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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那个秋天是一场派对马拉松,每一场都比上一场更恣意放肆。充塞一个个夜晚的是我永远负担不起的餐厅、脱衣舞俱乐部,以及某位从不出舱房的校友所拥有的六呎游艇的港口夜航。慢慢地,候选人一个一个减少,最后只剩下十二个。感恩节假期刚结束之后,有个信封出现在我的门缝底下,我必须在午夜到会馆报到。亚寇特在门口等我,要我别说话,交给我装在白镴杯里的浓烈兰姆酒,要我一口喝光。房子看起来是空的,所有的灯都没亮。他带我到图书室,帮我戴上眼罩,要我等着。我觉得自己醉了,很难保持身体平衡。
      这时我听到背后传来令人警醒的声音—动物低沉的吼叫声,像是准备展开攻击的猎犬。我浑身颤抖地转身,一把扯掉眼罩,正好看见面前一只后脚站立的熊。牠一把抓住我,把我掼到地上,压在我身上,弄得我喘不过气来。在漆黑的房间里,我只隐隐约约辨识出牠庞大的黑色身躯,以及闪闪发光的牙齿逼近我的脖子。我惊声尖叫,相信自己必死无疑—原本应该无伤大雅的玩笑完全失控了—但我却突然发现,这只熊没扯裂我的喉咙,竟然开始把我整个人拱起来。
      灯光亮起。是亚寇特,他穿着熊装;所有的社员都在场,包括乔纳斯。周围爆开欢乐的笑声,接着开香槟。我获准入会了。
      会费是一个月一百一十元,我挪不出这么多钱,也省不下这么多花费。我在图书馆登记更多任务时,发现竟然可以轻松攒够这笔钱。感恩节假期,我到比佛利的乔纳斯家里过节。但圣诞节会是个问题,我没向他透露我的情况,不想成为他怜悯的对象,一整个学期连续不断的派对也让我的功课严重落后。我茫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时候,突然想到打电话给裘朵洛太太,也就是我暑假租屋的房东。她答应让我住,甚至愿意免费提供我房间—节日里能有年轻人作伴很好,她说。圣诞节前一天,她邀我到楼下,我们两人一起度过下午,替教会烤饼干,看着电视上熊熊燃烧的圣诞柴火。她甚至帮我买了一副手套当礼物。我以为自己已经对节日的多愁善感免疫,却感动得眼眶泛泪。
      我一直到二月才决定打电话给丝达夫妮。那天发生的事情让我觉得很不好受,也打算早一点道歉,但是时间拖得越久,就变得越困难。我以为她会挂掉我的电话,结果没有,她似乎真的很高兴听到我的声音。我问她是不是想和我一起喝杯咖啡,后来我们发现,尽管清醒了,我们却还是喜欢彼此。雪花纷飞里,我们在雨篷下亲吻—和前一次不同的吻,羞怯,几乎可以说是拘谨—然后我送她上出租车到黑湾,我才刚回到家,电话已经开始响起。
      于是我接下来两年生活里的关系就此建立。不知基于什么缘由,老天原谅我的脱轨行为、我自负虚荣的雄心壮志,以及我漫不经心、自私自利的冷酷行为。我应该很开心的,大部分时候也的确如此。我们四个人—莉兹和乔纳斯,丝达夫妮和我—成为四人行,跑趴、看电影、周末到佛蒙特滑雪,或到鳕鱼岬来个春光旖旎、醉生梦死的小旅行。莉兹家在鳕鱼岬有栋房子,淡季没人住,对我们来说再方便不过。我的周间生活节奏以工作为主,没和丝达夫妮见面,而乔纳斯也不太见莉兹,她的生活似乎和他没有太多交集。从周一到周五,我奋力工作到快没命,周五晚上一到,游乐就开始。
      我的成绩非常优异,赢得教授的关注。他们鼓励我开始思考要到哪里念博士。哈佛是我的首选,但也还有其他列入考虑的学校。我的导师游说我去哥伦比亚大学,系主任则劝我去莱斯大学,因为他是那里的博士,而且也一直和他们保持密切的学术合作关系。我觉得自己像只被众人竞标的赛马,但是并不太在意。我在闸门前,只等铃声响起,就奋力冲上跑道。
      然后卢榭西自杀了。
