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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21

  30浓雾从海上飘到陆地,形成童话般的梦幻世界。芦苇、针叶树和阔叶树宛若瞭望台的柱子,而下层的树丛如丝绸般覆盖着雾海。雾气有如一片骯脏的鼠灰色丝绸,散发着青苔和潮湿树皮的气味,彷佛在皮肤留下一层薄膜。由于天气寒冷、夜幕低垂,几乎没有人留意城郊的自然景观。试想,谁会没事在深夜一点半跑来绿林区游荡?邻近的别墅区笼罩在地雾里,感觉就像被蒸气掩盖。而在湖畔,云层似乎重得要贴伏到地表。恐怕要在日出后,烟雾才会消翳。老船屋久未清扫的窗户后方出现一道阴影。我站在窗前,手中紧紧握着手机。

  「对不起,我知道现在太晚了,但我真的很想和他讲几句话。」

  「唉,亚历山大,」妮琪抱怨,「半小时前,尤利安才咳得好些,谢天谢地,我好不容易才终于让他睡着。」

  「好吧。」我感伤的轻叹。说也奇怪,我半夜吵醒妮琪,但她反应居然如此冷静。不过我很确定,如果换她是我,也会有相同的反应—当人死里逃生,无论如何,最需要的是家人陪伴。

  我正考虑着是否要求她上楼去看看,确认尤利安有没有被电话声吵醒?但还没开口,就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了声音。

  「唉唷!」妮琪把话筒拿开。我听见她抱怨着我们的儿子赤脚下楼。

  「要死了你!」

  由于害怕电磁波污染,妮琪不肯在家里装无线电话。我向老天祈祷,求她别把尤利安赶上楼。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杂讯,接着,我便听见我最爱的人的声音。

  「嘿,小子,生日快乐。」

  「谢谢,爸爸!」尤利安的声音听起来很困,但很开心。悲喜交集的我闻声几乎要崩溃了。

  「对不起,把你吵醒了。我只是想—」

  尤利安在我说话的空档愉快地打断我。

  「妈妈今天在绳子上挂了礼物喔。」

  我将手机握得更紧,忍着不要流泪。

  绳子。以前,在楼梯扶手上绑生日礼物绳是我的工作。每年,妮琪和我会买许多让尤利安开心的小东西:转印贴纸收集册、听力游戏的CD、新铅笔盒,iPod或去年的PlayStation……我们将礼物分别包装好,和水果、甜点挂在一起。从第一个将临期开始,他每天都可以拆下一个礼物。最大的礼物在生日那天打开,最后一个则在圣诞节揭晓。

  「我晚点就回家,在绳子上挂礼物。」我向他承诺。

  「真的吗?你有买礼物?」他热切期盼的声音简直要撕裂我的心。

  他今年的愿望清单上写着要内建广播的防震数位手表,但我没有时间准备。

  「我什么时候可以拿到?」

  「等你睡饱啊,小子。」

  我噙着泪水闭上双眼。

  年纪越大就越明白,我们的生命立基在没能兑现的承诺上。人们总是自以为有充足的理由可以说服自己,为什么无法出席儿子学校的才艺表演或家长会、为什么在度假时把家人送到沙滩上,自己却留在饭店房间里等e-mail……如果人们能确知自己的死期,那么地球一定会变成天堂,因为知道死之将近的人,会把时间用来做更有意义的事。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我认识的多数人,每天汲汲营营地把时间浪费在赚钱上,却忘记了我们只有一次机会能庆祝孩子的十一岁生日。而我正错失这次机会。

  「七点吗?」尤利安问。虽然我怀疑在他感冒咳嗽的状况下,妮琪会不会让他去学校。不过如果他不想迟到,最晚要在七点吃早餐。

  「嗯,我会到。」我承诺。发自真心的。「七点。我保证。原谅我,你今天晚上很不舒服,而我居然不在家。」

  「没关系啦!」他笑着说:「妈妈跟我说,你在找一个绑架小孩的人?」

  哦,是吗,妮琪跟他说了吗?

  「没关系的,你的事情比较重要。」

  我一阵晕眩,不觉语塞。还来不及询问妮琪还说了些什么,尤利安又咳了起来。电话马上回到妮琪手中。

  「我最好带他回床上去睡觉。」

  「谢谢。」

  「谢什么?我是他妈妈欸。」

  「我是说……谢谢妳跟他说的那些。我知道妳不喜欢我的工作。我的工作正是使我们之间的隔阂比圣安德烈亚斯断层还要深的原因。但真的谢谢妳,没有因此让我和尤利安疏远。」

  长时间的沉默。有好一阵子,我只听见船屋外树叶的簌簌声,以及火炉里桦木的劈啪声,接着妮琪吸了吸鼻子,「唉,亚历山大,我很抱歉。」

  「我也是。」我信誓旦旦地说,在无数跳票的承诺上又添了一笔。「我告诉尤利安,说我七点会回家。我们一起吃早餐好吗?」

  「好。」

  「就像从前一样,大家一起吃一顿真正的生日快乐早餐。妳还记得吗?以前我都会抱着酣睡的尤利安下楼,让他在生日蛋糕的蜡烛前醒来……」

  她又用力吸了吸鼻子。我觉得不该再讲废话,免得我们之间距离更遥远,于是向她道别。

  「再见。」她说。接着在挂电话前刺伤我。「没忘记星期四吧?」

  七个字,如同七把刀,戳破了希望的泡影。

  星期四。

  离婚前的协商准备。

  「没有,」我说,觉得自己像个可怜的笨蛋,实际上也是。「我会跟我的律师一起去。」

  29 倒数四小时又八分钟 亚历山大.佐巴赫(我)起初,我感觉到她把手搁在我肩上,接着她的呼吸随着话语袭上我的后颈。「我可以问你一些事吗?」

  雅莉娜站在我身后,我只要一转身就会碰触到她,但现在的我并不想这么做。我只想站在窗前,注视着森林里的一片黑暗,它的颜色就如同我此刻的思绪一样。

  「说吧。」我回答着,并确认了和妮琪的通话是否挂断。手机里装的是一张匿名的易付卡,那是警政记者的基本配备。不过我还是怀疑,这么做是不是就能让菲利浦没办法追踪到我了?其实现在的我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但经过今天的遭遇后,对于现况,我虽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绝不想接下来的夜晚都待在拘留所里。

  「我们刚才经历的……」雅莉娜轻声说。

  在地下室发生的……

  「那……那是什么?」

  尽管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却没有回答。

  雅莉娜经由触觉所感受到的,是邪恶最真实的意义。集眼者用透明胶膜将被害人密封起来,致使活生生的躯体腐败。但为了延长那个女人的苦难,他利用导管和其他医疗设备,包括人工呼吸器……让她活下去。

  我转身望向雅莉娜。她在整个逃亡途中始终闭着眼睛,这对我来说是很个明确的讯息:她将自己封闭起来,藉此割舍掉和这个世界的视觉联系。因为这里有个心理变态,正向被害者索命。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她停顿半晌,继续问。

  怎么做?关掉开关?把呼吸器关闭,好让电灯和门都打开?杀了那个女人,好让我们活命?

