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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儿子再度来到此处。有一说是:在柏林,孩子们觉得死在这里也没有遗憾。

  「真的吗?你确定不想要那架直升机了?」我用下巴努一努我从长廊那头抱来的纸箱。「真的想清楚了吗?那可是搭载了动力推进器的杰克船长直升机耶!」

  尤利安用力点头。他双手拖着IKEA的大袋子,走在塑胶地板上,袋子里塞满了东西。

  我问了他好几次是否需要帮忙,但他非得自己拖着那袋重物进医院不可。这是每个青少年都会经历的「我够大了」的典型反应。他们正处于「我不想一个人」跟「给我点空间」的两难阶段。

  为了顾及他的自尊心,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走慢点。

  「我不需要那东西了!」尤利安肯定地说,然后开始咳嗽。一开始听起来像是呛到,不过他越咳越严重。

  「小子,你还好吗?」我放下箱子。

  我去家里接他时,就注意到他脸色潮红。但我以为他汗湿的手和黏在脖子上的发丝,是因为单独拖行沉重的袋子穿过花园的缘故。

  「你感冒一直没好?」我担心地问。

  「差不多好了啦,爸。」他挡开我想触碰他额头的手。

  他接着咳嗽,听起来是比先前好些了。

  「妈妈有带你去看医生吗?」

  既然我们都在医院了,也许可以顺便做个检查。

  尤利安摇摇头。

  「没,只有……」他顿了顿,我感到怒气往上冲。

  「只有什么?」

  他心虚地避开我的目光,低头看着袋子的提环。

  「等一下,你们该不会又跑去找那巫医了吧?」

  他迟疑地点点头,像是对我忏悔。不过这件事根本不是他的错,是他妈!他妈妈总是爱找些偏方,宁可把我们的儿子带去看印度上师,也不去耳鼻喉科。

  很久以前,当我还爱着妮琪的时候,总会拿她的怪癖开玩笑。在她帮我看手相解读未来,或说我的前世是个希腊奴隶时,我还觉得满有趣的。只是这些年来,她本来无害的古怪逐渐变成要命的缺陷,让我不管身体或心灵都与她渐行渐远—至少我以此说服自己相信,我们婚姻的失败并不全然是我的责任。

  「那个庸……呃,巫医怎么说?」我问。我努力让语气听起来不要太挑衅,否则尤利安可能会以为我在责怪他,但他根本没办法改变他妈妈。妮琪既不相信现代医学,也不相信演化论。

  「他觉得我的脉轮不平衡。」

  「脉轮?」

  我感觉血液冲到脸上。

  「啊哈,脉轮。我怎么没想到?搞不好我们儿子两年前玩滑板导致手腕骨折,也是因为脉轮不平衡。」我想到一番能让妮琪无话可说的言语攻击。当年她甚至曾认真询问医生,是否可以用催眠取代麻醉。

  「你该喝点东西。」我转移话题,走向自动贩卖机。「要喝什么?」

  「可乐!」他马上欢呼说。

  当然啦,可乐。

  妮琪肯定会翻脸。跟我还有婚姻关系的妻子,基本上只在健康食品店和有机超市采买,含有咖啡因的汽水从来不在她的购物清单上。

  我也没办法,这里又没卖茴香茶。我心里想着,一边掏外套口袋找钱包。此时后方出其不意传来一阵年轻但沙哑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

  「真没想到,是佐巴赫家耶!」

  金发护士从暗处转出,出现在走廊上,还推着五颜六色的茶具餐车。她抢眼的上唇环让我恍然想起,去年来时也曾见过她,

  「哈啰,莫妮。」尤利安显然认出她了。她露出老练的「小病人都是我的好朋友」的笑容,将目光转向我们带来的物品。

  「今年捐这么多玩具啊?」

  我因为一直找不到钱包,只是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拜托可别弄丢了啊!我所有的证件、信用卡还有门禁卡都放在钱包里。没有门禁卡的话,我连办公室都进不去。