      那时是夏天。我待在剑桥,住在裘朵洛太太家,继续在实验室工作。打从大一结束的那天以来,我就没再和卢榭西讲过话。事实上,除了对他未来的命运稍微有些好奇之外,我很少想起他,也从未采取行动。是他妹妹雅丽安娜打电话通知我的。她是怎么找到我,我也没想到要问。她显然惊魂未定,嗓音平板没有感情,平铺直叙道出事实。卢榭西在影音店工作很久,被学校开除之后,他一开始好像还算平静。这件事情对他是很大的惩罚,但没有击垮他。他好像打算去上小区学院,或许一两年内再重新申请哈佛。但是经过了冬天和春天,他抽搐的情况更加严重,整个人变得郁郁寡欢,经常一连几天不和任何人讲话,却又不时喃喃自语,彷佛和想象中的人物交谈。他开始出现许多让人不安的入迷行为,可以花好几个钟头读报纸,在毫无关联的不同报导里随意将句子画线,还说CIA在监视他。
      情况越来越清楚,他饱受精神疾病折磨,甚至可能是彻底的精神分裂。他爸妈安排他住进精神病院,但住院前一夜他就逃跑了,失去踪影。他显然是搭火车到曼哈顿,随身的帆布袋里装了一长条结实的绳子。在中央公园,他挑了一棵枝桠下有大石头的树,把绳子绑在树桠上,脖子套进索套里,跳下石头。那高度不足以扭断他的脖子,他大可以再在大石头上找到踩脚处,但是他下定决心不这么做,让绳子缓缓勒死他—我真希望雅丽安娜没告诉我这么恐怖的细节。他口袋里有张纸条:打电话给范宁。
      葬礼预定在下个周六举行。在这样的情况下,家属希望低调行事,举行一个简短的仪式,只邀近亲好友参加。因为有他的纸条,所以我也受邀参加,但我告诉雅丽安娜说我不明白。我说的是实话。我们以前是朋友,但不算好朋友,我们的关系并没有深得让我可以在他最后的念想里占一席之地。我暗忖,他是不是打算把这张纸条当成某种惩罚,虽然我怎么也想不出来我犯了什么该接受惩罚的罪行。另一个可能性是他要给我一个性质完全不同的讯息—以只有他自己可以了解的方式,用他的死亡带给我启示。但他的用意到底是什么,我一点头绪都没有。
      这个暑假,乔纳斯在坦桑尼亚从事人类学挖掘工作;丝达夫妮拿到梦寐以求的实习机会,在华府的国会山庄工作,但卢榭西过世的那个时间,她刚好和爸妈到法国旅行,联系不上。我没想到卢榭西的死会带给我这么大的震撼,但当然就是这么大—我的情绪就像雅丽安娜一样,因为惊吓而变钝—但我还是脑筋够清楚,知道要打电话找我真正可以信任、也可以讲电话的人。莉兹的家人在鳕鱼岬,但是她在康乃迪克的一家书店工作。你朋友的事情我很遗憾,她说,你不该一个人的。到中央车站的钟亭和我碰面吧,就是那个有四个钟面的亭子。
      星期五早上,我的火车提前抵达宾州车站。搭一号线往上城到四十二街,换乘七号线,在交通尖锋时间抵达中央车站。除了那次半夜在航港区公交车总站转搭巴士之外,这是我第一次到纽约市,走下坡道到车站的中央大厅时,我就像历年来的众多旅客一样,被这空间的宏伟给震慑住。我觉得自己彷佛踏进了最为雄伟的教堂,这不仅仅是一个送往迎来的车站,它本身就是一个目的地,值得朝圣的目的地。再微小的声音都会被这个地方的宽广规模给放大;被香烟烟雾熏黑的天花板有着星座的图像,高耸入天,宛如改写了这世界的空间概念。莉兹站在钟亭前等我,穿着轻盈的夏季洋装,带着一个过夜包。她拥抱我,时间之长与用力之紧都是我没有料到的。在她的拥抱里,我突然感觉到卢榭西死亡的重量,宛如一颗冰冷的石头卡在我胸口。
      「我们去住我爸妈在却尔西的公寓。」她说:「我绝对不允许你说不。」
      我们搭出租车到下城,穿过车辆壅塞的街道,以及每个交叉路口都不停往前挤的人墙。这是一九九○年代初期的纽约,城市似乎即将陷入无法控制的混乱之中,虽然我后来住在非常不同的曼哈顿—安全、整洁、富裕—但我对这座城市的第一印象如此难以磨灭,充满如此强烈的光与热,以至于成为我对这个地方最为真实的意象。公寓位在第八大道旁边一幢褐石建筑的二楼,有两个小房间,简单装修,从窗户外眺,越过二十八街,可以看见一间以专演看不懂的前卫剧目闻名的小剧院,以及一家名叫「衬衫袜子世界」的男士服饰店。莉兹说,她爸妈只有进城采购或看表演的时候才来暂住,这里八成已经好几个月没人来了。
