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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可!」
      他姊姊最后几步简直是小跑步,冲过来拥抱他,力道之大,撞得他的肋骨都疼了。
      「哇,我也很高兴见到妳。」
      柜台的护士瞪着他们看,但莎拉克制不了自己。「我真不敢相信,」她说:「你来这里干嘛?」她后退一步,用母亲般的眼神打量他。他一方面觉得很窘,另一方面,倘若她没这么做,他也会很失望。「天哪,你这么瘦。你什么时候到的?凯特会开心死的。」她瞥了一眼那位身穿消毒罩袍、年龄较大的护士。「温迪,这是我弟弟,迈可。」
      「那个驾船的?」
      他笑起来,「就是在下。」
      「快告诉我说你要留下来。」莎拉说。
      「只待几天。」
      她摇摇头,叹口气。「我想我只能接受了。」她紧抓他的上臂,彷佛怕他溜走。「我再一个钟头就下班。别乱跑,好吗?我太了解你了,迈可。我是说真的。」
      他等她下班,一起走回公寓。回到干土大地的感觉实在诡异,脚下静止不动,这感觉太奇怪了。经过绝大部分时间独处的三年之后,这么拥挤的人群发出这么多嘈杂的声音,彷佛有东西不停刮擦着他的皮肤。他竭尽所能压抑心中的激动,相信这感觉终会消失。但他也很想知道,在海上度过这么多时光,是不是让他的脾性有了根本的改变,再也无法适应在人群里的生活。
      他心中突如其来涌起一阵尖锐的罪恶感,因为发现凯特变了好多。她身上的婴儿神态已经不见,连原本的满头鬈发都变成了直发。他们一起和霍里斯玩扑克牌,等莎拉准备晚餐。晚饭后,迈可陪她上床睡觉,讲故事给她听。不是故事书里的故事,凯特要听的是真实生活的故事,他在海上冒险的故事。
      他选了鲸鱼的故事。这是大约六个月前发生的事,远在墨西哥湾之外。当时是深夜,海面平静,在满月照耀下熠熠生辉。就在这时,他的船开始上升,好像海平面升起那样。在靠海港的那一侧,出现了黑色的庞然大物。起初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他在书上读过鲸鱼,但从没亲眼看过,而且他对这种动物庞大的程度没有概念,甚至也不相信。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东西活在这世上?鲸鱼缓缓浮上水面,水柱从头部喷出,然后懒洋洋地翻身侧卧,巨大的鱼鳍一览无遗。牠的腹侧乌黑闪亮,覆满藤壶。迈可惊叹得不知道要害怕,后来他才想到,只要鲸鱼的尾巴一拍,就足以把他的船砸成碎片。
      凯特瞪着他,眼睛睁得好圆。「后来呢?」
      这个嘛,迈可继续说,后来很有趣。他以为鲸鱼会继续往前游,但牠没有。接下来差不多一个钟头的时间,牠一直绕着鹦鹉螺号旁边转。偶尔,牠庞大的头会伸到水面底下,但不一会儿就再冒出来,气孔喷出水柱,宛如打了个湿漉漉的大喷嚏。在月亮逐渐西沉之际,鲸鱼潜下水,没再出现。迈可等着。牠终于走了吗?过了几分钟,他开始松懈下来之时,海水宛如爆炸似地飞溅开来,鲸鱼庞大的身躯凌空跃起,高高越过他的右弦艄。那就像看着一整座城市飞升入空,迈可说,见识到我的能耐了吧?别惹毛我,老弟。鲸鱼砸落海面,惊起第二次的海水飞爆,震得他的船东歪西转,整个人从头到脚湿透。他再也没见过牠。
      凯特露出微笑。「我知道了。牠是在和你开玩笑。」
      迈可哈哈大笑,「我猜大概是吧。」
      他亲亲凯特道晚安,回到大房间,霍里斯和莎拉正在收拾最后的碗盘。夜里的电力刚切断,桌上一对烛光摇曳,两缕油腻的烟气飘散。
      「她真是个好孩子。」
      「这是霍里斯的功劳。」莎拉说:「我在医院太忙了,有时候甚至没能好好看看她。」
      霍里斯咧嘴笑,「这倒是真的。」
