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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2月17日

  芭芭拉是霍顿高中毕业班的优等生,因此在上午九点到九点五十的自由活动时间,她基本上可以为所欲为。下课铃响起,她离开早期英国作家课的教室,溜溜达达来到美术教室,在这个时间段,美术教室空无一人。她从裤子后袋里掏出手机,打给杰罗姆。从杰罗姆的声音来看,她很确定她吵醒了哥哥。嚯,这就是作家的生活,她心想。

  芭芭拉没有浪费时间。“杰,今天上午她在哪儿?”

  “不知道,”他说,“我删掉了追踪程序。”

  “真的?”

  “真的。”

  “呃……好吧。”

  “我能继续睡觉了吗?”

  “不行。”她说。芭芭拉六点三刻就起床了,倒霉蛋见不得别人好。“该起床了,去捏住世界的卵蛋。”

  “小妹,你这嘴巴没救了。”他挂掉了电话。

  芭芭拉站在一个学生画得非常差劲的湖景水彩画旁,盯着手机,皱起眉头。也许杰罗姆说得对,霍莉是去见某个她在交友网站上认识的男人了。不是为了和他上床,那不像霍莉,是为了与别人交往,为了主动接触他人。她的心理医生肯定一直在教她怎么做,芭芭拉愿意这么想。波特兰市离她格外感兴趣的爆炸地点毕竟至少有五百英里,甚至更远。

  设身处地想一想,芭芭拉对自己说,你难道不想要一点隐私吗?要是你发现你的朋友——你认为是朋友的人——在监视你,你难道不会生气吗?

  霍莉肯定不会发现,但道理难道就不是这个道理了?

  当然不该监视的。

  她是不是还在担心(有一点点担心)霍莉?

  是的,但有些担忧是你不得不克服的。

  她把手机塞回口袋里,决定去音乐教室练吉他,等二十世纪美国历史课上课。她正在学习威尔逊·皮克特的灵魂乐老歌《午夜时分》。过渡乐节的和弦复杂得出奇,但她就快摸到门道了。

  走出教室的时候,她险些和贾斯廷·弗里兰德撞个满怀,贾斯廷在上三年级,是霍顿高中极客小队的创始成员之一,据传闻说,他对她热烈地一见钟情。她对他笑了笑,贾斯廷的脸色立刻变成了危险的红色,只有白人少年才有可能变出这样的脸色。传闻得到了证实。芭芭拉忽然想到,也许这就是命运。

  她说:“哎,贾斯廷。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她又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

  2贾斯廷·弗里兰德低头查看芭芭拉的手机(天哪,手机刚才就放在她的裤子后袋里,现在还热乎乎的呢),这时霍莉降落在了匹兹堡国际机场。十分钟后,她来到安飞士的租车柜枱前排队。用优步打车肯定比较便宜,但自己开车更加明智。佩特·亨特利加入先到先得侦探社一年后,两人接受了关于监视与脱逃的驾驶培训,对佩特来说是温故知新,对霍莉则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今天她不需要监视方面的技能,但要靠脱逃来救命就未必全无可能了。她即将见到一个危险分子。

  她把车停在一家机场旅馆的停车场里,想要消磨一点时间(我连去我的葬礼都会早到,她再次想着)。她打电话给母亲。夏洛特不接电话,这不等于她不在,直接转语音信箱是她古老的惩戒手段之一,每次她觉得女儿行为逾矩就会这么做。霍莉接着打给佩特,佩特再次问她在干什么,打算什么时候回来。她想到丹·贝尔和他肯定是同性恋的孙子,于是说她在新英格兰地区探望朋友,周一早上保证精神抖擞地回到侦探社。

  “这话我记住了,”佩特说,“因为周二你要宣誓做证。周三是侦探社的圣诞派对,我打算在槲寄生底下亲你。”

  “恶心。”霍莉说,但她在微笑。

  十一点一刻,她来到了门罗维尔购物中心,强迫自己在车里又坐了一刻钟,她时而按亮手环(心率刚过100),时而祈祷上帝赐她力量、冷静和说服力。

  十一点半,她走进商场,慢悠悠地走过几家商铺——Jimmy Jazz体育用品、Clutch手提包、Boobaloo婴儿车——她扫视橱窗,不是为了浏览商品,而是在寻找切特·昂多夫斯基的倒影,看他是不是在监视她。现身的应该是切特。他的另一个分身,她称之为乔治的那个人,此刻是全美头号通缉犯。霍莉猜想他也许还有第三个模板,但她认为可能性不大。他有一个猪脸分身和一个狐狸脸分身,为什么还需要更多的形象呢?

