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康沃尔的崔斯坦王子在下午抵达。我们当时正在大厅参加莫德雷德的宴会，宴席气氛凝重，崔斯坦的到来更是雪上加霜。没人注意到他的出现，直到他走近了中央的大火堆，火焰映照出他的皮革胸甲和钢铁头盔。众所周知，王子是德莫尼亚的朋友，白德文主教也是依照这点来问候他的，但崔斯坦唯一的回应便是抽出了自己的剑。
这举动立刻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因为任何人都不得携带武器进入宴会厅，更不要说这厅里正在举办一位国王的加冕盛宴。大厅中一些人已经喝醉，但就连他们都瞬间安静，直勾勾地盯着黑发的年轻王子。
白德文试图忽略拔出的宝剑。“您是来参加加冕仪式的吧，王子殿下？您一定在路上耽搁了吧？冬天出门真是太不便了。这边请，坐在这里好吗？坐在格温特的阿格里科拉旁边？尝尝鹿肉？”
“我身怀争端前来！”崔斯坦大声地说。他让他的六名扈从留在大厅门外，寒冷的冰雹正打在小山丘的顶上。他的扈从们面容严峻，身上的盔甲已经湿透，披风在滴水，盾牌高持于手上，战枪磨得闪亮。
“争端！”白德文重复，好似这种想法本身就难以想象，“在如此吉利的日子？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大厅中的一些战士咆哮着挑衅。他们喝得烂醉，觉得一场冲突还挺带劲的，但崔斯坦无视了他们。“谁能代表德莫尼亚说话？”他质询道。
那一瞬间，大家都有些犹豫。欧文、亚瑟、格兰特和白德文都手握大权，但无人能以一人代表德莫尼亚。格兰特亲王一向低调自处，他耸了耸肩，对这问题不置可否；欧文恶狠狠地盯着崔斯坦；亚瑟则以充满敬意的目光看着白德文；而白德文似乎在暗示，他作为王国的首席顾问，同其他人一样也很难代表莫德雷德国王发言。
“那就告诉莫德雷德国王，”崔斯坦说，“我们两国之间将血流成河，除非我获得公正。”
白德文看上去很警惕，他双手摆动，让自己镇定下来，试图想出该说什么。他最后还是没能说话，是欧文做出了回答。“直接说出你的诉求吧。”他直截了当地说。
“我父亲的臣民，”崔斯坦说，“获得了至尊王乌瑟的承诺与保护。他们应乌瑟之邀来到这个国家的矿场中工作，并与邻居们和睦相处，而今年夏末，这些邻居来到了他们的矿场，带来了剑、火焰与杀戮。五十八人死去。告诉你们的国王，他们的铩骸将是他们生命的价值，外加下令屠杀他们的人的性命，否则我们将带着剑与盾前来，自己收取这笔铩骸。”
欧文大笑了起来：“小小的康沃尔？我们怕死了！”
我周围的战士们都大声嘲笑。康沃尔是个小国家，兵力无法与德莫尼亚抗衡。白德文主教想要喝止这些嘲讽，但房间里全是自负的醉鬼，他们不愿平静下来，直到欧文主动叫他们闭嘴。“王子，我听说，”欧文说，“是伊仑之子欧依戈斯，爱尔兰黑盾部落袭击了沼泽。”
崔斯坦冲地上吐了口口水。“如果是他们干的，”他说，“那他们得在之前穿越整个国家，可没人见他们经过，而且他们完全没有攻击德莫尼亚人，连个鸡蛋都没偷。”
“那是因为他们害怕德莫尼亚，而不怕康沃尔。”欧文语毕，整个大厅再次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亚瑟等笑声减弱后，礼貌地问：“除了伊仑之子欧依戈斯，你们知道有其他可能会攻击你们的人吗？”
崔斯坦转身，扫视蹲坐在大厅地板上的诸人。看见伊斯卡的凯杜伊亲王那颗秃脑袋时，他伸出剑指向他。“问他。或者，直接——”他提高了音量压过那些嘲讽，“问门外我带来的目击证人。”凯杜伊站起身，大叫着要去拿自己的剑，他手下文面的枪兵也以屠杀威胁着所有的康沃尔人。
亚瑟一掌拍在主桌上，巨响在大厅中回荡，让人们全都安静了下来。格温特的阿格里科拉坐在亚瑟身边，目光低垂，因这场冲突与他无关，但我怀疑这场对峙中没有一丝变故会逃过他精明的耳朵。“如果任何人在今晚引发流血，”亚瑟说，“那他就是我的敌人。”他等凯杜伊及其手下平息下来，又看向崔斯坦。“请带您的目击者过来，殿下。”
“这是法庭吗？”欧文反对。
“让目击证人进来。”亚瑟坚持。
“这是场宴席！”欧文抗议。
“让目击者进来，让他来吧。”白德文主教希望这件令人不快的事情尽早结束，而附和亚瑟似乎是最迅速的解决方法。大厅外沿的人都挤了进来，想要听清这场闹剧，当崔斯坦的证人出现时，所有人都大笑起来，因为她不过是一个小孩子，也许九岁上下，她平静地走来，挺直背脊站在她的王子身边，崔斯坦伸出一条手臂揽住她的肩膀。“伊典恩之女莎玲娜。”他介绍孩子的姓名，然后鼓励地捏了捏她的肩膀，“说吧。”
莎玲娜舔了舔嘴唇。她选择直接对亚瑟说话，也许因为他是坐在主桌的人中面孔最和善的。“我父亲被杀了，我母亲被杀了，我的兄弟姐妹都被杀了……”她有如排练过一般述说着，但无人质疑她现在说的话。“我的小妹妹被杀了，”她继续道，“我的小猫咪也被杀了——”她开始流泪。“我亲眼看见的。”
