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温特斯小姐，我想听妳的解释。」韦尔边说边替他们重新斟满茶。
他们洗了热水澡，也包扎了伤口。就连没接触到泰晤士河脏水的凯，在与宴会招待的鳄鱼血奋战后也需要清洗一番。至于韦尔和艾琳，都全身又湿又脏。虽然韦尔付了丰厚的小费，出租车司机还是大声碎碎念必须洗车的事。
艾琳很乐意再多泡几小时澡，但她觉得放韦尔和凯单独谈话太久并不保险。凯的脾气依然一触即发，而韦尔可能问出他自己无法意识到的危险问题。她抱着自我牺牲的高尚情操强迫自己离开被分配到的坐浴盆，披上韦尔借她的厚法兰绒浴袍，用毛巾把湿头发包起来，然后走出去找另两人，在韦尔的书房里喝茶和接受审问。
(她没有问韦尔为什么他的衣橱里会有女人的浴袍，想必是专门为全身湿透的女性受害者准备的吧。不过她不认为这浴袍属于与韦尔关系亲密的女性朋友。首先，这浴袍已经几个月没人穿过了;另外，想要调情的女性不会选择厚法兰绒材质的浴袍。第三，韦尔并没有拿出任何别的女性衣物给她穿。而且在她全身湿透、衣服都在滴水时，韦尔也没有特别关注她，哪怕是最有礼貌的男人都做不到这一点。他只是催促她快去泡澡，态度爽快得就像以前她寄宿学校的舍监。不过这不代表她希望他用色迷迷的眼光看她啦……)
艾琳啜着茶。加了牛奶，还有两大块糖──很适合受到惊吓的人。「我应该事先警告你，我要说的话有一点──呃，天马行空。」她说，同时试着思考该怎么解释，或是在无计可施之下──说谎，才能安然度过这一关。
韦尔耸耸肩。他的浴袍是红黑相间的，材质是丝质。他的头发仍微湿，已经梳整成得体的发型，在灯光下闪着深色光泽。「我总要先听到内容才有机会反驳妳的话。」在接二连三的混乱中，他竟找出时间把被艾琳弄乱的书重新整理过了，现在还未完全分门别类的文学书籍整齐地迭成一落一落，像一群耐心等候的孩子围在他的椅子周围。
凯啜着他自己的茶(没加奶也没加糖，又黑又浓)，望着他们两人。他仍然带着那股距离感。他身上穿着显然是韦尔次佳的浴袍──同样的花色和款式，不过手肘处磨损得比较严重，袖口的刺绣处有些被烟烧出来的小洞。他的嘴巴抿成固执的线条。
「石壮洛克先生和我是一座图书馆的探员。」艾琳开始说：「听说过它的人经常称它为『看不见的图书馆』，因为大部分人都不晓得它的存在。」
「很合理的名称。」韦尔表示认同。「它设在哪里?我很难想象会是在伦敦。」因为我压根儿没听过，他懒得补上这一句。
「啊，不合情理的部分来了。」艾琳说：「你对平行世界的概念熟悉吗?」
韦尔放下茶杯，他的目光可说偏向衡量评估，而不是直接傻眼。「这是由一些倾向形而上学的哲人和科学家所提出来讨论的理论。虽然我未必相信这种理论，但我得承认它本身带有一种讨喜的特质。可以说，套句老话，历史上可能有某些支点创造了事物呈现不同形态的平行世界，是『讲得通』的。」
艾琳点点头。这种视角就目前来说已经堪用了。「我和石壮洛克先生隶属的大图书馆，存在于不同平行世界之间。我们的任务是替大图书馆到各个平行世界搜集书籍，目的是保存它们。」她意有所指地瞥向他书满为患的书架。「你得承认，对于重度读者──例如你，或我──来说，这种事也是『讲得通』的。」
「唔。温特斯小姐，妳的论点能迎合任何藏书家的脾胃。我能否推测你们来到此地是为了找一本特定的书?」
艾琳又点头。「就是温翰大人生前拥有的那本《格林童话》，但看来我们不是唯一想得到它的人。」
韦尔踌躇了半晌。「好吧，我可以相信有个跨次元图书馆在狩猎珍贵的书籍。我可以接受这个图书馆的代表人员拥有不寻常的力量。」他瞥向凯。「一旦我接受这种基本概念，今天的事件就变得──嗯，不完全莫名其妙了。我有很多问题，但其中一个问题特别让我挂心，我相信妳可以给我一个确切的解答。你们为什么要找《格林童话》?为什么不是找最新的科学研究?」