  「我不知道。」我老实回答。

  无论我们怎么做,那个可怜的女人都不会得救。我知道。就像我母亲身旁的那些维生设备一样,它们延长的不是她的生命,而是她的死亡。但我没有勇气在毫无把握的情况下杀人。

  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

  我一直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正确解开了集眼者的谜题。

  你可以把帮浦关掉,赢得胜利……

  「幸好我们不必做最后的决定。」我说。我将雅莉娜的手从肩上拨开,在昨天下午曾休息过的老皮沙发上坐下。

  雅莉娜坐在我身旁,用纤细的手指仔细摸着膝前的桌子。我在讲电话前煮好了咖啡,把沉重的咖啡杯推向她。她略略扬眉,但什么都没说,接着喝下一大口咖啡。当她放下杯子时,嘴唇映着烛光,就像炉中的熊熊火焰。她开口说:「对啊,好在我们总算逃出来了。」

  在地下室时,雅莉娜不顾我的劝告,摸了那濒死的女人的手臂、手掌和手指,结果摸到一只小盒子—那女人的食指就插在里面—一只光电脉搏计,也就是在手术时监测病患心跳的仪器。雅莉娜的推测很合理,光是关掉人工呼吸器,那可怜的女人也不一定会死,必须要没有脉搏,集眼者才能确定被害人死亡。反过来说,要启动连锁反应,找出逃脱之路,并不需要真正关掉维生设备。

  撕开包覆着伤痕累累肉体的那层紧得出奇的胶膜、拔掉那妇人手指上的光电脉搏计,只需要屏息凝神的几秒钟而已。当我完成时,什么也没发生。

  完全没反应。

  四周依然一片漆黑,抽气帮浦的轰隆声也没有中断……但紧接着,就在我快要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汤汤忽然不再低吠,四周变得一片寂静。死寂。

  没多久,地下室的门轻轻「喀」的一声打开了,人工呼吸器继续将空气灌进那个腐烂妇女的肺里。她看来似乎完全感觉不到身旁发生的一切……我不确定,在我进入地下室时,她的反应究竟是有意的,或者只是反射动作而已。

  我牵着雅莉娜的手走上楼梯、穿过客厅,冲出屋子,以摆脱那股寒冷的死亡气息。随后拨了火警专线。

  「快点,这里有人死了!」

  接着我们不顾枯叶底下让脚打滑的狗屎,快速穿越过没有篱笆的院子,跟汤汤回到停车处。

  有一会儿工夫我考虑要不要干脆自首算了,去跟菲利浦说明一切。

  但那又如何?说我被视障者的幻觉引导到集眼者的刑房?

  后来还是雅莉娜催促我离开。她对我大吼,叫我不要浪费时间,赶紧出发。

  离开那个可怕的,彷佛被浓缩的梦魇所笼罩的地方。

  我听见雅莉娜迭起双腿的声音,不由得惊讶地睁大眼睛。我差点因为回忆这恶梦般的过程而虚脱昏睡过去。

  「在像这样的日子里,我都会诅咒我的命运。」雅莉娜轻声说:「我不是说瞎了的事。」她啜了一口咖啡,下唇颤动不止,虽然将牙关紧紧咬住,但仍旧停不下来。

  「我说的是我的天赋。」她的右眼流下一滴眼泪。

  我伸手轻抚她。「刚才在地下室,」我轻声问:「当妳摸到那个濒死的妇女时,妳又看见了什么,对吧?」

  「不,」她翻了翻白眼。「情况更可怕。」

  「什么意思?」

  还有什么事能比我们今天所经历的更可怕?

  「我在那里发现了一件事。」

  「关于集眼者的事吗?」我问。

  「不,是关于我自己的事。」

  她取下假发,摸着额头,愤怒地摇晃着剃光的脑袋。「我在地下室里发现了一件关于我自己可怕的事。」

  28 倒数三小时又五十九分 菲利浦.史托亚(谋杀调查组组长)「他在哪里?」

  「对不起,这次我真的完全没有头绪。」

  法兰克搓了搓右耳,很庆幸第二次在警局的侦讯时,休勒并不在场。菲利浦不知道先前他去厕所的那段时间,会议室里发生了什么事。他只看见休勒迅雷不及掩耳地松开手,把某个长条状的物体从实习生耳里抽出来。

  「只是玩玩而已,给他搔一下痒。」休勒向他保证。但他眼中的怒火和声音里明显的挑衅,显然别具深意。

  他恨不得把那个实习生给戳死!

  菲利浦知道休勒在碰到瓶颈时会做出什么事来。他并非一直都那么残暴,但离婚让他像换了个人似的,原本温和的性情变得难以捉摸。先前,休勒在夜总会的搜捕行动中认识了一个俄国舞娘,后来和她结了婚。这段关系自始就不被看好。休勒经常把爱和同情混为一谈,显然是助人症候群18的副作用……总之,他为她赎身、添置新装,在收入许可的范围内,带她走遍各地,希望她能够戒毒,两人一起搬出布兰登堡邦。然而,在他抓到娜塔莎跟以前的恩客同床共枕的那天,所有的努力都宣告无效。

  但如果当时法官没有判给娜塔莎每年一次和孩子出游的权利,休勒或许仍是那个把保龄球之夜看得比案件更重要的男人。

  他只是迟到了一会儿。当时他坐在警局,考虑该不该准许娜塔莎带着他们的儿子马库斯一起到俄国渡假—监护权协议写得很清楚,如果他阻止两人离境,他会受到处罚。

  但最后他选择听从直觉。休勒赶到舍纳费尔德机场,把警车停在红线区,冲进离境大厅时,一切已经太迟。俄航班机仍然在跑道上,但登机门已经关了。就差那一分钟。

  后来他请了半年的假,在雅罗斯拉夫尔到处寻找儿子的下落,然而一无所获。娜塔莎跟马库斯就像被俄罗斯的国土吞没一样,再也没有出现。

  休勒心碎地空手而回,他发誓再也不让任何事走到无法挽回的田地。只要直觉告诉他哪里不对劲,他不会再多浪费一分钟思考要不要遵守规定。

  「我再问最后一次。亚历山大.佐巴赫到底躲在哪里?」菲利浦问。

  「就算你跟你的同事一样掏出铅笔……」法兰克耸了耸肩,「我也回答不出来。」

  「真的?」菲利浦问:「那么这些呢?」他打开一只棕色的资料夹,拿出几张特写照片,放在法兰克面前。「这些你也什么都不知道吗?」

  年轻人闭上了眼睛。

  「卡塔莉娜.梵高尔。护士。五十七岁。寡妇。」菲利浦端详命案现场的照片。照片看起来就像一座地狱屠宰场。「根据邻居描述,她是个离群索居的人,没有朋友,没有先生,也没有宠物。除了全社区都知道她那有名的圣诞灯光装饰怪癖之外,人生迄今为止非常低调无聊……」

