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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面传来噼啪一声响,终于惊醒了他。紧接着又是噼啪一声,这次更加响亮,接着是轰隆一声巨响,震得地板摇晃起来。一棵树倒了,而且肯定是一棵大树。

  炉膛里的火烧得只剩下一层明灭闪烁的亮红色余烬了。除了呼啸的风声,他还能听见雨点像沙粒似的打在窗户上。木屋楼下的大房间热得憋闷,至少暂时如此,但外面的气温无疑已经如预测般陡降(从桌上掉到了地下),因为雨滴变成了冻雨。

  德鲁想看时间,可他没戴手表。他猜他把手表留在了床头柜上,但他不敢确定。他可以看计算机信息栏上的日期和时间,但又有什么意义呢?这是北方森林里的夜间时分,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需要知道的呢?

  他心想,有的。他需要知道那棵树会不会落在他忠实的老萨博班上,把它砸了个面目全非。当然了,“需要”用在这儿并不确切,需要是说你必须拥有某样东西,潜台词是假如你能得到它,就有可能将整体局势扭转得有利于你,然而现在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改变这个局势了。“局势”用在这儿准确吗,还是说过于笼统了?不,更合适的词语不是局势,而是情形,在这个上下文中,情形意味着你无力修补,只能——

  “够了,”他说,“难道你想逼疯自己吗?”

  他很确定他的一部分意识就想这么做。在他脑袋里的某个地方,控制面板正在冒烟,断路器烧坏了,某个疯狂科学家正在狂喜中挥舞拳头。他可以对自己说都怪发烧,但《山顶小村》出问题的时候,他可是一切正常的。另外两次也一样,至少他的身体一切正常。

  他起身,现在疼痛似乎浸透了他全身上下的所有关节,他不由得龇牙咧嘴。他走向大门,尽量不脚步蹒跚,风把门从他手中一把抢过去,摔在墙上。他抓住门,用力拉住,他的衣服被风吹得贴在身上,头发从额头向后被吹成了一条线。夜色漆黑——黑得像魔鬼的马靴,黑得像煤矿里的黑猫,黑得像旱獭的屁眼——但他能辨认出萨博班的轮廓,还有在车另一侧的上方摇曳的树枝(应该是树枝)。尽管他不敢确定,但他认为那棵树擦过萨博班,落在工具棚上,无疑砸穿了屋顶。

  他用肩膀顶上门,拧上门闩。他不认为会有盗贼在这么恶劣的夜晚闯进木屋,但他不希望门在他上床后被风吹开。他要上床去休息了,藉着余烬微弱的闪烁亮光,他走到料理台前,点亮科尔曼提灯。在提灯的强光下,木屋显得超乎现实,像是被一个不会熄灭,只会变得越来越亮的灯泡照亮。他把提灯举在面前,穿过起居室走向楼梯。这时他听见门上传来了抓挠声。

  是树枝,他对自己说。被风吹到门口,卡在了那儿,很可能是被门口的擦脚垫卡住的,没什么。上床去。

  又是一下抓挠声,非常轻,要不是狂风刚好选择在这个瞬间歇息片刻,他根本不可能听见。不,听上去不像树枝,而是像人在挠门。像风暴中的落难者,过于虚弱或严重受伤,甚至没力气敲门,只能挠门了。但刚才外面没人……不,难道真的有人?他敢完全确定没人吗?外面那么黑,黑得像魔鬼的马靴。

  德鲁走到门口,拉开门闩,打开门。他拎起提灯,外面没人。然而,就在他正要重新关上门的时候,他低头望去,看见了一只老鼠。应该是一只褐家鼠,不算巨大,但也相当大了。它躺在磨秃了的擦脚垫上,伸着一只爪子,依然在抓挠空气。它粉红色的爪子出奇地像人手,彷佛婴儿的小手一样,它棕黑色的毛皮上沾满了树叶和枯枝的碎片,还有一滴滴的鲜血。它鼓出来的黑眼睛仰望着他,侧腹部起起伏伏,粉红色的小爪子继续抓挠空气。刚才就是它在挠门,发出了微弱的声音。

  露西讨厌老鼠,就算见到一只田鼠跑过护壁板也会叫得声嘶力竭,对她说“别看你怕它,那只可怜巴巴、畏畏缩缩的小动物肯定更怕你”也无济于事。德鲁对啮齿类动物也没什么好感,他知道它们携带病菌(汉坦病毒、鼠咬热,这还只是最常见的两种),但他不至于像露西那样近乎本能地厌恶它们。他对眼前这只老鼠的感觉主要是怜悯。也许是因为它粉红色的小爪子在持续不断地抓挠空气,也可能是因为那双黑眼睛反射提灯而产生的两个白色小光点。它躺在那儿喘息,仰望着他,毛皮和胡须上沾着鲜血:它内脏破裂,多半快死了。

  德鲁弯下腰,一只手扶着大腿根,另一只手放下提灯,想看得更清楚一些。“你本来在工具棚里,对吧?”

