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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章 结局

  睡吧,宝宝,睡吧。爸爸照顾小羊……

  「拜托请她别再唱了!」组长的声音在我右耳咆哮。

  妈妈摇摇小树,树上掉下梦来……

  「别让她再唱那首该死的歌了!」

  「好、好,我懂,我知道该怎么做。」我对着贴在衬衫上的麦克风说话。那麦克风是几分钟前由特勤组的技术员贴上的,好让我跟组长保持联系。

  「如果你再大吼大叫的话,我就要把这该死的耳机扯下来了,了解吗?」

  我走到桥中央。这座桥在A100高速公路正上方,而我们脚下十一尺处的高速公路现已双向封闭。这措施与其说是要保护不远处那个精神错乱的女子,还不如说是要保护车辆驾驶。

  「安洁莉卡?」我呼唤她的名字。我在临时指挥中心听了简报,知道她今年三十七岁,有两次诱拐儿童的前科,过去十年,至少有七年时间都待在封闭的疗养院里。可惜四个礼拜前,有个善解人意的心理学家在精神鉴定以后,建议让她回归人群生活。

  同事先生,真是多亏你了,害我得收拾这个烂摊子。

  「如果妳不反对的话,我想走近一点。」我举起双手说。她没有反应,倚着生锈的栏杆,双手交叉在胸前,怀里抱着一个摇篮,身体微向前倾,手肘撑在栏杆上。

  我因紧张而打了个哆嗦。虽然十二月的温度意外的远高于零度,但是感觉就好像身在雅库茨克1一样冷。在外面吹风三分钟,耳朵都要冻得掉下来了。

  「哈啰,安洁莉卡?」

  我沉重的靴子底摩擦碎石。她终于转头望着我,动作非常缓慢,像是慢动作镜头一样。

  「我叫做亚历山大.佐巴赫,我想跟妳谈谈。」

  因为这是我的工作。我是今天负责此案的警方谈判专家。

  「他很可爱吧?」她开口问,音调就像刚才唱儿歌时一样。

  睡吧,孩子,睡吧……

  「我的孩子可爱吗?」

  我表示同意,其实以我们之间的距离,根本无法分辨她纤细的上半身究竟抱着什么。那可能是个长抱枕、迭好的棉被或是布娃娃。然而很不幸的,我们用感热摄影机侦测到,她怀里的是个活生生的、温热的小东西。我看不清楚他的模样,不过听得见那小家伙的声音──

  六个月大的婴儿哭出声来,虚弱但不间断。

  这真是今天最好的消息了。

  但坏消息是,就算那精神错乱的女人没把他从桥上扔下去,这小家伙也只剩几分钟可活了。

  妈的,安洁莉卡。无论如何,这次妳是挑错小孩了。

  「这可爱的小东西叫什么名字?」我试着再次打开彼此的话匣子。

  由于一次不当的堕胎手术,安洁莉卡无法再受孕,她因而发疯。这已经是她第三次把别人的孩子拐来充当自己的骨肉,也是她第三次被路人发现在医院附近出没。大概不到半个小时前,这个赤脚抱着哇哇大哭的婴儿站在桥上发呆的女子,引起了单车快递员的注意。

  「他还没有名字。」安洁莉卡说。她的压抑作用2严重到坚信怀里抱着的是自己的亲生骨肉。我知道要说服她面对现实,根本毫无意义可言。要我用七分钟去完成七年密集治疗都办不到的事,绝对是不可能的,我也没做这个打算。