      葬礼是隔天早上十点钟。我打电话把下榻的地点告诉雅丽安娜,她说她会安排车子,隔天早上载我们到黎弗岱尔。公寓里没有食物,所以莉兹和我到街上一家桌子摆在人行道的小咖啡馆。她把她对乔纳斯所知的情况告诉我,其实也不太多。她只收到三封信,而且都很短。我始终不太了解他在那里做什么—他是生物学家,至少是打算成为生物学家,又不是人类学家—不过我知道他做的是在原始人类骨头上提取石化病原体的工作。
      「基本上呢,」她说:「他整天蹲在脏泥土里,用油漆刷刷掉石头上的泥土。」
      「听起来挺好玩的。」
      「噢,对他来说是很好玩。」
      我知道确实如此。和这个人住在一起让我明白,乔纳斯外表看起来虽然很爱玩,但对自己的研究工作却十分认真,有时候甚至接近着迷的程度。他之所以如此热衷,主要是因为相信人类是非常独特的有机体,进化过程与众不同。我们的理智、语言与抽象思考能力,在动物王国里没有任何种类可堪匹敌。然而尽管有这些天赋,我们却也像地球上的其他生物一样,受到相同的生理限制。我们出生,我们变老,我们死亡,一切都发生在相对短暂的时间过程里。从进化的角度来看,他说,这一点道理都没有。大自然渴盼平衡,然而我们的大脑装在寿命如此短暂的身躯里,两者完全无法匹配。
      想想看,他说,倘若人可以活两百岁,这世界会是什么模样?五百岁呢?一千岁呢?累积千年的智慧,人类的禀赋能有多么大幅的跃进?他相信,现代生物科学的大错误就是,假设死亡是自然的,而且把死亡当成是各个独立的生理衰败事件,但其实并不然。癌症、心脏病、阿兹海默症、糖尿病,想一一治疗这些疾病,就像挥棒乱打成群的蜜蜂那样徒劳无功。你或许可以打中一两只,但蜂群最后还是会要了你的命。关键在于,他说,面对死亡的整体问题,从根本解决。我们为什么非死不可?我们人类的深层分子编码里是不是藏有下个革命性步骤的路线图—让我们的生理特性可以和思想力量达成均衡的路线图?大自然希望我们自己去发现这个秘密,去运用祂所赋予我们的这个独特天分,岂不是极其合理的吗?
      简而言之,他强调长生不老是人类最完美的状态。在我看来,这简直是疯狂科学。他的论点里只少了一副重新拼凑起来的身体零件和一根避雷针,我这样告诉他。对我来说,科学不是宏观的大图像,而是微小的—这种微不足道的企图心,谨慎缓慢的探索,被乔纳斯形容为浪费时间。然而他的热情很有魅力,甚至独树古怪一格,十分有启发性。
      「我不了解的是他为什么会这样想,」我说:「他在其他方面都很注重逻辑啊。」
      我的语气轻描淡写,但我知道自己击中了要害。莉兹叫服务生过来,又点了一杯葡萄酒。
      「这个啊,是有答案的,」她说:「我想你知道。」
      「知道什么?」
      「我的事情啊。」
      我就是这样知道了事情始末。莉兹十一岁的时候,被诊断出罹患何杰金氏症8。这癌症原发于她气管周围的淋巴结,手术、放射线、化疗,她全做过,病情有两度缓解,但又复发。目前这一次的缓解已经维持四年了。
      「说不定我已经痊愈,至少他们是这样告诉我的。可是天晓得呢。」
      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消息让人非常沮丧,但是我能给的就只是空洞的陈腔滥调。然而不知怎么的,我觉得这消息对我来说并不完全陌生。打从我们认识的第一天起,我就感觉到了,她的人生有阴影。
      「我是乔纳斯的宠物计划,你知道。」她接着说:「我是他所希望解决的难题。这是很高贵的行为,如果仔细想想的话。」
      「我不相信,」我说:「他崇拜妳。谁都看得出来。」
      她啜了一口酒,把杯子摆回桌上。「我问你一个问题,提姆。指出乔纳斯.黎尔身上一个不完美的地方。我指的不是老爱迟到,或在等红绿灯的时候挖鼻孔之类的。是重要的事情。」
      我搜寻思绪。她说得没错,我想不出来。