  他顿了顿说:「直到集眼者决定,把她的地下室改造成一间真空室,让她的余生在那里受尽折磨。」

  「太可怕了!」法兰克别过头去。

  「是啊,很可怕。那疯子用塑胶膜裹住她的身体。因为胶膜的压力,也因为她动弹不得的久卧,她变成了一具活生生的烂肉。为了不令她死得太快,集眼者让她服下镇静剂,把她放在一张冰冷的床垫上,用人工呼吸器让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显然集眼者不只对药品很在行,对科技产品也有一定的研究……我们在花园里找到一具发电机,专为那间施刑地下室供电用。」

  菲利浦高举两只手指,不自觉摆出胜利的手势。「一部发电机、两具帮浦,用来抽掉地下室的空气。」

  「你知道,佐巴赫这人笨手笨脚的。」法兰克回嘴。他看起来很疲倦,嘴唇干裂。菲利浦决定在给他喝水前再施加点压力。

  「但是他有动机。」

  「什么?」

  菲利浦点了点头,像是要对天气发表评论一样。「卡塔莉娜.梵高尔直到两年前都在帕克疗养院中担任护士,而佐巴赫母亲就待在那里。卡塔莉娜是被解雇的。她的记录档案里写着,她照顾的病患,许多人都罹患了四级褥疮。褥疮是病患因翻身次数不够而造成的伤口溃烂,严重的时候,伤口深可见骨。」

  「这话连你自己都不相信吧。」法兰克哑然失笑。「你是说,我老板报复以前照顾他母亲的护士?」

  「对,老实说我也不想相信。但如果他跟这件事无关,那为什么整间地下室到处都找得到他的指纹?」

  实习生转头叹了口气,仰望天花板。「天啊,到底要我说多少次!是那个盲女把他带到那里去的。」

  「鬼扯!」

  菲利浦用手拍桌。「我受够你那些神秘主义的鬼话了。我现在就要知道,到底—」

  「不好意思。」

  菲利浦转身。他吼得太大声,没听见女警敲门的声音。

  「怎么了?」

  女警递上一份档案夹给他。

  「这是什么?」

  「我们查了罚单的资料……」

  「结果呢?」

  怯生生的金发女警上唇因紧张而颤抖,但声音听来很坚定。「那是一辆绿色的福斯Passat,一九九七年出厂。」接着她说了车主的名字。

  菲利浦开始耳鸣,嘴巴发干。现在轮到他成了亟需喝水的人。「请再说一遍。」

  「车辆登记在卡塔莉娜.梵高尔的名下。」

  不可能。

  菲利浦看向法兰克,法兰克此刻也一样吃惊。

  怎么可能?

  就像佐巴赫所声称的一样,那位受尽折磨的护士的车子,昨天下午的确停在残障车位。

  「你看吧!」女警关上门后,法兰克以胜利的口吻说:「我不是告诉你了吗,集眼者曾去找过那个盲女物理治疗师,他离开时被摄影机拍到了。你一直忽略这个讯息。我不知道那个盲女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但我觉得你应该要相信她所说的话。」

  「哦,是吗?」菲利浦悻悻然把档案夹摔到桌上。「你以为我会相信一个幽灵说的鬼话?」

  「幽灵?」

  菲利浦看到法兰克眼里惊讶的神情,干笑了两声。

  「我查过了。昨天警局的访客纪录里,根本没有一个人叫雅莉娜.额我略夫。我的手下没人看过她,她根本没有来过警局……你了解我的意思吗?」

  法兰克张开嘴听他说下去。

  「这还没完。电脑里也没有任何关于她的资料。全柏林没有任何一个叫雅莉娜.额我略夫的人。全德国也没有一个物理治疗师叫这个名字。所以你不要再瞎扯什么盲眼灵媒、什么透过按摩就看得见过去的鬼话了。如果佐巴赫不是凶手的话,他是从哪里得到这些资讯的?」

  菲利浦双手撑在桌上,直视着实习生的双眼。

  「别再跟我说什么雅莉娜.额我略夫了。因为这个女人根本就不存在!」

  18 Helper Syndrome,指的是一种亟欲让他人感觉变好的强烈欲望。

  27 倒数三小时又三十一分 亚历山大.佐巴赫(我)我感觉到了。雅莉娜虽然坐在我身边,但人却退缩了回去。她的肢体语言泄漏出许多讯息:双手在胸前环抱,两腿紧紧靠拢,嘴角下垂。尽管打扮男性化,穿着牛仔靴和补丁牛仔裤,但她的模样却像个执拗的小女孩,面无表情地拒绝了我要她趁热喝咖啡的建议。

  怎么了?妳发现了什么关于自己的可怕真相?

  雅莉娜刻意封闭了自己,但我很确定她想谈一谈。她只是需要一个放松的气阀。问题是,我不确定到头来是哪个念头会胜利:是渴望摆脱灵魂负担?还是恐惧敞开心扉?

  我从当谈判专家和记者的经验里学到一件事:对于内心矛盾冲突的人,既不能催逼,也不能给予对方太多时间思考。这就像是在走钢索一样。

  面对这种状况,最好的应对方式,就是先设定一个安全的底限再发问。问题必须简单无伤,是对方经常听到,即使在睡梦中也能回答的那种。

  对雅莉娜,我只想到一个问题。「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我观察她的双手、嘴唇和眼睛,看她有没有任何反应。

  「如果妳不想谈的话,可以跟我说。但我真的很想知道,妳是怎么失明的?」

  她呼吸沉重,将空气吸进去,再缓缓吐出来,接着轻声叹息。「那是一场意外……」

  她睁开眼帘,指了指自己浑浊的眼珠。她的眼珠在微弱的烛火下看起来就像光滑的莱茵石。

  接着她拉开外套拉链,掏出一包烟,用烛火点了一支。

  「那是二十二年前的事。当时我才三岁大,想跟附近的新朋友一起堆沙堡。我们那时候刚到加州不久。早期我父亲的工作横跨地球,我们必须随着一个又一个建案搬家,但在加州时,我爸在大型水坝建案当工程师,必须待上好几年,所以他们买了房子……是那种传统的美国木屋,有白篱笆跟附有车道的车库。」她顿了顿。

  「车库。」她像是自言自语一般的重复着。

  「车库怎么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烟,将吐出的烟吹向闪烁不定的烛火。「前屋主把那间车库当成工作室,里面有木工桌和锯木凳,墙上挂满工具,地上都是颜料罐。我父亲想要尽快把那些东西处理掉,但我的手脚比他更快。」

  重点要来了!现在我们走进记忆的危险地带,她把最痛苦的记忆都埋在那里。

  「我们堆沙堡的时候,需要一个沙模。我于是从车库拿了一个杯子出来用。我是个条理分明的孩子,也许比现在还更井井有条……」她幽幽地笑了笑。「总之,我把那只杯子拿去洗,却铸成大错。」