艾琳露出微笑，这个部分每次都让她打从心底感到一股暖意。她的反应是倾向前，放下茶杯。「韦尔先生，尽管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平行世界，尽管它们可能各有不同的『形而上』法则，但『形而下』法则都是一样的。铁就是铁，镭就是镭，火药就是火药，如果你松手放开某个东西，它会遵循重力法则往下掉。不同平行世界的科学发现都大同小异，虽然它们毫无疑问也很重要，我们却不像对创作一样如此重视它们。一百个不同世界里可能有一百对格林兄弟，而他们可能各自写出一套不一样的童话集。这一点最能吸引我们的兴趣。」
韦尔眨了眨眼。「可是这么说来，你们可以进口其他世界的发明!你们可以带来比虚构作品更多的东西──新科技、新科学奇迹。难道你们完全没想到可以为这些──」他想起自己的立场。「假想中的平行世界带来多大的利益吗?」
「行不通。」凯盯着茶杯说。
「我同事的意思是，」艾琳耐心地说：「首先，虽然有人试过这么做，但大图书馆本身并不愿意曝光。因为缺乏能够提供支持的基础建设，我们不能引进任何材料。如果我们尝试引进你们目前的科学进度无法支持的发现，结果会是那项发现找不到立足之地，很可能三两下就被归为伪学而废除。而且请你想想看，如果有人想要把全新的科学知识引进这个世界、这个国家，他会遭遇什么危险?」
韦尔缓缓点头，摆出一副苦瓜脸。「我懂妳的意思。」他说。不过他听起来仍然半信半疑。
「最后，」艾琳说，她对于自己竟然得讲得这么白而有点难为情。「我们这些有大图书馆封印的人，都是因为爱书才选择了这种人生。我们都没打算拯救世界。我是说，我们倒也不反对拯救世界啦……」她耸耸肩，再度拿起茶杯。「我们要书，我们爱书，我们与书为伍。有的人加入大图书馆是为了利用大图书馆来改善他们自己的世界……嗯，我想这是符合道德标准的，却不是大图书馆设立的宗旨。」
「那么大图书馆设立的宗旨是?」韦尔问。
「保存书籍。」艾琳斩钉截铁地说。这句话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她连想都不用想。她这辈子都怀着这个想法过日子，但过去她从未觉得这话听起来如此空洞。她逼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熟悉、堂而皇之的说词上。「保存创作。如果过了一段时间，那些作品在创造出它们的原始世界里亡佚了，我们还可以把复本还给他们，让它们重见天日。与此同时，大图书馆可以坚忍不拔地屹立着。」
「那妖伯瑞奇为什么要离开?」韦尔问。
艾琳吞了吞口水。她没预期他这么快就提出这一点。她对妖伯瑞奇虽然所知不多，却足以让她很乐意把他当作神话人物置之度外。她其实并不想认可他真实存在，而且怀有惊世骇俗的潜在动机。然后她眨眨眼。「等一下，你怎么知道?」
韦尔不以为意地挥挥手。「很简单，那家伙显然是来自你们同一个组织的叛逃者。从妳告诉我这个组织的事来判断，他的可能动机不是私人利益，就是他遵奉的中心原则与你们接获的任务──也就是光拯救书、不插手其他世界的事务──相左。但如果是为了私人利益，又何必大费周章追杀其他图书馆员?假如他要的是钱、名气或冒险经历，只要他不妨碍你们寻找特定书籍，其他图书馆员大概不会挡他的路。而如果他的目的是个人利益，又怎么会如此看重某一本特定的书?所以也许他有更宏大的计划，需要确保你们无法介入。这表示他的动机乃是出于个人权力，或是有某种目标，他认为这比你们的大图书馆猎书一事更重要。妳自己的反应证实是这样没错──否则大图书馆探员为什么要对区区不合群的前同事这么恐惧?」