      「希望地板上的睡垫够舒服,」莎拉说,「要是我知道你要来,就可以从医院弄张象样的床回来。」
      「开什么玩笑?我通常都坐着睡觉。我甚至不确定我还能不能睡得着。」
      莎拉拿抹布擦炉子,刷得未免太用力了。迈可感觉到她的沮丧。这是熟悉的对话。
      「听我说,」迈可说,「不必担心我。我很好。」
      莎拉用力呼一口气。「霍里斯,你和他谈谈。我知道我和他有理说不清。」
      霍里斯无奈地耸耸肩,「妳要我和他谈什么?」
      「就说『大家都很爱你,别再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事情不是这样的。」迈可说。
      「莎拉想说的是,」霍里斯插嘴,「我们都希望你小心一点。」
      「不,我的意思才不是这样,」她看着迈可,「是因为萝儿吗?是这个原因?」
      「和萝儿没有关系。」
      「那么告诉我,因为我真的很想知道,迈可。」
      他要怎么替自己辩解?他的理由这么纠结,根本就无法理出头绪来讲清楚。「我只是觉得应该这样做。我只能这么说。」
      她又开始那过度用力的刷洗工作。「所以你觉得你应该躲我躲得远远的。」
      迈可伸手想拉她,但她把他甩开。「莎拉—」
      「别,」她不肯看他,「别告诉我这样没问题,别告诉我一切都没问题。该死。我告诉自己说我绝对不会这样的。我明天还要早起。」
      霍里斯走到她背后,一手搭着她的肩膀,一手抓住抹布,制止她的动作,然后缓缓从她手里拿开。「我们谈过的。妳得要让他自己决定。」
      「噢,听你这样说。你八成还觉得他这样很棒。」
      莎拉开始落泪。霍里斯把她扳过来,拉近跟前。他越过她的肩头看着手足无措站在桌边的迈可,「她只是累坏了。或许你可以给我们一点时间。」
      「当然,没问题。」
      「谢谢你,迈可。钥匙在门边。」
      迈可走出公寓,离开小区。无处可去的他,在入口附近找了没人打扰的地方坐下。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恶劣的感觉了。莎拉一向是个战士,但他不喜欢让她失望,这也是他之所以这么少进城来的原因。他很愿意让她开心—找个人结婚,像其他人一样有份安稳的工作,生儿育女。他姊姊理当拥有心灵的平静,因为她付出了如此之多,在他爸妈自杀后一直看顾他,尽管她当时也还只是个孩子。他们对彼此所做的一切,所说的话,都包含了这个不言自明的事实。如果当初的情况有所不同,他们或许就会像其他的兄弟姊妹那样,随着时间发展,有其他新的关系占上风之后,对彼此的重要性就慢慢消失。但他们两人不同。新的人物会登场,然而他们心中始终有一小块空间是只有两人存在的。
      过了一段觉得适当的时间之后,他就回了公寓。蜡烛已经吹熄,莎拉留了席子和枕头给他。他摸黑换下衣服,躺下来。这时他才注意到莎拉竖在他背包前面的纸条。他点亮蜡烛。
      对不起。我爱你。全神注意。—莎
      就只有三句,但正是他所需要的。这也正是他们过去每天对彼此讲的那三句话。
      他醒来时,看见凯特的脸离他只有几吋的距离。
      「迈可舅舅,醒……醒啊。」
      他用手肘撑起自己,霍里斯站在门边。「对不起。我叫她别吵你的。」
      迈可花了一晌工夫才集中精神。他不习惯睡到这么晚。他根本就不习惯睡觉。「莎拉还在家?」
      「好几个钟头前就出门了。」他对女儿招手,「走吧—我们要迟到了。」
      凯特翻个白眼。「爹地很怕修女。」
      「妳爸爸怕她们是对的。那些女士每次都让我紧张到五脏六腑打结。」
      「迈可,」霍里斯说,「你这是在帮倒忙。」
      「没错,」他看着小女孩,「乖乖听爸爸的话,小可爱。」
