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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他什么都不怕,现在,他更是无所畏惧。他感觉自信十足,精力旺盛,浑身充满力量,在异变发生前,他从来没感觉这么好过。

不过,此刻的孤独仍让他有点儿不适。这种纯粹的孤独,鲁本一直不怎么喜欢。

鲁本在旧金山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长大,俄罗斯山优雅的小房间是他的安乐窝,在那幢狭小的房子里,格蕾丝、菲尔还有格蕾丝的朋友们总是进进出出的,带来了无穷活力。他的一生都在人群中打转,拥挤的北滩和渔人码头是他最常出没的地方,离同样拥挤的联合街只有几分钟路程,那边有他最爱的餐馆。假期里,他要么和家人一起乘坐游轮度假,要么和一群胆大包天的同学一起探索中东的遗迹。

现在,他得到了渴求已久的独处与安静。自从和玛钦特一起走进大宅的那个下午以来,这样的独处与安静一直引诱着他,蛊惑着他,令他不得安宁。而在这一刻,当他真的孤身一人,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与疏离,就连玛钦特都变得遥远起来。

暗夜里是否潜藏着什么东西?比所有人更了解他的东西?他毫无头绪。他听到很多细微的声音,但没有任何异常之处。仅此而已。

而且他心里很明白,希望那东西就此出现,只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

孤独感太过强烈。

还是做点儿正经事吧——研究这个地方,研究这里的一切。

厨房十分空旷,干净得一尘不染。就连编织小地毯也是崭新的,但是跟白色大理石地板格格不入。铜底锅挂在中央岛台的铁钩上,岛台上还有砧板和几个漂亮的小水槽。靠墙的一列黑色花岗岩台面闪闪发亮。透过白色珐琅橱柜的玻璃门,鲁本看到各式各样的瓷器整齐地排列成行,还有大型厨房里常见的各种壶和碗。厨房和餐厅之间是狭长的备餐间,玻璃门的橱柜里满是瓷器和亚麻织物。

鲁本缓缓将视线投向玛钦特的办公室,然后他走进这间黑暗的小屋,目光落在空荡荡的书桌上。这个房间是在厨房西头隔出来的,同样铺着大理石地板。那个惊魂之夜他见过的杂物都被收起来了,房间里摆着白色储物盒,每个盒子都贴着标签,上面用黑色记号笔写着数字和缩写,应该是警方调查员的手笔。显然,地板已经被彻底清扫过了,但房间里仍有若隐若现的香味——玛钦特。

对她的爱意与无法诉之于口的痛苦同时袭来,鲁本咬紧牙关,等待潮水退去。

他们把所有东西都清理归位了。电脑留在原地,不过他不知道硬盘上还有什么东西。打印机和传真机都很正常,还有一台带玻璃盖板的复印机。墙上的相框里挂着一幅费利克斯・尼德克的肖像,是鲁本从没见过的。

这是一张普通的正面半身照,这种照片里的人总像是在盯着你看。鲁本暗自推测,这张照片也是胶片拍的,最微小的细节都清晰可见。

费利克斯的黑发微微打卷,笑容和蔼可亲,黑眼睛热情而富有表达力。他穿的似乎是一件浅色斜纹布的夹克,剪裁合体,白衬衣的领口敞开着。他看起来好像随时都会说话。

照片的左下角用黑色墨水写着:

亲爱的玛钦特,勿忘我。

爱你的费利克斯叔祖父,1985年

鲁本猛地转身离开,关上房门。

他没想到痛苦会如此强烈。

“尼德克角,”他喃喃低语,“我愿意承受你带给我的一切。”但是当他看到厨房门外的那条走廊,他险些丧命的那条走廊,他觉得自己或许承受不了。

慢慢来,别着急。

他静静地伫立了片刻。暗夜中没有丝毫声响,他听到了远处的海浪声,海水拍打着沙滩,涛声如枪声般响亮。不过,他只能任由海浪声钻进耳朵,提醒他在这光线充足的舒适房间之外,还有别的世界。