艾琳无奈地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再低估韦尔。她也刻意忽略凯的反应，他搁在腿上的手不安分地摆弄着，显现出一种幸灾乐祸又满不在乎的味道。好吧，我大概应该庆幸他的心情好转了。「妖伯瑞奇已经离开大图书馆好一阵子了，」她不情愿地说：「我的权限不足以让我提供完整的前因后果。」或是任何比最低限度还多的信息。
「所以──这位妖伯瑞奇已经是长久以来的威胁了。妳曾经和他交手过吗?」
艾琳摇摇头。「没有，谢天谢地。当然我听过他，每个人都听过他──」
「连我都听过他。」凯插话，没帮上什么忙。
「凯是我的学弟。」艾琳赶在韦尔要求他进一步说明前说道。「我知道有个邪恶、离群的图书馆员的说法，听起来一定像是某种谣言，而这个谣言会代代相传用来吓唬菜鸟。但是有些故事牵涉到你真正认识的人，他们出了一些事。」
「一些事?」韦尔问。
「有些人死了。」艾琳脱口而出。「还有部分遗体被送回来。」
凯愣了一下。「难道这就是为什么多米尼克──」他开口道，慢了半拍才管住嘴巴。
「我不知道。」艾琳说。她再度望向韦尔。「凯想说的是，本来驻守在这个平行世界的图书馆员，显然被杀害并且被肢解了。我们刚发现这件事，我就触发了我先前提到的陷阱──用混沌力量设置的陷阱。这些──力量──是妖伯瑞奇使用的伎俩。」她的语气不由自主地带着嫌恶。
韦尔点点头。「妳说的混沌……是不是我们一般所谓的『魔法』?」
艾琳试着思考该怎么解释。有鉴于韦尔显然对魔法没有好感，她原本打算尽可能略过这部分不谈。「其实不是。根据我们的宇宙模型──」行了，她巧妙地避免说出「这才是事实的真相」。「所有世界里都同时有守法的力量和混沌的力量在活动。有时候它们会以物质形态呈现，化作实体──你也可以称之为规则或混乱的化身。守法的力量支持着理性和自然法则;混沌的力量支持匪夷所思之事，以及明显不理性或无秩序的事物。举例来说，龙族就是守法的力量，而妖精支持混沌。你可以把它看作事实与虚构的对照。」
韦尔身体一僵，像是嗅到猎物气味的猎犬。「所以席尔维大人是混沌本身的拥护者?」
艾琳点点头。「这个平行世界严重受到混沌影响。席尔维至少是比较低阶的妖精，他们的活动范围通常局限在单一平行世界里。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其实是高阶妖精，但我衷心希望不是。高阶妖精甚至有力量穿梭不同的世界。不过他们和大图书馆没有任何瓜葛。」她想要彻底澄清这一点。「我们和他们不是一伙的。」
「除了会收下他们的宴会邀请卡之外。」韦尔没好气地说。
「我想要那本书，」艾琳不客气地说：「看起来他也想要。妖伯瑞奇也想要。我得搞清楚东西在谁手上。如果席尔维或妖伯瑞奇已经拿到书，他们就不会继续找它了。只要拿到书，石壮洛克先生和我就会离开这个平行世界，再也不打扰你。」
韦尔点点头。「很好。」他又给人一种先把冲突场面按捺下来、等待他补满战力的感觉。也许他也想让她接受审判，也或许他只是想一探大图书馆。「告诉我，」他继续说：「驻守本地的图书馆员是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被杀害的?」
艾琳瞥向凯。「嗯，一定是昨天下午到今天早晨之间的时候，因为我们昨天下午从大图书馆进到这个世界后，和他见了第一次面。入口在大英图书馆里面。」她有点不情愿地补上一句。
「是喔。」韦尔深思地说。
「我们今天早晨回到那里想找他谈事情……」艾琳暂时停住，希望自己不必讲出接下来的事。「我们有理由推测那时候他已经死了，可能死了好几个钟头。」