亚瑟同情地摇了摇头。格温特的阿格里科拉用手顺了顺自己最近修剪过的灰发，抬头看向被煤烟熏黑了的椽木。欧文靠向椅背，从一尊角杯中饮酒。白德文主教看上去很烦恼。“你真的看见凶手了吗？”主教问那孩子。
“是的，阁下。”莎玲娜说完了自己准备并练习过的话，现在更紧张了。
“但那是晚上，孩子。”白德文质疑，“这场突袭是在晚上，对吗，王子殿下？”他问崔斯坦。德莫尼亚的领主们都听说过这场沼泽地中的劫掠，但他们都相信欧文的断言，认为这场屠杀是欧依戈斯的爱尔兰黑盾族人干的。“一个小孩子在晚上怎么看得清？”白德文问。
崔斯坦鼓励地拍了拍女孩儿的肩膀。“告诉主教阁下，发生了什么事。”他引导她。
“那些人朝我们的小屋里扔火把，阁下。”莎玲娜小声地回答。
“看来扔得还不够！”一个男人在阴影中大叫，大厅中又是一阵大笑。
“你怎么活下来的，莎玲娜？”等笑声停歇，亚瑟温柔地问她。
“我躲在一块皮毛下面，阁下。”
亚瑟微笑。“你做得很好，但你看见杀死你父母——”他停顿了一下，“还有你的小猫咪的人了吗？”
她点了点头，眼睛在昏暗的大厅中因泪光而闪烁。“我看见他了，阁下。”她细声回答。
“告诉我们他是什么样子的。”亚瑟说。
莎玲娜黑色的羊毛斗篷下穿着一件小小的灰色上衣，这时她抬起细瘦的手臂，将上衣的袖口撸上去，露出她苍白的皮肤。“那个男人的手臂上有图案，阁下，一条龙的图案，还有一头野猪，在这儿。”她在自己的小胳膊上指出文身的位置，然后看向欧文，“他的胡子上有指环。”那女孩儿补充道，然后她不再说话，但她也没有必要说更多话了。只有一个男人会在胡子中穿上战士指环，而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在看他的手臂，那手臂在早晨刚刚将长枪刺入兰卡的腹部，每个人都知道那双手臂上文着德莫尼亚的龙与欧文自己的长牙野猪图案。
大厅中一片死寂。火中的木柴噼啪作响，一缕浓烟飘向椽木。一股劲风夹杂冰雹击打在厚厚的茅草屋顶，又吹得四散在大厅内的火焰凌乱舞动。阿格里科拉细细地检视着他酒杯的银质固定架，就好像他从来也没见过这样的物品。大厅中某处有人打了个嗝，这响声似乎提醒了欧文将他那毛发蓬松的脑袋转过来。他盯着那女孩儿。“她在说谎。”他严厉地说，“说谎的孩子应该被鞭笞流血。”
莎玲娜开始哭泣，然后将脸埋到崔斯坦斗篷的潮湿皱褶中。白德文主教不满地皱眉：“欧文，你是在夏末去拜访凯杜伊亲王的，不是吗？”
“所以呢？”欧文站起身，“所以呢？”他再次大声重复，这一次是对着整个大厅挑衅。“这些是我的战士们！”他指向大厅右手边坐在一起的我们，“问他们！问他们！这小孩说谎了！我发誓，她说谎了！”
大厅一下子沸腾了，人们向崔斯坦口吐轻蔑之言。莎玲娜哭得太厉害，王子弯下腰，将她抱在了自己的手臂中，一直抱着。白德文试图重新夺回大厅的控制权。“如果欧文发誓了，”主教叫道，“那么这孩子就的确是在说谎！”战士们咆哮着表示赞同。
我发现亚瑟正看着我。我低下头看向自己木碗中的鹿肉。
白德文主教现在大概希望他从没邀请过那孩子进大厅。他用手指拨着自己的胡子，然后充满倦意地摇头。“孩子的证词在法律上毫无意义。”他忧伤地说，“孩子不属于‘舌者’。”“舌者”包括九种证人，他们的话语在法律上有价值：贵族、德鲁伊、神父、论及自己孩子时的父亲、地方官员、论及自己礼物时的送礼者、论及她贞操时的处女、论及自家动物时的牧人以及说着临终之言的死刑犯。在这串名单中，并没有控诉全家被谋杀的孩子。“但欧文阁下，”白德文主教向崔斯坦说明，“是一位‘舌者’。”
崔斯坦脸色苍白，可他并没有退缩。“我相信这孩子，”他说，“明天日出后，我会来听取德莫尼亚的答复。若那答复没有给予康沃尔正义，我的父亲将亲自前来赢得正义。”
“你父亲又怎么了？”欧文用揶揄的口气说，“对他的新老婆失去兴趣了？想要换个花样儿打仗取乐，嗯？”
崔斯坦在一片笑声中走出大厅，人们想象着弱小的康沃尔向强大的德莫尼亚宣战，纷纷大笑起来。我没有笑，只是吃完了自己那份炖肉，并告诉自己宴会结束后就要轮岗了，需要食物来保暖。我也没有喝蜂蜜酒，所以当我取来斗篷、长枪、剑与头盔前往北城墙时，依然很清醒。冰雹停了，云层散开，露出漫游于闪耀群星中的明亮弦月。步上堡垒时，我浑身颤抖。
就在那里，亚瑟找到了我。
我知道他会来，我希望他会来，然而当我看着他穿行过堡垒，爬上不长的木制台阶来到土石混合的矮墙上时，还是感觉到了害怕。一开始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靠在木栏上，盯视着遥远怀君岛处的点点火光。他身着白色披风，但为了防止它的边沿在泥土中拖行，所以没有展开，而是将两个角扎在腰间，就系在装饰着交叉线条的剑鞘上方。“我不会问你，”他终于开口，在夜色中呼出一片雾气，“在沼泽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我不想引诱任何人——至少是我喜欢的人——打破一道死誓。”
“是的，阁下。”我奇怪他怎么会知道在那个黑暗夜晚约束我们的是一道死誓。
“所以，我们不如走走吧。”他冲我微笑，做了个手势，示意绕着壁垒走。“巡岗能让身体暖和。”他说，“我听说你是个很出色的战士？”