      「这就是我说的。英俊、聪明、迷人,注定要成就大事,这是我们的乔纳斯。打从出生以来,每个人都爱他,这让他觉得有罪恶感。我让他觉得有罪恶感。我有没有告诉你说他想娶我?他一直这样对我说。只要讲出那个字,莉兹,我就去买戒指。太荒谬了。我,可能活不过二十五岁,或任何统计数据岁数的我。就算癌症没复发,我也不能生育,放射线已经料理掉了那能力。」
      夜色越发深浓,我可以感觉到周遭的城市正在改变,活力有了变化。下一条街,人们走出剧院,招来出租车,寻觅食物或酒水。我很疲累,同时也因为这几天的情绪而负荷过度。我招手叫服务生买单。
      「我要告诉你另一件事,」我正在付账的时候,她说:「他真的很欣赏你。」
      从某个层面来说,这真是最怪异的消息了。「他为什么欣赏我?」
      「噢,有很多原因。但我想最根本的理由是,你是他永远成不了的那种人。脚踏实地,或许?我指的不是谦虚,虽然你是很谦虚。要是你问我的话,是谦虚过头了。你贬低你自己。但是你身上有……我不知道,有一种纯净,有一种适应力。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发现了。我不是故意让你困窘,但是得癌症的好处,我是说唯一的好处,就是教你学会诚实。」
      我觉得很窘。「我只是个SAT考得很好的俄亥俄小孩。我身上没有任何有意思的地方。」
      她沉吟一晌,瞪着她的杯子,然后说:「我从没问过你家人的事,提姆,而且我无意刺探。我知道的都是乔纳斯告诉我的。你从来不提起他们,他们也从不打电话来。你的假期都待在剑桥,和一个老太太与她的猫住在一起。」
      我耸耸肩,「她的人不错。」
      「我相信她的人不错。我相信她是个圣人。而且我很爱猫,仅次于人的很爱。」
      「没什么好说的。」
      「我非常怀疑。」
      沉默继之而来。我发现要很费力才能咽下口水,气管彷佛缩紧了。最终我开口时,声音像是从另一个地方传出来。
      「她死了。」
      莉兹的那双眼睛从眼镜后面专注地盯在我脸上。「谁死了,提姆?」
      我吞吞口水。「我妈。」
      「什么时候的事?」
      如今一切都将倾泻而出,再也阻挡不了。「去年夏天。在认识你们之前不久。我甚至不知道她病了,直到我父亲写信给我。」
      「当时你人在哪里?」
      「和老太太与她的猫在一起。」
      有事情不对劲。就要溃堤了。我知道如果我不立即行动—站起来、离开,感觉我的心跳与肺里吸进的空气—我一定会解体。
      「提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我摇摇头,突然觉得很羞愧。「我不知道。」
      莉兹越过桌子,轻轻拉起我的手。尽管我竭尽全力,却还是哭了。为我妈妈,为我自己,为我死去的朋友卢榭西,因为我知道自己辜负了他。我当然可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的。我不是因为他口袋里的纸条才这样觉得,我是因为自己活着,而他却死了。在芸芸众生里,我应该是最了解活在一个没有人需要你的世界里是什么滋味的人。我不想缩回我的手—她的手似乎是唯一能把我牢牢系在这世界的锚。我在梦里,我在飞翔,若非有这个拯救我的女人,我就无法落地。
      「没关系,」莉兹说,「没关系,没关系……」
      时间推移,我们在走路,我不知道这是哪里。莉兹还是拉着我的手。我感觉到水气的存在,接着哈德逊河出现了。老旧的码头像长长的手指般伸进水里,越过宽阔的河面,霍博肯的灯光宛如西洋镜里的城市生活画。空气里有盐与石头的味道,河滨有着像公园的地带,飘着臭味,满目荒芜,看起来并不安全,所以我们沿着十二大道往北走,两人都没说话,然后再转向东。我之前一直没思考接下来会怎么样,但这时却开始想了。过去这一个小时,莉兹告诉我的事情,我相信是她从未告诉任何人的,就像我告诉她的事情一样。尽管有乔纳斯的问题要考虑,但我们仍是一对共享最亲密真相的男人与女人,这些事情一旦说出口就永远无法收回。