  记得昨天在编辑部贩卖机买饮料的时候,钱包还在啊!而且我敢发誓,我真的有把它放回外套口袋里。但它现在就是不见了。

  「对啊,玩具一年比一年多。」我咕哝着,同时很生气为什么自己会有愧疚的语气。乍看之下我好像是在抱怨,不过事实上,我很乐意买礼物送给儿子。其实我觉得,一架木雕的螺旋桨飞机,远比现在护士从IKEA袋子里取出的夜光水枪更富有教育意义。不过关于「富有教育意义」这个观点,我年轻时和爸妈已经吵得够厉害了。他们始终无法理解,为什么只因为朋友们都有随身听跟BMX脚踏车,我就非得也要不可。所以,你可以说我肤浅,但我可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变成团体边缘人……当然,这不表示我什么鬼东西都会买给他,只是我不愿把他两手空空的推进适者才能生存的大环境里—毕竟人生在世,每天就连在学校操场上,他都在跟别人竞争。

  莫妮拿起蜘蛛人娃娃,「我觉得你好棒,舍得把这些好东西分给别人。」她对我儿子微笑。

  「当然,」尤利安咧嘴一笑。「我很乐意。」他说的是实话。虽然一开始是我出的主意,提议每年生日在他收到新玩具之前,必须清扫房间的存货,不过他很快就投身其中。

  「我们清出空间来做些好事吧!」他附和我的话,着手进行清理。也因此我们有了所谓的「阳光日」。在那天,我们父子俩会起个大早,把不要的玩具带到儿童重症病房送给病童。

  「这一定是要送给提姆的吧!」护士微笑着将蜘蛛人娃娃放回去,又打量着其他玩具,接着她跟我们道别离去。我目送她的背影,惊讶地发现必须竭力才能克制住自己的泪水。

  「还好吗?」尤利安看着我问。他已经习惯他爸只要到二楼的「阳光站」就会变身成爱哭鬼了。他自己倒是从没在这里哭过。也许是因为死亡对他而言依旧遥不可及且无法想象。但我觉得对重症病童来说,这里是个让人无法忍受的环境。人们也许认为,一个杀过人的人性格会变得麻木不仁—从被警方停职起,我就担任社会犯罪记者,为这城市最大也最嗜血的报社工作了四年,专写德国最残暴的暴力犯罪新闻,甚至渐渐写出名声来—但我越是报导这些世上最恐怖的新闻,就越没有接受死亡的心理准备。尤其是那些无辜的孩子,他们因白血病、心脏衰竭,或是温蒂妮症候群而死。

  提姆!

  「你当年救的孩子就叫提姆,对吧?」

  我点点头,放弃继续找钱包的念头。如果我走运的话,它应该落在我那富豪汽车的座椅上,不过也很有可能是被弄丢在某处了。

  「是啊。不过不是他,只是名字一样而已。」

  我救的那个提姆每年都会写圣诞卡给我,看得出来是被父母逼着写的—字迹潦草,完全不是小孩的口吻—就是那种会被贴在冰箱上面,但人们看都不会看上一眼,最后被遗忘、丢弃的卡片。不过这至少证明了,提姆在重症之下仍和父母过着还算正常的生活,而不是躺在安宁病房度过最后的时光。

  「妈妈说,从当时在桥上的事件之后,你就不再是原本的你了。」尤利安用他的大眼睛望着我。

  当时在桥上。

  有时候改写句子会出现一片全新的宇宙。譬如说「我爱你」或「我们是一家人」。一串无伤大雅的单字组合,有时能赋予你生命的意义,但有些句子正好相反—「当时在桥上」显然属于后者的范畴。假如它不是那么悲伤,人们或许会开玩笑说,我们就像《哈利波特》小说里的家庭那样,当我们心照不宣地谈起某人时,用「那个人」来代替真正的名字。安洁莉卡,那个神智错乱的女人,那个被我杀害的女人,成了我生命中的佛地魔。

