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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尤天怪

埃斯帕在看清楚那是何物之前便已将箭射出。他可以肯定他射中了,但似乎没什么效果。一条长有利爪的纤长肢体猛然挥出,将斯蒂芬打倒在地。
埃斯帕射出了第二支箭,此时仿佛有道朦胧的光笼罩了周遭的一切。原本遮蔽那怪物藏身之处的树叶缓缓落下,树种清晰可辨——有铁橡、白蜡、哈伦拜树和白杨。
树叶落地之时,尤天怪也原形毕露。乍看之下它就像是只巨大的蜘蛛——尽管它只有四条肢体,呈细长的纺锤形,连接于紧凑得仿若箱子的躯干上,大块的肌肉覆盖着看似棕色鳞片的地方,稀疏的绿色毛发在它的背脊处显得更为扎眼,又短又粗的脖颈上环绕着一圈羽毛。它深绿色的椭圆巨角上有作为鼻孔的裂缝和用作耳朵的小孔,黄浊的双眼越过巨角怒视对方。它浮现出噩梦般的笑容——那是道将整个脑袋分割成两半的裂缝,参差不齐的恶毒黑牙正咀嚼不停。
第二支箭射中了它胸口上部理应是心脏所在之处。那生物转身背对斯蒂芬,随后四肢着地,飞身扑向埃斯帕。
埃斯帕和易霍克又各自射出一箭,接着那怪物便来到了他们面前。它的恶臭让埃斯帕几欲作呕,他丢掉弓,飞快地拔出匕首和投斧。他用斧子给了它重重一击,接着避开它肢体的横扫。六指的锐爪猛地抓向他,埃斯帕堪堪避过。
他旋身下蹲,摆出战斗姿势。
尤天怪顿了顿,用它那长得离奇的两条腿慢慢支撑着站立,竖直起身体,指爪敲击着地面。它比埃斯帕足足高了一王国码。
埃斯帕将身体后撤,以使自己离开它的攻击范围。
“薇娜,”他说,“离开这儿,赶快。”
他注意到易霍克正慢慢地从后方爬向这只怪物。
“呜呜呜呜啊啊啊。”这东西嘶喊起来,埃斯帕只觉毛骨悚然,仿佛坠入了蠕虫的巢穴。
“呜啊啊噢,去吧。过会我找你。找乐子。”
它用的是本地口音的阿尔曼语。
“狰狞怪的眼珠子啊,”埃斯帕诅咒道,“你是个什么鬼玩意?”
作为回答,尤天怪摇摆着前进几步,把一支箭从胸口拔出。埃斯帕发现那些鳞片更像是天生的骨质护甲——那支箭并没刺入多深。这让他想起狮鹫也同样具有这些爬行生物的特征。
如果这东西和狮鹫一样剧毒无比,那斯蒂芬早已与死人无异。而如果让它碰到自己,也只会是相同的结局。
他等待着它的下个动作,寻找着它的弱点。那怪物头部同样有骨甲保护,而且很有可能是最坚硬的部分。他可以用准确的一掷命中它的眼睛。或许该攻击它的喉咙?
不。都太远了。它的肢体简直无处不在。他略微抬高了手中的匕首。
尤天怪突然疾冲而来,快到身形只剩下一个残影。易霍克高喊着射出一箭,埃斯帕俯身前跃,躲过那迫近的锐爪,利刃切入它的大腿内侧,接着刺向它的鼠蹊处。他感到第一击切下了它的血肉,而那东西随即号叫起来。怪物从他头顶跃过,埃斯帕的突刺落空,而它凶狠的一踢更让他四肢摊开摔倒在地。他甚至还没想到起身,它便转过身来,从树上扯下一根枝条掷出。埃斯帕听见易霍克的尖叫,以及一具躯体撞上地面的声音。接着尤天怪向他扑去。从眼角的余光,他看到薇娜仅握着一把匕首就冲了过来,想要救他。
“不!”埃斯帕喊着,抬起身体,将斧子举高。
可尤天怪用爪背扫中了薇娜,她打了个趔趄,它用另一只爪子抓住了她。埃斯帕掷出斧子,却被那怪物的脑袋弹了回来,没留下半道伤痕。下一瞬间,它带着薇娜,笔直地向上跃去。它那手似的脚爪抓住一根低矮的树枝,荡向空中,又握住了另一根。它以远比人类奔跑更快的速度在树与树之间穿梭着。