  这一点几乎可以肯定。大树倒下,砸穿工具棚的屋顶,毁灭了老鼠先生的温馨小窝。他是不是在逃命的时候被一段树枝或一块屋顶砸中了?或者一团凝结的墙漆?老爸没法用的旧链锯从台子上掉下来,砸在了他身上?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某样东西砸中了他,有可能砸断了他的腰背。他小小的老鼠油箱里还剩下那么一丁点汽油,支撑着他爬到这儿来。

  又是一股狂风吹来,卷着冻雨打在德鲁滚烫的脸上。冰屑落在提灯的灯芯上,咝咝融化,顺着玻璃向下淌。老鼠继续喘息着。擦脚垫上的老鼠需要紧急救治,德鲁心想。但擦脚垫上的老鼠已经无药可治了,不需要是个火箭科学家也看得出来。

  不过,当然了,他还是能帮忙的。

  德鲁走向冰冷的壁炉,路上因为剧烈咳嗽而停下一次。他弯腰去看放着一小组壁炉用具的架子,考虑了一下拨火棍,但捅穿老鼠的念头让他皱起眉头。最后他拿起了炉灰铲,心想狠狠地拍一下,应该就能结束它的苦难。他可以用铲子把它从门廊侧面扫下去,要是他能活过今晚,他可不希望明早一出门就踩在啮齿类动物的尸体上。

  说来有趣,他心想,刚看见它的时候,它在我心中是个“他”,现在我决定要杀死这个小动物,他就又变回了“它”。

  老鼠依然躺在擦脚垫上,冻雨开始在它的毛皮上结冰。那只粉红色的小爪子(太像人手了,真的太像了)继续抓挠空气,但动作已经慢了下来。

  “我给你一个痛快的吧。”德鲁说。他举起铁铲……抬到肩膀高度,准备拍下来……但他放下了胳膊。为什么?因为抓挠得越来越慢的小爪子?像珠子似的两颗黑眼睛?

  一棵树砸烂了老鼠的家,砸伤了他(又变成“他”了),他想方设法拖着残躯爬向木屋,只有上帝知道他付出了多么大的努力,而他得到的奖赏就是这样?身上再挨一下,这次一劳永逸地结束痛苦?德鲁这几天觉得自己也快被压垮了,说来也许可笑(未必如此),但他确实感觉到了某种共情。

  另一方面,风吹得他浑身发冷,冻雨噼里啪啦地打在他脸上,他又开始打寒战了。他必须立刻关上门,但他没法让这只老鼠在黑暗中慢慢等死——而且还是躺在一块该死的擦脚垫上。

  德鲁放下提灯,用炉灰铲把它铲起来(代词的流动性还真是有意思)。他走到火炉旁,把老鼠倒在地板上,粉红色的小爪子继续抓挠。德鲁用双手扶住膝盖,使劲咳嗽,咳到干呕,光点在他的眼前飞舞。这一阵发作过去之后,他拎着提灯走回来,重新坐进阅读椅。

  “来吧,死在这儿好了,”他说,“至少你摆脱了坏天气,能暖暖和和地等死了。”

  他熄灭提灯,现在只剩下了火炉里将熄余烬的黯淡红光。红光的明灭闪烁让他想起粉色小爪子的抓挠……抓挠……抓挠。他看见小爪子还在抓挠。

  我该在上床前生一堆火,他心想。否则的话,明早这儿会冷得像是格兰特陵园[1]一样。

  但要是他现在站起来,他喉咙里的痰液就会跟着他一起动,此刻暂时平息的咳嗽肯定会卷土重来。另外,他累了。

  再说了,老鼠就放在火炉旁。你带它进屋是为了让它自然死亡,对吧?你不是要活活烤死它,明早再生火吧。

  风在木屋四周呜呜作响,偶尔化作女人尖叫般的厉声,随后又平息变回呜呜声,冻雨叮叮当当敲打窗玻璃。他听着这些声音,它们似乎开始融合,他闭上眼睛,旋即又睁开。老鼠死了吗?刚开始他以为它死了,但小爪子又轻轻慢慢地挠了一下。所以还没死。

  德鲁闭上眼睛。

  睡着了。

  注释

  [1] 第十八任美国总统尤利西斯·辛普森·格兰特及其妻子朱莉娅·格兰特的长眠之地,于1897年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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