尔沃斯王手中拿着一大块面包，瞪大了眼睛与他的护卫们站在一处。崔斯坦站在石圈侧面，我站定在他身边。欧文看见我站的位置，认为我背叛了他。他咆哮着诅咒我将跟随亚瑟之后去往彼世，但亚瑟宣布我的生命在他的保护之下。
“他违背誓言了！”欧文指着我叫道。
“我发誓，”亚瑟说，“他没有违背任何誓言。”他脱下白色披风，将其小心折好放在一块石头上。他穿着紧身呢绒裤、靴子和一件单薄的皮上衣，外面还套着一件羊毛背心。欧文赤裸上身，紧身裤上交叉绑着皮带，脚踏一双巨大的钉靴。亚瑟坐在一块石头上，脱下自己的靴子，想要赤足战斗。
“没必要这么做。”崔斯坦对他说。
“很遗憾，有这个必要。”亚瑟回答，然后站起身，从剑鞘中拔出了王者之剑。
“用你的魔法剑，亚瑟？”欧文揶揄道，“害怕用凡人的武器战斗，是吗？”
亚瑟重新将王者之剑插回剑鞘，将它放在披风之上。“德瓦，”他朝我说，“那是海威的佩剑吗？”
“是的，阁下。”
“你能把它借给我吗？”他问，“我保证会还给你的。”
“保证您活着实践这个诺言，阁下。”我拔出海威贝恩，剑柄朝前递给他。他握住剑，然后叫我跑去大厅抓一把混着砂砾的灰。我回来后，他将灰抹在了剑柄过了油的皮革上。
他转身面向欧文。“欧文阁下，”他彬彬有礼地说，“如果你想休息好了再打，我可以等。”
“小鬼！”欧文吐了口口水，“你不穿上你的鱼鳞甲吗？”
“它淋雨后会生锈。”亚瑟镇定地回答。
“一名只在好天气作战的士兵。”欧文冷笑，然后虚砍了几剑，剑刃在风中劈出尖锐声响。在有盾墙时，他喜欢用短剑，但不管手持何种长度的剑，欧文都是令人畏惧的男人。“我准备好了，小鬼。”他说。
我与崔斯坦和他的扈从站在一处。白德文最后一次徒劳地尝试阻止决斗。无人会质疑这场战斗的结果。亚瑟很高，但与肌肉强健的大块头欧文比起来很单薄，而且从没人见过欧文在战斗中输过。不过亚瑟看上去镇定自若，他在石圈西边站定，正对站在上坡东首的欧文。
“你们服从决斗审判的结果吗？”白德文问两个男人，两人都点头以示赞同。
“那就愿上帝保佑你们，让上帝以胜利揭露真相吧。”白德文说。他画了个十字，苍老的脸上带着沉重的表情，走出了石圈。
正如我们所预计的，欧文冲向了亚瑟，但冲到石圈正中、国王的王者石旁时，他的脚在烂泥中打滑了，而亚瑟突然发起了冲锋。我本以为亚瑟会使用海威教导他的技巧冷静地战斗，但那个早晨，伴随着冬日天空倾盆而下的大雨，我见识到了亚瑟的战场冲锋。他变成了一个魔鬼。他的能量全化为了一样东西——死亡，他如同迅雷般冲向欧文，猛烈快速的击打让那强壮的男人一退再退。利剑如此严酷。亚瑟朝欧文吐着唾沫，咒骂他，讥讽他，并一次又一次地以剑锋向他砍去，不给欧文一丝反击的机会。
但欧文也很出色，换成别人，决不可能从这轮开场凶残的进攻中幸存下来。他的靴子在泥地中打滑，不止一次被迫跪倒在地来挡开攻击，但即使被打得不断后退，他还是设法站起来。当欧文第四次滑倒时，我有些明白亚瑟的自信了。他希望大雨让站立变得困难，我想他算准了欧文会因为前一晚的宴席浮肿疲累。然而他还是不能一举突破这顽强的抵抗，即使他已将那勇士击退至某块黑色污迹的湿土处——那正是兰卡的鲜血留下印记的地方。
就在那里，撒克逊人的鲜血之上，欧文时来运转。亚瑟脚下打滑了，虽然他很快调整过来，可那个趔趄正是欧文所需要的机会。他迅疾突进。亚瑟闪避，然而欧文的剑划破了皮衣，他的手腕流出了这场决斗的第一道鲜血。亚瑟再次闪避，又一次闪避，在能刺穿一头公牛心脏般强硬急速的突刺前疾退。欧文的手下大吼着支持这位勇士。欧文嗅到了胜利的预兆，试图将整个身体压向亚瑟，把他轻盈的对手压倒在泥地里。但亚瑟已为此做好准备，他向旁边一闪，踏上王者石，反手割开了欧文的后脑勺。头部的伤口涌出大量鲜血，浸湿欧文的发根，顺着宽阔的背部流下，并被雨水稀释。欧文的手下们安静了。