  十二点差十分,她在星巴克排队买了咖啡,又去胜百诺排队买了一块她并不想吃的比萨。她拉开皮夹克的拉链,露出粉红色的高领毛衣,又在美食广场找了一张没人坐的桌子。正是午餐时间,但没人坐的桌子相当多——比她预想中多,她有些不安。商场本身也没多少来购物的人,在这个圣诞购物季,冷清的商场显得尤其惨淡。他们的日子似乎不太好过,如今人人都通过亚马逊网站买东西了。

  十二点到了。一个年轻人放慢脚步,他戴着帅气的太阳镜,穿格子呢的夹克衫(拉链上有两枚滑雪电缆车的标牌荡来荡去),像是想找她搭讪,但随即又向前走了。霍莉松了一口气。她非常不擅长拒绝搭讪,因为她一直没什么理由去学习这项技能。

  十二点过五分,她开始认为昂多夫斯基不会来了。十二点过七分,一个男人忽然在她背后开口,用的是经常上电视那种人的热络语气,像是在表达“咱们在这儿都是好朋友”。他说:“霍莉,你好。”

  她吓了一跳,险些碰翻咖啡。说话的正是戴帅气太阳镜的年轻男人。一开始她以为他真的还有第三个模板,但等他摘掉太阳镜,她发现这依然是昂多夫斯基。他的脸稍微方正了一些,嘴角的皱纹不见了,眼睛的间距小了一点(上电视可就不太好看了),不过确实是他。他并不年轻,霍莉没在他的脸上看见皱纹,但她能感觉到皱纹的存在,而且数量还不少。他伪装得很好,不过在近处仔细看,他像是打过肉毒杆菌或做过整容手术。

  因为我知道事实,她心想,我知道他是什么怪物。

  “我觉得我最好换个样子来找你,”他说,“我是切特的时候,往往会被认出来。电视记者当然不是汤姆·克鲁斯,但……”他谦逊地耸耸肩,给这句话画上句号。

  看着摘掉太阳镜的他,霍莉发现了另一个不寻常的地方:他的眼睛像是在隐约闪烁,就好像它们沉在水下……或者根本不存在。他的嘴部是不是也有类似的特征?霍莉不由得想到了3D电影,你摘掉眼镜,见到的画面就是这个样子。

  “你发现了,对吧?”他的声音依然热情而友善,与他嘴角的微笑相得益彰。“大多数人看不到,那是我正在转变,过五分钟就会消失,顶多十分钟。我不得不从电视台直接过来,霍莉,你给我造成了一些麻烦。”

  她意识到她听见了字词间的短暂停顿,那是他在用舌头顶住上腭,以免说话大舌头。

  “这话让我想到了特拉维斯·特里特的一首乡村老歌。”她的声音还算冷静,但她无法不和他对视。在他的眼睛里,眼白的闪烁扩散进了虹膜,而虹膜的闪烁扩散进了瞳孔。一时间,它们彷佛是边境不稳定的国度。“歌名叫《拿着这个硬币,给在乎你的人打电话去吧》。”

  他微微一笑,但嘴唇似乎分得太开了。忽然间,他双眼的微小扰动仍然存在,但嘴部恢复了坚实。他望向霍莉的左侧,那里有个身穿风雪衣的老人在看杂志。“那是你的朋友吗?还是那头的那个女人?她盯着‘永远二十一岁’的橱窗看了很久,时间长得可疑。”

  “也许两个都是。”霍莉说。两人已经针锋相对,她反而感觉好多了。或者说,算是好多了。他的眼睛依然令人惶恐不安,看久了会害得她头疼,但移开视线会让他觉得她软弱可欺,而她多半也会失去直面他的勇气。

  “你了解我,但我只知道你的名字。你姓什么?”