“不!”埃斯帕再次喊道。他强迫自己迈开步子,拿回他的弓,接着朝飞速离开的怪物追去。他的心底涌起某种无法遏制的恐惧,这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感觉。
他压下这种情绪,开始飞奔,一面伸手去拿腰带上护法给他的箭匣,将那支黑箭取出。
尤天怪飞快地从树干和树枝后消失,又在另一边现身。埃斯帕沉重地喘着气,将那件圣物搭上弓弦。他停了下来,摆出架势,在那一瞬间,仿佛整个世界再次寂静了下来。他能感觉到脚下广阔无垠的土地,空中微风的追逐嬉戏,还有树木那深沉而缓慢的呼吸声。他挽开弓。
尤天怪消失在一棵树后,再次出现,又再次消失。埃斯帕瞄准着树木之间狭窄的间隙,认为它会在那里再次出现,当感觉时机来临时,他松开了弓弦。
黑檀的箭身旋转着飞远,咝咝地穿过叶片和树枝,直飞向两棵树之间短暂现身的尤天怪宽敞的后背。
寂静延续,可平静却不再。埃斯帕再度迈步飞奔,他取出另一支箭,气喘吁吁地咒骂着,他的心就像愤怒的拳头那样,被捏得紧紧的。
他先找到了薇娜。她躺在被秋日染红的蕨草堆里,就像是个被丢弃的布娃娃,衣服上血迹斑斑。尤天怪摊开四肢,倒在几码之外。它背靠着一棵树,看着他的到来。埃斯帕能看到刺透它胸口的黑色箭头。
埃斯帕在薇娜身边跪下,感觉着她的脉搏,目光却不离尤天怪分毫。它咯咯叫着吐出鲜血,然后好像累了似的眯缝起眼睛。它抬起一只六指的手去触摸箭头。
“不公平,人类,”它粗声说道,“这不公平。是种邪恶的东西,是吗?它也会杀死你的。你和我一样注定灭亡。”
接着它大口吐着血,又喘息了两次,目光便已远离命运之地。
“薇娜?”埃斯帕大声叫道,“薇娜?”他的心都快蹦出来了,但她仍有脉搏,而且相当有力。他抚摸着她的脸颊,感到她动了动身体。
“呃?”她说。
“躺着别动,”埃斯帕说,“我不知道你摔得多重。你觉得哪里疼吗?”
“疼,”她说,“全身都疼。我觉得我被装进口袋,又给六头骡子狠踢了一顿。”她猛地吸了一口气,身体骤然坐起,“那个尤天怪——!”
“它死了。好了,我们还得弄清楚你有没有摔断骨头。你从多高的地方摔下来的?”
“我不知道。它打中我以后的一切都模模糊糊的。”
他开始检查她的双腿,试探着是否骨折。
“埃斯帕·怀特。你杀死尤天怪之后总这么浪漫吗?”她问。
“总是如此,”他说,“每一次都是。”他随即吻了她,终于安下心。此刻他意识到,在刚才的短暂片刻,他感受到的是一生中最为强烈的恐惧。它远比他从前所知的一切更让他惊骇莫名,这点他从未察觉。
“薇娜——”他张了张口,接着听到一阵轻响,在尤天怪躺卧背后的灌木丛中,他瞥见一道戴着头巾的人影半掩在树后,面色苍白如骨,还有只绿色的眼睛——
“芬德!”他怒吼一声,伸手去拿他的弓。
等他再次转身,人影已经消失。他搭箭上弦,等待着。
“你能走吗?”他轻声问道。
“能。”她站了起来,“那真是他?”
“肯定是个瑟夫莱。我没瞧仔细。”
“有人朝我们背后来了。”她说。
“对。是斯蒂芬和易霍克。我听得出他们的步子。”
片刻之后,两个年轻人走到他们跟前。
看到那只死怪物时,斯蒂芬猛地吸了一口气:“圣者啊!”
埃斯帕目不转睛地盯着林子。“这儿有个瑟夫莱。”他说。
“那就是我们早先看到的足迹?”易霍克问。
“很有可能。你还好么?”埃斯帕问道。
“啊,我好得很,多谢,”斯蒂芬说,“一点儿擦伤而已。”
“那个孩子呢?”薇娜问。
斯蒂芬的语气变得严肃:“他死了。”
没人再提起这件事。也没什么可说的。
森林归于平静,平日的那种声响又回来了。
“你们俩跟她待在一起,”埃斯帕说,“我去看看这位朋友的伙伴是个什么东西。”
“埃斯帕,等等,”薇娜说,“假使那是芬德呢?假使他是想把你带进另一个陷阱呢?”