“我很努力，阁下。”
“我听说，你成功做到了，干得好！”经过我的一名抱着木栏的同伴时，他陷入沉默。那男人抬头看我，脸上流露出不信任的神情，大概怀疑我会背叛欧文的军队。亚瑟戴上披风的兜帽，遮住自己的脸。他坚定的步伐迈得很大，我不得不快步跟上。“你认为一名士兵的工作是什么，德瓦？”他以一种亲密无间的语气问我，这种语气会让你觉得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在意的人便是你。
“战斗，阁下。”我回答。
他摇了摇头。“战斗，德瓦，”他纠正我，“为了那些无法为自己战斗的人们战斗。这点是我在布列塔尼学到的。这个悲惨世界中有太多弱小的人、无权无势的人、饥饿的人、悲伤的人、生病的人、贫穷的人，而世上最简单的事情便是欺凌弱小，尤其当你是名士兵时。如果你是战士，想要得到一个男人的女儿，你可以直接要了她；想要他的土地，就直接杀了他，毕竟你是士兵，有枪和剑，而他只不过是个弱小的可怜人，除了一把破犁和一头病牛之外身无长物，有什么能阻止你？”这并不是一个问句，他说完后，只是沉默地走着。我们来到了西城门，木台阶直通向城门上的平台，覆盖着一层新落的白霜。我们肩并肩攀上阶梯。“然而事实是，德瓦，”我们登上高台时，亚瑟说，“我们之所以为士兵，是因为那弱小的男人使我们成为士兵。他种植谷物为我们提供食物，鞣制皮革为我们提供防护，修剪白蜡树为我们制作枪柄。我们必须为他服务。”
“是的，阁下。”我与他一同望向宽阔平坦的土地。今晚并不像莫德雷德出生那晚那么寒冷，但仍然刺骨，冷风更加剧了这一点。
“所有事情都有其目的。”亚瑟说，“即使是作为一名士兵。”他冲我微笑，就好像是在为自己的热心道歉，然而他完全没有必要道歉，因为我已听进了他的言语。我曾经梦想成为士兵，因为战士们崇高的地位，也因为我总觉得持枪者比拿耙子的人要高尚，但除了那些自私的野心之外，我并没有深入想过这件事。亚瑟想得深刻多了，他凭着自己的剑与枪，给德莫尼亚指引了一个清晰的理念。
“我们有一个机会，”亚瑟靠在高高的壁垒上说，“将德莫尼亚变成一个可以为我们的人民服务的地方。我们不能给他们幸福，我不知道该如何确保好的收成，使他们富有，但我确实知道我们能使他们安全。一个安全的人，一个知道自己的孩子不会被抢走作为奴隶、女儿不会被士兵强暴的人，比起生活在战乱威胁下的人，会比较容易幸福。你说对吗？”
“是的，阁下。”我回答。
他搓着戴手套的双手以抵御寒冷。我的双手包裹在碎布中，很难握住长枪，尤其是我还想让它们在斗篷中保持温暖。从我们身后的宴会厅中飘来一个男人的大笑声。食物正如每一场冬季宴席一般糟糕，但有很多蜂蜜酒和葡萄酒，然而亚瑟和我一样，都很清醒。他望着西面聚拢的云层，我则看着他的侧脸轮廓。月光给他突出的下巴投下阴影，让他看起来格外消瘦。“我痛恨战争。”亚瑟突然说。
“是吗？”我有些惊讶，只因那时我还太年轻，还能够享受战争。
“当然！”他冲我笑笑，“我只是凑巧很擅长打仗，也许你也是，但那仅仅意味我们必须明智地利用这点。你知道秋天时在格温特发生了什么吗？”
“你重伤了高菲迪特，”我热切地说，“你砍下了他的手臂。”
“没错。”他的语调听来简直出乎意料，“我的马在丘陵地形的战斗中派不上太大用处，在林地更是半点儿用都没有，所以我带着它们北上去了波伊斯平坦的农田。高菲迪特试图拆了图锥克的城墙，我便去焚烧高菲迪特的干草堆和谷物存粮。我们放火，我们杀人。我们干得很好，但并不是因为想要这么干，而是必须这么干。这也的确起到效果了。高菲迪特从图锥克的城墙边撤回了平坦的农田，在那里我的马就能击败他了。它们也确实做到了。我们在拂晓出击，他作战勇猛，但还是输了战斗，失去了手臂，而那，德瓦，便是杀戮的终结。杀戮已起到了它的作用，你明白吗？杀人的目的是为了劝服波伊斯明白，对他们来说，与德莫尼亚和平共处比起与之开战要好得多。现在和平即将到来。”
“真的吗？”我怀疑地问。我们大多数人都相信，春天的融雪将带来波伊斯那愤怒的高菲迪特国王的新一轮攻击。
“高菲迪特的儿子是个理智的男人。”亚瑟说，“他叫昆格拉斯，他想要和平，而我们必须给昆格拉斯王子时间去说服他的父亲，如果再次与我们开战，他会失去的就不只是一条手臂了。一旦高菲迪特被说服，赞同和平比战争要好，他就会召集一次会议，我们都会出席，造出一堆噪音，在会议的最后，德瓦，我会迎娶高菲迪特的女儿夏汶。”他朝我作出了一个小小的尴尬表情。“他们叫她‘塞伦’，星星！波伊斯之星。据说她非常美丽。”他为那样的期许而高兴，不知怎么，他的兴奋却让我惊讶，但那时我还没有意识到亚瑟的虚荣心。“希望她真的如同星辰一般美丽吧。”他继续说道，“不过无论她美丽与否，我都会娶她，接着我们会安抚瑟卢瑞亚，然后撒克逊人就将面对一个团结的不列颠。波伊斯、格温特、德莫尼亚和瑟卢瑞亚全部团结在一起，共同抵御同一个敌人，获得真正的和平。”
我笑了，并不是嘲笑，而是与他一同笑了，因为他雄心勃勃的展望太具体了。“你怎么知道的？”我问。