  “吉布尼。霍莉·吉布尼。”

  “所以你到底想要什么,霍莉·吉布尼?”

  “三十万美元。”

  “勒索,”他轻轻摇了一下头,像是对她感到失望,“霍莉,你知道勒索是什么吗?”

  她想起了比尔·霍奇斯生前的警句之一(他有很多警句):你不能回答嫌犯的问题,而是要让嫌犯回答你的问题。因此她只是静静地等他说下去,娇小的双手迭放在她不想吃的比萨旁边。

  “勒索其实是借钱,”他说,“甚至都不是由借转买,《切特出警》很熟悉这个套路的。假设我有三十万——其实我没有,电视记者的薪水和电视演员的报酬有着很大的区别。不过咱们先这么假设好了。”

  “假设你已经活动了很长一段时间,”霍莉说,“而且一直在存钱,以此供养你的……”到底该说你的什么呢?“你的生活方式,还有你的背景资料、假证件和其他东西。”

  他露出微笑,一个迷人的笑容。“说得好,霍莉·吉布尼,所以先假设我有吧。但我想说的重点没有改变:勒索其实是借钱。等那三十万花完,你会拿着用修图软件改过的照片和用电子手段篡改过的声纹回来,再次威胁要去曝光我。”

  霍莉料到他会这么说。她不需要比尔提醒她,绝大多数内容是真话的谎言最能糊弄人。“不,”她说,“我只想要三十万,因为我只需要那么多。”她停顿片刻,“但我还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接受过播音训练的愉快声音变得居高临下。

  “咱们还是先说钱吧。最近我的亨利舅舅诊断出了阿尔茨海默病,他进了长者照护中心,那里专门收留和照顾他这样的人。费用非常昂贵,但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他讨厌那地方,还非常狂躁,因此我母亲想带他回家。然而她没法照顾他。她以为她可以,但她做不到。她年纪大了,自己的身体也有问题,而且家里也必须翻新,加装行动不便的老人需要使用的设施。”她想到了丹·贝尔,“坡道、楼梯升降椅、电动床,但这些都还是小头。我想雇人全天照顾他,包括白天的一名正式护士。”

  “这么昂贵的计划,霍莉·吉布尼,你肯定非常爱那位老人。”

  “是的。”霍莉说。

  这是实话,尽管亨利舅舅很讨人厌。爱是一种馈赠,爱也是两头都是镣铐的锁链。

  “他的情况很不好,最大的问题是充血性心力衰竭。”她再次参考丹·贝尔的情况,“他坐轮椅,需要吸氧,也许还能活一两年,顶多三年。我算过,三十万能让他活五年。”

  “要是他活到第六年,你还会来找我的。”

  她不由得想到了年轻的弗朗克·彼得森,他在弗林特市被另外那名局外人杀害,局外人的手法极其残忍,他经受了极大的痛苦。她对昂多夫斯基的愤怒忽然高涨。训练有素的电视记者语气,居高临下的笑容,这一切都让她恶心。他是一坨狗屎,不,狗屎都比他好。她坐起来,盯着他的眼睛(谢天谢地,他的眼睛终于开始定型了)。

  “你听我说,屠杀儿童的狗屎东西。我没兴趣问你要更多的钱,我连这笔钱都不想来问你要。我根本不想再次见到你,我自己都没法相信我打算让你逍遥法外,我告诉你,要是你脸上还挂着那个该死的笑容,我说不定会改变主意。”

  昂多夫斯基向后退缩,像是捱了一巴掌,他的笑容随之消失。有人曾经像这样对他说过话吗?也许吧,但肯定是很久以前了。他是备受尊重的著名电视记者!他主持《切特出警》的时候,爱骗人的承包商和假药作坊的负责人见到他走近就会瑟瑟发抖!他的眉头(她注意到他的眉毛非常稀疏,像是毛发不愿意在那儿生长)拧了起来。“你不能——”