他盛了一些炖菜,又从放银器的抽屉里拿了一把叉子,然后端着盘子走进东边的早餐室,坐在窗畔的餐桌旁。

就连这个房间都有取暖炉,虽然并没有点燃。富兰克林式黑铁炉摆在角落,墙边橡木的大陈列柜里放着一排排的彩绘碟子。

陈列柜右边挂着一口漂亮的黑森林布谷鸟钟。菲尔一定会喜欢这东西,鲁本心想。有一段时间,菲尔沉迷于收集布谷鸟钟,没完没了的报时音乐和咕咕声让全家人的精神都有点不对劲儿了。

黑森林。他想到了那篇小说,“狼人”,那个叫斯波瓦的角色,还有尼德克。黑森林。他迫不及待想去看看藏书室里的照片,但楼上还有很多照片等着他去查看。

别着急,慢慢来。

东边的一整面墙都是窗户。

他一直不喜欢在夜间坐在没拉帘子的窗前,尤其是在外面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的情况下。但现在,他故意选择了这样的位置,就像站在被聚光灯照亮的舞台上。这是为了告诉森林里的那个东西,他在这里。

所以,尼德克家的堕落堂亲,如果你在那里,看在上帝的份上,现身吧。

当然,他坚信,不久后异变就将到来,就像昨晚和前晚一样,虽然他并不知道原因,也不知道确切的时间。不过他尝试着促使它提前发生。而且他很好奇,如果那个生物真的在外面观察,那他是会等待鲁本变形,还是直接现身?

他机械地吃着牛肉、胡萝卜和土豆,实际上,味道相当不错。现在他已经不反胃了。他举起盘子,喝掉肉汤。高尔顿的老婆安排得挺好。

突然间,他放下叉子,双肘撑在桌边,捂住自己的额头。“玛钦特,请原谅我,”他低语,“请原谅我,有那么一瞬间,我居然忘记了你死在这里。”

塞莱斯特打来电话的时候,他仍静坐在原地。

“你在那儿待着不害怕吗?”

“有什么可害怕的?”他问道,“袭击我的人已经死了,他们当场就丢了命。”

“我不知道,想到你在那里,我就有点儿不安。下午的事儿你知道了吧,他们找到了那个小女孩。”

“我在过来的路上听说了。”

“记者已经在警长办公室外面安营扎寨了。”

“想象得到。但我现在还不打算过去。”

“鲁本,你错过了职业生涯里最重磅的新闻事件。”

“我的职业生涯才六个月,塞莱斯特,前面的路还长着呢。”

“鲁本,你真是永远都分不清轻重缓急,”她轻声责备,显然,两人之间遥远的距离给了她鼓励,“你要知道,所有认识你的人都没想到,你能为《旧金山观察家报》写出那么有趣的文章。现在,你应该继续写下去。我是说,当你接受那份工作的时候,我心想,好吧,他能坚持多久?而现在,鼎鼎大名的狼人就诞生在你的笔下。大家都在引用你的描述——”

“是目击者的描述,塞莱斯特——”他干吗要费这番口舌?

“听着,我跟莫特在一起呢,他想跟你打个招呼。”

这算是安抚,是吧?

“你还好吧,哥们儿?”

“挺好的。”鲁本回答。

莫特夸了几句他的狼人报道。“写得真不错,”他说,“现在你是在那边继续写关于大宅的东西吗?”

“我不想让外界再多关注这幢房子,”鲁本回答,“我希望大家赶紧把这地方忘掉。”

“可以理解。放心,这种故事人们不会关注太久的。”

是吗?

莫特说,他打算带塞莱斯特去伯克利看电影,希望鲁本能一起去。

唔。

鲁本说,没关系,过几天我再联系你们。

电话打完了。

啊,她和莫特待在一起,很开心,于是感到有点儿内疚,所以给我打了个电话,嗯,就是这样。全城的人要么在找绑匪,要么在找狼人,这时候她怎么会想起来跟莫特去看电影?

