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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又一截树杈咚的一声砸在屋顶上,惊醒了德鲁。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可能十五分钟,可能两个小时,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火炉前的老鼠不见了。老鼠先生受的伤显然没有德鲁想象中那么严重,它恢复过来,这会儿正躲在屋里的某个地方和他做伴呢。他不怎么喜欢这个念头,但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毕竟是他把老鼠请进门的。

  你必须邀请,它们才能进门,德鲁心想。吸血鬼、座狼、穿黑色马靴的魔鬼,你必须邀请——

  “德鲁。”

  听见这个声音,他受到了巨大的惊吓,险些一脚踢翻提灯。他环顾四周,藉着炉膛里行将熄灭的火光,他看见了那只老鼠。楼梯底下,老爸的写字枱上,他坐在笔记本计算机和便携式打印机之间。事实上,他就坐在《苦河》的底稿上。

  德鲁想说话,但只挤出了嘎的一声。他清清喉咙(喉咙很疼),重新开口:“我觉得你刚刚说话了。”

  “是的。”老鼠的嘴巴没有动,但声音确实是从他身上发出来的,而不是出自德鲁的大脑。

  “我在做梦,”德鲁说,“或者是烧到意识不清了。也许两者都有。”

  “不,这是真的,”老鼠说,“你醒着,也没有意识不清,你的热度退下去了。你自己摸一摸就知道。”

  德鲁抬起一只手放在额头上。确实凉一些了,但这并不完全可信,对吧?他毕竟正在和一只老鼠交谈。他从口袋里摸出厨房火柴,划了一根,点燃提灯。他拎起提灯,希望看见老鼠已经不见了,但他还在原处,就坐在两条后腿上,尾巴绕着臀部,古怪的粉红色小手举在胸前。

  “就算你是真的老鼠,也请从我的底稿上下来吧,”德鲁说,“我写得很辛苦,不想看见你把老鼠屎拉在标题页上。”

  “你写得确实很辛苦。”老鼠赞同道(但毫无想换个地方坐的意思)。他挠了挠一只耳朵的耳根,现在看上去很有活力了。

  砸在他身上的东西肯定把他砸傻了,德鲁心想。当然了,前提是他真的在那儿,从一开始就真实存在。

  “你写得很辛苦,刚开始也很顺利。你完全上了轨道,跑得飞快,状态特别好。但后来就出了岔子,对吧?和前几次一样。别难过,世界各地有很多想写小说的人,他们都撞过同一堵墙。你知道有多少部写到一半的小说锁在写字枱抽屉或文件柜里吗?几百万部。”

  “生病让我状态变差了。”

  “你回忆一下,诚实一点,生病前就已经不对了。”

  德鲁不想回忆。

  “你失去了你的选择性知觉,”老鼠说,“每次都是这样——至少是写长篇的时候。这种能力的丧失不是立刻发生的。随着书稿越来越长,有了自己的生命力,你必须做出越来越多的选择,这时你的选择性知觉就受到了侵蚀。”

  老鼠放下前爪,跑到写字枱边缘,重新坐起来,姿势就像小狗在乞食。

  “不同的作家有不同的癖好,让自己走上轨道的方法也各不相同。他们以不同的速度写作,但想要产出长篇作品,你必须长时间聚精会神地叙述故事。”

  我听过这话,德鲁心想。每个字都一样的原话。在哪儿听到的呢?“在这些聚精会神的时间里,你彷佛坐上了想象力的航班,其中的每一个时刻,你都必须面对至少七个选择,可能是字词,可能是表达方式或者细节。有天赋的作者几乎不需要思考就能做出正确的选择,他们是头脑赛场上的职业篮球运动员,能从场地内的任何一个角落发动进攻。”

  哪儿来着?是谁说的?

  “持续性的筛选过程在不断进行,这就是所谓创意写作的基础——”

  “弗兰岑!”德鲁叫道。他坐了起来,一阵剧痛刺穿了他的脑袋。“这是弗兰岑演讲里的一段!几乎就是原话!”

  老鼠没有理会他的插嘴。“你有能力完成这个筛选过程,但只能做到短时间内的爆发。假如你尝试写长篇小说——就像短跑和马拉松的区别——你往往会无以为继。你能看见所有可选的表达方式和细节,但难以做出合乎逻辑的筛选。你失去的不是字词,而是选择合适字词的能力。它们看上去都可以,但又都不可以,非常可悲。你就像一辆车,拥有马力强劲的发动机,但传动系统坏了。”

  德鲁使劲闭上眼睛,直到眼前冒出金星,再猛地睁开双眼。他的风暴难民还在写字枱上。

  “我能帮助你,”老鼠大声说,“当然了,前提是你愿意。”

  “而你这么做是因为?”