  “闭嘴,听我说。”霍莉用低沉认真的声音说。她向前俯身,不仅入侵了他的私人空间,还隐含着一种威胁的意味。霍莉的母亲从未见过这样的她,尽管夏洛特在过去这五六年里见证了她的改变,越来越觉得女儿是个陌生人,甚至有可能被调包了。“你在听我说话吗?你最好听仔细了,否则咱们到此为止,我起身就走。《内幕视点》不会给我三十万,但我猜五万还是拿得出来的,那就是个不错的开始了。”

  “我听你说。”“说”字里有个短暂的停顿。这次的停顿比较长,因为他有些心烦意乱。霍莉心想,我想要的正是你心烦意乱。

  “三十万美元,现金,五十和一百美元的纸币。放在一个箱子里,就像你在麦克雷迪中学用的那个箱子,但圣诞贴纸和假制服就不需要费神了。周六傍晚六点整,送到我的工作地点来,你有今天下午和明天一整天可以筹集现金。记得准时来,别像今天这样迟到。敢迟到,你就完了。要记住,我离踢爆你只差一根头发丝的距离。你让我恶心。”这同样是实话,此刻要是按下Fitbit手环侧面的按钮,她大概会看见心率飙到了170。

  “只是为了方便谈话,请问你的工作地点在哪儿?另外,你做哪一行?”

  回答这些问题意味着要是她搞砸了,就会给自己签署死亡证明。霍莉很清楚这个事实,但现在想回头已经来不及了。“弗雷德里克大厦,”她加上城市名称,“周六,下午六点。圣诞节快到了,整个侦探社里只会有你和我。五楼,先到先得。”

  “先到先得具体是干什么的?讨债机构?”他皱起鼻子,像是闻到了难闻的气味。

  “我们确实也替人收款,”霍莉承认道,“但以其他业务为主。先到先得是一家侦探社。”

  “我的天,所以你是个真正的私家侦探?”他已经恢复得足够冷静了,讥讽地拍了拍心口(要是他真的有心,霍莉敢打赌它是漆黑的)。

  霍莉没兴趣顺着那个话题说下去。“六点,五楼。三十万,五十和一百的现钞,装在箱子里。走侧门进来。你来了就打电话给我,我用短信把开锁密码发给你。”

  “有摄像头吗?”

  这个问题一点也没有让霍莉吃惊。他是个电视记者。和杀死弗朗克·彼得森的局外人不同,摄影器材是他的生命。

  “有,但坏了,因为这个月初的冰风暴。还没修好。”

  她看得出他并不相信,但这确实是真的。大楼管理员阿尔·乔丹是个懒骨头,早就该被炒鱿鱼了(这是霍莉的看法,佩特表示赞同)。大楼里待维修的不仅仅是侧门的摄像头,要不是有杰罗姆,八楼的那些人只怕到现在还必须爬楼梯去大厦最顶层呢。

  “门里有金属探测器,那东西能正常工作。探测器内置在墙壁里,你不可能绕过它。所以要是你提前溜进来,我会知道。要是你企图带枪,我也会知道。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他的笑容再次消失。她不需要心灵感应也知道,他在想这女人是个爱管闲事的麻烦婊子。霍莉不在乎,总比当一个会被自己影子吓住的胆小鬼强。

  “坐电梯上来。电梯很吵,我会听见的。等电梯门打开,我会在走廊里等你,咱们在那儿交换东西。我所有的数据都存在一个U盘上。”

  “具体怎么交换?”

  “现在你先别管。只需要知道肯定行得通,你和我都能全身而退就行。”

  “而我应该相信你的保证?”

  又是一个她没兴趣回答的问题。“说说你需要做的另一件事吧。”接下来她要么能敲定交易……要么就完蛋了。

  “是什么?”他的语气变得近乎阴沉。

  “我说过的那个老人,发现你的那个人——”

  “他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同样不关你的事。重点在于,他已经关注你很多年了,有几十年。”

  霍莉仔细观察他的脸,对她见到的东西很满意,因为那是震惊的表情。

  “他没来找你,是因为他觉得你就像鬣狗或者乌鸦,吃马路上被撞死的动物为生。谈不上优雅,但也是……怎么说呢?也是生态系统的一部分。可是后来你觉得这还不够,对吧?你心想,为什么我要等待悲剧或血腥事件发生呢?我可以自己制造嘛。这样一来就方便多了,对吧?”