      我们回到公寓。好一会儿,我们没讲任何重要的话,紧绷的情绪触手可及,她必定也感觉到了。我没办法说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只知道我不想离开她,一分钟都不想。我呆呆站在小房间中央,挖空心思想找出适当的言词来表达心中的感觉。有些事情一定要说出来。
      然而我还是什么都没说。
      打破沉默的是莉兹。「嗯,我要睡觉了。」她说,「沙发床可以拉出来,柜子里有床单和毯子。如果你还需要别的,就告诉我。」
      「好。」
      我没办法从她身边离开,虽然我很想,非常想。一方面是莉兹和我所分享的一切,不管怎么说,我都爱她,很可能从我看到她的第一眼起就爱她;但是另一方面还有乔纳斯,带给我新生活的乔纳斯。
      「你那个朋友卢榭西,他的名字是什么?」
      我还真的得想一想。「法兰克。但我从来不这么叫他。」
      「你觉得他为什么会这样做?」
      「他爱上某人,但她不爱他。」
      直到此时此刻,这一连串的思绪才清清楚楚地呈现在我面前。打电话给范宁,我的朋友写下这几个字。打电话给范宁,告诉他,爱始终都在眼前,爱是痛苦,爱是失去。
      「车子几点来?」她问。
      「八点。」
      「我要陪你去,你知道的。」
      「很高兴有妳作陪。」
      过了一会儿。
      「好了,」莉兹走向浴室,在门口停下脚步,转身,「丝达夫妮很幸运,你知道。我之所以这么说,是怕万一你自己不知道。」
      然后她就走了。我脱到只剩短裤,窝进沙发床。在其他的情况下,我或许会觉得自己很蠢,痴心妄想这个女人会带我上床。但我是真的如释重负,莉兹选择了高尚的作法,为我俩做了决定。我突然想到,不管是在餐馆或散步的时候,面对心里筹谋的所有背叛情节,我连一次都没想到丝达夫妮。这一天感觉像是一年,透过窗户,我听见城市的声音一波波袭来,宛如海洋浪涛冲刷的声音。那声音似乎偷偷潜进我的胸臆,配合我呼吸的节奏。疲惫穿透我的肌骨,我很快就昏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来,觉得自己被窥视,这感觉绝对不会弄错。微微有点触动的感觉还留在我的额头,彷佛有人吻了我。我用手肘撑起身体,期待看见有人站在我床边。但房里没人,我想我一定是做了梦。
      至于葬礼,没什么可说的。葬礼刻意要低调,让痛苦局限于小圈圈里,倘我详加描述细节,就有违他们的初衷。仪式进行中,我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雅丽安娜身上,很想知道她心里有什么感觉。她知道吗?我很希望她知道,却也不希望。她还只是个年轻女孩,知道实情对她不会有任何好处。
      我婉拒卢榭西家的午餐邀约。莉兹和我回到公寓收拾行李。在宾州车站的站台上,她拥抱我,然后改变主意,迅速地亲吻我的脸颊。
      「所以,好啦?」
      我不知道她指的是我或我们两个。「当然,」我说:「再好不过了。」
      「要是你心情太不好,就打电话给我。」
      我上车,走进车厢找空位,莉兹一直透过车窗看着我。我想起当年搭巴士到克里夫兰的情况,那个久远以前的九月天—雨滴打在车窗上,我妈做的那个皱巴巴的午餐袋搁在腿上,回头看我爸是不是留下来目送我离开,却发现他已经走了。我找个窗边的座位坐下,莉兹还没走。她看着我,微笑,挥手,我也对她挥手。一阵机械抖动,火车开始移行。她还站在那里,目光随着我的车厢前进,看着我们进入隧道,消失。
      8 Hodgkin’s Disease,一种恶性淋巴肿瘤,进程缓慢,常持续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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