「为什么?」韦尔追问。「你们发现他的尸体?」
「我们发现他的皮，」艾琳说：「泡在一坛醋里。」
凯伸手过来碰了碰她的手腕。她知道自己不应该表现出脆弱，但她觉得他的举动很窝心。
韦尔在椅子上往后靠。「原来如此，」他说：「温特斯小姐，妳一定受到很大的惊吓。」
艾琳想起呛鼻的气味，肠胃一阵翻搅。「是的，」她说：「确实如此。很抱歉，恐怕我要保持超然态度没那么容易。」他是那么友善、热心、亲切，简直可说是暖男……
「妳很有把握那是妳的联络人吗?」韦尔提问。
艾琳不情愿地点点头。要是可以避免的话，她并不想坦白这项信息。「所有图书馆员身上都有记号，」她说：「看起来像用黑色墨水刺上去的刺青。那是擦不掉的。」
韦尔显然在盘算要问她他能不能看看她的记号，不过他迟疑了一下，只是点点头。也许她没有主动提出要给他看已经是够明显的暗示了。「然后──我就直说了──那个陷阱原本是不是有可能会要了妳的命?」
艾琳一直试着不去想这件事。除了在最近两年中她几乎送命的各种情境多添上这一笔之外，她还有很多正面乐观的事可以想。「是的，」她说：「若不是石壮洛克先生切断了我和它的连结，它大概会要了我的命。它绝对会让我丧失所有能力，让我陷入无助状态。而且……」她皱起眉头，感应到重要的领悟。「我想一下。妖伯瑞奇应该早就想到会是我而不是石壮洛克先生去碰那道门，因为只有我能开通进入大图书馆的路。他知道即使我活下来了，混沌感染也会使我进不去大图书馆。他也知道感染的效果只会维持几天。」
韦尔点点头，眼中闪起一股光芒。「听起来很合逻辑。」他说，语气比先前来得更热烈。「我们假设妳的妖伯瑞奇──」
「绝对不是我的妖伯瑞奇。」艾琳抗议。
韦尔噗哧一笑。「好吧，妖伯瑞奇就好。我们假设他预计在几天内就会完成计划，到时候就算妳能联络大图书馆也没关系了。由于他不久前还在出没、还想置我们于死地，表示他的计划还没有完成。尤其是他仍然想让我们──或者说妳──不要碍他的事。」
「听起来很合理。」凯从他闹情绪的放空状态中抽离。「可是如果书不在他手上，不在我们手上，不在布菈达曼缇手上，也不在席尔维手上──再加上如果鳄鱼是钢铁兄弟会搞的鬼，表示他们还在主动攻击，表示书也不在他们手上……」他耸耸肩。「那书到底在谁手上?」
「我不喜欢在缺乏有力证据的情况下就为嫌犯开脱，」韦尔喃喃道：「但我实在想不透钢铁兄弟会怎么会对一本童话故事感兴趣。他们更关心科技典范。如果现在说的是达文西失落的笔记本之类的，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说到这里……」他用犀利的目光望向艾琳。「妳的妖伯瑞奇为什么想偷童话故事?为了找碴吗?」
「也许这一本特定的书有什么不寻常之处，」凯提出。「可能是装订上暗藏玄机，或是有用密码写成的讯息……」
艾琳摇摇头。「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大图书馆想要它的原因，是它可能包含其他平行世界的《格林童话》版本所没有的内容。我指的是一个或数个新的故事。如果它和其他世界的书内容都一样，就没有特地搜集的必要了。但妖伯瑞奇也想要它?我真的不懂妖伯瑞奇想干嘛。」她察觉到自己开始发牢骚了，提醒自己要专心点。「不可能是因为那本书和这个平行世界有特殊连结，它不够独特，市面上有太多种版本的《格林童话》在流通了。要建立起强烈连结，必须是一本特有、和这个平行世界相关的书才行。」她的手突然痛了一下，她紧张地搓揉它，又阻止自己以免把伤势弄得更严重。布菈达曼缇绝对不会赞同她接下来要说的话，而她的导师考琵莉雅也毫无疑问地会禁止她说出所怀疑的事。
但是考琵莉雅可没料到这种状况，不是吗?