  老鼠侧了侧头,像是无法相信一个按理说很聪明的人(大学英语系教师,在《纽约客》上发表过短篇呢!)居然会这么愚钝。“你本来想用铲子拍死我的,为什么没动手呢?我毕竟只是一只卑贱的老鼠。相反,你把我带进了家门,救了我的命。”

  “所以,作为奖赏,你可以满足我的三个愿望。”德鲁微笑道。他熟悉这个游戏:安徒生、多尔诺瓦夫人[1]、格林兄弟,这几位作家的书中均有提及。

  “只有一个,”老鼠说,“非常特定的一个。你可以许愿完成你的小说。”他抬起尾巴,拍了拍《苦河》底稿以示强调,“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必须死一个你在乎的人。”

  情景更加熟悉了,看来这个梦是在重演他和露西的争执。他解释说他必须完成这本书(解释得不太好,但他已经做过了学院派的尝试),他说这件事对他来说非常重要。露西问,写书难道比她和孩子还重要?他说不,当然不可能了。接着他问,非得二选一吗?

  “我看就是,”她当时说,“而你已经选好了。”

  “所以这并不是什么魔法愿望的设定,”他说,“更像是一场商业谈判,或者浮士德式的交易。反正肯定不是我小时候读过的那些童话故事。”

  老鼠挠了挠耳朵,天晓得他在挠耳朵的时候是怎么保持平衡的,令人敬佩。“童话故事里的愿望都要付出代价,但另外还有一个故事叫《猴爪》。记得吗?”

  “就算是在做梦,”德鲁说,“我也不会用我老婆或任何一个孩子,交换一部毫无文学野心的西部地摊小说。”

  这句话刚一出口,他就意识到了,这正是他坚定不移地紧紧抓住《苦河》的点子不放的原因:这部情节驱动的西部小说永远不可能摆在拉什迪、阿特伍德或夏邦的下一本书旁边,更不用说弗兰岑的下一本书了。

  “我也不可能要求你那么做,”老鼠说,“事实上,我考虑的是阿尔·斯坦珀,你以前的系主任。”

  德鲁顿时沉默下来。他望着老鼠,老鼠也用珠子般的黑眼睛盯着他。风在木屋四周呼啸,偶尔强劲得足以晃动墙壁,冻雨噼里啪啦作响。

  德鲁说阿尔体重掉得厉害时,阿尔说他得了胰腺癌。但他同时也说没必要现在就起草讣告,医生发现得相对较早,他们挺有信心。

  然而看着阿尔——菜色的皮肤,凹陷的眼睛,没有生命力的头发——德鲁一点也没有感觉到信心的存在。阿尔话里的关键词是“相对”。胰腺癌很狡猾,它会偷偷潜伏下来,确诊几乎等同于死刑判决书。假如他真的死了呢?人们肯定会哀悼他,纳迪娜·斯坦珀肯定会是那个最伤心的人——他们已经结婚差不多四十五年了。英语系的成员肯定会戴一个月左右的黑纱,讣告会很长,突出阿尔的诸多功绩和赞誉,也会提到他关于狄更斯和哈代的著作。他今年至少七十二岁,可能已经七十四岁了,没人会说他英年早逝或壮志未酬。

  与此同时,老鼠还在盯着他,粉红色的小爪子蜷缩在毛茸茸的胸口。

  管他娘的,德鲁心想,这只是个假设性的问题,而且还是在梦里问我的。

  “我猜我会接受条件,许这个愿。”德鲁说。无论是不是做梦,是不是假设,这么说都让他觉得不舒服。“他反正快死了。”

  “你完成你的小说,换斯坦珀的一条命。”老鼠说,像是想确认德鲁明白了。

  德鲁对老鼠使了个狡黠的眼色。“这本书能出版吗?”

  “假如你许下这个愿望,那么我有权答应你,”老鼠说,“但我无权去预测你的文学生涯的未来。要我猜的话……”老鼠歪了歪脑袋,“我猜你能出版。如我所说,你是有天赋的。”

  “好的,”德鲁说,“我写完小说,阿尔死。他反正要死,我觉得没什么问题。”但事实并非如此,不是完全没问题。“能让他至少活到读过我的小说再死吗?”

  “我说过了——”

  德鲁举起一只手。“你无权预测我的文学生涯的未来,我知道。咱们谈完了吗?”

  “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要我用鲜血在契约上签字?那咱们就算了吧。”

  “当然不是,先生,”老鼠说,“我饿了。”他跳到写字枱前的椅子上,再跳到地上。他跑到厨房的台子底下,捡起一块牡蛎饼干,肯定是德鲁吃烤奶酪和西红柿汤那天掉在地上的。老鼠坐起来,用前爪抱着牡蛎饼干开始啃。饼干几秒钟就不见了。

  “很高兴和你聊天。”老鼠说。它跑过房间,钻进没生火的壁炉,消失得和牡蛎饼干一样快。

  “见鬼了。”德鲁说。

  他闭上眼睛,又猛地睁开,感觉不像做梦。他再次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他第三次闭上眼睛,这次没有再睁开。

  注释

  [1] 法国童话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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