“因为昆格拉斯提出了和平条约。你现在可不能告诉别人，德瓦，不然的话，事情就可能生变。连他的父亲都还不知道，这是你和我之间的秘密。”
“是的，阁下。”被告知一个如此重要的秘密，我觉得自己非常特别，当然，那只是亚瑟想要我产生的感觉。他总是知道如何去操纵别人，特别是心怀理想主义的年轻人。
“但如果我们内讧，”亚瑟问我，“和平又从何而来呢？我们的任务是将一个富裕和平的王国交给莫德雷德，为了做到这一点，我们必须让它成为一个公正善良的国度。”他看着我，用他那深沉温和的声音诚恳地对我说：“我们如果打破协议，便不能获得和平，而让康沃尔人开采我们的锡矿便是一条很好的协议。我相信他们的确欺瞒了我们，在付给国王金钱时，每个人都会弄虚作假，但那是杀害他们、他们孩子和他们猫咪的理由吗？明年春天，德瓦，除非我们现在就解决这个烂摊子，不然我们将面临战争，和平不再。马克国王会发起进攻。他不会赢，但他的骄傲会保证他的手下杀死许多农民，我们也必须派一支战队去康沃尔。康沃尔不是个好战场，非常不好，不过我们最终还是会胜利的。骄傲会被抚平，但代价是什么呢？三百个农夫的性命？又会死多少头牛呢？若高菲迪特看见我们在西边国境作战，也一定会想要从中渔利，从北方攻击我们。我们能够造就和平，但前提是强大得足以能制造战争。如果示弱，敌人会像老鹰一样飞扑而来。明年我们又将面对多少撒克逊人？我们真的能匀出兵力去杀几个康沃尔的农夫吗？”
“阁下。”我开口，想要坦陈真相，但亚瑟阻止了我。大厅中的战士们唱起了伟大贝利的战歌，用脚跺着地面，赞颂着大屠杀，急切地想要在康沃尔大开杀戒。
“对于沼泽地发生的事情，你一个字都不可以说，”亚瑟警告我，“誓言是神圣的，即使是对我们这些怀疑诸神是否会真的实践它们的人也一样。让我们来假设，德瓦，崔斯坦的那个小女孩说的是实话，那意味着什么？”
我望向冷冰的夜色。“与康沃尔开战。”我郁闷地说。
“不，”亚瑟说，“那意味着明天早上，当崔斯坦归来时，会有人为了真相而发起决斗。人们都说，在这样的遭遇中，诸神总是偏好诚实的人。”
我明白他的意思，摇了摇头。“崔斯坦不会挑战欧文的。”我说。
“如果他像看上去的那么明智的话，”亚瑟赞同道，“即使是诸神也很难让崔斯坦战胜欧文的剑。若我们想要获得和平，想得到和平带来的美好事物，必须有别人来做崔斯坦的勇士，为他而战。对吧？”
我看着他，为他所说的话惊恐不已。“你？”我终于开口问他。
他在白色披风下耸了耸肩膀。“我不知道还有谁会去做这件事，”他温柔地说，“但你能为我做一件事情。”
“任何事，阁下，”我说，“任何事情。”那一刻，我觉得我甚至会同意代替他与欧文交战。
“一名将要去作战的人，德瓦，”亚瑟认真地说，“必须得知道他是不是为正义的一方而战。也许爱尔兰黑盾部的确无声无息地带着战盾穿越了德莫尼亚，或者他们的德鲁伊让他们能够御风而行呢？又或者，明天诸神——若他们真的关切的话——会认为我是在为正义而战。你觉得呢？”
他问出这问题时是那么无辜，就好像不过是在询问天气。我盯着他，不知所措，急切地想让他避免与德莫尼亚最好的剑士决斗。
“嗯？”他催促我。
“诸神……”我说了这两个字后，便难以继续，因为欧文对我一直很好。德莫尼亚的勇士不是个诚实的人，但我没遇见过几个诚实的人，而且除他做的坏事之外，我喜欢他这个人。然而我更喜欢诚实的人。我停下来也是为了判断我的言语有没有打破誓言，答案是否定的。“诸神会支持你的，阁下。”我最后说道。
他忧郁地笑了笑：“谢谢你，德瓦。”
“但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未加思索地冲口而出。
他叹了口气，看回月色下的大地。“当乌瑟过世时，”隔了很长一段时间，他说，“这片土地陷入了混乱之中。没有国王的国家就会如此，我们现在也没有国王。我们有莫德雷德，但他是个孩子，所以必须有人掌握大权直至他成年。必须有一个人掌权，德瓦，不是三个或四个或十个，就只能有一个人。我希望事情不是如此，真的，相信我，我宁愿保持现状。我宁愿作为欧文的朋友，与他一起变老，但这是不可能的。权力必须要留给莫德雷德，而且必须适当公正、完整无缺地交给他，那意味着我们不能让那些野心勃勃人来争权夺利。一位不是国王的人必须充当国王的角色，那个人还得愿意在莫德雷德长大后放手将王国交还给他。这就是士兵们应该做的，还记得吗？他们为那些不能为自己而战的弱小人们战斗。”他莞尔一笑，“他们也会去争取他们想要的东西，而明天我想要欧文的某样东西——他的荣耀，——并为之而战。”他耸了耸肩。“明天我将为莫德雷德和那个女孩儿战斗。至于你，德瓦——”他用力地戳了戳我的胸膛，“要去帮她找一只猫咪。”他冷得直跺脚，随后向西凝视。“你觉得那些云预示着明天下雨或者下雪吗？”他问。
“我不知道，阁下。”
“但愿如此吧。我听说你和那个用于献祭的撒克逊人聊过天。现在告诉我他和你说的所有事情吧。知己知彼总是好事。”
他陪我走回我的岗位，听我讲述南海岸那个撒克逊新首领策尔迪克的事情，然后就回去睡觉了。他看上去似乎并不为明天即将发生的事情烦心，但我却很担心他。我还记得欧文一个人就击退了图锥克两名勇士的联手攻击。我试图向诸神的住所——群星——祈祷，可眼中的泪水让我看不清它们。