「有时候关于大图书馆的信息会走漏风声。」她慢吞吞地说：「不光是在我们进行的这种对话中。有时候图书馆员会被盯上，或是他们话太多，或是有妖精牵涉其中。这些事其实不是上司教我的。」她暂停了一下，把她的思绪转译成韦尔也能理解的理论。「当这种事发生时，我说的信息最后会被记录在某些作品里──嗯，虚构作品里。」
凯没有移动，只有眼皮眨了几下。「我也听说是这样。」
在她来看，这证实了他的身分。没有人会告诉实习生这件事，绝对不会。关于这件事，哪怕是最基本的概要，都只有拥有大图书馆完整封印的图书馆员才能得知。艾琳本身是正式的图书馆员(虽然资历尚浅)，连她都只得到些微暗示。如果凯「也听说是这样」，一定是听其他龙说的，而不是听图书馆员说的。
「嗯嗯。」她不动声色地说：「如果这本书里有大图书馆的相关秘密，也许就能解释妖伯瑞奇为什么一心想要得到它。席尔维也是。有的妖精知道大图书馆的存在，对它很感兴趣。如果席尔维认为这本书里藏有什么秘密──哪怕只是因为其他人都在争抢它──对他这种人来说也是难以抗拒的诱惑。」
凯皱起眉头。「但是如果书里真藏着这么重大的秘密，为什么要派──呃，艾琳，抱歉──为什么要派刚出师的图书馆员来拿?为什么不派一位专家?甚至是一群专家?」
「其实这可以成为支持温特斯小姐理论的证据，」韦尔深思地说：「为了不引起妖伯瑞奇的注意，你们的上级可能选择派一个不知道这本书有多重要的人来。这个人不会被视为是负责重要任务的当然人选。」
艾琳决定现在不适合大发脾气，或是针对她在大图书馆的地位发表尖锐评论。尤其是因为韦尔说的没错。「但是不幸的是，妖伯瑞奇还是发现了。」艾琳顺着他的假设说下去。「现在想想，这也能解释布菈达曼缇的部分。或许有个资深图书馆员担心我办不成这项任务，就决定派她来。」她费了一点劲才补上一句：「毕竟她的经验确实比我丰富。」
还有凯。表面上看来他只是个实习生，事实上却是龙族。嗯，大概是龙族啦，她还要私下和他谈一谈，坠河惊魂记过后他们一直没这个机会。如果考琵莉雅早就知情，那么派他参与这项任务就比一开始看来更有用处了。
韦尔点点头。「所以假如妳的同事布菈达曼缇──我猜这也是代号吧?」
艾琳点点头。「我们都有代号。」这样讲总比还得向他解释图书馆员可以自己选择名字的来龙去脉简单多了。
「了解。妳的同事布菈达曼缇比你们更早到这里，并且创造了一个『飞贼贝尔芬格』的身分。这是一步高着。她一定计划藉由其他窃书案来掩饰她偷这一本书的事，套句老话：就像把针藏在稻草堆里。妳认为她会把其他偷来的书物归原主吗?」
艾琳想了一下。韦尔的理论合情合理，而且比她自己能想到的还超前一步。(她一向好奇，甚至向往真的能和厉害的侦探合作，而不是光读他们的故事。结果感觉起来比她预期中要恼人得多。)布菈达曼缇很可能留着那些书──毕竟如果她的秘密任务成功了，她也可以把那些书附赠给大图书馆。「我可以问问看她，」她提出。「眼前的任务绝对比其他那些书重要多了。」
「但这是我们的任务!」凯插嘴。
艾琳叹了口气。已经半夜十二点多了，这是漫长的一天，她已经累到骨子里了。「听着，凯，眼前最重要的是不让那本书落入妖伯瑞奇手里。既然他想要，就表示他绝对不该拿到。第二重要的是把书带回大图书馆。我承认如果失败了，我的纪录会不太好看。可是总归来说，我并不在乎是我带回去、你带回去，或是布菈达曼缇带回去，抢走所有功劳，而且接下来十年都用这件事让我抬不起头。另外，如果要答应把书给她，当作她把其他书还给韦尔的交换条件，我也愿意这么做。」
「妳人品真好，」凯怀疑地说：「可是这并没有解决最根本的问题：书在哪里?」
「我相信等布菈达曼缇女士来这里解答疑惑时，我们就能找出答案了。」韦尔简洁地说：「她是不是答应明天要来见你们?如果辛没有放她走，我们也可以去监狱问她。」