外面正在发生大事儿,她却窝在伯克利的电影院里,这可不像是塞莱斯特的性格。呃,或许她爱上了莫特。鲁本无法责怪她。实际上,他压根儿不在乎。

厨房台面下足足有三台洗碗机,他随便找了一台,把碟子和叉子扔进去,然后开始了真正的探索。

他先是彻底巡视了底楼,所有的柜子都是老样子,里面的东西原封未动;废弃的温室被彻底清理过了,所有死掉的植物都被搬了出去,黑色花岗岩的地板打扫得干干净净,就连那座希腊式的喷泉都擦过了,旁边还用透明胶贴了一张字迹工整的纸条,“需要水泵”。

在主楼梯下方,他找到了通往地下室的台阶。地下室的确很小,大约只有20英尺见方,墙边顶天立地的深色木质储物柜已经有点儿褪色,里面装的都是撕破弄脏的亚麻织物。还有一台满是灰尘的旧锅炉,看得出来,以前所有锅炉都放在这里。管道已经拆掉了,留下来的只有天花板上的痕迹。一张坏掉的餐椅胡乱丢在角落里,还有一个旧的电吹风和一只空箱子。

现在,关键时刻来了,实际上,他特地把这地方安排在了路线的最后——藏书室和镀金相框里的先生们。鲁本转身回到底楼,怀着朝圣般的心情走进藏书室。

鲁本打开头顶的枝形吊灯,辨认着相框衬边上的名字。

马尔贡・斯波瓦,巴伦・蒂博,雷诺兹・瓦格纳,费利克斯・尼德克,谢尔盖・格拉贡,还有弗兰克・凡陀弗。

他迅速把这几个名字输入iPhone,给自己发了一封电子邮件。

他们的表情多么轻松愉快啊。正如玛钦特描述,谢尔盖个子很高,金发闪亮,就连浓密的眉毛也是金色的,脸的轮廓呈长方形,典型的北欧人。其他人的个子都比他矮一些,不过各有鲜明的面部特征。只有费利克斯和马尔贡的皮肤是深色的,看起来似乎拥有亚洲或拉丁血统。

拍照片的时候他们正在讲什么内部笑话吗?或者只是几位密友在冒险旅途中的某个闪光时刻?

斯波瓦,尼德克。也许只是巧合。其他名字,鲁本完全没有印象。

好吧,反正照片跑不了,有足够的时间慢慢探究。

鲁本来到二楼。

这里的回忆更多。在他第一次来到这里的那个晚上,二楼的很多房间都紧锁房门。现在,所有的锁都打开了。

“这些是储藏室。”高尔顿介绍的时候漫不经心。

不出所料,储藏室的架子上满是让他倾心不已的宝藏,雕像多不胜数,有玉石的、有闪长岩的、也有石膏的,书籍和残片随处可见。

他从一个房间走进另一个房间,大致浏览了一遍。

然后,他沿着大宅正面的楼梯上了三楼,摸索着找到了电灯开关。鲁本发现自己站在一间巨大的屋子里,头顶的天花板是大宅西南角的斜顶,眼前摆着一张张木桌,上面散乱地放着书籍、纸张、雕像、古玩、标着潦草记号的一盒盒卡片、空白记事簿、看起来像是分类账目的表格,甚至还有一捆捆的信件。

这间阁楼位于主卧室正上方,费利克斯拆掉了下面的楼梯。鲁本看到了地板上留下的方形痕迹。

房间正中挂着一盏古老的黑铁枝形吊灯,吊灯下的几张大椅子坐垫都已经坐塌了,不过看起来很舒服。

在一张椅子的扶手上,他发现了一本布满灰尘的平装本小书。

他捡起这本书。

德日进

我 相 信

真有意思,费利克斯也读德日进的书?那位优雅神秘的天主教神学家?鲁本不太懂抽象的哲学和神学,正如他不懂科学,不过他一直很欣赏德日进诗歌般的韵律,在这一点上,哥哥吉姆是他的同好。在德日进的作品里,鲁本看到了某种希望,正如那位神学家常说的,他不光是上帝的虔诚信徒,也同样信仰尘世。

鲁本打开这本书。书页旧得发脆,版权页上标着1969年。

我相信,整个宇宙在不断演化。

我相信,演化的方向通往精神。

我相信,精神完全映射于某种人格之中。

我相信,这至高无上的人格便是万能的基督。

写得真美,德日进。鲁本心里有些酸涩,悲伤突如其来,还有一点愤怒,最后化成某种类似绝望的情绪。绝望不是鲁本的天性,不过在某些时刻,他会品尝到它的滋味,正如此刻。鲁本正打算把书放回原处,然后他看到了书页上潦草的字迹:

亲爱的费利克斯,

献给你!

