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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2月16日 下

    绝大多数人会说他不是昂多夫斯基,霍莉很清楚这一点。

  他们会说,哦,对,两个人有点像,就像贝尔先生和他孙子,或者约翰·列侬和他儿子朱利安,或者霍莉和伊莉萨白姨妈。他们会说,我敢打赌,那是切特·昂多夫斯基的祖父,天哪,子承父业这话还真是没说错,对吧?

  但霍莉和轮椅上的老人知道真相。

  这个男人拿着有WLPT徽目标老式麦克风,他的面颊比昂多夫斯基丰满,脸上的皱纹说明他比昂多夫斯基年长十到二十岁。他头发花白,在额头汇成美人尖,这是昂多夫斯基所没有的。他有点双下巴,昂多夫斯基也没有。

  几位消防员在他背后的黑色雪泥中奔忙,有的在捡起一个个包裹和行李,有的在用水龙带浇美联航的飞机残骸,以及它背后两幢燃烧的褐砂石房屋。一辆老式凯迪拉克大救护车闪着警灯开走了。

  “我是保罗·弗里曼,在布鲁克林有史以来最惨烈的空难现场播报,”这位记者每说一个字就吐出一口白气,“除了一名少年,美联航喷气机上的所有人都不幸遇难。”他指着离开的救护车说,“身份未知的少年就在那辆救护车上,他是——”自称保罗·弗里曼的记者戏剧性地停顿片刻,“从天而降的少年!他从机舱后侧被抛了出来,掉进雪堤时衣物还在燃烧。惊恐的旁观者推着他在雪地里打滚,熄灭了他身上的火焰,我看着他被送上救护车,但我相信他的伤情非常严重。他的衣物几乎完全熔化在了皮肤上。”

  “暂停一下。”老人命令道,他的孙子停止播放。丹转向霍莉,他的蓝眼睛已经黯淡,但目光依然鋭利。“看见了吗,霍莉?你听见了吗?我敢说,在观众眼里,他看上去很惊恐,听上去也非常惊恐,他在艰难的条件下坚持工作,但是——”

  “他并不惊恐。”霍莉说。她想起昂多夫斯基在麦克雷迪中学爆炸现场的第一次报道,现在她看得更清楚了。“他其实是兴奋。”

  “对,”丹点点头,“没错,你确实明白。太好了。”

  “谢天谢地。”布拉德说。

  “少年名叫斯蒂芬·巴尔茨,”丹说,“这位保罗·弗里曼看见了着火的少年,大概也听见了他的惨叫——目击者说少年神志清楚,至少一开始是这样。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霍莉?你知道我怎么看吗?我认为他在进食。”

  “正是如此,”霍莉觉得自己的嘴唇麻木了,“他吃的是少年的痛苦和旁观者的恐惧,他吃的是死亡。”

  “对,准备好看下一段吧。布拉德。”丹躺进轮椅,看上去很疲惫。霍莉不在乎,她必须知道其他的事情,必须知道所有情况。火焰又在她的胸膛里燃烧了。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找证据的?又是怎么找到的?”

  “我第一次看见这段影像是空难那天晚上,当时这个节目叫‘亨特利-布尔克利报道’。”他看见霍莉的困惑表情,微微一笑。“你太年轻了,不知道切特·亨特利和戴维·布尔克利,这个节目现在叫NBC晚间新闻。”

  布拉德说:“假如一家独立电视台抢先赶到重大事件的现场,拍到了足够好的画面,他们就会把报道卖给一家大型电视台。空难现场的情况肯定就是这样,爷爷因此看到了这段影像。”

  “弗里曼首先赶到现场,”霍莉陷入沉思,“你的意思是……你认为导致飞机相撞的元凶是弗里曼?”

  丹·贝尔用力摇头,剩下的那点像蜘蛛网似的头发随之飘飞。“不,他只是运气好,撞上了机会。大城市永远是悲剧的温床,对吧?他这样的怪物能得到进食机会。另外,谁知道呢?像他这样的生物也许能预感到大灾难的到来。也许他就像蚊子,你要知道,蚊子能在几英里外闻到血腥味。我们连他是什么生物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了解他的能力呢?布拉德,放下一段。”

  布拉德开始播放视频,出现在屏幕上的男人依然是昂多夫斯基,但他看起来不一样了:更瘦削,比“保罗·弗里曼”年轻,也比在被炸毁的麦克雷迪中学外墙前报道的昂多夫斯基年轻。不过这个男人确实是他,面容有所不同,但脸还是同一张。他手里的麦克风上贴着KTVT这几个字母。三个女人和他站在一起,其中之一别着肯尼迪的竞选徽章,另一个举着一张皱巴巴甚至有点可怜的海报,上面印着“1964年大选全力支持JFK!”。

  “我是戴夫·范佩尔特,正在从迪利广场为大家报道。我对面就是得克萨斯州教科书仓库大楼,枪手——”

  “暂停一下。”丹说,布拉德暂停播放。丹转向霍莉:“又是他,对不对?”