艾琳点点头。她正准备继续说下去，韦尔便举起手。「还有一件事。妳刚才提到『特殊连结』，还有『某个平行世界特有的书』──能不能请妳再详细说明一下?」
他真可恶。艾琳原本希望轻描淡写地带过，不必再深入说明。她事后诸葛地想到自己根本不该提起这方面的事。她真是蠢啊。「有些书和它来自的世界会有特殊的连结，」她不情愿地说：「它们能帮助大图书馆锁定那个平行世界。这件事本身不是坏事，大图书馆是具有安定力的力量，它甚至能驱离像妖精之类的混沌影响力。」
这只是其中一半的事实。另一半──与平行世界有特殊连结的那些书，可能会影响那个世界本身，甚至可能改变那个世界──以她在大图书馆的级别来说只知道理论面而已。她一直很想深入研究这种理论，但现在没空做这件事。她更绝对不打算告诉韦尔这件事。说她小心眼也罢，但艾琳担心如果她告诉他，他就绝对不肯合作替她拿到那本书了。他会过度担心这对他自己的世界会有什么影响，毕竟他已经明白表示过他并不是很信任大图书馆的意图。
「那我的世界呢?」韦尔紧咬她的话不放。「这里的『特有』书有哪些?」
「先生，我不知道。」她看出韦尔准备表示抗议，便摇摇头。「不，请你相信我，韦尔先生，上头不会告诉我们。这是很危险的情报。」
他靠回椅背，表情饥渴而不满足。「温特斯小姐，妳都不好奇吗?都不想知道吗?」
「你的意思是我对事实是否怀有某种学术方面的好奇心。」艾琳简短地说。她从眼角余光瞄到凯倾向前。「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们感兴趣的是书，不是……」她在脑中搜寻力道足以传达她意思的字眼。「不是能改变世界的全能力量。」
「对，温特斯小姐，」韦尔嘲讽地说：「妳确实是这么说的。」
他的言外之意是指控她说谎，或至少是搪塞其词，像是甩了她一耳光。就某方面来说他是对的，让她心里更难受。她垂下目光，无法响应他。更糟的是，这么多年下来，她头一回觉得「我们做这些事只是为了保存书籍」听起来很小家子气，而刻意选择不去深入了解也显得幼稚。
「不过妳不了解情况也许是情有可原。」韦尔继续说，声音飘在她低垂的头上。「也许是担心这个叫妖伯瑞奇的家伙会发现真相;也许就算你们图书馆的资深成员知道真相，也不会告诉妳;也许是妳不肯告诉我，这是为了妳的安全着想，或是为了我的安全着想。」他的语气和善中带着客观，她不配听他这么说话。「温特斯小姐，妳一定觉得很沮丧，很困惑。」
她还是羞愧得不敢抬头。「如果这件事很重要，」她说：「他们就会告诉我。」
「也可能太重要了才不能告诉妳，」韦尔回答。「就像我们刚才讨论过的，那本书可能包含机密信息的情形一样。我们缺乏足够的信息来确定究竟是哪一种状况。但有一件事是确定的：我们不能让这本书落入妖伯瑞奇手里。」
「你同意?」凯问道，表情开朗起来。
「或许我是多疑了一点，」韦尔说：「但我希望还不算笨。毕竟他已经清楚地表达了他对我采取什么立场。」
艾琳深吸一口气。「如果你不反对的话，在我们就寝之前，我还想做一件事。」
「什么事?」
艾琳露出浅浅笑意。她很庆幸既然现在她的系统中已经没有混沌感染了，她又有能力做这件事，而且韦尔对她够信任，愿意考虑答应。这有助于她减轻自卑感。「我可以让一个适当的相似场所和大图书馆联机，」她再度审视韦尔的书房。「就实务上来说，这意谓现场要有达到某个数量的书，或是其他种类的储存媒体。我没办法藉此进入大图书馆，但是可以……嗯，可以让那块区域变成类似大图书馆的附属建物，进而禁止混沌生物进入。说得更精确一点，这能防止妖伯瑞奇进来，如果说他确实发现我们没死的话……」
「啊，很好的想法。这与『魔法』有关吗?」
「只会运用大图书馆本身固有的力量。」艾琳说，她希望自己的语气够有安抚作用。她可不希望又引出语言这方面的大哉问。她在一个晚上里，已经对一个局外人透露太多内情了。「你可能完全察觉不到异样。」