我们熬过了这一切,

没有什么能打倒我们,

欢呼吧!

马尔贡

罗马,2004

好吧,这本书是他的了。

他把书塞进衣兜。

废弃的铁质旋转楼梯仍在房间角落里,积满灰尘,旁边还有一些盒子,不过现在他不打算打开查看。

在接下来的一小时里,鲁本在三楼来回巡视,找到了另外三间独立的斜顶阁楼,其中两间和这间的摆设差不多,另外一间空荡荡的。每个房间都有通往二楼的暗梯。

然后,鲁本回到了一楼费利克斯的那间旧卧室,今晚他打算住在这里。远离电视新闻令他有点儿恐慌,从4岁那年学会打开电视以来,新闻便成了他生活中永恒的背景。当然,后来他有了电脑,这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还在伯克利的时候,有一天晚上突然停了电,他借着烛光读完了乔伊斯的《芬尼根的守灵夜》。有时候,人们往往需要一点外力来帮助他们专注于眼前的东西。

他翻了翻费利克斯房间里的置物架。放在卧室里的一定是他心目中最重要的东西。应该从哪里开始呢?先检查什么比较好?

有什么东西不见了。

他条件反射地想到,不可能,肯定是我记错了。不过当他的视线快速扫过房间里的架子,他明白过来,他没有记错。

是黏土板,那些写满楔形文字的价值连城的美索不达米亚黏土板,统统不翼而飞。一片也没有留下,包括所有残片。

他飞奔出去,检查了另外两间储藏室。结果不出所料,没有黏土板。

他又回到阁楼上。

还是没有,所有东西都在,除了黏土板。

现在,他看出来了,陈列架的薄灰之中有一块块的空白,曾经放在那里的东西不见了踪影。

所有的黏土板都已经被人小心翼翼地取走了。

他回到最熟悉的房间里,又检查了一遍。黏土板真的都不见了,只留下灰尘中干净得刺眼的空白,他甚至能看到零星的指纹。

鲁本恐慌起来。

有人进入了这幢房子,偷走了费利克斯最宝贵的遗产。费利克斯在中东奔波多年,辛苦搜集的宝藏被人洗劫一空。玛钦特曾那么努力地想要保护这些宝贝,将它们传承下去,现在一切都已化为乌有。有人……

但这毫无道理。

谁干的?他单单偷走了黏土板,压根就没碰别的任何东西——那些雕像一定很值钱,古老的羊皮纸卷更是学者和博物馆垂涎三尺的无价之宝,还有那一盒盒的古硬币,这些东西统统原封未动。看看,中世纪的手抄本,放在这么显眼的地方,楼上还有无数的珍贵典籍。

简直毫无道理!那些黏土板看起来毫无特别之处,和石膏板、泥板没什么两样,甚至还有点像变质的饼干,谁会知道它真正的价值?

想象一下,这位神秘的小偷,如幽灵般在大宅里穿梭,蹑手蹑脚地拿走所有黏土板,却无视其他宝藏,就此逃之夭夭。

谁会拥有这样的知识、耐心和技巧?

完全没有道理。但黏土板的确消失了,一片也没有留下。

不过,也许不见的还有别的很多东西,只是鲁本没有发现。

他开始翻找卧室的架子。17世纪的古书,书页已经开始脱落,不过还能翻阅。嗯,这个小雕像是真品,手感不会骗人。

噢,这里值钱的东西真是太多了。

他在架子上发现了一条精致的金项链,柔软的金子被雕成细密的叶片,这显然是一件古董。

他小心翼翼地把项链放回原处。

然后,他走到楼下的藏书室,拨通了西蒙・奥利弗家的电话。

“我需要一些信息,”鲁本说,“我想知道,警察调查的时候是否给大宅里所有东西拍过照片,我是说,他们没有搜查的屋子是不是也拍照存档了。你能帮我找一下这些照片吗?”

西蒙抗议说这活儿可不容易,不过在玛钦特去世后,尼德克家的律师事务所立即给所有东西都拍了照。

“玛钦特以前拍过全套,她告诉过我,”鲁本说,“你能帮我弄到那些照片吗?”