  “对,”霍莉说,“我不确定其他人会怎么看,也不确定空难报道多年后,你再次见到这段影像会怎么想,但这个人肯定是他。我父亲曾经和我说过一件关于汽车的事情,他说不管是福特、雪佛兰还是克赖斯勒,这些车厂都一样,会生产许多型号的汽车。这些型号每年都会改动,但全都来自相同的模板。他……昂多夫斯基……”她说不下去了,只能用手指着屏幕上的黑白画面。她的手在颤抖。

  “是的,”丹轻声说,“说得好。他有不同的型号,但来自同一个模板。不过他至少有两个模板,也许还有更多。”

  “什么意思?”

  “我很快就会说到了,”他的声音愈发沙哑了,于是喝了两口茶润嗓子,“这段报道我是偶然看见的,因为晚间新闻我只看亨特利-布尔克利的节目。肯尼迪遇刺后,所有人都投向了沃尔特·克朗凯特,我也不例外,因为CBS报道得最全面。肯尼迪是周五遇刺的,第二天,也就是周六,这段报道就登上了CBS的晚间新闻。这是新闻界称之为背景介绍的那种报道。继续,布拉德,从开头重新播。”

  这个年轻的记者身穿难看得可怕的格子呢运动上衣,他开始播报:“我是戴夫·范佩尔特,正在从迪利广场为大家报道。我对面就是得克萨斯州教科书仓库大楼,枪手当时就躲在这栋大楼内,而迪利广场则是约翰·F.肯尼迪,美利坚合众国第三十五任总统昨天遭枪击身亡的地点。我身边分别是格蕾塔·戴森、莫妮卡·凯洛格和胡安妮塔·阿尔瓦雷斯,总统遭枪击时,这三位肯尼迪的支持者就站在我此刻所站的位置。女士们,能说说你们见到了什么吗?戴森小姐?”

  “开枪……血……他太可怜了,血从后脑勺淌出来……”格蕾塔·戴森哭得太厉害了,你很难听清她究竟在说什么,不过霍莉觉得这正是采访者的意图。待在家里的观众多半正和她一起掉眼泪,认为她的悲恸代表了他们的哀悼,代表了整个国家的哀悼。但这位记者……

  “他在大快朵颐,”她说,“只是假装他很在乎总统的死活而已,可惜装得不太像。”

  “完全正确,”丹说,“一旦你知道该从哪个角度看,你就不可能看错了。你看另外两个女人,她们也在哭。妈的,那个周六有无数人在哭,接下来的几周也是一样。你说得对,他在大快朵颐。”

  “你认为他知道这件事要发生吗?就像蚊子闻到了鲜血?”

  “我不清楚,”丹说,“真的不清楚。”

  “我们只知道那年夏天他开始为KTVT电视台工作,”布拉德说,“我找不到他的太多信息,但至少搞清楚了这一点。我是从网上这个电视台的发展历程里找到的,上面说他在1964年春天离开。”

  “据我所知,他再次出现是在底特律了,”丹说,“1967年,在当时所称的‘底特律骚乱’或‘第十二街骚乱’期间。事情的起源是警方扫荡一家非正常时间营业的酒吧,也就是所谓‘黑酒吧’,结果骚乱扩大到了全城范围。在此期间共有四十三人丧命,一千两百人受伤。这件事连续五天都上了头条新闻,因为暴力就持续了那么久。这段报道来自另一家独立电视台,被NBC买下,于当天的晚间新闻中播放。布拉德,请继续。”

  一名记者站在熊熊燃烧的商店前采访一名满脸鲜血的黑人,黑人难过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他说他的干洗店在骚乱中被焚毁,不知道妻子和女儿去了哪里,两人消失在了波及全城的混乱之中。“我失去了一切,”他说,“一切啊。”

  这名记者无疑是一名小城市的电视播音员,这次他自称吉姆·埃弗里。他比“保罗·弗里曼”敦实,接近于肥胖,秃顶,而且很矮(被采访者比他高一个头)。不同的型号,相同的模板。隐藏在那张胖脸里的是切特·昂多夫斯基,是保罗·弗里曼,也是戴夫·范佩尔特。

  “贝尔先生,你怎么确定这个人是他的?老天在上,你是怎么——”

  “是丹,又忘记了?叫我丹。”

  “你是怎么确定他们不仅仅是长得像的?”