  昂多夫斯基毫无反应,只是盯着她看。他的双眼已经固定下来了,但依然令人恐惧。这是她的死亡证明书,没错,她不只在上面签了字,连表格都是自己填的。

  “你以前还杀过人吗?”

  漫长的沉默。就在霍莉认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但沉默也是一种回答——他开口了。“没有,但我很饿。”他笑了,这个笑容让她想要尖叫。“霍莉·吉布尼,你似乎很害怕。”

  没必要撒谎否认。“我是很害怕,但我也很坚定。”她再次向前俯身,侵入他的私人空间。这是她这辈子做过的最困难的事情。“这就是我的另一个要求:这次我就放过你了,但你绝对不能再犯。你敢做,我就会知道。”

  “然后呢?你会来找我的麻烦?”

  现在轮到霍莉沉默了。

  “霍莉·吉布尼,这些材料你到底拷贝了多少份?”

  “只有一份,”霍莉说,“全在U盘上,周六晚上我会交给你。但是。”她用一根手指指着他,很高兴地看见自己的手指没有颤抖。“我认识你的脸,你的两张脸我都认识。我认识你的声音,你的声音里有些特征,你自己都不一定知道。”她想到了用来克服大舌头的短暂停顿。“你按你的方式生活,吃你腐烂的食物,但要是我怀疑你制造了另一起悲剧,另一个麦克雷迪中学,那么,是的,我会来找你的麻烦。我会追杀你,破坏你的生活。”

  昂多夫斯基环顾了一圈几乎空无一人的美食广场。戴粗花呢帽子的老人和盯着“永远二十一岁”橱窗里的假人看的女人都走了,快餐摊位前有几个人在排队,但都背对着他们。“霍莉·吉布尼,我觉得没人在监视咱们,我认为你是单独来的。我认为我一伸手就能隔着桌子拧断你的小细脖,没人会注意到发生了什么,我的动作非常快。”

  假如他发现她很害怕,他也许真的会动手。她确实害怕,因为她知道,他突然陷入这种境地,肯定既绝望又愤怒。他很可能会动手,因此她再次强迫自己俯身凑近他:“你的动作未必快到了能不让我喊出你名字的地步,我认为匹兹堡市区没人不知道你的名字,我的速度同样不慢。你想冒这个险吗?”

  他考虑了几秒钟,也可能只是在假装考虑。最后他说:“周六下午六点,弗雷德里克大厦五楼。我带钱来,你给我U盘,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在这之后你就会保持沉默?”

  “对,除非再发生一起麦克雷迪中学爆炸案。要是这样,我就爬到屋顶上,把我知道的事情全喊出去。我会喊个不停,直到有人相信我。”

  “好吧。”

  他伸出手,霍莉拒绝和他握手,甚至连碰都不肯碰一下,他似乎并不吃惊。他起身,再次微笑,让她想要尖叫的正是这个笑容。

  “炸掉那所学校是个错误,现在我知道了。”

  他戴上太阳镜,穿过美食广场的路都走到一半了,霍莉才意识到他这是离开了。他说自己动作快可不是在吹牛。要是他隔着小桌向她伸出手,她也许能躲开,但她不是很有信心。双手飞快地一扭,转身就走,扔下一个女人坐在那儿,下巴耷拉到胸前,像是吃过午饭后正在打盹。不过现在她的死刑只是缓期执行了而已。

  好吧,他说。就这么两个字,没有犹豫,没有要她保证,没有问她如何能确定以后造成多人伤亡的爆炸案(一辆公共汽车,一列火车,像这样的一个购物中心)不是他的作为。

  “炸掉那所学校是个错误,”他说,“现在我知道了。”