长夜漫漫，严寒刺骨。我希望黎明永远不要来临。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这举动立刻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因为任何人都不得携带武器进入宴会厅，更不要说这厅里正在举办一位国王的加冕盛宴。大厅中一些人已经喝醉，但就连他们都瞬间安静，直勾勾地盯着黑发的年轻王子。
白德文试图忽略拔出的宝剑。“您是来参加加冕仪式的吧，王子殿下？您一定在路上耽搁了吧？冬天出门真是太不便了。这边请，坐在这里好吗？坐在格温特的阿格里科拉旁边？尝尝鹿肉？”
“我身怀争端前来！”崔斯坦大声地说。他让他的六名扈从留在大厅门外，寒冷的冰雹正打在小山丘的顶上。他的扈从们面容严峻，身上的盔甲已经湿透，披风在滴水，盾牌高持于手上，战枪磨得闪亮。
“争端！”白德文重复，好似这种想法本身就难以想象，“在如此吉利的日子？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大厅中的一些战士咆哮着挑衅。他们喝得烂醉，觉得一场冲突还挺带劲的，但崔斯坦无视了他们。“谁能代表德莫尼亚说话？”他质询道。
那一瞬间，大家都有些犹豫。欧文、亚瑟、格兰特和白德文都手握大权，但无人能以一人代表德莫尼亚。格兰特亲王一向低调自处，他耸了耸肩，对这问题不置可否；欧文恶狠狠地盯着崔斯坦；亚瑟则以充满敬意的目光看着白德文；而白德文似乎在暗示，他作为王国的首席顾问，同其他人一样也很难代表莫德雷德国王发言。
“那就告诉莫德雷德国王，”崔斯坦说，“我们两国之间将血流成河，除非我获得公正。”
白德文看上去很警惕，他双手摆动，让自己镇定下来，试图想出该说什么。他最后还是没能说话，是欧文做出了回答。“直接说出你的诉求吧。”他直截了当地说。
“我父亲的臣民，”崔斯坦说，“获得了至尊王乌瑟的承诺与保护。他们应乌瑟之邀来到这个国家的矿场中工作，并与邻居们和睦相处，而今年夏末，这些邻居来到了他们的矿场，带来了剑、火焰与杀戮。五十八人死去。告诉你们的国王，他们的铩骸将是他们生命的价值，外加下令屠杀他们的人的性命，否则我们将带着剑与盾前来，自己收取这笔铩骸。”
欧文大笑了起来：“小小的康沃尔？我们怕死了！”
我周围的战士们都大声嘲笑。康沃尔是个小国家，兵力无法与德莫尼亚抗衡。白德文主教想要喝止这些嘲讽，但房间里全是自负的醉鬼，他们不愿平静下来，直到欧文主动叫他们闭嘴。“王子，我听说，”欧文说，“是伊仑之子欧依戈斯，爱尔兰黑盾部落袭击了沼泽。”
崔斯坦冲地上吐了口口水。“如果是他们干的，”他说，“那他们得在之前穿越整个国家，可没人见他们经过，而且他们完全没有攻击德莫尼亚人，连个鸡蛋都没偷。”
“那是因为他们害怕德莫尼亚，而不怕康沃尔。”欧文语毕，整个大厅再次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亚瑟等笑声减弱后，礼貌地问：“除了伊仑之子欧依戈斯，你们知道有其他可能会攻击你们的人吗？”
崔斯坦转身，扫视蹲坐在大厅地板上的诸人。看见伊斯卡的凯杜伊亲王那颗秃脑袋时，他伸出剑指向他。“问他。或者，直接——”他提高了音量压过那些嘲讽，“问门外我带来的目击证人。”凯杜伊站起身，大叫着要去拿自己的剑，他手下文面的枪兵也以屠杀威胁着所有的康沃尔人。
亚瑟一掌拍在主桌上，巨响在大厅中回荡，让人们全都安静了下来。格温特的阿格里科拉坐在亚瑟身边，目光低垂，因这场冲突与他无关，但我怀疑这场对峙中没有一丝变故会逃过他精明的耳朵。“如果任何人在今晚引发流血，”亚瑟说，“那他就是我的敌人。”他等凯杜伊及其手下平息下来，又看向崔斯坦。“请带您的目击者过来，殿下。”
“这是法庭吗？”欧文反对。
“让目击证人进来。”亚瑟坚持。
“这是场宴席！”欧文抗议。
“让目击者进来，让他来吧。”白德文主教希望这件令人不快的事情尽早结束，而附和亚瑟似乎是最迅速的解决方法。大厅外沿的人都挤了进来，想要听清这场闹剧，当崔斯坦的证人出现时，所有人都大笑起来，因为她不过是一个小孩子，也许九岁上下，她平静地走来，挺直背脊站在她的王子身边，崔斯坦伸出一条手臂揽住她的肩膀。“伊典恩之女莎玲娜。”他介绍孩子的姓名，然后鼓励地捏了捏她的肩膀，“说吧。”
莎玲娜舔了舔嘴唇。她选择直接对亚瑟说话，也许因为他是坐在主桌的人中面孔最和善的。“我父亲被杀了，我母亲被杀了，我的兄弟姐妹都被杀了……”她有如排练过一般述说着，但无人质疑她现在说的话。“我的小妹妹被杀了，”她继续道，“我的小猫咪也被杀了——”她开始流泪。“我亲眼看见的。”
亚瑟同情地摇了摇头。格温特的阿格里科拉用手顺了顺自己最近修剪过的灰发，抬头看向被煤烟熏黑了的椽木。欧文靠向椅背，从一尊角杯中饮酒。白德文主教看上去很烦恼。“你真的看见凶手了吗？”主教问那孩子。
“是的，阁下。”莎玲娜说完了自己准备并练习过的话，现在更紧张了。
