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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他们那天晚上在狩猎镇过夜,在马车旁边席地而眠,隔天下午抵达神秘镇。这个小镇是个荒凉的边陲据点,一条只有几幢房子的主街,一间杂货店,以及一栋公家建筑,提供从邮局到监狱的多种功能。他们穿过主街,沿着河道往西走,走进枝叶越来越浓密的绿色隧道。小萍从未到过这个小镇,眼前的一切令她目眩神迷。你看有树,她对着宝宝比手语。你看有河。你看这世界。

  抵达农场的时候,昼光已经开始消褪。房子位在小斜坡上,俯瞰瓜达洛普河,有一个围起来的小马场,再过去是一畦畦黑土农地,厕所在屋后。凯勒柏走下马车,伸手抱起在篮子里睡着的西奥。

  「你觉得如何?」

  打从小孩出生之后,凯勒柏就养成习惯,只要有西奥在场,就同时比手语加说话。没有其他人在身边,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会认为手语和口语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这全是你弄的?

  「呃,我有帮手啦。」

  带我逛逛。

  他带她进屋里。一楼有两间房间,配上货真价实的玻璃窗,厨房里有炉子和帮浦,一道楼梯通向阁楼,是他们就寝的地方。地板钉了橡木板,踩在脚底下感觉很结实。

  「夏天睡在屋里会太热,但我可以在后阳台弄一个睡觉的地方。」

  小萍微笑,一副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样子。你怎么可能有时间弄?

  「我会弄的,别担心。」

  他们拿下足够一个晚上使用的装备。这几天凯勒柏得再骑八哩路,回一趟镇上,展开蓄养牲口的准备工作:一头乳牛,一两只羊,以及鸡。他的种子已经准备好可以栽种,泥土也翻过了,他们要一行一行间隔着种玉米和豆子,后院养鸡。第一年是和时间的赛跑。之后,他想,事情会慢慢进入比较可以预测的节奏,虽然生活绝不容易,不管从哪一方面来说。

  他们吃过简单的晚餐,凯勒柏从马车上把床垫拿来铺在大房间里。他暗忖,小萍在这里不知道会不会害怕,因为只有他们三个人。她从来没在城墙之外过夜,一次也没有。但情况似乎完全相反,她看起来非常自在,热切地想知道接下来会怎么发展。当然,这是有原因的。小时候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变成她力量的泉源。

  小萍是慢慢走进他生活的。起初,莎拉刚把她从孤儿院带回家的时候,在他眼里,她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人。她粗鲁的手势和呻吟似的喉音让他很不安。对她表达最单纯的善意,都会招来不解,甚至愤怒。但莎拉开始教小萍手语之后,情况就改变了。她们顺其自然地进行,先是从拼出每一个字汇开始,然后进展到一整个词句或想法,都可以用一只手的简单操作表达出来。从图书馆借来的一本书确发挥了辅助功用,但是后来凯特把书给凯勒柏,他才发现小萍所用的许多手势是自己编的,是一种私密的语言,只有她和妈妈—在某种程度上,也包括凯特和她爸爸—能懂。

  这时凯勒柏已经十四还是十五岁了。他很聪明,不习惯有解决不了的问题。而且,他似乎也开始觉得小萍很有意思。她是什么样的人呢?他不能用与其他人沟通的方式来和她沟通,虽然让他觉得挫折,但同时也很有吸引力。他仔细观察小萍和家人的互动,解开了这些手势的意义,暗自记下来。独自在房间里的时候,他对着镜子练习好几个小时,随便找问题来自问自答:你今天好吗?我很好,谢谢你。你觉得天气怎么样?我觉得雨天很好,但是我希望天气更暖和一点。

  他觉得很重要的是不要太早显露他的新技能,要等到他有信心与她进行相当范围的交谈时才行。机会自然而然到来,那是两家人一起到泄洪道郊游的午后。其他人都享受水畔野餐的时候,他爬到水坝顶端,看见小萍坐在水泥地上写手札。她总是写个不停,凯勒柏对此非常好奇。她抬头瞥见他走近,瞇起黑眼睛以专注的眼神凝望他,接着漠然转开视线。她亮丽的褐色长发塞在耳后,在阳光里闪闪发光。他停下脚步站了好一会儿,定睛看着她。她比他大三岁,在他眼里基本上算是大人了;而且她变得很漂亮,虽然有点莫名的高傲,甚至冰冷。

  她显然不欢迎他来到身边,但是要阻止他已经来不及。凯勒柏朝她走来。她略歪着头看他,表情是有些厌烦的笑意。

  哈啰,他打手语。

  她阖起笔记本,铅笔夹在本子中间。你想吻我,对不对?

