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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好了,蓝德,试试看。」

  迈可躺在地上,卡进地板和压缩机之间的狭窄缝隙里。他听见活塞打开了,气体开始通过管线。

  「怎么样?」

  「好像止住了。」

  敢给我漏气试试看,迈可想,我已经在妳身上浪费半个钟头了。

  「没,压力下降了。」

  「该死!」他已经检查想得出来的每一个焊接处。这气体到底是从哪里漏出来的?「真是见鬼了,关掉吧。」

  迈可钻出缝隙。他们在下层的引擎舱。上方的检修通道传来金属相互撞击,电焊匡当嘶响,这人喊那人的声音,全都因引擎室的听觉效果而放大。迈可已经四十八个钟头不见天日。

  「你有没有什么想法?」他问蓝德。

  蓝德双手插在长裤口袋里站着。不知为什么,他看起来有点像马。刚毅的脸上一双小眼睛,五官精致,尽管已超过四十五岁,但一头黑色鬈发只间杂露出几许灰白。冷静、值得信赖的蓝德。他从未提起妻子或女友,从不涉足唐肯的妓院。迈可也不逼问他,这样的事情超级不重要。

  「有可能是充电器。」蓝德提出看法,「虽然已经闩得很紧。」

  迈可仰头看着检修通道,大声喊着,希望有人听得见。「补丁咧?」

  补丁本名叫布莱安.朱曼斯基。他之所以有这个外号,是因为黑得像木炭的胡渣上有一片白。和迈可大部分的手下一样,他在孤儿院长大,在军队里待过一段时间,学会了一些机械工程方面的东西,然后就到民间单位当技师。他没有亲戚,没结婚,也说一点都不想成家。就迈可所知,他甚至没有嗜好,不在乎孤独,不爱讲话,毫无怨言地接受命令,而且喜欢工作—换言之,对迈可的任务来说,是个完美的手下。他身高一米六,身材精壮,成天窝在拥挤的船舱小隔间里,让其他人几乎都要喘不过气来。迈可也没亏待他,虽然没有人能抱怨薪水。迈可从蒸馏机赚来的每一分钱都直接用在卑尔根峡湾号上。

  有张脸出现在上方,是魏尔。他把脸上的焊工面具推到额头上。「我想他在舰桥上。」

  「叫人去找他来。」

  迈可弯腰去拿他的工具袋时,蓝德敲敲他的手臂。「有人来了。」

  迈可抬头,看见唐肯从楼梯下来。迈可需要这个人,就像唐肯需要他一样,但他们的关系并不平顺。不消说,这人对迈可的真正目的一无所知。唐肯把卑尔根峡湾号当成古怪的消遣,是耗费心力的娱乐,他觉得迈可是在浪费时间—这些时间最好是花在可以把更多钱放进唐肯口袋的事情上面。而这人从来没多费事怀疑迈可为什么需要让一艘六百呎长的货轮重新启航,更证明这人智力的有限。

  「真是太好了。」迈可说。

  「要不要我找几个人过来?他看起来一脸不爽。」

  「你怎么看出来的?」

  蓝德让开。唐肯在楼梯底下停住脚步,双手叉腰,满脸厌烦脑怒地环顾室内。这男人脸上的刺青在前额发际在线戛然而止,一辈子的艰辛生活让他在老化这件事上没占到太多便宜,但是他的体格还是像坦克那般壮硕。他经常为了找乐子,抓住货车的保险杆扛起车子。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唐肯?」

  他的微笑总让迈可想到塞在瓶口的软木塞。「我实在应该更常下来才对。这里的东西我连一半都搞不懂。比方说那边的那个东西。」他挥着肥得像香肠,肉嘟嘟的手指说。

  「水套帮浦。」

  「这是干嘛的?」

  这一天就快过完还一事无成,现在又要应付这个。「是某种机械,不是你的菜啦。」

  「我来这里干嘛啊,迈可?」

  玩猜猜看啊,又不是五岁小孩。「突然对修船有兴趣了?」

  唐肯的眼睛牢牢盯在迈可脸上。「我来这里,迈可,因为你没有履行对我的义务。神秘镇是为了移垦才开镇的。这就表示那里有需求。我需要新的酿酒厂开始运作。不要再拖了,就是今天。」