亚瑟从石上跳下，再次攻击，欧文又处于防守的被动局面了。两个人都气喘吁吁，浑身溅满泥土和鲜血，已无力再逞口舌之快。大雨让他们垂下的长发变成一缕一缕，亚瑟快速地左右变换攻击，正如开场他发动进攻时的节奏。他的速度太快，欧文除了抵挡，没有任何机会回击。我记得欧文对亚瑟战斗风格的轻蔑评论：像要赶在坏天气前急急忙忙收割干草一样的劈砍。一次，仅有一次，欧文没有挡住亚瑟的挥剑，但那一击攻守参半，并没有拼尽全力，只是击在了欧文胡子中的战士铁环上。欧文挡开剑刃，再一次试图以自己的体重将亚瑟压倒在地。两人一同倒下，有一瞬间，欧文似乎困住了亚瑟，但亚瑟不知怎么挣脱开，又站了起来。
亚瑟等候欧文起身。两人都喘着粗气，彼此对视几秒钟，判断着各自的机会，然后亚瑟冲上前再度发起攻击。他像之前一样一次又一次地挥剑，欧文也一次又一次地挡下了这些疯狂的进攻。忽然，亚瑟第二次滑倒了。他滑倒时惊恐地喊叫，回应他尖叫的则是欧文撤回手臂准备致命一击的胜利怒吼。接着欧文发现他被骗了，亚瑟只是假滑以骗取自己露出破绽。现在轮到亚瑟的突刺了。这是他第一次在战斗中突刺，也是他的最后一击。欧文背对着我，我正半遮着眼睛，不愿看见亚瑟的死亡，但与之相反，就在我的眼前，海威贝恩的闪亮剑尖从欧文血水淋漓的背部露了出来。亚瑟这一刺直直穿透了那勇士的躯体。欧文看起来像是被冻住了，他持剑的手臂突然失去了力气。接着，剑由他那无力的指间掉在了泥土中。
那一秒，心脏跳动一次的时间里，亚瑟让海威贝恩停留在欧文腹中，然后仿佛是用上了全身每块肌肉的力气，转动利剑，将它拔了出来。那块金属离开欧文的身体时，亚瑟大吼起来；剑刃撕裂肉体的爆发力，撕碎肠子、肌肉、皮肤和血肉时，他大吼着；利剑被举起在阴暗的天光中时，他还在吼叫。为把剑从欧文那巨大身躯中拔出，所用的力量让剑在离开肉体后仍大幅舞动。鲜血在石圈的泥泞中喷洒得很远。
欧文的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情，肚肠流入泥里，倒下了。
然后，海威贝恩被刺入了勇士的脖子。
卡丹城堡一片死寂。
亚瑟从尸体旁退下。他顺日转方向转了一圈，看着石圈周围每个人的脸。他的脸庞如同石头一般坚定，上面没有一丝友善亲切，只有属于获胜战士的表情。这是一张可怕的脸庞，他突出的下巴充满仇恨，让我们这些只见过亚瑟的任劳任怨和体贴关怀一面的人们都被震惊了。“这里有没有人，”他大声问，“怀疑这裁定？”
无人质疑。雨水从诸人的斗篷上滴下，稀释了欧文的血液。亚瑟走向坠落勇士手下的枪兵队，面对着他们。“现在是你们的机会，”他向他们吐唾沫，“为你们的主人报仇，或是成为我的人。”没人能够直视他的眼睛，于是他转身走开，跨过陨落的军阀，站在崔斯坦的面前。“康沃尔接受这裁决吗，王子殿下？”
崔斯坦面容苍白，点了点头：“接受，阁下。”
“铩骸，”亚瑟宣布，“将从欧文的财产中支出。”他转身看向那些战士。“现在谁是欧文部下的指挥官？”
安南之子格里菲紧张地走上前：“是我，阁下。”
“一个小时之后，你来我这儿听取命令。如果你们中的任何人胆敢碰一下我的朋友德瓦，你们所有人都将被活活烧死。”他们垂下视线，仍旧不去看亚瑟的眼睛。
亚瑟用一把泥土擦去剑上的血迹，然后将它递给我：“好好擦干它，德瓦。”
“是的，阁下。”
“还有，谢谢你。这是把好剑。”他突然闭上眼睛。“上帝原谅我，”他说，“但我很享受。现在——”他睁开眼睛，“我完成了我的任务，你呢？”
“我？”我瞪着他。
“猫咪，”他耐心地说，“给莎玲娜的。”
“我有一只了，阁下。”我回答。
“那就去把它带来，”他说，“然后来大厅吃早餐。你有女人吗？”
“是的，阁下。”
“告诉她，我们明天就离开，等会议一结束。”
我盯着他看，几乎不敢相信这好运。“您的意思是——”我开口。
“我的意思是，”他不耐烦地打断我，“你现在为我效力了。”
“是，阁下！”我说，“是，阁下！”
他捡起自己的剑、披风和靴子，拉起莎玲娜的手，从自己杀死的敌人尸体旁走开。
而我，找到了我的主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