  他完全没料到她会问出这么开门见山的问题,吓得呆住。他想吗?他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吗?她是真的在嘲笑他了—用她的眼睛。

  我知道你了解我在说什么,她用手语说。

  他用双手给出答案。我学过。

  为你自己,还是为我?

  他觉得自己被逮到了。都有。

  你以前吻过别人吗?

  他没有。但他一直想办法要尝试的。他知道自己脸红了。

  有过几次。

  没有,你没有。手不会说谎。

  他领悟到这个事实。尽管努力研究、练习,他还是没注意到最显而易见的事实,但小萍却在短短几秒钟里就让他清楚意识到,手语是最坦率的语言。大部分人与人之间的言语交谈里,都少不了闪躲回避,或用半真半假的话来自我保护,但在手语言简意赅的言词表达里,却没有太多这样的空间。

  你想要吗?

  她站起来,面对他,好吧。

  于是他们就做了。他闭上眼睛,觉得他就应该这么做,微歪着头,往前倾。他们的鼻子相撞,然后贴着彼此,嘴唇温柔相触。他还没有意会过来,就结束了。

  你喜欢吗?

  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件事真的发生了。他拼出自己的回答。很喜欢。

  这一次张开嘴巴。

  这次甚至更好。有个软软的东西进到他嘴巴里,他发现那是她的舌头。他随着她的指引,这一次是真的亲吻。他向来想象这个动作就只是表面的接触,嘴唇贴在嘴唇上,但他此时了解,亲吻是更为复杂的行为。不只是接触,而是一种缠绵。他们吻了好一会儿,探索彼此,然后她抽身退开,以清楚的态度表示亲吻已经结束。凯勒柏很希望没有结束,他还可以做更久。但这时他突然明白为何他们的亲吻会突然中止。莎拉正在水坝下面喊着他们。

  小萍对他微笑。你是个亲吻高手。

  就这样结束了,至少暂时是。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们再次接吻,也做了别的事,但并没有太多,而且也有了其他的女孩。然而水坝的那短短几分钟留在他心里,成为他生命中的一个特别时点。十八岁从军时,指挥官说他们应该找个对象写信回家,他选的是小萍。他的信全是轻松愉快的废话,不是抱怨伙食,就是讲他朋友的趣事,但她的信和他所读过的东西完全不一样,观察敏锐,充满生命力。有时候读起来简直像诗一样,一整段只描写某个微不足道的东西—阳光照在叶子上的样子,某个熟人随口说的一句话,烹煮食物的味道—却能紧紧揪住他的心,好几天盘桓不去。不像手语那般清楚简洁,小萍书写的文字似乎有满得快要溢出来的情感,是更为丰沛的事实,更贴近她的心。他尽可能多写信给小萍,渴望多收到她的回信。他听见的是她的声音—终于听见—他没过多久就爱上她了。他告诉她的时候—不是写信,而是他利用三天假期回柯厄维尔的时候—她的眼睛对着他笑,用手语说:你什么时候才终于发现的?

  凯勒柏带着这些回忆沉沉入睡。后来他醒来,发现她不在身边。他并不担心,小萍是只夜猫子。西奥还睡得很熟。凯勒柏套上长裤,点亮油灯,从门边拿起来复枪,走到外面去。小萍背靠着他用来劈柴的木桩坐着。

  都还好吗?

  熄掉灯,她用手语说,过来坐。

  虽然户外很冷,但她只穿着睡衣,而且赤脚。他在她旁边坐下,熄掉灯。在漆黑里,他们自成一个世界。她拉起他的手,在掌心写出小小的字:看。

  看什么?

  一切。

  他知道她字里行间的意思。这里是他们的天地。

  我喜欢这里。

  我很高兴。

  凯勒柏察觉到林木间有动静。又有声音了,他们左边的草丛里传出飒飒声。不是鼬鼠或浣熊—是某种更大型的东西。

  小萍觉察到他的猛然警觉。怎么了?

  等等。

  他重新点亮油灯,在地面照出一片亮光。飒飒声从好几个不同的地方传来,虽然大致是来自同一个方向。他把来复枪举到腋下,用肘侧压住。一手举起油灯,一手拿枪,他悄悄前进,走向那些声音的中心。

  灯光照亮了某个东西。眼睛的亮光。

  那是只幼鹿。在灯光里一动也不动,瞪着他。他看见其他的鹿,总共六只。有那么一会儿,谁都没动,人与鹿都很惊讶地看着彼此。接着,彷佛心有灵犀似的,整群鹿同时转身,快奔离去。

  他能怎么做?凯勒柏.乔克森除了哈哈大笑之外,还能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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