  「怎么说?」

  「杯子里装的是碳酸钙,天晓得以前的屋主拿它来干什么。幸好爆炸很大声,不然我母亲可能不会那么快就发现这场意外。」

  雅莉娜眨了眨眼,宛若她紧闭的眼睛里面正上演着只有自己才看得见的电影。

  「碳酸钙加水会产生乙炔,是一种有毒气体。如果救援直升机没有即时赶到的话,我可能已经在爆炸中丧命了,但最后我只是失明而已。」在说到「只是」的时候,她在空气中画了引号。「我的眼角膜毁了,无法重建。」

  「我很遗憾。」

  「世事难料。」她简洁地说,接着把烟熄掉。

  「这太可怕了!」我低声说。

  才三岁大,还来不及看见世界的美好。可以想象她之前吃了多少苦。

  「所以妳才在身上刺了『恨』的刺青?」

  「恨?你怎么会这么想?」她惊讶地问。接着嘴角露出一丝浅笑。「等等!」

  她站起身,将外套拉开,解开衬衫的上面三颗扣子。

  「你是说这个?」

  她坐到我身边,将裸露的脖子凑过来给我看个仔细。皮肤上字母的英文字是「命运」(Fate),不是「恨」(Ha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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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命运(Fate)。」我低声念出。刺青在温暖的烛光下闪烁,犹如未干的墨迹。

  她微笑道:「那要取决于你怎么看。」

  取决于你怎么看?

  德语里有许多和视觉有关的用语,我问自己,是否所有盲人都能像雅莉娜那样使用自如。

  她转过身来,对着瞠目结舌的我说:「从这个角度再看一次!」

  起初我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但当我由上而下地注视刺青时,我懂了。

  「这是一个双向图?」我吃惊地反问。我所知的双向图,以惊悚片「天使与魔鬼」里面的例子来说,是翻转一百八十度后仍然呈现同一个字的图案。最简单的例子就是「WM」。而雅莉娜的刺青则是另外一种我从来没看过的图案。把弯曲的字反过来,会形成意义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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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幸运(Luck)。」我喃喃说。

  她点点头。「也可以翻成是『偶然』。我比较喜欢后者的翻译。」

  命运或偶然……我在想。就像生命一样,那要取决于你怎么看。

  「严格讲来说,这是个不对称的双向图,乍看下无法了解它的意思,你懂吗?所以我才选了这个刺青。我是想说,眼睛所见并不重要。为了记住这个想法,我把它永远留在我身上。」

  她混浊的大眼睛刚好对准了我的嘴唇。「我觉得重点不是人们看到了什么,而是我们怎么去理解它。我总是这样说服自己,可是你知道吗……」

  她眨了眨眼,但是再也忍不住。她崩溃了。情绪突然溃堤,泪流满腮。「……这样说根本没用!」

  「雅莉娜!」

  「我不断告诉自己,说我不需要眼睛,」她沉声说话,将双脚抬起踩在沙发上,把头埋在双膝之间,就像是准备好面对坠机的乘客。

  或是灵魂坠毁。

  「在我的生活世界里,不一定要能看见……」

  我试着抚摸她的背部,但她蜷缩成一团,肩膀耸起来。我的轻抚,宛如揍了她一拳似的,令她想要逃躲闪避。

  「我刻意打扮时尚,化妆、刺青……然后说服自己,这样做可以让自己看起来不像是个瞎子,你能理解我的行为吗?」她的身体颤抖着。「但不管怎么做都没用。」

  「让我帮妳!」

  「帮我?」她对我咆哮。「怎么帮?你根本不理解我的生活世界是什么样子。你闭上眼,一片漆黑,然后你会想『嗯,瞎了眼就是这样』,但其实根本就不是这样。」

  「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你有过被人家强推着肩膀,不管你愿不愿意,直接带着你过马路吗?他们认为残障人士都需要帮助。你有没有对着坐轮椅的人发过脾气?大家替他们设置无障碍路口,结果害得我分不出哪里是人行道、哪里是马路……你周遭的人会把你当空气,只跟旁边的人说话吗?我想应该不会吧。」

  她咽了口水。「佐巴赫,你表现得善解人意,但其实你很无知。他妈的,我打赌你根本没注意过电话按键上有点字吧?你每天都接触的电话、计算机、提款机、电脑键盘上面都有—点字是我们这些盲人用来辨识数字的方式—你每天都在接触我的世界,可是却想象不了我的处境。所以,不要再跟我说什么『你明白我跟我的世界』。你根本无法想象,完全无法想象。」她擤了擤鼻子,用手臂揩去脸颊的泪水,深吸了一口气。雅莉娜的长篇大论抒解了紧张的气氛,当她再度开口时,声音变得比较稳定,但话还没讲完。我感觉到她正要讲到最重要的部分。

  「有些夜晚,我睡觉时会梦见自己掉到井里。我不停往下掉,坠入黑暗中,停不下来……周围越来越暗。我伸手想触摸井壁,但它们不见了,就像失明前我对这个世界最后的记忆一样。」

  火炉里一块木片的燃烧声打破了沉默。

  「它们不见了!你懂吗?什么都没了,包括我对光线、颜色、形状、脸孔、物体的记忆。我掉得越深,剩下的东西就越少……但你知道真正可怕的是什么吗?」

  是妳醒来以后,梦还没有停止。

  「我大叫着醒来后,坠落就停止了。但也就止于不再坠落而已,而其他的一切依然继续流失。我被这个状态给困住了,困在黑洞和虚无里。接着我颤抖着坐在床上,诅咒我想烤马德拉岛蛋糕的那天,并自问我到底存不存在。」

  她把头转向我,彷佛注视着我。

  「外面的世界真的存在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的问题。而她接下来问的,更让我难以回应。

  「我存在吗?」

  她抓住衬衫的衣角,就像揉纸张一样把它弄皱。「佐巴赫,我是存在的吗?」

  我迟疑地握着她的手,轻轻扳开她交握的手指。

  「妳存在。」

  「向我证明。拜托,向我证明,好让我能相信。」

  她摸着我的脸,温柔地抚过我的下巴、越过嘴唇,接着手指放在我紧闭的双眼上。

  这是我一生中极罕见的时刻。一切记忆都沉寂了。我不再想到桥上的那个婴儿、不再想到失败的婚姻……就连莎莉的面孔,也都从心底消失—我原本想把她的孩子从集眼者手里救出来的—一种几乎被我忘记的感觉,在体内渐渐扩散开来。

  上次体会到这样的感觉,是我第一次遇见妮琪的时候。这感觉不是来自眼睛,也不是来自大脑。如果雅莉娜觉得真正重要的事物必须要用眼睛或大脑才能感受的话,那么她就错了。当一个人真心想要贴近另一个人时,他会恨不得中断思考,跟对方交换身体,以灵魂作为唯一的感官。

  「向我证明,」她厉声重复说:「证明我还存在。」

  接着她将双唇贴上我的嘴。我蓦然发现,自己是多么渴望她这样做。

  26 倒数两小时又四十七分 法兰克.拉曼(实习生)「共同幻觉。」侦讯室桌面电话的扩音器中传来一阵怪异的声音,霍佛特教授从达伦的别墅发话。「我说的是,这是由于偏执而引起的精神障碍现象。」