  迈可对着头上的检修通道喊:「有没有人找到补丁啊?」

  「我们还在找。」

  他再次转头面对唐肯。这家伙简直像头公牛,没办法被拖着去犁田的。「我现在有点忙。」

  「请容我再次提醒你我们讲好的条件。你搞蒸馏机的魔术,我分你百分之十的利润,要记住并不难吧。」

  迈可再对着通道大喊:「你们给我走着瞧。」

  等迈可回过神来,他已经整个人撞到舱壁上,唐肯的前臂抵着他的喉咙。

  「现在你可以注意我讲的话了吧?」

  这人坑坑疤疤的大鼻子离迈可的鼻子仅只几公分,呼出的气有腐酒的酸臭味。

  「放轻松一点,老兄。我们不要当着孩子们的面这样嘛。」

  「你替我工作,该死!」

  「也让我提醒你,扭断我的脖子或许一时很爽,却会让你没办法再拿到任何一瓶酒。」

  「你还好吗,迈可?」

  蓝德站在唐肯背后,还带了另外两个人,法斯陶和魏尔。蓝德抓着长扳手,另两个人各拿着一段水管。他们蛮不在乎地握着这些道具,彷佛就只是在日常工作的过程里随手抄起家伙。

  「只是有点小误会而已。」迈可回答说,「怎么样,唐肯?我们不需要闹出问题吧。你已经让我注意到了,我保证。」

  唐肯的手臂紧紧压着他的脖子。「去你的。」

  迈可望着唐肯背后的魏尔和法斯陶。「你们两个去看看蒸馏机的状况,再回来向我报告,听到了吗?」他的目光回到唐肯身上。「别说出去。我已经清清楚楚听到你的话了。」

  「二十年,我忍受你的这些屁事二十年了。你的这些……嗜好。」

  「我完全了解你的感觉。是我讲话太没规矩。搞新的酿酒厂,开始营运。没有问题。」

  唐肯还是瞪着他,很难说事态会怎么发展。最后,他又狠狠把迈可往舱板上一推之后就退开。唐肯转身走向迈可的手下,恶狠狠地瞪着他们。

  「你们三个给我小心一点。」

  迈可压抑着,等到唐肯离开视线才开始咳嗽。

  「天哪,迈可。」蓝德盯着他看。

  「噢,他今天过得不太顺。他会冷静下来的。你们两个,回去工作吧。蓝德,跟我来。」

  魏尔皱起眉头。「你不是要我们去看蒸馏机?」

  「不,我不要你们去了。我晚一点再自己去看。」

  他们离开了。

  「你不应该这样凶他的。」蓝德说。

  迈可又开始咳嗽。他觉得自己有点蠢,但另一方面,又觉得整件事情不可思议地令人开心。能表现出自己的本色真好。「你最近见过格瑞尔吗?」

  「他今天早上开船经过船运海道。」

  是啊,喂食日。迈可向来很担心—艾美每次都想杀格瑞尔,但那人还是勇往直前。除了打从一开始就追随他的蓝德之外,迈可其他的手下都不知道这件事:艾美、卡特、雪佛兰水手号,以及格瑞尔每隔六十天就如期送去多罐鲜血。

  蓝德四下张望一回。「你想,病鬼还有多久会回来?」他悄悄问。「应该很接近了吧。」

  迈可耸耸肩。

  「并不是我不觉得还好他们没来。我们都很庆幸,但是大家也必须做好准备。」

  「要是他们可以做好自己该死的工作,在事情发生之前,我们老早就离开了。」迈可把工具袋甩到肩上,「他妈的,谁行行好去把补丁找来。我不想在这里等他一整个早上。」

  迈可从船腹深处出来的时候已入夜。他的膝盖简直痛得要命,脖子也是,而他也一直没找到气体泄漏的地方。

  但他会的。他会找到的,会在卑尔根峡湾号长达数哩的电缆、电线和管道里,找出每一个裂隙,每一颗生锈的铆钉,要不了多久的时间,只要几个月吧,他们就可以替电池充电,让引擎试转,如果一切都如预期,那么他们也就准备好了。迈可喜欢想象那一天:帮浦囓合,水涌进干坞,挡水墙打开,足足两万吨重的卑尔根峡湾号将优雅地从支架上滑进海里。

  二十年来,迈可很少想到别的事情。黑帮是格瑞尔的主意—说来还真是神来之笔。他们需要钱,很多很多的钱。他们有什么可卖的呢?他把在卑尔根峡湾号上找到的报纸拿给卢修斯看之后,才过一个月,他就已经在一家名为「表哥家」的赌场后屋,和唐肯.威塞斯隔着赌桌对坐。迈可知道他是个脾气极坏的人,没有半点良知,所的行动都只出于自私自利。迈可的命对他来说一文不值,因为没有哪一条命是值钱的。但是迈可颇有口碑,而且他也做足功课。大门即将打开,人潮会涌入乡镇,机会很多,迈可指出,黑帮有能力应付快速成长的需求吗?要是迈可说他可以让产量增加三倍,不,四倍,唐肯会怎么说呢?如果他也能保证有源源不断的军火呢?更重要的是,如果迈可知道有个地方可以让黑帮安全无虞运作,国土安全当局鞭长莫及,却又可以快速进入柯厄维尔和乡镇呢?也就是说,整体而言,如果他能让唐肯.威塞斯拥有数倍于他所能想象得出来的财富呢?