      凯特突然给他一个用力的拥抱,吓了他一大跳。「我回来的时候,你还会在吗?」
      「我当然在。」
      他听着他们下楼的脚步声。你不得不佩服小孩,纯粹的感情勒索,但他还能怎么样?他穿上衣服,在水槽漱洗。莎拉留了面包卷给他当早餐,但他不太饿。如果非吃东西不可,他也可以待会再找东西,如果他真的想吃的话。
      他抓起背包,出门去。
      莎拉刚结束早上的巡房,就有个护士拉住她。她穿过接待区,在柜台找到佩格修女。
      「修女早。」
      佩格修女是那种不管踏进哪个房间都能马上改变房间气氛,让每一颗螺丝都立即拴紧的人。没有人知道她现在几岁—至少六十,虽然有人说她现在和二十年前看起来一模一样。她有出了名的坏脾气,但是莎拉了解真相,在严厉的外表之下,这是一位对她所照顾的孩童全心奉献的人。
      「我可以和妳谈一下吗,莎拉?」
      一会儿之后,她们一起前往孤儿院。快到时,莎拉听见孩子们的欢呼与哭喊,晨间休息时间正浩浩荡荡展开。她们穿过庭院大门。
      「莎拉医师!莎拉医师!」
      她朝游戏场才走近不到五步,孩子们就冲了下来。他们都和她很熟,但她知道,他们的兴奋不只是因为她,只要有访客来,他们都会很兴奋。她答应下次会待久一点才摆脱了他们,跟着佩格修女走进房子里。
      在莎拉通常用来体检的小房间中,一个女孩坐在桌子旁。莎拉一进来,她的眼睛就轻轻往上一扬。她大概十二或十三岁吧,浑身脏污让人很难判断。她穿着粗麻连身袍,一边肩膀打个结,沾满泥巴的乌黑双脚没穿鞋,长满疥癣。
      「昨天晚上很晚的时候,国土安全部带过来的。」佩格修女说,「她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
      这女孩想闯进商店的时候被逮。莎拉明白为什么,她看起来饿得半死。
      「嗨,我是莎拉医师。可以告诉我,妳叫什么名字吗?」
      这女孩从一头浓密的头发底下凝神瞥着莎拉,但没回答。她的眼睛—全身唯一有动作的部位—担忧地瞄向佩格修女,然后又转回莎拉身上。
      「我们想要找出她的父母,」佩格修女说:「可是找不到有人在寻找她的纪录。」
      她猜也不会有人找。她从袋子里拿出听诊器给女孩看。「我要听听妳的心脏喔—可以吗?」
      没说半句话,但是女孩的眼睛说可以。莎拉拉开她袍子肩头打的结。女孩瘦得像竹竿,但胸部已经开始发育了。感觉到冰凉的小圆盘贴到皮肤上,她微微畏缩了一下,但仅止于此。
      「莎拉,妳应该看看这个。」
      佩格修女盯着女孩的背部,上头满是烧伤和鞭痕,有些是旧伤,有些还没结痂。莎拉看过这类的伤,但没见过像这样的。
      她看着女孩。「亲爱的,妳能不能告诉我,这是谁弄的?」
      「我想她不会讲话。」佩格修女说。
      莎拉开始明了状况。女孩允许莎拉支起她的下巴,莎拉另一手移到女孩的右耳旁边,打响手指三次,女孩一点反应都没有。莎拉换手,测试另一耳。她看着女孩的眼睛,指着自己的耳朵,缓缓摇头表示。女孩点点头。
      「因为她听不见。」
      这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女孩抓住莎拉的手,用食指开始在莎拉朝上的掌心里画出一条条线。不是线,莎拉发现,是字:小萍。
      「小萍。」莎拉说。她瞥了佩格修女一眼,然后又看着女孩。「小萍—是妳的名字?」
      她点点头。莎拉抓起女孩的手掌。莎拉,她写下,指着自己说:「莎拉。」她抬起头。「修女,可以给我们什么东西来写字吗?」
      佩格修女离开房间,一会儿之后带着孩子们上课用的小黑板回来。
      妳的爸妈呢?莎拉写。
      小萍拿起黑板。她用手掌擦掉莎拉写的字,很笨拙地把粉笔抓在掌心。
      —死
      —什么时候?