“我真的不知道。试试看吧。不过他们事务所的那份清单应该能给你,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越快越好,”鲁本说,“明天就要,不管你找到多少照片,直接发邮件给我。”

他挂掉电话,打给高尔顿。

老人向他保证,进过大宅的只有他和他的家人。他们老两口进出了几天,呃,还有他的表亲和继子。哦,还有尼娜,镇上那个小姑娘,经常给菲莉丝打下手的,没错,她也来过。尼娜喜欢在森林里远足,她不会碰大宅里的东西。

“别忘了,我们装了警报,”高尔顿说,“警察一走,我就打开了警报。”警报系统绝对不会失灵。如果那天晚上尼德克小姐打开了这套系统,窗户一破就会触发。

“没有其他人进过大宅,鲁本。”高尔顿很有信心,他说,我就住在大宅山脚下,只有10分钟车程,要是有人开车从这条路上去,我肯定能看到或者听到。没错,前段时间来过几个记者和摄影师,不过没几天他们就走了,而且,那几天我一直待在大宅里,盯着他们的动静,再说他们也不可能绕过警报。

“你要知道,鲁本,”高尔顿说,“想去那上面可没那么容易。到这边来的人本来就不多,也就那些大自然爱好者和远足者而已。”

好吧,鲁本表达了一番谢意。

“孩子,如果你觉得心里没底,我很乐意上来陪你,我可以住在后面的房子里。”

“不用了,我很好,谢谢你,高尔顿。”鲁本挂断电话。

他在桌边坐了很长时间,凝视着对面壁炉上方照片里的费利克斯和他的同伴。

藏书室的窗帘没拉,周围的玻璃窗如黑镜一般。壁炉里堆着橡木和引火柴,但他不想点火。

他觉得有点儿冷,但还不是很冷,他陷入了沉思。

有一个显而易见的可能性。费利克斯的某个老朋友读到了玛钦特案的新闻,他可能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地球的另一边。在没有网络的年代,这样的新闻可能永远都不会传那么远——那个人花了一点儿时间,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他来到这里,悄无声息地潜入大宅,拿走了所有的黏土板。

玛钦特案的新闻已经传遍世界,这一点毫无疑问。昨晚他在网上确认过。

那么,如果事情真的如此,背后的含义就颇为深长。

这意味着费利克斯宝贵的黏土板可能到了某位关注此事的考古学家手里,等他了解到鲁本的好意,也许很快就会把东西送回鲁本手里,或者交给其他更适合的人。

这个想法让鲁本略微平静了一点。

还有,这个人很可能知道一些关于费利克斯下落的消息,或者至少,这条线索也许能帮他找到某个认识费利克斯的人,对吧?

当然,这个想法太过乐观,现在塞莱斯特批评的声音已经从鲁本脑海里消失,不然的话,他肯定会听到她说,别做梦了!

不过,鲁本心想,现在我已经不会时时刻刻听到她的声音了,对吧?而且她既没发短信给我,也没打电话。她正在和莫特・凯勒一起看电影。我也听不到哥哥的说教声。他们俩知道什么?菲尔呢,我告诉他黏土板的事情时,他正在读《草叶集》。我没跟莫特说过这事儿,对吧?他来医院的时候,止痛药和抗生素搞得我头晕脑涨,什么话都说不了。

鲁本回到楼上,从行李里取出笔记本电脑,带回藏书室。

书桌左边放着一台老式打字机,他把电脑放在打字机旁边,连上了无线网络。

没错,在旧金山狼人新闻出来之前,玛钦特案的报道已经传遍世界,就连俄罗斯和日本也有报纸拿它当头条。这一点毫无疑问。他还懂一点儿法语、西班牙语和意大利语,世界各地的报道都提到了作案的凶手被一头神秘的野兽杀死。报道还描述了这幢大宅,甚至包括大宅后面的森林,当然,对神秘野兽的描绘更是浓墨重彩。

没错,费利克斯的那位朋友能查到所有关键元素:大宅、海岸,还有这个神秘的名字,尼德克。

鲁本暂时放下了这个线索,开始查阅金木绑架案的新闻。一切还是老样子,不过家长已经对警长办公室和FBI失去了信心,他们认为当局应该为小女孩的死负责。苏珊・柯克兰,这是她的名字。小苏珊・柯克兰。今年8岁。现在,她的彩色照片已经被传到了网上,照片里的小女孩笑得很甜,金发上别着粉红色的塑料发夹。