  于是,地峡就此诞生。

  刚开始时,浪费了很多时间,迈可连帮卑尔根峡湾号拴上一根螺丝都没办法。足足三年的时间里,他负责监造能让唐肯.威塞斯成为传奇人物的大型蒸馏机。迈可并非不知道这付出的代价有多大,因为他所提供的金属毒药,发生多少搏殴,让男人浑身是血、牙齿掉光?有多少尸体被丢进后街暗巷?有多少妻子儿女挨揍,甚至被杀害?他努力甩开这些念头。唯一重要的就只有卑尔根峡湾号。这是这艘船所需要的代价,以鲜血偿还的代价。

  他一路走来,为自己真正的志业打好基础。他先从炼油厂着手,小心翼翼探询:谁看起来厌倦?不满?不安?蓝德.霍根是第一个。他和迈可一起当了好几年的油工。其他人一个接一个,从各个角落征召而来。格瑞尔会离开个几天,然后用吉普车载个除了一只行李袋之外别无长物的人回来,允诺要在地峡做满五年,换取足以让他开创人生的惊人高薪。人数不断增加,没过多久,他们就有了五十四个无牵无挂的人。迈可发现其中的定律。钱是诱因,但是这些人真正寻觅的,是比金钱更难以捉摸的东西。很多人浑浑噩噩一生,感觉不到任何目的,每一天都和前一天没有任何差异,缺乏任何意义。每回向新人提到卑尔根峡湾号时,迈可都看得见他们眼神的变化。在平凡生活的领域之外,还有其他的东西存在,是远自人类消亡的时代之前即已存在的东西。迈可给这些人的是「过去」,以及随之而来的财富。我们真的要修它?他们总是这么问。不是「它」,迈可纠正他们,是「她」。而且不对,我们不是要修她。我们要让她活过来。

  这并不是永远都奏效。迈可的规矩是这样的:做满三年,迈可确认这人的忠诚度之后,就会把他带到独立的小屋里,让他坐在一把椅子上,给他坏消息。大部分人都很能接受,有一晌会无法置信,冥想沉思了一会儿,要求迈可提出他不肯提供的证据之后,抗拒终于变成接受,最后再变成沮丧的庆幸感激。毕竟他们还可以活下来。至于那些没能撑过三年,或没能通过小屋测试的人,这个嘛,就不太走运了。格瑞尔会来搞定,而迈可保持距离。他们被水包围,进入可以悄悄消失的境地。之后,这人的名字再也无人提及。

  修好船坞花了两年的时间,修好帮浦让船身浮起来又花了两年,再过五年之后,才让她恢复生机。他们把船身架到支架上,焊好门,抽干船坞的水那天,是迈可这辈子最忧烦不安的一天。支架撑得住,或撑不住;船身会有裂缝,或不会有。有上千个细节可能出问题,而且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一方天光出现在退去的水与船底之间时,他的手下爆出喝采,可是迈可心里却有不同的感觉。他没觉得欣喜若狂,只觉得命中注定。他独自走楼梯到船坞底部,喝采声已经停息,每个人都盯着他看。脚踝浸在水里,他谨慎小心地一步步走向她,彷佛走向神圣伟大的遗迹。抽掉水之后,她呈现崭新的面貌。那宏伟的体积,无可撼动的身躯—让人心神撼摇;吃水线以下的船身曲线有种近乎女性的柔美;船首突出成一个球形,宛如鼻子或是子弹的弹头。他在她下方走动;她所有的重量都在他上方,一座悬在他头顶上的山。他伸出一手贴在她的船身。她冰冷冷的,但他的指尖有种嗡嗡响的感觉。她彷佛在呼吸,是活生生的东西。一股深刻的确定感流入他的血管,这就是他的使命。他生命里的其他可能性都消失殆尽。自此而后,直到死去的那天,他只有这个任务,别无其他。

  除了驾驶鹦鹉螺号出航之外,迈可自此未曾离开地峡。表现出遗世独立,在政治上是很明智的作法,但在内心深处,他知道真正的原因。他已无所归属。

  他走到船首去找格瑞尔。三月潮湿的风吹拂着。原本是旧船坞区一部分的地峡突出于海峡之中,位在海峡大桥南方四分之一哩处。鹦鹉螺号下锚停泊在岸外一百码,船身结实,船帆吹得鼓鼓的。看见这艘船,让他觉得自己有点不忠。他已经好几个月没驾她出航了。她是先行者。若说卑尔根峡湾号是他的妻子,那么鹦鹉螺号就是教会他如何去爱的女孩。