他抚摸着她的手:“我想这个陷阱就是他计划的全部了。要不是我们有护法给的箭,它早把我们全解决了。”
“你用了那支箭?”斯蒂芬问。
“它抓走薇娜,”埃斯帕说,“它躲在树上。我没有别的方法可想。”
斯蒂芬皱起眉头,却随即点点头。他走向尤天怪,在它的尸体边跪下,小心翼翼地取出箭头。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说,“别的箭根本刺不到一指深。”他嘲弄地露齿而笑,“至少我们知道了,它是有用的。”
“没错。对尤天怪有用。”埃斯帕附和道,“我会回来的。”他轻轻捏了捏薇娜的手,“而且我会小心。”
他顺着足迹走了几百码远,这也是他敢于独自前进的最远距离。他对薇娜说的是真话——他不害怕陷阱——可他害怕瑟夫莱折回去斯蒂芬和薇娜那里,并且趁他不在的时候把他们抓走。对芬德来说,没什么乐趣能与杀死埃斯帕所爱的人相提并论,而且他刚刚几乎已经达成了愿望。
“看起来他只有一个人。”埃斯帕说。
当天晚些时候,他们继续追踪瑟夫莱的足迹。“走得很快,”易霍克说,“可他想要我们跟上。”
“对,我也这么觉得。”埃斯帕说。
“什么意思?”斯蒂芬问。
“足迹太明显了——甚至还沾上了水。他在努力不让我们跟丢。”
“易霍克才说过他看起来很急。”
“这说明不了什么。他根本没想甩开我们,连最简单的把戏都没用过。他走过了三条小河,可从没试过涉水朝上游或者下游前进。你瞧,易霍克说得对——他有些理由想让我们跟着他。”
“如果那是芬德,他多半会带我们去某个讨厌的地方。”薇娜说。
埃斯帕挠挠下巴上的胡楂。“我没法肯定地说那就是芬德。我看得不怎么清楚,可我没见着眼罩。而且这脚印看起来太小了。”
“可不管那是谁,他都是和尤天怪同行的人,就像和狮鹫同行的芬德和德思蒙修士。所以说不定是芬德的同伴,对吧?”
“噢,就我所知,芬德手下那群歹徒是留在森林里最后的一群瑟夫莱。”埃斯帕赞同地说,“其余的几个月前就离开了。”
那足迹将他们带向森林深处。这里没有任何黑色荆棘的影子。巨大的栗子树耸立在他们身旁,地面上铺满了它们浑身是刺的子孙。附近的什么地方,一只啄木鸟振翅飞去,他们能听到野鹅的叫声在远处高空此起彼伏。
“它们飞这么高做什么?”薇娜惊讶地大声问道。
“我想我们会弄明白的。”埃斯帕说。
夜晚来临时,他们就地扎营歇下。薇娜和斯蒂芬梳洗马身,而易霍克生起了火。埃斯帕巡视着,记下周遭的环境,以便在黑暗中分辨它们。
他们在第一缕晨光到来时离开营地,继续前进。此刻足迹显得更为清晰——他们的目标不像他们骑着马。尽管他速度很快,可他们正逐渐追近。
正午时分,埃斯帕注意到前方森林的另一端有什么东西,便挥手示意其他人停步。他瞥了斯蒂芬一眼。
“我没听见什么不寻常的声音,”斯蒂芬说,“可这种气味——它洋溢着死亡。”
“做好准备。”埃斯帕说。
“诸圣在上。”当他们近得能看清楚那东西时,斯蒂芬深吸了一口气。
一栋小小的石屋坐落于一丘土冢之上。围绕着土墩底部的是一排大多仅余骨架的人类尸身。虽然这印证了斯蒂芬的话——尸体的恶臭依然徘徊未去。埃斯帕觉得,对斯蒂芬那圣者祝福过的感官而言,这气味一定更加可怕。
斯蒂芬用两倍剧烈的呕吐肯定了他的猜测。埃斯帕等着他吐完,走得近了些。
“这跟那次一样,”埃斯帕说,“就像你那些异端修士弄的活祭。这是个圣堕,对吧?”
“它确实是圣堕,”斯蒂芬确认道,“但它和上次的不一样。这次他们弄对了。”
“什么意思?”薇娜问。
斯蒂芬无力地靠在一棵树上,面容苍白而虚弱。“你了解圣堕吗?”他问她。
“你向王后的询问官提到过一些,可那时候我没留神听。埃斯帕受了伤,而从那以后——”
“对,从那以后我们就没怎么讨论过。”他叹了口气,“你知道祭司们是怎么接受圣者的赐福的吗?”