「为什么妳那位被杀害的同事不这么做?」韦尔问。「还是他已经做了?」
「效果不会太持久，」艾琳回答，她在接受基本训练时就学过这些了。「宣告某个区域与大图书馆连通有个问题，那就是只在没人从那个区域拿走任何一本书时才会有效力。你的住处很安全，因为今晚没人会拿走任何书。奥伯利先生就没办法用同样方式保护大英图书馆了，只要有人从里头带走一本书，保护力就会立刻失效。」
「啊。」韦尔靠回椅背。「原来如此。妳可以开始了，温特斯小姐。」
她没有花很长的时间。她只是运用语言，在不伤害到说话者或周遭环境的前提下，用尽量简短而便利的句子召唤大图书馆。她在下定义时讲得越精确，对周围事物的伤害可能就越大，因为周围环境会在语言学的角度上受到撼动以符合定义。若是宣告大图书馆的全称，那单一词汇便会把所有不属于大图书馆的东西都移除。
因此艾琳用了六个句子。两个地方同步时，她蓦然感觉到一股协调性，随之而来的是更强的安慰感。她觉得又有了控制权。
「好奇怪。」韦尔说，他皱着眉头揉了揉鼻梁。「我还以为会有更强烈的感觉。」
「你有什么感觉?」艾琳好奇地问。
「类似头痛，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沉重压力。」韦尔耸耸肩。「我没有这类巫术方面的天赋，这也是我和家人不同的地方。」
艾琳正准备说：「这不是什么巫术。」又决定不值得花力气争辩这件事。她也非常好奇韦尔和家人决裂的事，但现在不是打听的好时机。「这应该可以把妖伯瑞奇挡在外面，这才是最重要的。」她重申。
「好极了。」韦尔搓了搓手，站起身，恢复成公事公办的态度。「那么我建议现在大家都睡一下吧。若要进一步推论下去，就必须先听听布菈达曼缇女士的说法。除非妳能用什么神秘的方法联络上她?」他满怀期待地补上一句。
「很抱歉，」艾琳说。「我没有什么能用来联络她的特殊连结。」
「妳和大图书馆的链接呢?」韦尔提议。「那可以独立运作，还是可以当作其他咒语的焦点?」
「行不通，」凯说：「大图书馆的链接是连到大图书馆本身，而不是其他图书馆员，而且优于比较低阶的巫术。艾琳和布菈达曼缇不受妖精的魅惑力和轻咒语影响，是因为她们直接连结到更大的力量。那类魅惑力就像阳光下的星光一样相形见绌。」
韦尔扬起眉毛。「但你不是?」他问，自从河精事件，这是他对凯展现出最友善态度的一次。
「我还是实习生。」凯说，他也站起身，面带微笑地伸出手要拉艾琳起来。「目前我并没有那种连结，我所拥有的力量来自我自己和我的家族。」
「你的……家族?」韦尔询问，他的语气表达出愿闻其详。
「针对我的未来规划，大家暂时无法达成共识，」凯说：「我希望能说服他们。」
艾琳怀疑事情没有这么单纯。龙族──好吧，应该说她遇过的那一条龙──似乎把大图书馆视为某种人类的怪癖来容忍。这个机构可供称道的点，似乎就只有对虚构作品展现出良好的品味，绝对不是他们的孩子(幼苗?卵?幼兽?她不晓得该用什么词汇)未来该去打拚的地方。凯之所以声称家人已经去世的原因，现在变得相当明显;她能理解相较于更大的秘密，他为什么选择说谎。但她想不透他要怎么解决这个状况，或是大图书馆会怎么替他解决。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考琵莉雅知道凯的真实背景，也许大图书馆里还有别的龙在活动。也许他们和龙族之间「秘密结盟」。(这种事情重大到必须加引号。)也许大图书馆地底深处住着巨大、滑溜的古龙，然后……
……然后再这样下去，她会罹患妄想症。「我同意去睡觉是个好主意。」她说，韦尔和凯都不服气地望着她。他们如果想要连手合作，还是另找机会吧，或是等她去睡了也好。也许一般而言龙族是冷淡的，但眼前这一条似乎还满友善的，甚至感情丰富，甚至根本是浪漫主义者。她比他要冷漠多了。半冷漠。她的大脑已经累到开始做出愚蠢的推论了。「韦尔先生，我真不想厚脸皮地要求你提供床铺，但是……」