  「尤利安,你可以先去候诊区吗?孩子们都在那里等着我们。」我弯身看着他。「我要去检查一下,看看是不是把钱包丢在车上。」

  尤利安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的目光尾随着他,直到他消失在走廊转角,听见他踩着运动鞋和拖动袋子的声音渐远。

  接着我转身离开医院,再也没有回去。

  82我的富豪汽车就停在医院前的一棵大栗子树下。冬日清晨的天色灰暗,我将车钥匙插进锁孔,好让副驾驶座的灯亮起来。我在脚踏板、座椅以及一堆旧报纸底下搜寻钱包。说来我最痛恨的事,莫过于开车时感觉到衣服口袋里塞满东西,所以在上路前总会把钥匙、手机和皮夹都放到副驾驶座上。看来这回我是自己打破了原则……我只找到一枝原子笔和一包开过的口香糖。我把塞在脚踏板上的报纸也拿起来,在垫子缝隙间又找了一遍,还是什么都没有。钱包依然不见踪影。

  在座椅下翻找了一回,我接着打开置物匣,尽管我知道里面只放了用来窃听警方无线电频道的监控器。在记者生涯之初,每次窃听警用频道,都会让我椎心刺痛,毕竟我监听的是以前和我一起工作的同事们的声音。但现在我已经习惯不让自己陷进去了。此外,我的总编辑泰雅.贝格多芙之所以会给我这份工作,就是因为我熟悉警界。只要一上车,就开始监听警方无线电频道,是我的工作合约上没有明讲的义务。我先前就将引擎和无线电监控器设定连动,这样一转车钥匙,监控器就自动开启。置物匣里沙沙作响的玩意儿就像圣诞树一样闪烁不定。

  我放弃找寻钱包,想回去看看尤利安的状况。但就在这时,广播里的声音让我完全忘了钱包的事。

  「……西区,库伦路与老街的转角……」

  我看着置物匣,将音量转大。

  「重复。一○七,位置在库伦路。特勤组请至集眼者四的地点。」

  我的视线移至仪表板上的时钟。

  干,不会吧!

  一○七。这是警方无线电广播意指「寻获尸体」的代码。

  集眼者四。

  那就是说,「集眼者游戏」的第四回合已然展开。

  81 倒数四十四小时三十八分钟 多俾亚.陶恩斯坦(九岁)阴暗。漆黑。不,不是黑色。

  这个字眼不对。

  不是爸爸新车上的烤漆那种黑,不是忽然闭上眼睛时袭来的那种斑驳的黑,也不是晚上跟克万特太太散步时看到的那种阴森恐怖的黑。这里的黑是另一种黑。总之,这种黑的颜色更浓密,令人毛骨悚然,就像浸在油桶里张开眼睛一样。

  多俾亚再度睁开眼。

  什么都没有。

  他身处的漆黑洞穴,比去年夏令营时经过的那座森林更加伸手不见五指。然而跟在波士芬5时不同的是,这里既没有月光,也没有手电筒的照明,不像在玩寻宝游戏找线索时穿越的森林小径。这里没有泥土、枯叶或野猪排泄物的气息。爱哭鬼蕾雅既没有握住他的手,也没有因为窸窣声而吃惊。这里没有任何会吓到他双胞胎妹妹的声响。这里—不管这是哪里—什么都……没有。

  除了让他瘫软的恐惧漫无边际以外,黑暗中什么都没有。虽然他知道,黑暗是没有双手的(艺术老师哈特曼博士曾告诉他,黑色不是种颜色,而是没有光线),但他还是觉得自己被黑暗给攫住。

  他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站着还是躺着,也有可能是倒吊着,这就可以解释他额头感受到的压力跟晕眩……或是疲惫?就像父亲每次工作完回家,吩咐妈妈在浴缸放水时说的一样。