  「雅莉娜真的存在!」法兰克提出抗议,他看着菲利浦。「我可是亲眼看到那个盲女!」

  电话那头先是出现一阵杂音,在犯罪剖绘专家开口前,又传来一阵嘈杂的环境噪音。「我想,你跟嫌犯共事好几个月了,对吗,拉曼先生?」

  「对。」

  「你长期处在压力下,每天睡不到四小时,而且持续好几个星期了?」

  法兰克只能点头称是。

  「嗯,在压力之下,这种状况经常出现,即使是心智健康的人,也可能会产生幻觉。通常这种状况会发生在关系明显不对等的搭档身上,比方说某一方特别强势的夫妻。由此推测,工作关系密切的人们也可能如此,比方说实习生和他的导师。」

  「你是想说我疯了吗?」

  「不,法兰克,你只是承接了当事人的幻觉。这并不常见。不过你们这几个礼拜以来,一定都处在极端压力的情况下,因此会产生出这样的幻觉是完全可以想见的。毕竟你所面对的是几十年来最骇人听闻的犯案手法。」

  法兰克不由得瞠目结舌。那老头是认真的吗?

  「我没有疯,我老板也没有。」

  「可是他的病历上并不是这样写的,对吧?」

  菲利浦很遗憾地耸耸肩,证实霍佛特所言不虚。「我跟佐巴赫以前是同事,共事那么久,几乎什么事也藏不住。佐巴赫在救下患有温蒂妮症候群的婴儿事件以后,就到精神科去就诊,这是公开的秘密。他当然不是第一个去侯特医生那里看诊的离职警察。」

  法兰克摇了摇头。「我无法相信。」

  电话那头又响起杂音。「请你给他看看。」霍佛特说道。

  法兰克困惑地看着菲利浦打开了小笔电。不到二十秒,萤幕上出现了一张图,菲利浦把它转向法兰克。

  「我们在佐巴赫编辑室里的电脑中找到了这个。」

  法兰克扬起眉毛盯着萤幕。

  「一封e-mail?」他问。

  收件人:[email protected]

  主旨:集眼者的动机

  他的视线从信件开头往下移动。

  「他寄了这封e-mail给自己。」他听到菲利浦说,语气听起来更像是问一个问题。

  「他经常这么做。」法兰克颔首回答,「那是他建立安全备份的方式。有人会把重要的档案存放到随身碟里,而佐巴赫则是寄信给自己。这么做有个好处,他可以透过世界上任何一台电脑上线查看。」

  「方法很有趣。但是你可以跟我们解释一下内容吗?」霍佛特问。

  法兰克盯着萤幕看了一会儿,接着摇摇头。

  收件人:[email protected]

  主旨:集眼者的动机

  为什么大家都只想着眼睛?那不过只是障眼法罢了。就像魔术师右手让什么东西蹦出来,观众就不会注意到他从左边的帽子里拿出一只兔子来。更重要的是家庭!他只是要做个爱的考验!

  「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拉曼先生?他说的『爱的考验』?」

  菲利浦在他身后站起来,在萤幕上掠过一道阴影。

  「我不知道。他从没跟我提过这件事。」

  「那么我想,现在该是跟他本人谈谈的时候了。」霍佛特从扩音器里传出的声音很刺耳。

  菲利浦阖上笔电。「你现在知道了,你老板掌握了没有公开过的案情,他不只认识被虐待的护士,还在被害者露西亚死后数小时打电话给她……这或许证明他无辜,但也有可能证明他有认知障碍。而现在他似乎又知道集眼者的犯案动机。我不知道那该死的『爱的考验』指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佐巴赫跟这个案件牵扯有多深,但是我很确定,我无论如何都要尽快找到他!」

  菲利浦双手撑着桌子,紧盯着法兰克。他的脸孔凑得很近,法兰克几乎看得到他鼻孔里的血管了。

  「法兰克,我要找到他,而你必须帮我。不管你愿不愿意。」

  25 倒数两小时又二十九分 亚历山大.佐巴赫(我)就在我感到雅莉娜即将失控时,她突然停下动作。虽然跨坐在我身上,双手叉在我的后颈,但人一动也不动。

  「怎么了?」我惶恐地抽出放在她衬衫下的手问道。

  刚才我还觉得自己能看透她的心思,并且与她合而为一,但现在即使我还在她身体里面,却感觉距离如此遥远。

  「我什么都没感觉到……」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我错愕地看着她。她的身体刚才充满情欲、娇喘狂喊,还咬了我的脖子……

  「是吗?」我试着用开玩笑的口吻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我扶着她的腰,托着骨盆顶了一下。她呻吟起来,用手摀住嘴。

  「这样妳还是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白痴,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飞快地挣脱我的怀抱,从我的身体抽出来。

  「不然呢?」

  她用脚在桌前探寻她的牛仔裤。

  「我触碰你的时候,什么也没发生,即使我跟你上床,也是……什么都没看见。可是我只不过是碰了集眼者的肩膀一下,就看到那些画面。」她摇摇头。「你知道的,我睡过很多男人,当然明白,光是一般的接触是不够的。我也经常问自己,为什么只有弄痛我的家伙才能让我看见画面,而像你这样的好人就不行?」

  像你这样的好人。

  有时候,话不需多也能成诗。

  「我看不见你的过去,」她再度解释。

  「相信我,这对我们都是好事。」

  雅莉娜没有笑,连一丝微笑都没有。她只是坐在我身边,一脚套上牛仔裤,另一脚撑在沙发上,接着轻声叹息。

  「也许我没有负面能量?」我推测。但几个小时前,我还想劝她去找精神科医生看看有没有认知障碍的问题呢。

  「不,不是这样。」

  她扣起牛仔裤,把腿放在沙发上。

  「直到刚才,我还一直以为那与人的负面能量有关。但是地下室里的那个女人明明充满负能量,我摸她的时候却也什么也没看到。所以我想通了,我突然明白,为什么有时候我会看见画面,有时候却不会。」

  「为什么?」我轻声问道。

  妳在地下室发现了什么?