「没问题，」韦尔优雅地让步。「客房的床已经为妳铺好了。恐怕石壮洛克先生得将就使用这里的沙发。我的管家找出了几床毛毯，我这就去拿。」
他一离开房间，凯就对着艾琳说：「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他防御似地扠起手臂，用力挺直身体。「我以为妳会想谈……嗯，妳知道的。妳大概已经猜到了。」
她想过该怎么处理这件事。她在脑中预演过不同情境，而每一个用「解释一下你为什么是条龙」作开场白的情境都没有好结果。他自尊心很强，她对这种情绪很熟悉。「不，」她说：「我不打算问你任何问题。」
凯站在那儿，像一尊(穿着袖口磨损二手浴袍的)美丽雕像，对着她眨眼睛。在几秒的时间里，只听见雨水打在窗户上的声音，然后他才反应过来，再度开口。「是喔?」
「我对你的信任并没有改变。」她将没受伤的手按在他手腕上。「我相信如果这件事有影响，如果真的很重要，你会主动告诉我。你不会为了自尊心而危及这项任务。但是关于你的隐私──你和你家人的隐私──我是不打算窥探的。」
「艾琳，」他吞了吞口水。「妳真的很宽宏大量。」
「别客气。」她说完转身要走。
「妳害我如坐针毡。」他对着她的背说。
啊，罪恶感。艾琳自己现在也充满罪恶感，为了她对韦尔说的事、为了她没对韦尔说的事，也为了她操弄凯的手段。她可以欺骗自己，这只是因应危急状况作出必要的反应，但她很清楚他为了救她的命而让自己身分曝光，而她只是……嗯，对他发号施令，强硬地维系住他们上对下的关系。她所有公理正义的观念，都促使她想要坦承什么事来报答他，但她不确定能说什么。
而现在他又提供她另一个操弄他的机会。在某些情况下，艾琳会乐于强化他的罪恶感，希望藉此让他把一切都从实招来，但尚在进行任务时不属于这类情况。我并不是个好人，她心想，我一心只考虑任务，根本没在管我对他有什么责任。
「你要我说什么呢?」她转回身看着他说：「我很感激你救了我们一命，谢谢你。」
「妳的反应太平静了。」他用一手刷过头发。「妳应该质问我，应该暴跳如雷──」
「你不是说你了解我吗?」她指着他说：「听着，到现在为止──而且还光是今天一天──我发现一位资深图书馆员的皮、误触混沌力量的陷阱、被鳄鱼攻击、遇见妖伯瑞奇本人，而且他想把我们淹死在泰晤士河里。结果你竟然这么大胆、这么傲慢、这么脸皮厚到家，」她听到自己嗓音越来越高，不过她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以为我会高举双手兜圈圈，大惊小怪，因为你刚好是条龙?」
凯着急地比出要她冷静一点的手势。「我以为妳会拷问我嘛!我还在烦恼该怎么回答妳!」
「嗯，我不打算拷问你。」艾琳放低音量。「所以你可以放心了。如果我保证之后我们可以泡杯咖啡，然后问你一大堆私人问题，你会觉得好过一点吗?」对，她可以期待这件事。她会期待这件事。
她很讶异自己真的期待这件事。
他叹了口气。「我想至少我还可以戒慎恐惧地等着这个吧。」
「凯。」艾琳饶富深意地瞪着他。「你真的很期待告诉我所有事吗?」
凯试着坚定地迎视她的目光。最后他还是只能望向她肩膀后方。「我又没有这种经验。」他喃喃道。
「之后再谈，」她意味深长地说：「我保证。」
她转过身，看到韦尔抱着满怀的毛毯站在门口。「我打扰到你们了吗?」他礼貌地问。
「完全没有。」艾琳坚定地说，并且尽她所能以尊贵的姿态从他身边走出去。他和凯若想熬夜聊天的话，就随他们去吧。
希望在吃完早餐之前，布菈达曼缇都不会出现，带来任何紧急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