  多俾亚不敢问,疲惫意味着什么?上次度假时他就知道,爸爸不想让他问得太多。两年前的某天,他们在义大利吃晚餐的时候,他曾鼓起勇气问「caldo」在义大利文里到底是不是「冷」的意思?爸爸那时训了他一顿,要他别再问那些蠢问题。而妈妈的眼神大概也在警告他,最好别质疑爸爸对义大利文的了解。但他还是忍不住说,饭店的水龙头一定坏了,因为每个写着「caldo」的水龙头里流出来的都是温水。爸爸于是赏了他一巴掌。在餐厅的那记耳光以后,他就不再问那么多问题了。但他现在很后悔,觉得自己错了。他不知道疲惫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很恶心,而且动弹不得。脚和头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夹住了,而他察觉不到手臂的存在。不对,错了。他还能感觉得到肩膀,也许就在更下面一点的位置,因为那里忽然涌起一阵骇人的刺痛,就像他和最好的朋友凯文在玩「千根大头针」6的游戏时一样。爱吹牛的凯文,其实应该叫作康拉德(Konrad),但只要有人用这个「同志名字」7叫他,他就威胁要揍他们。

  凯文,康拉德,落屎裤……

  手肘之下,包括下臂、手腕跟手掌……这些平时连接、悬挂在躯体左右的身体部位(靠,我的手在哪里?),好像都消失了。

  他想大叫,但嘴跟喉咙都太干了。即使费尽力气,能发出的也只是微弱的低鸣。

  我怎么不会痛?如果手被切断的话,应该浑身是血吧!那叫截肢还是什么来着?靠,我也没问那个词到底叫什么!

  一股甜腐的气息传进多俾亚的鼻子里,甜腻腻像腐败奶油一般的气味,但没有那么强烈,这味道持续了一阵子。最后,他发现夹住自己的东西一定是墙壁,因为迎面扑来的是他自己的气味。又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在身后摸索到自己的双手,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我被绑住了。不、不对,是我被夹住了。

  他的思绪开始翻涌。

  我一定是躺在自己的手臂上。

  他焦急地思考着,来到这里之前究竟做了些什么?此地一片虚无,而他一阵一阵的头疼,不停打乱思绪。

  他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晚上和蕾雅在客厅里玩网球游戏。玩游戏的时候,他们站在电视机前像白痴一样跳来跳去,而且蕾雅每次都赢。后来妈妈叫他们去睡觉……然后他就在这里了。在一片虚无之中。

  多俾亚吞了一口口水,感觉更害怕了,怕到他没察觉自己尿湿裤子,发出恶臭。被活埋的恐惧感让他看不清这个监牢有多深,吓得他动弹不得。

  又吞了一口口水,多俾亚心想,黑暗就像有生命的东西,彷佛可以捉住人,就连吞口水时尝起来都有金属味。

  他感觉很恶心,就像那时在长途旅行的车上,他想读书,但爸爸因为必须因此停车而很生气。他屏住呼吸,好让自己不要吐出来,忽然……

  靠,什么东西?

  他的舌头在嘴里一阵翻搅,碰到一个异物。

  天啊,这是什么?

  那东西黏在上颚,就像洋芋片一样紧紧吸住。只是它的表面更硬、更光滑。

  而且更冰。

  他用舌头滑过物体,感觉唾液越积越多。他下意识用鼻子呼吸,努力克制吞口水的冲动,直到异物从上颚脱落掉到舌头上为止。

  然后多俾亚就知道那是什么了。即使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这里的、是谁把他绑架藏在这里、又为什么会被关在此处……即使他完全不清楚这个黑暗的虚无到底是什么东西,但至少他解开了一个谜题。

  那是一枚硬币。

  在多俾亚.陶恩斯坦被丢进世界上最黑暗的牢笼之前,有人在他的嘴里塞了一枚硬币。

  5波士芬(Postfenn),柏林的一处森林。

  6千根大头针(Tausend Stecknadeln),英文为Chinese Burn,指抓住对方双手手腕往相反方向扭。

  7康拉德(Konrad)德语意思即「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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