鲁本看了看表。

已经八点了。

他的心狂跳起来,但什么也没有发生。鲁本闭上眼睛,却只听到森林里的窸窣声和没完没了的雨声。动物在黑暗中走动的沙沙声与鸟儿的歌唱混合成巨大的漩涡,让鲁本失去了方向,迷失其中。他浑身一凛,清醒过来。

鲁本迟疑着起身拉上所有窗帘。天鹅绒布料上飘出些许灰尘,不过很快就沉了下去。他打开皮沙发和莫里斯椅旁边的几盏台灯,点燃壁炉。干吗不点炉子呢?

他又走进大厅,点燃这里的炉火,加了几块木柴,然后检查了一下壁炉前的警报系统控制板——上次这里还没有这东西——确保一切正常。

然后,他走进厨房。咖啡壶早就不见了,不过这难不倒鲁本。

只花了几分钟,他就煮好了咖啡,捧着玛钦特的漂亮瓷杯回到了藏书室里。炉火细微的噼啪声让他舒缓下来,细雨永不停歇地敲打着屋檐,雨水流过屋顶的瓦片,顺着排水沟汩汩流进下水道,或是从窗棂滴落。

他头一回清晰地听见了这些声响。

问题在于,以前你也没有集中精力留意这些细节。这个结论不科学。

他放下咖啡,在电脑上建立了一个密码保护的文档,开始记录这件事。

片刻后,他来到后门门口,望向外面的黑暗。泛光灯已经关掉了,现在,他能够清楚地看到远处的树木,仆人房的石板屋顶上爬满藤蔓。

他闭上眼睛,试图唤起体内的力量。他用头脑细细描绘,呼唤那种目眩神迷的感觉,放空大脑,凝神描摹异变。

但是他失败了。

孤独感再次袭来。这地方如此荒凉。

“你在期待什么?你在梦想什么?”

所有事情似乎都有着某种联系,改变他的那个生物,尼德克这个名字,甚至还有偷走黏土板的窃贼,似乎都被一条神秘的纽带连在一起。或许那些古老的黏土板里藏着某些与这一切有关的秘密?

太荒唐了。谈到邪恶的时候,菲尔是怎么说的?

它是一种无心之失,一种疏忽。人类总会犯错,无论是袭击村庄、杀死所有村民,还是在冲动之下杀了一个孩子,都同样是疏忽和错误。仅此而已。

或许现在发生的一切也只是个错误。他只是足够幸运,该死的幸运,在他手中丧生的人在世人眼中都“有罪”。

如果赠予他异变的只是一头残暴的野兽——不是有智慧的狼人,而是纯粹的野兽——比如说,那头名声在外的美洲狮,那又怎样?接下来会怎样?不过他绝不相信这种可能性。从人类诞生以来,有多少人被野兽咬过?他们可没变成怪物。

九点,他在书桌后的大皮椅里醒来。他的肩膀和脖子都僵了,头疼得厉害。

他收到了一封来自格蕾丝的电子邮件。她又跟“那位专科医生”通了电话。你能打个电话回来吗?

巴黎的专科医生?跟他有什么关系?他没打电话,只是迅速地写了一封回信。“老妈,我好得很,不需要看什么专科医生。爱你的,R。”

我只是坐在自己的新房子里,耐心等待自己变成狼人。爱你的儿子。

他感到一阵焦躁和饥饿,但不是想吃东西的那种饥饿,而是某种糟糕得多的感觉。他环视周围,巨大的藏书室漆黑一片,到处都是放得满满的书架。炉火已经熄灭。他感觉十分焦虑,似乎自己必须动起来,必须从这里出去,必须前往某个地方。

他能听到森林里轻柔的沙沙声,雨点穿过浓密树枝的含混声音。但没有大型动物的声音。如果外面真的有一头美洲狮,或许她和她的崽子一起睡着了。无论如何,她是一头野兽,而他是一个正在等待的人类,在玻璃墙的房子里等待。