“但那是晚上，孩子。”白德文质疑，“这场突袭是在晚上，对吗，王子殿下？”他问崔斯坦。德莫尼亚的领主们都听说过这场沼泽地中的劫掠，但他们都相信欧文的断言，认为这场屠杀是欧依戈斯的爱尔兰黑盾族人干的。“一个小孩子在晚上怎么看得清？”白德文问。
崔斯坦鼓励地拍了拍女孩儿的肩膀。“告诉主教阁下，发生了什么事。”他引导她。
“那些人朝我们的小屋里扔火把，阁下。”莎玲娜小声地回答。
“看来扔得还不够！”一个男人在阴影中大叫，大厅中又是一阵大笑。
“你怎么活下来的，莎玲娜？”等笑声停歇，亚瑟温柔地问她。
“我躲在一块皮毛下面，阁下。”
亚瑟微笑。“你做得很好，但你看见杀死你父母——”他停顿了一下，“还有你的小猫咪的人了吗？”
她点了点头，眼睛在昏暗的大厅中因泪光而闪烁。“我看见他了，阁下。”她细声回答。
“告诉我们他是什么样子的。”亚瑟说。
莎玲娜黑色的羊毛斗篷下穿着一件小小的灰色上衣，这时她抬起细瘦的手臂，将上衣的袖口撸上去，露出她苍白的皮肤。“那个男人的手臂上有图案，阁下，一条龙的图案，还有一头野猪，在这儿。”她在自己的小胳膊上指出文身的位置，然后看向欧文，“他的胡子上有指环。”那女孩儿补充道，然后她不再说话，但她也没有必要说更多话了。只有一个男人会在胡子中穿上战士指环，而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在看他的手臂，那手臂在早晨刚刚将长枪刺入兰卡的腹部，每个人都知道那双手臂上文着德莫尼亚的龙与欧文自己的长牙野猪图案。
大厅中一片死寂。火中的木柴噼啪作响，一缕浓烟飘向椽木。一股劲风夹杂冰雹击打在厚厚的茅草屋顶，又吹得四散在大厅内的火焰凌乱舞动。阿格里科拉细细地检视着他酒杯的银质固定架，就好像他从来也没见过这样的物品。大厅中某处有人打了个嗝，这响声似乎提醒了欧文将他那毛发蓬松的脑袋转过来。他盯着那女孩儿。“她在说谎。”他严厉地说，“说谎的孩子应该被鞭笞流血。”
莎玲娜开始哭泣，然后将脸埋到崔斯坦斗篷的潮湿皱褶中。白德文主教不满地皱眉：“欧文，你是在夏末去拜访凯杜伊亲王的，不是吗？”
“所以呢？”欧文站起身，“所以呢？”他再次大声重复，这一次是对着整个大厅挑衅。“这些是我的战士们！”他指向大厅右手边坐在一起的我们，“问他们！问他们！这小孩说谎了！我发誓，她说谎了！”
大厅一下子沸腾了，人们向崔斯坦口吐轻蔑之言。莎玲娜哭得太厉害，王子弯下腰，将她抱在了自己的手臂中，一直抱着。白德文试图重新夺回大厅的控制权。“如果欧文发誓了，”主教叫道，“那么这孩子就的确是在说谎！”战士们咆哮着表示赞同。
我发现亚瑟正看着我。我低下头看向自己木碗中的鹿肉。
白德文主教现在大概希望他从没邀请过那孩子进大厅。他用手指拨着自己的胡子，然后充满倦意地摇头。“孩子的证词在法律上毫无意义。”他忧伤地说，“孩子不属于‘舌者’。”“舌者”包括九种证人，他们的话语在法律上有价值：贵族、德鲁伊、神父、论及自己孩子时的父亲、地方官员、论及自己礼物时的送礼者、论及她贞操时的处女、论及自家动物时的牧人以及说着临终之言的死刑犯。在这串名单中，并没有控诉全家被谋杀的孩子。“但欧文阁下，”白德文主教向崔斯坦说明，“是一位‘舌者’。”
崔斯坦脸色苍白，可他并没有退缩。“我相信这孩子，”他说，“明天日出后，我会来听取德莫尼亚的答复。若那答复没有给予康沃尔正义，我的父亲将亲自前来赢得正义。”
“你父亲又怎么了？”欧文用揶揄的口气说，“对他的新老婆失去兴趣了？想要换个花样儿打仗取乐，嗯？”
崔斯坦在一片笑声中走出大厅，人们想象着弱小的康沃尔向强大的德莫尼亚宣战，纷纷大笑起来。我没有笑，只是吃完了自己那份炖肉，并告诉自己宴会结束后就要轮岗了，需要食物来保暖。我也没有喝蜂蜜酒，所以当我取来斗篷、长枪、剑与头盔前往北城墙时，依然很清醒。冰雹停了，云层散开，露出漫游于闪耀群星中的明亮弦月。步上堡垒时，我浑身颤抖。
就在那里，亚瑟找到了我。
我知道他会来，我希望他会来，然而当我看着他穿行过堡垒，爬上不长的木制台阶来到土石混合的矮墙上时，还是感觉到了害怕。一开始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靠在木栏上，盯视着遥远怀君岛处的点点火光。他身着白色披风，但为了防止它的边沿在泥土中拖行，所以没有展开，而是将两个角扎在腰间，就系在装饰着交叉线条的剑鞘上方。“我不会问你，”他终于开口，在夜色中呼出一片雾气，“在沼泽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我不想引诱任何人——至少是我喜欢的人——打破一道死誓。”
“是的，阁下。”我奇怪他怎么会知道在那个黑暗夜晚约束我们的是一道死誓。
“所以，我们不如走走吧。”他冲我微笑，做了个手势，示意绕着壁垒走。“巡岗能让身体暖和。”他说，“我听说你是个很出色的战士？”
“我很努力，阁下。”