  「叫汉斯怎么样?」我建议。我跟她的距离最多只有十公尺了。

  「汉斯?」她松开一只手,掀开怀里的襁褓。听见婴儿哇哇哭叫的声音,我不禁松了口气。

  「汉斯听起来满好的,」安洁莉卡出神地说。她退了一小步,距离栏杆远了些。「像〈幸运的汉斯〉3一样。」

  「对啊。」我表示赞同,很谨慎地再往前跨一步。

  九公尺。

  「或是其他童话中的汉斯。」

  她转头看着我问:「哪个童话?」

  「嗯,温蒂妮仙女里的汉斯如何?」

  确切地说,那其实是个日耳曼传说,不是童话,不过紧要关头,这点小事就不重要了。

  「温蒂妮?」她撇了撇嘴角,「没听过。」

  「没听过吗?嗯,那就让我说给妳听吧,这是个很美的故事……」

  「你打算要干什么?你现在是疯了不成?」组长又在我右耳边大吼,我则当作没听到。

  八公尺。我一步又一步地踏入禁区。

  「温蒂妮是个女神或仙女。她美的绝世无双,爱上了不死骑士汉斯。」

  「宝贝,你听到了吗?你是个骑士呢!」婴儿以哭喊作为回应。

  谢天谢地,他还有呼吸。

  「对啊,但骑士太有魅力了,所有的女人都为他着迷,」我继续说:「所以他移情别恋,离开了温蒂妮。」

  七公尺。

  我等到再次听见婴儿哭叫声时才前进。「因此温蒂妮的父亲,海神波塞顿非常生气,他诅咒了汉斯。」

  「诅咒?」她停下动作。

  「没错。从此汉斯就不能自发性呼吸,他必须要随时随地专心想着呼吸这件事才行。」

  我吸了一大口冷空气到肺里,讲话时又吐出来。「吸气、吐气、吸气、吐气……」我的胸膛示范起伏动作。

  「假如汉斯一个闪神没有想着要呼吸,他就会死。」

  六公尺。

  「结果呢?」安洁莉卡狐疑地问。我趁机向前再跨了大约一辆车的距离。看来童话的转折比我的靠近更令她感到不悦。

  「汉斯想尽办法不要睡着,他奋力对抗倦意。但最后还是忍不住把眼闭上。」

  「他死了?」她悄声问。削瘦的脸庞再无一丝喜悦之情。

  「没错。在睡梦中他忘了呼吸,这也意味着他的死亡。」

  我耳边传来一阵杂音,但这次组长没开口。此时,除了远方的城市喧嚣之外,什么也听不见。一群黑鸟振翅飞过我们的头顶朝东而去。

  「这可不是什么美丽的童话,」安洁莉卡用力抱紧怀中婴儿,身体前倾。「一点都不美!」

  我向她伸出手,同时走得更近了些。

  「是不美,而且也不是童话。」

  「不然呢?」

  我稍作停顿,等着婴儿发出什么声响来显示他的生命迹象。然而他一点声音都没有,一片沉寂。我说话时感到口干舌燥。「这是事实。」

  「事实?」

  她猛力摇头,像是早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安洁莉卡,请妳听我说,妳手上的孩子患有温蒂妮症候群4。那是一种疾病,病名就是从我刚才说的故事而来。」

  「才没有!」

  就有。

  很不幸的是,我不是在设计骗她。温蒂妮症候群是一种罕见的中枢神经系统疾病,也是致命的重症。罹病的孩子会因为没有专注于呼吸而窒息。提姆(那孩子的本名)的呼吸系统在清醒时还能勉强好好运作,让那小身体吸取足够的氧气,可是当他睡着后,就得仰赖人工呼吸器了。

  「这是我的孩子!」安洁莉卡再度唱摇篮曲抗议。

  睡吧,宝宝,睡吧……

  「你看,他在我怀里睡得多安稳。」

  天吶,不!这回她说对了,那孩子再也不发出任何声音了。

  爸爸照顾小羊……

  「对,他是妳的孩子没错,安洁莉卡。」我恳切地说,再前进一公尺。「没人会质疑这点。但是他绝不可以睡着,妳有听到吗?不然他就会像童话里的汉斯一样死掉。」

  「不、不、不!」她顽固地摇头。「我的孩子好好的,他才没有被诅咒呢!」

  「他当然没有被诅咒,但他病了。请妳把他交给我,好让医生帮他把病给治好。」

  我已经很靠近她了,甚至闻得到她很久没有洗的头发所产生的甜腻气味,她廉价的慢跑服上充满颓废的臭味。

  她转向我,我第一次看见那小家伙,他娇小红润的睡脸……我惊恐地看着安洁莉卡,理智瞬间断线──

  「该死,不要,别那么做!」组长的怒吼声在我耳边咆哮,但在当下,我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放下枪!放下!」

  这几句话,是后来我从调查委员会主席摆在我面前的特勤组报告里得知的。

  七年后的今天,我已经不能确定,在事情发生的当下,我是否真的看见了那个。

  那个。

  那是藏在她眼里的某种东西。

  你可以把我的感觉称作预感、直觉或灵光,但我察觉到了:在安洁莉卡转向我的瞬间,她意识到自己的精神疾病。她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有病,也知道怀里抱着的不是她的小孩,更知道我一接过孩子,就再也不会还给她。

  「妳停下来,别作傻事啊!」

  我从拳击训练的经验中知道,要预测对手的行动,该观察哪里—看肩膀!安洁莉卡慢慢把手张开,肩膀正往「那个」方向移动,一切就只有一种可能……

  三公尺,只剩下该死的三公尺而已。

  她想把孩子从桥上丢下去!

  「放下武器。我再重复一次:放下武器。」

  我不在意耳边的声音,拔出手枪直接对准她的额头。

  开枪──

  每当这个时候,我总会大叫一声惊醒,然后稍感庆幸,那只是场恶梦。直到我伸出手去,摸到床的另一侧空空如也,才会意识到,这些事情确实曾发生过。它让我丢了工作、家庭破碎,也失去了在夜里不被恶梦惊醒,一觉到天明的能力。

  自从那次开枪之后,我就活在恐惧中。那是一种清晰、冰冷,渗透一切的恐惧。它是我梦境的浓缩。

  在桥上,我杀了一个人。

  当然我也可以为自己开脱,说这么做拯救了另一条生命。但我很清楚,这两者之间不能画上等号。如果当时是我搞错了呢?如果安洁莉卡从没有打算要对孩子下手呢?也许她张开双手,只是想把孩子交给我?我向她开枪的瞬间,子弹贯穿了她的头部。那子弹穿透速度之快,让她的脑袋瞬间停止运作,无法将手伸得更远,而我得以抢在孩子从她手中滑落之前接住。

  但假如在桥上,我射杀的是个无辜的人呢?

  如果真是如此,总有一天,我得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

  我早就知道这一点了。只是没料到,这天会来得那么快。

  1俄罗斯萨哈共和国首府。

  2指抗拒接受不愿面对的现实及资讯。

  3〈幸运的汉斯〉(Hans im Glück),格林兄弟所写的一则童话。

  4温蒂妮症候群(Ondine Syndrome),先天中枢性换气不足症候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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