他给高尔顿发了封邮件,列出了大宅需要购买的物品清单,虽然很多东西可能这里已经有了。他想给温室添置大量新植物——橘子树、羊齿蕨、九重葛——能请你办一下这事儿吗?还有什么?一定还有什么事儿。焦灼感快把他逼疯了。

他上网为藏书室订了一台激光打印机、一台苹果台式机、几台博士CD机和大量蓝光碟,尽快发货。博士CD机是他唯一偏爱的过时技术。

他打开行李,找到了带过来的那两台博士播放器——都带收音机功能——一台放在厨房里,另一台放在藏书室的书桌上。

他听不到任何声音。周围的黑夜如此空旷。

异变还没有到来。

有那么一会儿,他在屋子里漫无目的地游荡,思索,大声地自言自语,脑子不停转动。他必须动起来。他在应该装电视的地方做了记号。他不断地坐下又站起,来回踱步,爬上楼梯,在阁楼上逡巡,又回到楼下。

他走进外面的雨中,在大宅的后院里游荡。他站在屋檐下,透过窗户窥视仆人房底层的一个个小房间。每个房间都有通往石头走廊的门和窗户,室内家具简单粗陋,看起来井井有条。

仆人房尽头搭着一个棚子,里面堆着很多柴火。靠墙是一溜儿工作台,墙上挂着斧头、锯子和其他修理大小物件所需的工具。

鲁本从没亲手握过斧头。他取下墙上最大的一把斧头——木质手柄足有3英尺长——试了试锋刃。除开手柄,斧头本身大约有5磅重,长度至少有5英寸,而且很锋利。非常锋利。他这辈子只在电影和电视里见过别人用这样的斧头劈木头。他很想知道亲手尝试会是什么感觉。斧柄没什么重量,斧头的力量显然来自头部的重量。要不是外面下着雨,他一定会找找劈木头的地方在哪儿。

但是鲁本想到了另一件事——这把斧头是他唯一的武器。

他带着斧头回到大宅,把它放在大厅的壁炉旁边。斧头放在这地方毫不突兀——木柄上的漆很久以前就脱落了——柴火堆和火焰之间,非常自然。

在有需要的情况下,他觉得自己能足够快地拿到它。当然,不到两周以前,他从未想过要举起任何武器来保护自己。但那时候,他也不像现在这样疑惧。

心神不定的感觉快让他受不了了。

他是在抗拒异变吗?还是说只是时机未到?异变的到来从来没有这么早,他必须等待。

但是他等不下去了。

鲁本的手脚刺痛起来。雨声更急,他觉得自己再次听到了海浪的声音,但他拿不准。

不能再在这儿待下去了,他下定决心。别无选择。

他脱下身上的衣服,整整齐齐地挂进衣柜,然后换上大码服装店买来的行头。

超大号的连帽衫和裤子把他整个人都淹没了,不过没关系。棕色军用风衣实在太大,穿不上身,不过他可以带着走。

他脱下鞋子,换上大号雨靴,戴上围巾,掖紧,把墨镜、手机、钱包和钥匙一股脑儿地塞进外套的兜里,抓起滑雪手套和电脑,离开大宅。

他差点忘了打开警报系统,不过最后还是想了起来,输入了密码。

所有灯都开着。

驾车离开时,他从后视镜里看到大宅底楼和二楼灯火辉煌。他喜欢这种感觉。大宅看起来美好、安全,仿佛有生命一般。

啊,拥有这座房子的感觉真好,再次来到这片黑森林真好,靠近这个巨大的谜团,真好。他一边开车,一边惬意地活动着双脚,伸展手指,然后紧紧握住皮革覆面的方向盘。

大雨冲刷着保时捷的挡风玻璃,不过他的视线轻而易举地穿透了雨幕。车头灯照亮崎岖不平的公路,他发现自己正在唱歌,速度计正在奔向极限。

好好思考,像藏匿了42个孩子的绑匪一样思考,像冷酷的技术天才那样思考。你将一个小女孩抽打至死,在雨中将她丢在荒凉的沙滩上,然后回到温暖舒适的巢穴里,用电脑拨打勒索电话,提出要求。如果这个人是你,你会躲在哪里。

噢,那些孩子可能就藏在所有人的鼻子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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