  「光触摸是不能让我看见过去的。」

  「还有呢?」

  「要弄痛我!」

  我想把手抽回来,但雅莉娜紧紧握住。

  「我只有在疼痛的情况下才看得见画面。」

  她滔滔不绝说个不停。「我第一次看见画面是七岁的时候,就在我出车祸后不久。直到今天,只要一想起来,都彷佛还能闻到肇事司机的口臭—当他要来帮我的时候,我闻到他嘴里有剩菜跟廉价烈酒的味道—当我试着把重心放到右腿时,宛如闪电穿过我的身体一般,在疼痛的氛围里,我看见了那起意外。」

  「妳看到他怎么撞上妳的?」

  她点点头。

  「我是从驾驶的视角,透过他的眼睛目睹一切。我看到他怎么在过红绿灯时扭开瓶盖,接着又看到一小孩在街上奔跑。我听见他咒骂,然后画面就中断了……下一刻,他跑到车子前方,在一个痛得大哭的女孩面前弯身。就是我的面前。」

  「但刚才在地下室……」

  「……我方才很激动、害怕,满脑子想着死亡,但没有哪个男人开车撞上我,也不像触碰集眼者那样,在按摩前撞伤了自己的脚趾。」

  「所以这表示?」

  「没错,」她点头说:「你得弄痛我。」

  我蓦地站起身来,把在身旁打盹的汤汤给吓了一跳。

  「佐巴赫,我知道这话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我在家里被花瓶给砸到时,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我想,只有疼痛才能浮现出更多细节。」

  「妳不是认真的。」现在轮我开始找自己的牛仔裤了。

  「我就是认真的!」她把耳朵转向我。每次雅莉娜想要专注聆对方言语时,总会那么做。

  「疼痛不只能让我看见新的画面,如果够强烈的话,更能带我回到过去。」

  我终于在地板上找到裤子,接着摸索口袋找手机。

  「你要干么?」雅莉娜问道。

  「我要报警。我们自首。」

  「什么?不要!」

  「就要!」

  结束吧。没戏唱了。都过去了。

  「闹剧该在这里结束。」

  我一打开手机电源,它就震动起来。

  七通未接来电。一封简讯。

  真的有罚单!我读了简讯预览,赶紧打开法兰克的简讯。

  警方找到集眼者的车子了。

  我读到地址的时候,顿时觉得天旋地转。

  怎么可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集眼者把他的车子停在我母亲居住的安养院前。

  24 法兰克.拉曼(实习生)「你做了正确的事。」

  菲利浦把手搭在法兰克肩上,从他手中接过刚才用来传简讯的手机。年轻的实习生因为被触碰而缩了回去。

  「喔,是吗?」法兰克说:「但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像是个该死的告密者?」

  23 倒数六十二分钟 亚历山大.佐巴赫(我)这里有什么事情不对劲。

  我一走进病房就有这种感觉。

  我把车停在疗养院附近的小巷里,让雅莉娜跟汤汤留在车上。一个看得见的人要悄声潜入就已经够难了,两个人牵着狗,还用手杖……恐怕在柜枱就会被拦住。

  「哈啰,妈,」我低声说,握住她的手。那股不对劲的感觉顿时加剧。「我来了!」

  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我在路上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本以为可能会遇到刚替我妈的空床换床单的护士。她可能会没精打采的对我翻白眼,因为医院在没有联络到我的状况下,将烫手山芋丢给她。

  「……很不幸的,我们必须通知你,令堂在今天凌晨……但是那毕竟也在意料之中……或许从某种观点来说,这是一种解脱……」

  可是事情并非如此。没有空床、没有护士,而那些阻止我母亲死去的维生设备也没关。

  是还没关。

  仪器隆隆作响,嗡嗡叫,发出嘶嘶的声音,组成加护病房的电子赞美歌。那是病态的交响曲,只为一个冷漠的观众演出,而这个观众早已经感受不到周围的声响了。

  一切依旧。

  几乎。

  我试着拨开让她面孔扭曲的呼吸管。只要看见她盯着天花板惨淡灯光的水汪汪的绿眼珠,就能确定躺在这里的植物人真的是我母亲。她的身体不时抽搐。那很正常,是无意识的反射动作。

  就像是老电视机被拔掉插头许久后,萤幕上依然会有残影一样。

  一切依旧。她的呻吟跟每天擦的身体乳液气味都一样。完全正常。

  尽管如此,还是有什么事不对劲。

  我的手机开始作响,通知我几小时前设定的转接号码有留言。我于是听取留言。

  「是贴片。」侯特医生,我最没有想到会打电话来的人。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乐透彩中奖似的。

  我将手机换到另一只耳朵,想听懂他要说什么。

  「你的戒烟贴片里面含有『伐尼克兰』(Varenicline)。成分源自一种毒性很强的植物:金链花。在美国,基于飞安考量,飞行员禁止使用这种药物,因为金链花会令人产生幻觉。」

  我伸手到上衣底下,摸着上臂的贴片。

  「这也就是所谓的『伐尼克兰梦』。佐巴赫先生,我们在你的血液中发现高浓度的伐尼克兰,也许这就是造成你紧张的原因。如果你对颜色、气味及光线的感受比以前强烈,我也不意外。」侯特医生笑着说:「你没有精神分裂。只要把戒烟贴片摘下来,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一切都会恢复正常?我用手指弄皱贴片,挂掉电话。

  没有一件事是正常的。我联络不到法兰克、警方怀疑我谋杀而通缉我,而我的精神科医生跟我说,不用担心认知障碍问题。

  我望着漆黑的窗外,太阳还没升起。我的视线在斑斑点点的地毯上游移,看着那些我不认得名字的仪器,它们的使用说明想必都跟电话簿一样厚。接着我看向旋转式的床头柜,母亲总是把旧日记放在那里,我每次来都会朗读给她听—大概从我们在尼寇斯克森林发现通往藏身处小路的那天起,她就再也不能翻阅缅怀旧日时光。我正想查看那本系有皮带、金色刻花的日记是否还在抽屉时,忽然发现究竟是什么东西让我一直感到不安了……

  那张照片。

  搞什么……?

  我上次来的时候,这张照片还不在那里,只有相框。相框是多年前我连同另一张照片赠送给她的圣诞礼物。那张照片是我少数喜欢的,是父亲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拍下来—七岁大的佐巴赫正专注地系着鞋带。我每次看到照片都会觉得感伤,想起当时我最大的担忧,居然是穿那双廉价鞋子会被同学们嘲笑。

  我拿起相框。

  那张我坐在石阶上的照片仍在相框中,但不是我认得的样子。它变宽了。

  怎么可能?

  照片里的我变小了,大概只有原本的一半大。此外照片的剪裁也不一样,我不再……

  ……不再是独照?

  看到第二张脸时,我的手开始颤抖。他出现在我的右边,坐在阶梯上,看着我绑鞋带。

  你是谁?我在心里嘀咕着。你他妈的是谁?

  那张面孔看来有点眼熟,但那孩子比当时的我还小,我认不出他是我的哪个朋友。

  你在我的照片里面干么?

  我将相框翻面,打开固定厚纸板的夹子,将照片拿出来。

  你怎么会出现在我母亲的床头柜上?

  那孩子有着金色头发,左眼贴着彩色的贴布,就像矫正斜眼孩子用的贴布一样。

  ……左眼……

  我发现照片背面的笔迹时,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

  葛律瑙,21.7.(77)

  我没来得及把相片放回去,正思忖着日期的意义,回想小时候根本没去过葛律瑙的时候,人就被逮捕了。

  集眼者的第二封信,由匿名帐户传出的电子邮件

  收件人:[email protected]

  主旨:……除了真相别无其他!