  而她是错误的关键,需要纠正的环节。

  他不打算给我钱,他打算杀掉我,霍莉心想。她拿着没碰过的比萨和星巴克纸杯走向最近的垃圾桶,这时她几乎放声大笑。

  就好像我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似的。

  3门罗维尔购物中心的停车场寒风呼啸。在圣诞购物季的高峯期,这儿应该停满了车才对,但实际上顶多算是半满。霍莉很清楚她只有一个人。这里有大片空闲的车位,寒风可以肆意呼啸,吹得她面部发麻,甚至让她脚步踉跄,与此同时,停在这里的车辆也形成了一个个小岛。昂多夫斯基有可能躲在任何一辆车背后,准备蹿出来(我的动作非常快)袭击她。

  她跑完最后十步,跳上租来的轿车。上车后她立刻按下按钮,锁好所有的车门。她在车里坐了足足半分钟,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她没有看手环,因为她不会喜欢上面显示的信息。

  霍莉开车离开购物中心,每隔几秒钟就看一眼后视镜。她不认为自己会被跟踪,但还是进入了甩掉尾巴的驾驶模式。求个稳妥总比遗憾赴死要好。

  昂多夫斯基也许会猜到她搭通勤航班回家,因此她打算在匹兹堡过夜,明天再去乘火车。她开进一家假日快捷酒店的停车场,在进门前打开手机,想看看有没有新信息。语音信箱里有她母亲的一条留言。

  “霍莉,我不知道你在哪儿,但亨利舅舅在该死的起伏羣山出了事故。他也许断了一条胳膊。打电话给我,求你了。”霍莉听见了母亲的痛苦,也听见了始终如一的责备:我需要你,而你又一次辜负了我。

  她的指尖悬在屏幕上方一毫米处,险些就回了母亲的电话。老习惯最难打破,默认立场最难改变,羞愧已经烧红了她的额头、面颊和咽喉,母亲接听电话时她会脱口而出的话已经冒到了嘴边:对不起。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从小到大她一直在向母亲道歉,而母亲原谅她时的表情永远像是在说:唉,霍莉,你一直就是这样,总是这么让我失望。夏洛特·吉布尼也有她的固定立场。

  但这一次,霍莉收回了手指,她在思考。

  说真的,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她到底为什么要道歉?因为她不在场,没有拉住老糊涂的亨利舅舅,害得他摔断了胳膊?因为她没有在母亲打电话的第一时间接听?因为夏洛特的生活才是重要的、真正的生活,而霍莉的生活只是母亲投下的影子?

  和昂多夫斯基面对面交涉很艰难,拒绝立刻响应母亲的呼唤同样艰难,甚至更难,但她必须这么做。她没有打给母亲,而是打给了起伏羣山长者照护中心,尽管这么做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坏女儿。她报上身份,请对方找布拉多克夫人,对方让她稍等。她痛苦地听了一会儿《小鼓手》,直到布拉多克夫人接起电话。霍莉觉得这个音乐能逼人自杀。

  “吉布尼小姐!”布拉多克夫人说,“现在祝你圣诞快乐是不是早了点?”

  “没有的事,多谢问候。布拉多克夫人,我母亲打电话说我舅舅出了点意外。”

  布拉多克夫人哈哈大笑。“不,要是没有他,才会出意外呢!我打电话跟你母亲说过了。你舅舅的精神状态也许有点迷糊,但他的反应可没有任何问题。”

  “这是怎么回事?”

  “刚来的第一天,他不肯离开房间,”布拉多克夫人说,“这倒是不稀奇。新来的人总是很迷糊,他们往往精神紧张,有时候甚至非常紧张,那样的话我们会用药物帮他们镇定下来。你舅舅并不需要,昨天他自己从房间里走出来,在娱乐室坐下。他甚至帮哈特菲尔德夫人拼了拼图,还看了他很喜欢的那个疯狂法官节目……”

  约翰·劳,霍莉心想。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几乎没有觉察到自己在不停地看后视镜,确保切特·昂多夫斯基(我的动作非常快)没有偷偷接近她。

  “……下午的点心。”