“我听说，你成功做到了，干得好！”经过我的一名抱着木栏的同伴时，他陷入沉默。那男人抬头看我，脸上流露出不信任的神情，大概怀疑我会背叛欧文的军队。亚瑟戴上披风的兜帽，遮住自己的脸。他坚定的步伐迈得很大，我不得不快步跟上。“你认为一名士兵的工作是什么，德瓦？”他以一种亲密无间的语气问我，这种语气会让你觉得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在意的人便是你。
“战斗，阁下。”我回答。
他摇了摇头。“战斗，德瓦，”他纠正我，“为了那些无法为自己战斗的人们战斗。这点是我在布列塔尼学到的。这个悲惨世界中有太多弱小的人、无权无势的人、饥饿的人、悲伤的人、生病的人、贫穷的人，而世上最简单的事情便是欺凌弱小，尤其当你是名士兵时。如果你是战士，想要得到一个男人的女儿，你可以直接要了她；想要他的土地，就直接杀了他，毕竟你是士兵，有枪和剑，而他只不过是个弱小的可怜人，除了一把破犁和一头病牛之外身无长物，有什么能阻止你？”这并不是一个问句，他说完后，只是沉默地走着。我们来到了西城门，木台阶直通向城门上的平台，覆盖着一层新落的白霜。我们肩并肩攀上阶梯。“然而事实是，德瓦，”我们登上高台时，亚瑟说，“我们之所以为士兵，是因为那弱小的男人使我们成为士兵。他种植谷物为我们提供食物，鞣制皮革为我们提供防护，修剪白蜡树为我们制作枪柄。我们必须为他服务。”
“是的，阁下。”我与他一同望向宽阔平坦的土地。今晚并不像莫德雷德出生那晚那么寒冷，但仍然刺骨，冷风更加剧了这一点。
“所有事情都有其目的。”亚瑟说，“即使是作为一名士兵。”他冲我微笑，就好像是在为自己的热心道歉，然而他完全没有必要道歉，因为我已听进了他的言语。我曾经梦想成为士兵，因为战士们崇高的地位，也因为我总觉得持枪者比拿耙子的人要高尚，但除了那些自私的野心之外，我并没有深入想过这件事。亚瑟想得深刻多了，他凭着自己的剑与枪，给德莫尼亚指引了一个清晰的理念。
“我们有一个机会，”亚瑟靠在高高的壁垒上说，“将德莫尼亚变成一个可以为我们的人民服务的地方。我们不能给他们幸福，我不知道该如何确保好的收成，使他们富有，但我确实知道我们能使他们安全。一个安全的人，一个知道自己的孩子不会被抢走作为奴隶、女儿不会被士兵强暴的人，比起生活在战乱威胁下的人，会比较容易幸福。你说对吗？”
“是的，阁下。”我回答。
他搓着戴手套的双手以抵御寒冷。我的双手包裹在碎布中，很难握住长枪，尤其是我还想让它们在斗篷中保持温暖。从我们身后的宴会厅中飘来一个男人的大笑声。食物正如每一场冬季宴席一般糟糕，但有很多蜂蜜酒和葡萄酒，然而亚瑟和我一样，都很清醒。他望着西面聚拢的云层，我则看着他的侧脸轮廓。月光给他突出的下巴投下阴影，让他看起来格外消瘦。“我痛恨战争。”亚瑟突然说。
“是吗？”我有些惊讶，只因那时我还太年轻，还能够享受战争。
“当然！”他冲我笑笑，“我只是凑巧很擅长打仗，也许你也是，但那仅仅意味我们必须明智地利用这点。你知道秋天时在格温特发生了什么吗？”
“你重伤了高菲迪特，”我热切地说，“你砍下了他的手臂。”
“没错。”他的语调听来简直出乎意料，“我的马在丘陵地形的战斗中派不上太大用处，在林地更是半点儿用都没有，所以我带着它们北上去了波伊斯平坦的农田。高菲迪特试图拆了图锥克的城墙，我便去焚烧高菲迪特的干草堆和谷物存粮。我们放火，我们杀人。我们干得很好，但并不是因为想要这么干，而是必须这么干。这也的确起到效果了。高菲迪特从图锥克的城墙边撤回了平坦的农田，在那里我的马就能击败他了。它们也确实做到了。我们在拂晓出击，他作战勇猛，但还是输了战斗，失去了手臂，而那，德瓦，便是杀戮的终结。杀戮已起到了它的作用，你明白吗？杀人的目的是为了劝服波伊斯明白，对他们来说，与德莫尼亚和平共处比起与之开战要好得多。现在和平即将到来。”
“真的吗？”我怀疑地问。我们大多数人都相信，春天的融雪将带来波伊斯那愤怒的高菲迪特国王的新一轮攻击。
“高菲迪特的儿子是个理智的男人。”亚瑟说，“他叫昆格拉斯，他想要和平，而我们必须给昆格拉斯王子时间去说服他的父亲，如果再次与我们开战，他会失去的就不只是一条手臂了。一旦高菲迪特被说服，赞同和平比战争要好，他就会召集一次会议，我们都会出席，造出一堆噪音，在会议的最后，德瓦，我会迎娶高菲迪特的女儿夏汶。”他朝我作出了一个小小的尴尬表情。“他们叫她‘塞伦’，星星！波伊斯之星。据说她非常美丽。”他为那样的期许而高兴，不知怎么，他的兴奋却让我惊讶，但那时我还没有意识到亚瑟的虚荣心。“希望她真的如同星辰一般美丽吧。”他继续说道，“不过无论她美丽与否，我都会娶她，接着我们会安抚瑟卢瑞亚，然后撒克逊人就将面对一个团结的不列颠。波伊斯、格温特、德莫尼亚和瑟卢瑞亚全部团结在一起，共同抵御同一个敌人，获得真正的和平。”
我笑了，并不是嘲笑，而是与他一同笑了，因为他雄心勃勃的展望太具体了。“你怎么知道的？”我问。
“因为昆格拉斯提出了和平条约。你现在可不能告诉别人，德瓦，不然的话，事情就可能生变。连他的父亲都还不知道，这是你和我之间的秘密。”
“是的，阁下。”被告知一个如此重要的秘密，我觉得自己非常特别，当然，那只是亚瑟想要我产生的感觉。他总是知道如何去操纵别人，特别是心怀理想主义的年轻人。