  盲眼的贝格多芙女士:

  很抱歉我仍然必须如此称呼妳。但妳就像我收藏的玩偶一样盲目。

  但如妳所愿,妳的双眼将会因我在游戏结束前寄出的第二封信而张开。我猜想,相较于工作帐户,妳应该很少检查自己的私人信箱,否则早就发现第一封信的存在,将它转发给警方,或者至少会转贴在妳的网站上。

  妳可以想象,我最近实在有点忙不过来。所以就直接讲重点了:我的动机。我免费告诉妳,好让妳跟妳那个编辑室的谎言工厂有资格在接下来的报纸上毁谤我(噢,妳那蠢报纸里头的句子,从来都不会有逗号存在,恐怕我这句话是太冗长了)。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维护一个值得举世为它奋斗的价值体系,那就是家庭。

  贵烂报(抱歉)真是猪狗不如,居然谴责说我是个摧毁家庭的人。我!正好相反!我最在意的就是把破碎的关系修复得井然有序,并且保护它。这种关系是我和我弟弟从没有机会体验的。而最令我弟弟痛苦的事,就是失去父爱。

  我弟弟因生过重病,生性比我敏感。他五岁时失去了左眼,这改变的不只是他的视力,更像是癌症吃掉了他的眼睛后仍然不餍足,接着啃蚀掉他的灵魂。

  我的心智比他稳定。对我来说,要习惯父亲永远缺席并不困难,就算他破天荒的没有出差或跟朋友出去喝酒,我也觉得他并不存在。

  到后来,母亲也抛弃了我们。「抛弃」在这里并不是什么隐喻,而是血淋淋的事实。有一天,她用去健身房常用的手提包带走了所有的珠宝、证件跟现金,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父亲很生气。「现在我该拿你们这两个捣蛋鬼怎么办?」他对我们大吼。他看起来并非生气妻子离家出走,而比较愤怒她没有把我们一起带走。

  我弟弟起初搞不清楚状况。他花了几个小时在家里到处找寻母亲,地下室、阁楼、花园小屋……甚至爬进衣柜里,哭着将自己埋在衣物中,闻着她的香水味,然后发现我妈把她最爱的衬衫也带走了。

  对她来说,那件丝质鲑鱼色的衣服很重要,但小孩已经不合她的身。

  那晚,我弟弟再次提到了「爱的考验」,而我第一次赞同他的想法。从前,那只不过是幻想而已,是个孤独孩子的绝望幻想,从来不曾实行。我弟想出一个测试方法,来考验父母是不是真爱我们,内容很简单:我们其中一个人得死。

  在这天以前,我们只讨论过用抽火柴19的方式决定谁死,而赢的那个人要在另一个人的葬礼上观察爸妈有没有哭。

  但母亲抛弃我们的那天,我向我弟提出了一个新建议,来测试父亲对我们的爱。

  我们要躲起来!

  不躲在我们的树屋,也不藏身在湖边的棚子,而是找一个我们从来没有躲藏过的地方。

  「如果爸爸还爱我们的话,就会来找我们。他越快找到我们,就代表他越爱我们。」

  那是幼稚的比较法,但七岁的孩子和他绝望的弟弟,也只能提出这样的构想。在他们的天真想象里,有一样单纯而吸引人的逻辑,至今我仍为之深深着迷。

  总之,我们在隔天晚上就找到适合的藏身处。

  不管是谁把那个冷冻柜弃置在森林里,他一定都费心的用热水清洗过。所以在我们躲进去前,既闻不到食物的味道,也察觉不出以前放的是什么。

  我们很庆幸这具冷冻柜被弃放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就在林间空地的中央,而且刚好就在我爸每天晚上慢跑的路途上。事实上,只要经过它,就不会忽视它。因此,当我们躲进其中、当我把门盖上时,并不担心没办法再把门打开……

  起初我们还拿里面坏掉的木柄螺丝起子来开玩笑,说那一定是被从前的物主丢在里面的,它还刺伤了我的屁股。但后来,当空气渐渐稀薄时,那螺丝起子就跟我放在裤子口袋里的硬币一样无用。

  门关得很紧。因为冷冻库已经有些年头,并不像现在的冷冻库一样有安全磁扣,而只是配备一道门闩,必须从外头才能打开。

  我们的「爱的考验」在不经意间发展成了生死考验。

  「爸爸很快就会来了。」我说。

  我一直那么说。起初声音铿锵有力,紧接着,当我渐渐累了,声音就越来越微弱。但无论睡着前或醒来后我一直反复的这么说。

  「爸爸很快就会来了……」

  我弟弟对此深信不疑。当他尿湿、当他开始哭,或当他因口渴而醒来时,都听着我反复说这些话。最后,当他彻底睡着,再也不会醒来时,我仍然一再重复不止。

  「爸爸很快就会来了……他爱我们,所以他会寻找我们,而且一定会找到我们……」

  但那是谎言。我爸没有来。

  二十四小时后,他没有来……三十六小时后,他没有来……四十小时后,他还是没有来。

  最后我们被一个林务员放了出来。

  在整整四十五小时又七分钟之后。

  当我们被救出时,我弟弟已经因窒息而死。后来有人跟我说,我爸以为我妈改变了主意,回来接走了我们,所以他跟朋友出去喝一杯放松,根本没有想到要去找孩子。

  这件事直至今日仍令我仍旧无法释怀。就在我弟弟因极度口渴而把眼睛贴布撕下来咬时,他竟然享受着冰凉的啤酒?我没有一夜不曾梦到,凝视着死去弟弟空洞的眼窝,想到他之所以会死,是因为我爸搞砸了「爱的考验」。

  少年福利局在我身体状况好转以后,将我送到祖父母那里。祖父母告诉我,他们多么担心我会因为在冷冻柜里缺氧而造成永久性的伤害。我的祖父直到年事已高,仍担任村里的兽医工作。他认为,跟需要帮助的动物们共处,对我是件好事。他带我去诊所,教导我窥探兽医学的奥秘。对我来说,这些知识直到今天都很有用,例如说在手术时,要怎么根据其年纪、重量及状况来衡量给予氯胺酮的多寡,麻醉才能稳定、要怎么在切开圣伯纳犬的腹部前为牠戴上氧气罩,或是要怎么帮猫移除长了肿瘤的眼球……祖父赞许我的技术以及我求知若渴的态度。

  他们从未发现那些流浪猫的遗骸—不管是被我活埋的,或是被我先在袋子里闷死,再淋上汽油烧死的—比较令他们担心的是,我会在夜半尿湿的床单中醒来。

  「不难想象这孩子都经历了些什么事。」他们一再告诉自己。

  他们是很好的监护人。

  体贴。

  年迈。

  而且一无所知。

  22 倒数五十九分钟 亚历山大.佐巴赫(我)在我潜入病房之前,他们一直等待着要逮捕我。为了要确定没有人跟着我,并观察我是否携带了武器,他们从浴室门缝间监视我的动静。后来,当我拿着相框看着照片出神时,他们就出现了—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一个比较年轻,留着小胡子,另一个比较老迈无力,却也有足够的威吓作用—他们从浴室冲出来,从背后制服我。

  其实他们大可不必把我压在地板上,也不用在我手腕上系上塑胶束带,反正我本来就打算要自首。

  「当然啦!」那两名员警把我带往电梯时,等候已久的休勒嘲笑道:「你当然想要自首。」

  我暗忖为什么医院走廊没在逮捕我之前净空?虽然这个时间点没什么人,只有一个受了惊吓的护士仓皇跑开。但如果我真是集眼者的话,会怎么样呢?如果我奋力抵抗,而且挟持人质呢?