“知道一点儿。他们拜访圣殿和祈祷。”
“对。但不仅仅是圣殿。”他对那土墩挥手示意,“那就是圣堕。是圣者曾经待过,并且留下存在证据的地方。可拜访圣堕并不能得到祝福,或者说,至少不总是如此。你必须找到他们的足迹,前往同一位圣者或是其不同表象拜访过的一系列地点。而圣殿——就像这座石屋——本身并无圣力。圣力来源于圣堕——圣殿仅仅只是辅助,它能帮助我们专注于圣者的存在本身。
“我走完了德克曼巡礼路,而他赐予了我如今超乎常人的感官。我能记起一个月前发生的事,而且就像刚刚发生的事那样清晰。德克曼是知识的圣者,而走完其他巡礼路的修士会得到不同的赠礼。举例来说,满瑞斯巡礼路就会赠与走完全程的人以格斗才能。强大的力量、敏捷的身手,以及杀戮的本能,诸如此类。”
“就像德思蒙·费爱。”
“是啊。他走完了满瑞斯巡礼路。”
“所以这就是巡礼路的一部分?”薇娜问道,“可这些尸体……”
“它是新建成的,”斯蒂芬说,“瞧那石头。上面没有半点苔藓或地衣,没有风吹日晒的痕迹。这很可能是昨天刚刚建成的。那些跟着狮鹫的叛道修士和瑟夫莱就在利用那些怪物来寻找森林里的古老圣堕。我猜它有某种能力能闻出它们的位置,然后在那些仍有潜在圣力存留的圣堕之间巡游。接着德思蒙和他那伙人就开始活祭,我猜这是为了查清圣堕是属于哪位圣者的。尽管我觉得他们从前的方法错了——他们过去欠缺了某些知识。不管这次是谁做的,至少用对了方法。”
他用手掌遮住双眼,“这都是我的错。当我在德易院的时候,我翻译了一些禁忌的古代文字,其中就提到了这些东西。我给了他们造就此地这一幕所必需的知识。”他颤抖起来,面色前所未有的苍白,“他们正在建造巡礼路,你明白吗?”
“谁?”埃斯帕问道,“费爱和叛道修士们已经死了。”
“看起来没有全死光,”斯蒂芬说,“这是在我们杀死费爱之后建成的。”
“可是哪位圣者在此留下了他的印迹?”薇娜低语道。
斯蒂芬又吐了一次,他擦了擦前额,站直身体。“查明这点是我分内之事,”他说,“请你们都等在这儿吧。”
斯蒂芬走到那圈尸体前方,并再次呕吐起来。这次不是因为气味,而是因为那骇人的场面。衣物的碎片,一具较小的躯体头发上的丝带,以及血肉尚未褪去的露齿笑脸。在她身侧并排放着一件满是污迹的绿色斗篷,上面挂着一枚天鹅形状的铜质胸针。这些尸体简直看不出曾是人类。这个小女孩从哪里得来的这条丝带?她也许是某个伐木工的女儿——而那便是她这一生收到过的最奢侈的礼物。她父亲赶猪前往图尔海姆的市场,买回了它,而她吻了他的面颊。他叫她“我的小鸭鸭”,而他就看着她被掏出内脏,随即感觉到匕首刺入斗篷上别着的天鹅胸针下方……
斯蒂芬战栗不已,他闭上双眼,跨过她的身体,感觉到——
——他的胃嗡嗡做响,刺痛不已,脑中响起了某种破裂声。他转头回望埃斯帕和其他人,而他们看起来好远,又好小。他们的嘴巴开开合合,可他却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有那么一会儿,他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只是呆站在那儿,想着他们是谁。
而在此时,他只觉通体舒泰。疼痛和疲倦全然不见,而他觉得自己可以一口气跑上十里格路。他对着土墩周围的骸骨与腐烂血肉皱了皱眉,模糊地想起这幕景象似乎因为某些原因让他不快。他不明白它们怎会比同样散落地上的枝条和树叶更让人不安。
沉思之后,他缓步走向身后的那座石屋。它的构造与大多数教会神殿相同——石筑的方屋,顶部是石板,还有永远敞开的入口。门梁上刻着某个字眼,而让他感兴趣的是,它并非教会通常使用的维特利安语——它更像是卫桓语,也就是巫师诸国所用的语言。它上面写着:马海尔赫本。
在殿中,有一座纤细小巧的骨制雕像耸立在石制神坛之上。那是一位面带令人不安的微笑的美丽女子。在她身体两侧各自站着一只狮鹫,而她的双手正向下伸去,仿佛想抚摸它们的鬃毛。
他望向四周,却再无别的发现。他耸耸肩,离开了神殿。
而当他再度越过那圈尸体时,有某种可怕的东西挣脱了束缚,从他的喉咙中跃出。整个世界仿佛玻璃般碎裂成千万片,而他也坠入了世界诞生之前的无尽黑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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