  “不好意思,”霍莉说,“我刚才没听清。”

  “我说,节目结束后,一些老人去餐厅吃下午的点心。你舅舅和哈特菲尔德夫人一起走,老太太八十二岁了,走路很不稳当。总之她绊了一下,要不是亨利抓住她,她肯定会重重地摔倒。萨拉·惠特洛克,我们的一名助理护士,说他的反应快极了,她的原话是‘快如闪电’。总而言之,他托住她的身体,自己撞在墙上,墙上挂着一个灭火器——本州岛法律的规定,你知道的。他撞青了一大块,但他救了哈特菲尔德夫人,没让她摔出脑震荡或者更糟糕的结果。她的身子骨很弱。”

  “撞到灭火器上的时候,亨利舅舅没摔断骨头吧?”

  布拉多克夫人再次大笑。“哈,老天在上,当然没有!”

  “太好了。转告舅舅,他是我的英雄。”

  “没问题,顺便再一次祝你节日快乐。”

  “我叫霍莉,所以肯定快乐[1]。”她说。自从十二岁开始,每逢一年中的这个时节,她就会把这句俏皮话挂在嘴边。她在布拉多克夫人的笑声中挂断电话,盯着假日快捷酒店的沉闷砖墙看了一会儿,接着她在平胸上抱着胳膊,皱起眉头思考。最终她下定决心,打电话给母亲。

  “天哪,霍莉,你终于打电话了!你在哪儿?我哥哥难道还不够我操心吗,连你也要我操心?”

  想说对不起的冲动再次浮现,她再次提醒自己:你没有任何理由道歉。

  “我没事,妈妈。我在匹兹堡——”

  “匹兹堡!”

  “不过我两个多小时后就能到家,只要路上不堵车,安飞士也允许我在那儿还车。我的房间收拾好了吗?”

  “一直是收拾好的。”夏洛特说。

  当然了,霍莉心想,因为你觉得我迟早会清醒过来,回家去住。

  “很好,”霍莉说,“我到家还能赶上吃晚饭。咱们一起看会儿电视,明天去看亨利舅舅,要是——”

  “我好担心他!”夏洛特哭叫道。

  但还没担心到要开车赶过去的地步,霍莉心想。因为布拉多克夫人打过电话给你,你知道发生了什么。重点不是你的哥哥,而是要让女儿浪子回头。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我猜你心里也很清楚,但还是忍不住要试一下。这也是你的默认立场。

  “妈妈,我确定他没事。”

  “他们说他没事,但他们肯定会这么说,对吧?那种地方永远很警觉,就怕有人起诉。”

  “那咱们去探望他,自己亲眼看看,”霍莉说,“可以了吧?”

  “哦,应该吧。”电话那边停顿了片刻,“咱们去看过他以后,你就会离开,对吧?回那座城市去。”潜台词:那个索多玛,那个蛾摩拉,那个罪孽和堕落的深渊。“我一个人过圣诞,而你和朋友们一起过。”包括那个年轻黑人,一看就知道在吸毒。

  “妈妈,”有时候霍莉真的想尖叫,“罗宾逊一家几周前就邀请了我,在感恩节过后。我告诉过你,你说没问题的。”夏洛特的原话其实是:好吧,随便你,要是你觉得非去不可的话。

  “那时候我以为亨利还会在家里。”

  “这样吧,周五晚上我也待在家里,如何?”她可以为了母亲待在家里,再说待在家里对她也有好处。她确定昂多夫斯基能找到她在城里的住处,提前二十四小时带着杀意登门拜访。“咱们可以提前过圣诞。”

  “那就好极了,”夏洛特一下子高兴了起来,“我可以烤一只鸡,还有芦笋。你喜欢吃芦笋!”