  他是先听见声音才看见这艘汽艇,一道银光从海峡大桥底下破浪而来。迈可走下勤务用梯的时候,正迎上格瑞尔把船开进来。他把一条绳子抛给迈可。

  「情况如何?」

  格瑞尔绑好船尾,把他的来复枪递给迈可,爬上码头。刚过七十岁的他,衰老的方式和公牛一样,前一刻还狂怒咆哮,后一刻就躺在草地上,遍身苍蝇飞转。

  「看来嘛,」迈可说,「她没杀了你—算是好事。」

  格瑞尔没回答。迈可觉察到这个人很苦恼。这次的拜访不太顺利。

  「卢修斯,她说了什么吗?」

  「说?你也知道是什么情况。」

  「其实呢,我也不算真的知道。」

  他耸耸肩。「我有一种感觉。她也有。但很可能什么事情都没有。」

  迈可决定不逼他。「还有件事想向你提一下,我今天和唐肯吵了一架。」

  格瑞尔正在卷绳子。「你也知道他那个人。到明天这个时间,他早就忘得一乾二净。」

  「我不认为他这次会善罢干休,问题有点大。」

  格瑞尔抬起头。

  「是我的错。是我激他的。」

  「怎么回事?」

  「他到引擎室来。又像平常那样满嘴蒸馏机啊什么的鬼话,逼得蓝德和另外两个家伙得把他从我身边拉开。」

  格瑞尔的眉头整个蹙起来。「也不算太严重啊。」

  「我知道。可是他会变成大问题的。」迈可沉吟一下,然后说:「说不定时机到了。」

  格瑞尔沉默不语,细细思量。

  「我们谈过的。」

  格瑞尔想了想,然后点点头。「在这个情况下,或许你是对的。」

  他们开始一一点名,谁是他们可以信任的,谁不可以,谁还在两边之间摇摆,他们必须小心应付。

  「你应该暂时不出面,」格瑞尔说,「蓝德和我会做好安排。」

  「如果你觉得这样最好的话。」

  聚光灯亮了起来,让干坞沐浴在灯光里。迈可要彻夜工作。

  「把船准备好就行了。」格瑞尔说。

  莎拉从办公桌抬起头来,看见珍妮站在门口。

  「莎拉,妳得来看看。」

  莎拉跟着她下楼到病房。珍妮拉开帘幕让她看。「国安卫队在一条小巷子里找到了他。」

  莎拉花了好一晌工夫才认出这是她自己的女婿。他的脸被揍得稀巴烂,两条手臂打了石膏。她们走到外面。

  珍妮说:「我直到看了病历,才发现他是谁。」

  「凯特呢?」

  「她值晚班。」

  这时快要四点了,凯特随时会走进门来。

  「拦住她。」

  「妳要我怎么跟她说?」

  莎拉想了好一会儿。「叫她去孤儿院。不是到该去访视的时间了吗?」

  「我不知道。」

  「去查清楚。快去。」

  莎拉进入病房。她走近的时候,比尔抬起眼看她,一脸知道自己的日子会变得更惨的表情。

  「好吧,怎么回事?」莎拉问。

  他把脸转开。

  「你很让我失望,比尔。」

  他蠕动裂开的嘴唇说:「是钱的问题。」

  「你欠他们多少?」

  他告诉了她。莎拉跌坐在床边的椅子里。「你真该死,怎么会这么蠢?」

  「和我原本预期的不一样。」

  「你知道他们会杀了你。我应该让他们这样做才对。」

  他竟然哭了起来,让她吓了一跳。

  「你干嘛?别这样。」她说。

  「我没办法。」他肿起来的鼻子流出鼻涕。「我爱凯特。我爱女儿。我真的、真的很抱歉。」

  「抱歉也没用。他们给你多少时间去筹钱?」

  「我可以赢回来的。只要让我再下注一夜。不需要太多,只要够下场赌一把就行了。」

  「凯特相信这些鬼话?」

  「她不需要知道。」

  「你以为我真的在问你啊。比尔,有多少时间?」

  「和平常一样。三天。」

  「什么平常?算了,别告诉我。」她站起来。

  「妳不能告诉霍里斯,他会宰了我。」

  「他八成会。」

  「对不起,莎拉。我搞砸了,我知道。」

  珍妮有点喘不过气地进来。「好了,看来她是相信了。」

  莎拉瞥一眼手表。「你争取到大约一个钟头的时间,比尔,然后你老婆就会出现。我建议你从实招供,哀求她原谅。」

  比尔一脸惊恐。「妳打算怎么做?」

  「你不配我为你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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