“但如果我们内讧，”亚瑟问我，“和平又从何而来呢？我们的任务是将一个富裕和平的王国交给莫德雷德，为了做到这一点，我们必须让它成为一个公正善良的国度。”他看着我，用他那深沉温和的声音诚恳地对我说：“我们如果打破协议，便不能获得和平，而让康沃尔人开采我们的锡矿便是一条很好的协议。我相信他们的确欺瞒了我们，在付给国王金钱时，每个人都会弄虚作假，但那是杀害他们、他们孩子和他们猫咪的理由吗？明年春天，德瓦，除非我们现在就解决这个烂摊子，不然我们将面临战争，和平不再。马克国王会发起进攻。他不会赢，但他的骄傲会保证他的手下杀死许多农民，我们也必须派一支战队去康沃尔。康沃尔不是个好战场，非常不好，不过我们最终还是会胜利的。骄傲会被抚平，但代价是什么呢？三百个农夫的性命？又会死多少头牛呢？若高菲迪特看见我们在西边国境作战，也一定会想要从中渔利，从北方攻击我们。我们能够造就和平，但前提是强大得足以能制造战争。如果示弱，敌人会像老鹰一样飞扑而来。明年我们又将面对多少撒克逊人？我们真的能匀出兵力去杀几个康沃尔的农夫吗？”
“阁下。”我开口，想要坦陈真相，但亚瑟阻止了我。大厅中的战士们唱起了伟大贝利的战歌，用脚跺着地面，赞颂着大屠杀，急切地想要在康沃尔大开杀戒。
“对于沼泽地发生的事情，你一个字都不可以说，”亚瑟警告我，“誓言是神圣的，即使是对我们这些怀疑诸神是否会真的实践它们的人也一样。让我们来假设，德瓦，崔斯坦的那个小女孩说的是实话，那意味着什么？”
我望向冷冰的夜色。“与康沃尔开战。”我郁闷地说。
“不，”亚瑟说，“那意味着明天早上，当崔斯坦归来时，会有人为了真相而发起决斗。人们都说，在这样的遭遇中，诸神总是偏好诚实的人。”
我明白他的意思，摇了摇头。“崔斯坦不会挑战欧文的。”我说。
“如果他像看上去的那么明智的话，”亚瑟赞同道，“即使是诸神也很难让崔斯坦战胜欧文的剑。若我们想要获得和平，想得到和平带来的美好事物，必须有别人来做崔斯坦的勇士，为他而战。对吧？”
我看着他，为他所说的话惊恐不已。“你？”我终于开口问他。
他在白色披风下耸了耸肩膀。“我不知道还有谁会去做这件事，”他温柔地说，“但你能为我做一件事情。”
“任何事，阁下，”我说，“任何事情。”那一刻，我觉得我甚至会同意代替他与欧文交战。
“一名将要去作战的人，德瓦，”亚瑟认真地说，“必须得知道他是不是为正义的一方而战。也许爱尔兰黑盾部的确无声无息地带着战盾穿越了德莫尼亚，或者他们的德鲁伊让他们能够御风而行呢？又或者，明天诸神——若他们真的关切的话——会认为我是在为正义而战。你觉得呢？”
他问出这问题时是那么无辜，就好像不过是在询问天气。我盯着他，不知所措，急切地想让他避免与德莫尼亚最好的剑士决斗。
“嗯？”他催促我。
“诸神……”我说了这两个字后，便难以继续，因为欧文对我一直很好。德莫尼亚的勇士不是个诚实的人，但我没遇见过几个诚实的人，而且除他做的坏事之外，我喜欢他这个人。然而我更喜欢诚实的人。我停下来也是为了判断我的言语有没有打破誓言，答案是否定的。“诸神会支持你的，阁下。”我最后说道。
他忧郁地笑了笑：“谢谢你，德瓦。”
“但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未加思索地冲口而出。
他叹了口气，看回月色下的大地。“当乌瑟过世时，”隔了很长一段时间，他说，“这片土地陷入了混乱之中。没有国王的国家就会如此，我们现在也没有国王。我们有莫德雷德，但他是个孩子，所以必须有人掌握大权直至他成年。必须有一个人掌权，德瓦，不是三个或四个或十个，就只能有一个人。我希望事情不是如此，真的，相信我，我宁愿保持现状。我宁愿作为欧文的朋友，与他一起变老，但这是不可能的。权力必须要留给莫德雷德，而且必须适当公正、完整无缺地交给他，那意味着我们不能让那些野心勃勃人来争权夺利。一位不是国王的人必须充当国王的角色，那个人还得愿意在莫德雷德长大后放手将王国交还给他。这就是士兵们应该做的，还记得吗？他们为那些不能为自己而战的弱小人们战斗。”他莞尔一笑，“他们也会去争取他们想要的东西，而明天我想要欧文的某样东西——他的荣耀，——并为之而战。”他耸了耸肩。“明天我将为莫德雷德和那个女孩儿战斗。至于你，德瓦——”他用力地戳了戳我的胸膛，“要去帮她找一只猫咪。”他冷得直跺脚，随后向西凝视。“你觉得那些云预示着明天下雨或者下雪吗？”他问。
“我不知道，阁下。”
“但愿如此吧。我听说你和那个用于献祭的撒克逊人聊过天。现在告诉我他和你说的所有事情吧。知己知彼总是好事。”
他陪我走回我的岗位，听我讲述南海岸那个撒克逊新首领策尔迪克的事情，然后就回去睡觉了。他看上去似乎并不为明天即将发生的事情烦心，但我却很担心他。我还记得欧文一个人就击退了图锥克两名勇士的联手攻击。我试图向诸神的住所——群星——祈祷，可眼中的泪水让我看不清它们。
长夜漫漫，严寒刺骨。我希望黎明永远不要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