      —妈死很久
      —谁伤害妳?
      —男人
      —什么男人?
      —不知走了
      下一个问题让她很心痛,但非问不可。
      —他还伤害妳别的地方吗?
      女孩迟疑一下,点点头。莎拉的心一沉。
      —哪里?
      小萍拿起黑板。
      —女生的地方。
      莎拉眼睛盯着女孩说:「修女,可以给我们一分钟吗?」
      佩格修女离开之后,莎拉写:不只一次?
      女孩点点头。
      —需要看。会小心……
      小萍全身绷紧,头用力地前后摇晃。
      —拜托,莎拉写,要确定妳没事。
      小萍拿起黑板很快地写:
      —我错答应不说。
      —不是妳的错。
      —小萍坏。
      莎拉不知道她是想哭还是想吐。她这辈子见识过太多的事—可怕的事—不只是在家园。只要到医院的走廊转一圈,绝对会见识到人性最恶劣的一面。腕骨断裂的女人说她是从楼梯上摔下来的,描述事发过程的时候丈夫一直跟在旁边,眼神不时给她暗示。老人家被亲人丢弃门外,严重营养不良。唐肯手下的一个妓女早就因为疾病和蹂躏而浑身伤痕累累,竟然还有一群奥斯汀人想抢走她抱在怀里的宝宝,强迫她回去接客。你只能硬起心肠,因为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熬过一天,但是发生在儿童身上的事情是最难忍受的。你不能对孩子视而不见。就小萍的个案来说,要重建事情原貌并不难。她的父母双亡,有人收容她,很可能是亲戚或邻居,每个人都认为那人好心又慷慨,扛起责任照顾这个耳朵听不见嘴巴不会讲的孤女,所以之后也不会有人费事去查探实情。
      「不,亲爱的,不是这样的。」莎拉握着小萍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她眼里的灵魂纤细、惊恐、被世界遗弃。地表上没有任何人像她这么孤独无依,莎拉了解她所要求的,就仅仅是被当成一个人来对待而已。
      就连霍里斯都不知道这件事。莎拉并不是不敢告诉他,她知道霍里斯是什么样的人,但沉默是她很久以前就打定的主意。在家园,据说每个人都会轮到,时候到了,莎拉也逃不掉。她竭尽所知所能地忍耐,结束以后,她想象铁做的一个盒子,附有牢固的锁,然后她把回忆锁在盒子里。
      她拿起黑板写:
      —以前也有人伤害我那里。
      女孩以同样戒备的表情看着黑板。过了大概有十秒钟,她才再次拿起粉笔。
      —秘密?
      —除了妳,我没告诉过别人。
      女孩的表情变了,有些东西不见了。
      莎拉写:
      —我们都一样。莎拉是好人。小萍是好人。不是我们的错。
      女孩眼睛蒙上一层泪。只有一滴越过围篱,淌下她的脸颊,在泥地上划出一条小河。她的嘴唇紧闭,脸颊肌肉与下巴绷紧,然后开始颤抖。房里出现怪异的声音,宛如哀号,动物的哀号,像是拚命挣扎像要出来。
      接着挣脱了。
      女孩张开嘴巴,释放出似乎足以粉碎任何人类语言意念的哭号,萃取而成单一且持续不断的痛苦嗓音。莎拉紧紧搂着她。小萍在嚎叫、颤抖,拚命想要挣脱,但是莎拉不肯放开她。「没关系,」她说:「我不放妳走,我不放妳走。」她紧紧抱着女孩,直到她再次安静下来,依然紧紧抱着她好久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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