  让我更惊讶的是,两名员警显然不是特勤小组的人,逮捕危险的暴力罪犯不是他们的专长。

  休勒随便检查了一下我手腕上的塑胶束带,接着跟两名员警把我推进一台载货电梯里。

  「地下一楼?」我看着电梯面板。「你们要从地下室把我带出去?」

  小胡子的年轻员警心不在焉地望着电梯外头的水泥墙。老警察则懒散地嚼着口香糖,对我视若无睹。只有休勒对我的问题有反应。「换成是你的话会怎么做?」

  他看着他的表。

  「离倒数计时结束只剩五十七分钟了。你说说看,如果换你是我的话,会怎么做?」

  他的额头沁出汗珠,他用手擦掉,似乎想用目光催眠我。「如果被绑走的是你的小孩呢?」电梯经过二楼。

  「如果你是我,你会浪费时间把嫌犯带回警局,为他找个人渣律师出面?而尤利安不知道被藏在哪里,快要窒息而死……」

  尤利安?他从档案里得知我儿子的名字吗?或是我们私底下曾聊过各自的孩子?

  我试着回想自己对休勒了解有多少。我在警局工作的时候,他刚到谋杀调查组不久。除了在餐厅和警察夏日晚会上打过几次照面之外,我跟他并没有什么往来。我当然知道他从前的事,警局里每个人都知道。媒体通常只报导外籍父亲把孩子从他们的德籍母亲身边掳走,带到其他原教旨主义政府的国家躲藏起来。而休勒的遭遇是强力的反证,由此证明,此类案件并不一定和宗教或性别有关。

  「老天,你曾为救一个婴儿而射杀一个女人。如果集眼者在你眼前的话,你会怎么做?」

  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认真思考休勒冠冕堂皇的问题。

  看着他被汗水濡湿的细小眼睛,察觉到他满腔怒火,我只能向他摇摇头。

  我跟这个人没有什么过节,但我知道他想跟我说什么。

  休勒是个性格冲动的人,他曾因犹豫不决而失去重要的亲人,他不会容许同样的错误发生第二次。

  他不会放过我。

  电梯猛烈晃了两下,到达终点。

  地下一楼。

  「走这里。」他吩咐两名员警,把我推向左边那条以节能灯泡冰冷光线照亮的走道。

  「以前,我也会跟你有相同的反应,」我说:「我会把集眼者揍得屁滚尿流,让他不得不说出孩子的藏匿地点。但自从我在桥上杀了那个女人以后,一切就不一样了。」

  我们走了二十公尺左右,前方有一扇刚粉刷过的沉重不锈钢门。

  「哦,是吗?」他要两名员警守在门口。「为什么?」

  「因为现在我知道,如果自己抓错了人,后果会怎样。」

  他哈哈大笑。

  「你搞错了,我不是集眼者。」

  休勒擦掉眉上的汗珠,瞇起双眼。「到底是不是,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他说着,向我眨眨眼。

  接着他打开门,把我推进黑暗里。

  21 倒数五十五分钟 多俾亚.陶恩斯坦俄罗斯娃娃。他其实是关在俄罗斯娃娃里。多俾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那口棺材里爬出来的,但至少现在他在呼吸上没有问题了。在被禁锢这么多个小时以后,他终于不再觉得胸口像是压着一箱汽水那般沉重,也不再眼冒金星,就算站直身子也可以维持平衡。他现在置身在一处四周都是钢板围绕的新环境。

  当然,触目所及依然是阒黑一片。头痛的感觉比先前困在行李箱里时更加剧烈。先前他用螺丝起子在木板上钻了很久,一开始钻出些碎屑,接着掉下碎片,最后终于穿破木板。本来他只挖出了一个小洞,仅容食指穿过,后来凿着凿着不断拓宽,终于让整只胳臂都可以穿过。但探手摸索了一会儿,他就知道自己必须从头来过。运气不好,手指虽然能摸到卡住箱子的铰链,却无法扳开它,洞口必须更偏右一些、更上面一点才行。不过往好处想,事情原本可能更糟,如果他从下面几公分开始挖起,有可能根本摸不到铰链的存在。

  但我现在在哪里?

  多俾亚感到新的恐惧如潮水般涌上来。他想不出自己曾经待过类似的空间……墙壁如此冰冷而湿滑。

  垃圾车?他惊恐地思忖着。在想象中,垃圾车里面就是这样。

  幸好闻起来不太臭,比较像在工厂或船里。

  对啊,妈的,这里闻起来就像是爸爸先前想买的快艇气味。

  周遭充斥着润滑油跟咸水的气息,此外,脚下还有轻轻晃动的感觉。

  多俾亚找遍了四周的地板跟墙壁,甚至爬回先前待过的木箱里摸索,但这次他没有找到任何东西可以用来对付金属墙。

  他在一面墙中间摸到一道细缝,但是没办法用螺丝起子撬开。试了三次以后,螺丝起子的金属尖头掉到地上,发出巨响。他虚脱地坐倒在地板上。

  摇晃的地板。

  一开始他还以为是平衡感出了问题,毕竟已经几天没有吃东西也没有喝水了,他觉得自己既虚弱又疲倦,所以错觉地板在摇晃也不奇怪。不过接着他听到嘎吱作响的声音,就像干绳子断裂一样。

  那个声音……又来了!

  多俾亚努力对抗倦意。然而沉重而难以言喻的倦意,就像他醒来时置身的黑暗一样,突然攫获住他。

  恐惧、饥饿、焦渴、压力、疲惫—如果他没有欠缺那个比空气更重要的东西的话,或许他还能再撑上个半小时。那个东西就是:希望。

  但现在他已经无法想象能靠自己的力量逃出去,也没有力气再度起身。多俾亚曾听说,遇难的人不能睡着,必须要保持清醒才不会死掉。

  所以我一定得站起来。我还没有站着睡着过。人只有在躺着的时候才会睡着,我不能……

  「妈的!」

  多俾亚的心脏在被汗浸湿的上衣底下剧烈跳动。

  那是什么?

  他踉跄倒退一步,再度感觉那东西就落在自己的肩上。

  不可能啊!这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他刚刚在黑暗中碰到的,是一条绳索。

  一条绳子?为什么铁皮屋里的天花板上会有根绳子?

  他往上抓,小心地用手指缠住绳子,往下滑到绳子底端的塑胶把手,将它握在手中。

  现在呢?

  多俾亚犹豫了一下,接着就像每个把手探入黑暗中的人都会做的一样……

  他拉了绳子!

  噢不,拜托不要──

  多俾亚赶紧放开绳子,但已经太迟了。

  我不要……拜托,不要……

  脚下的地板开始剧烈摇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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