  霍莉讨厌芦笋,但对母亲说这些等于白费唇舌。“听起来很不错,妈妈。”

  4霍莉和安飞士谈好了异地还车的事项(当然有一笔外加费用),她开车上路,只在半路停了一次,给车加了点油。她在麦当劳要了个麦香鱼,顺便打了两个电话。她对杰罗姆和佩特说,对,她办完私事了,周末要回家探望母亲,还要去养老院看舅舅。她周一回来上班。

  “芭芭拉挺喜欢那些电影,”杰罗姆对她说,“但她说这些电影太‘白’了。她说看了这些电影,会觉得黑人根本不存在。”

  “告诉她,把这个看法写进小论文,”霍莉说,“等我有空了给她看《夏福特》。现在我要继续开车了,路上车很多,天晓得人们都要去哪儿。我刚才去了个购物中心,里面空了一半。”

  “他们去探望亲友,和你一样,”杰罗姆说,“亚马逊没法把亲友用快递送上门。”

  霍莉开进76号州际公路的车流,这时她忽然想到母亲肯定为她准备了圣诞礼物,而她没有为夏洛特买礼物。她已经能看见自己空手上门时母亲悲愤的表情了。

  于是她在下一个购物中心停车,尽管这么一来,她就没法在天黑前赶到吉布尼家了(她讨厌在夜里开车)。她为母亲买了一双拖鞋和一件漂亮的浴袍,确认自己没有扔掉小票,免得夏洛特说霍莉你怎么又买错了尺码。

  重新回到公路上,安安稳稳地坐在租来的车里时,霍莉深吸一口气,把吐气变成一声尖叫。

  很有用。

  5夏洛特在门口拥抱女儿,拉着她进门。霍莉知道她接下来会说什么。

  “你瘦了。”

  “其实和原来一样。”霍莉说。母亲瞪了她一眼,用眼神说:得过厌食症,就永远是厌食症患者。

  晚餐是离家不远的一家意大利馆子的外卖,吃饭的时候,夏洛特喋喋不休地说没有了亨利,她过得有多么艰难。就好像她哥哥已经走了五年,而不是仅仅五天,就好像他不是去了附近的养老机构,而是不顾年迈在远方干什么蠢事——在澳洲经营自行车店,在热带羣岛描绘金色日落。她没问霍莉过得怎么样,工作怎么样,去匹兹堡干什么。熬到九点钟,霍莉总算能说她累了,想去休息。她觉得自己变得很小,又成了住在这座屋子里的可怜而孤独的厌食症少女——是的,至少在噩梦般的高中一年级时,她就是这个样子,那时候她的外号是“嘀咕嘀咕”。

  她的卧室和从前一样,暗粉色的墙壁总让她想到半生不熟的肉。毛绒玩具依然摆在单人床上方的架子上,诡计兔先生占据着最显眼的位置。它的耳朵破破烂烂的,因为她以前睡不着的时候就会咬在嘴里啃。西尔维娅·普拉斯[2]的海报还挂在写字枱上方的墙上,霍莉在这个写字枱上写过蹩脚的诗歌,偶尔想象和她的偶像一样自杀。脱衣服的时候,她想到要是家里的厨房用的不是电炉,而是煤气炉,她很可能已经自杀了,至少会去尝试一下。

  你很容易(实在太容易了)就能想象,她小时候住的房间就像恐怖故事里的怪物一样,默默在这里等待着她。成年后,神志健全(相对健全)的她在这里睡过几个晚上,这个房间并没有把她生吞活剥掉,母亲也没有把她生吞活剥掉。怪物确实存在,但不在这个房间或这座屋子里。霍莉知道她能记住这个事实,记住她是谁。她不再是半夜咬诡计兔先生耳朵的那个孩子了,也不再是上学前总会把早饭吐得一乾二净的那个少女。她是一个成年女人,与比尔和杰罗姆一起,在中西部文化与艺术中心救了许多孩子的命。她在得克萨斯的岩洞中面对过另一个怪物,是从布拉迪·哈茨菲尔德手上活下来的成年女人,躲在这个房间里不想出门的女孩已经不复存在。

  她跪下,做晚间祈祷,上床睡觉。

  注释

  [1] 节日(holiday)的前半部分音似霍莉(Holly)。——译者注

  [2] 美国女诗人、作家,1963年因一氧化碳中毒自杀身亡,年仅三十岁。1982年,其身后出版的《诗集》获普利策诗歌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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