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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三位翡思

在不适感再度袭来之前,安妮缓缓走上甲板。她甚至勉强走到了舵盘后的横栏处,在那儿,她的整个身体一阵痉挛。她开始呕吐,直到感觉自己的胸腔就要裂开。接着,她颤抖着把脚挪到甲板上,身体蜷成一团,哭泣起来。
此时已是晚上,尽管船仍在航行,但风已止歇。她听到有个水手短促地笑出声,而另一个叫他安静。可她不在乎。她什么都不在乎了。
她只想死掉,一了百了。她活该。
她害死了尼尔爵士,就像亲手把他推下海一样。他走遍半个世界救了她——救了所有人——而她能做的却只有看着海水淹没他的头颅。
就算她能永生不死,她也永远不会忘记他眼中最后一刻流露的神情。
她颤抖着深吸了口气。外面的空气要好得多了。当她待在甲板下和奥丝姹共用的那个小房间时,一切都旋转个不停。两天来都是这样。她根本留不住吃下的任何食物,而酒只会让情形更糟,特别是酒里还掺了水。
她翻过身,仰面朝天,望向星空。
星空也闪烁着回望她。那轮看起来明亮得过头的弦月也是。
她的胃又开始翻腾起来。
她将目光定格在月亮上,试图集中注意力来忘掉船的摇晃。她盯着月上的黑斑,想到了地图,又发现它们组成了某种她从未见过,却有着某种意义的古怪图案。
船的晃动逐渐止歇,而月亮的光芒从橙色变成了黄色——在它高悬夜空正中时——又变成了闪亮的银色。
随着一阵轻柔的晃动,整条船都消失不见。安妮望向四周,半是吃惊地发现,她正身处沐浴在月光下的森林之中。
她两脚踏上地面,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嗨?”她说。
没人回答。
她来过这两次了。第一次是被迫的——在她妹妹的生日宴会上,一个戴面具的奇怪女人把她拉来这儿。而第二次,圣塞尔修女院的修女把她禁闭在洞窟里,她试图逃避黑暗,不知怎的就来到了这里。
这次她没法肯定是出于召唤,或是本人的意愿,又或介于两者之间。可这次是晚上,从前都是白天。而且这儿没有人——没有戴面具的奇怪女人含糊不清地宣称她必须成为女王,否则整个世界都将灭亡。
也许她们不知道她来了。
云朵从明月前飘过,林间的阴影变得更深,仿佛在向她悄然走来。
而这时她才想起这儿是没有影子的,至少在阳光下没有。那为何到晚上就有了影子?
她开始觉得自己根本不在同一个地方。
接着她又发现,她还弄错了一件事。这儿有人,一个她的眼睛总是有意避开,无法直视的人。她更努力地尝试,可每一次她转过脸,都发现自己在看着另一边,那高大的影子永远停留在她眼角。
一阵轻柔的笑声触及她的耳际。是个男人。“怎么,”一个声音说,“来见我的可是位女王?”
安妮觉得自己在发抖。他向前走来,而她随即咬紧牙关,别过脸,不让自己看到他。“我不是女王。”她说。
“不是女王?”他问道,“撒谎。我能看见你头上的王冠和手里的权杖。翡思她们没告诉你?”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安妮否认,“我不认识什么翡思。”可她知道自己在撒谎。她过去在这遇到的那两个女人从没提起过自己的名字。但不知怎的,这名字听起来很适合她们。
他也知道。“也许你不知道她们的名字。”那声音呜呜作响,附和着她的想法。阴影走得更近,“她们的名字很多:哈高斯廷、瓦特伊斯、苏索里、篱中人——无影者。她们叫什么并不重要。她们是些好管闲事的女巫,又不像伪装的那么睿智和有力。”
“那你呢?你是谁?”安妮努力让声音显出自信。
“某个她们害怕的人。她们以为你能保护她们不被我伤害。可你不能。”
“我不明白,”安妮说,“我只是想回家而已。”
“为了戴上王冠?为了成为翡思姐妹预言的那个人?”
“我不想当什么女王。”安妮一面诚实地回答,一面缓缓后退。她的恐惧就像一条束缚住心脏的明亮绳索,但在泽斯匹诺释放过的那种力量再度握在她手中。她感到它颤动着准备就绪,可当她将力量伸向那道影子时,那儿却没有血和肉,没有跳动的心脏。只有一片虚无。
可这儿还有些别的东西。它们骤然出现,飞快地穿越林间,来自四面八方,黑暗的绞索越收越紧。她捏紧拳头,颤抖着把脸转向月亮,那是她的身体唯一允许她看的地方。
月光闪耀,穿过她的躯体,而她体内的力量也随之变得全然不同。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块散发寒芒的大理石,而黑暗仿佛一片冰冷的浪花,从她身边呼啸而过,不再回头。
“啊,”那声音在渐渐消失,“你学得很快。可我也一样。别太珍惜你的生命,安妮·戴尔。它属于你的日子不会长久了。”
接着那影子消失不见,无瑕的月光填满了这片林中空地。
“他说得对,”一个女人说道,“你学得很快。月亮里有许多和黑暗截然相反的力量。”
安妮转过身,可那并非她曾见过的那些女人。她的发色如月光般银亮,肤色苍白。她穿着一件黑色长袍,衣服上到处有宝石在闪闪发光。她脸上戴着黑色的象牙面具,只露出嘴。
“你们有多少个?”安妮问道。
“四个,”女人回答,“你已经见过我姐妹中的两个了。”
“翡思姐妹。”
“他告诉你的只是我们名字中很少的几个。”
“直到现在,我都没听你们提起过自己的名字。”
“自我们来到这世界已经过去太久。大多数人都已将我们遗忘。”
“那影子是谁?他是谁?”
“他是敌人。”她说。
“荆棘王?”
她摇摇头。“荆棘王不是敌人,尽管你们中的很多人会死在他的手中。荆棘王代表着过去和现在事物的一部分。刚才和你说话的那个可不是。”
“那他是谁?”
“还是个凡人。有血有肉,却在变得超乎其上。就像这世界,他在变化。如果他完成了变化,那我们所知的一切都将荡然无存。”
“可他是谁?”安妮坚持问道。
“我们不知道他在凡间的姓名。但他可能早在几千年前就已存在。”
安妮闭上双眼,怒气在胸中涌动。“你和你的姐妹们一样没用。”
“我们想帮忙,可我们的本质约束着我们。”
“对,至少你的姐妹解释过这点,”安妮回答,“可我发现,那跟你们告诉我的其他事一样毫无助益。”
“万物皆有时节,安妮。月亮每月都有圆缺,每一年都有春夏秋冬。可世界本身有更长的时节、更强的趋势。花儿会在普瑞斯门月绽放,而在诺午门月休眠。自世界之初便是如此。
“可当时节再度到来,循环本身却几近破坏,平衡尽失。轮子在裂开的车轴上嘎吱作响,从未存在的可能性也随之出现。其中一种可能性就是他。起初并非一个人,只是一个地方,一张从未有人坐上的,虚位以待的王位。而现在就来了个想登上王位的人。可我们仍然不知道他是谁——我们看见的和你一样,只有他的影子。”
“他就是谋杀我姐妹和父亲的幕后黑手?是他派那些骑士去修道院的吗?”
“归根究底,这很有可能。他当然想要你死。”
“可为什么?”
“他不想让你成为女王。”
“为什么?”安妮重复道,“我对他能有什么威胁?”
“因为有两张新王位,”翡思柔声道,“两张。”
安妮从船甲板上醒来。有人在她身上盖了张毯子。她又躺了片刻,害怕自己一旦起身,不适感又会回来,可一会之后,她发现自己感觉很好。
她坐起身,揉揉眼睛。此时已是早晨,太阳在海平线处若隐若现。奥丝姹站在几码之外的栏杆处,正小声和卡佐说着话。她在微笑,当卡佐碰到她的手时,她变得满脸通红。
傻女孩,安妮生气地想着。她难道不明白,他根本不是真心?他只是个孩子,在玩着游戏。
可奥丝姹的愚蠢为何令她烦恼?毕竟,若他一心放在奥丝姹身上,或许就不会再缠着她了。这样当然再好不过。
可奥丝姹是她的朋友,而她应该为她担心。因此她扶着栏杆站起身。晕船没有复发的迹象。她觉得很好,至少在身体方面。
“啊,她总算活过来了。”卡佐说着,看向她那边。奥丝姹内疚地跳了起来,脸色更红。安妮突然想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比牵手更进一步了。或许就发生在她呕吐不止和睡熟的时候?
她用不着问。奥丝姹最后会自己把一切都说出来的。可——也许不会。她们曾有一段时间无话不谈,可现在关系已经变得疏远。安妮知道那是自己的错,她对奥丝姹有所隐瞒。也许奥丝姹这是在报复。
“你觉得好点了吗?”奥丝姹问,“你不在床上,我到哪都找不到你。我还以为你掉下船了呢。最后我看到你睡在这儿,就拿了条毯子,让你暖和点。”
“你真好心,”安妮说,“我在外面觉得不那么难受了。总而言之,现在好多了。”
“那就好,”卡佐说,“你都有点让人烦了。”
“那我们俩就不分上下了。”安妮回答。
卡佐开口想要答话,可她身后有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皱起了眉头,她转身去看那是什么。
当她看到那是马可尼欧船长时,下巴绷得紧紧的。
“噢,”他说,“你看起来好多了,死者复活了。”
“可不是所有,”安妮冷冷地说,“有些人还死着。”马可尼欧的眼中闪过一丝不知是愤怒还是懊恼的神色。
“凯司娜,你在那失去了一位朋友,我感到遗憾。可我不会因为你们付钱搭船就为你们而战。”他抬高目光,望向卡佐,她之前不确定的部分得到了证实。马可尼欧确实是在发火,在她说话之前便是如此。
“实际上,”船长续道,“我从不允许有任何卷入危险的可能性存在。”
“也许吧,”卡佐反驳道,“我知道最好别期待你的品德或是勇气,马可尼欧。”
马可尼欧哼了一声。“我同样也不能期待你的理智、判断力和感激。我想你的朋友们也一样。如果再耽搁一会儿出航,那些人就会冲上我的船。就算我们不会全部被杀,也会给困在码头两个九日去解决法律事务。就我看来,我救了你们所有人的命,所以现在我很惊讶自己为什么没把你丢下船去。”
“因为,”卡佐说,“如果你敢,我就让卡斯帕剑跟你的喉咙好好亲热一下。”
“你让我更容易下定决心了,卡佐。”
“啊,看在丢沃的分上,你们俩都闭嘴。”查卡托粗声粗气地喊道。他绕着主帆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你们谁也不会碰谁的,你们自己清楚,所以省省那些幼稚的威胁吧。”
马可尼欧朝剑术大师点点头。“你是怎么忍他这么多年的?”
“灌醉自己就成,”查卡托咕哝着,“可要是你们俩都在我身边,就得找点更烈的酒了。这提醒我了——那种盖里安货还有剩么?”
“你们互相认识?”奥丝姹问,她的目光从查卡托转到船长,再转到卡佐身上。
“难说,”查卡托说,“不过他们是兄弟。”
“兄弟?”奥丝姹猛吸了口气。
安妮的惊讶不下于奥丝姹,但现在她也能看出他们的相似之处了。
“我的兄弟可不会败坏家族名誉。”卡佐平静地说。
“我怎么败坏家族名誉了?”马可尼欧问,“只因为我把那间破烂宅子留给了你?”
“你卖掉了乡下的田产,买了条船,”卡佐说,“我们家族从黑霸时期传下来的土地。你为了这玩意儿卖了它。”他用手背拍了拍船。
“那块土地什么也赚不着,卡佐,整整一代都这样。我可没兴趣在埃微拉混日子,也不想为了谋生去斗剑——这种角色最适合你。我是个好商人。我有四条船,很快就会买下自己的地产,亲手盖自己的房子。你还守着穹瓦提欧的过去,兄弟。我代表我们的未来。”
“真是漂亮的演说,”卡佐承认,“你在镜子前练过了?”
马可尼欧张口欲答,却眼珠一转,两手叉腰,朝安妮讽刺地笑笑。
“嫁给他,让他不幸终身,如何?”他说。
安妮站直身体。“就算只是开玩笑,”她说,“你也太不知分寸了。别的不说,你和你兄弟在这点上还真像。”
“感谢丢沃神,只有这点而已。”
“能跟你的兄弟相像,你应该感到幸运,”奥丝姹突然冒出一句,“他是个英勇的战士。要是没有他,我们已经死了不下十次。”
“可要是没有我,”马可尼欧说,“你只会死一次,但我想,这足够了。”
卡佐抬起手指,想要再说些什么,可他兄弟摆手制止了他,“查卡托说得对——这没用。我就不该让我的兄弟上船,更别提他的朋友了,可我已经带上你们了。做了的事就没法改变,所以,重要的是——追杀你们的是些什么人?”
“我想你跟我们的关系仅限于搭船而已,”安妮说,“为什么你会对我们的敌人突然好奇起来?”
“两个原因,凯司娜。首先是在他们看来,我是跟你们一伙的。我惹上了个预料之外的敌人。其次是现在有一艘相当快的船跟在我们后面,而我很怀疑,那里装着的就是你们在泽斯匹诺码头上的那些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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