  丹和孙子对视一眼,两个人都微微一笑。霍莉看见了这个短暂的小插曲,再次想道:不同的型号,相同的模板。

  “你注意到了走廊里的画像,对吧?”布拉德说,“那是爷爷当警察时的另一份工作,他在那方面有天赋。”

  霍莉再次恍然大悟,她转向丹。“你是做嫌疑人速写的,那就是你的另一份警方工作!”

  “对,不过我做的可不只是画速写。我画的不是简笔画,而是肖像画。”他想了想,又说,“你听过有些人说他们永远不会忘记别人的长相吧?大多数人是在吹牛甚至撒谎,但我不是。”老人说得很平淡。霍莉心想,假如这是天赋,那么它就和他的年纪一样大了。也许这份天赋也曾让他忘乎所以,但现在他把它视为生命的一部分了。

  “我见过他工作的样子,”布拉德说,“要不是因为关节炎,他现在就可以转过去对着墙,在二十分钟内给你画一张肖像画,所有细节都对得上。至于走廊里的那些画,画上的人都是根据爷爷的肖像画被抓住的罪犯。”

  “但是——”她依然在怀疑。

  “能记住脸只是破案的一部分,”丹说,“在辨认嫌犯上就没什么用处了,因为实际去抓嫌犯的人并不是我。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霍莉说。她对此感兴趣,是因为丹认出了昂多夫斯基,发现了他是那个怪物的诸多伪装之一。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原因:在她本人从事的调查工作中,她依然在学习新知识。

  “目击证人会来找我。在某些案件里,例如劫车或抢劫案,目击证人不止一个。他们向我描述犯罪者,但那就像是盲人摸象。你知道这个故事吧?”

  霍莉知道。抓住大象尾巴的盲人说它像藤条,抓住大象鼻子的盲人说它像蟒蛇,抓住大象腿的盲人说它像一棵有年岁的大棕榈树。几个盲人都认为自己是正确的,因此吵了起来。

  “每个目击者眼中的罪犯都不太一样,”丹说,“就算只有一名证人,他在不同的时间也会对罪犯有不同的印象。他们会说,哦,不,我弄错了,这张脸太胖了。不,太瘦了。他留着山羊胡。不,是小胡子。他的眼睛是蓝色的。不,我睡觉的时候都还在想,他的眼睛好像是灰色的。”

  丹又吸了一大口氧气,看上去比先前更疲惫了,只有紫色眼袋之上的双眼例外。它们异常明亮,炯炯有神。霍莉心想,假如自称昂多夫斯基的怪物见到这双眼睛,他大概也会害怕的。也许他会试图让这双眼睛永远闭上,免得被窥破更多秘密。

  “我的职责是看穿各种各样的变化,见到其中的共性。那是我真正的天赋,我就是用它来画画的。我用它画出了这个人的最初几张画像。你看。”

  他从轮椅侧面的口袋里取出一个小活页夹递给霍莉。里面有六张薄薄的绘图纸,已经因为过了太久而开始发脆。每张纸上都是一个版本的查尔斯·“切特”·昂多夫斯基。它们不像走廊里的罪犯画像那么栩栩如生,但依然特征鲜明。她在前三张纸上看见了保罗·弗里曼、戴夫·范佩尔特和吉米·埃弗里。

  “你是凭记忆画出来的?”她问。

  “对。”丹说。和先前一样,他并不得意,只是在陈述事实。“前三张是在我看到吉米·埃弗里后不久画的,在1967年夏天。我做过拷贝,但这些是原件。”

  布拉德说:“你要记住那是什么时代,霍莉。爷爷在电视上看见他们的时候,录象机、数字录象机和互联网都还不存在呢。对普通观众来说,你在屏幕上见到画面,然后就再也见不到了。他只能依靠自己的记忆。”

  “其他这些呢?”她将另外三张画像如同扑克牌般摊开。三张脸有着不同的发际线、不同的眼睛和嘴巴、不同的皱纹、不同的年龄,但全都是来自同一个模板的不同型号,全都是昂多夫斯基。她能看到这一点是因为她见过了大象,神奇的是丹·贝尔在那么久以前就看到了。他确实是个天才。

  他一张一张指着霍莉手里的画像说:“那个是雷金纳德·霍尔德。约翰·利斯特杀死全家人之后,他在新泽西的韦斯特菲尔德现场报道,采访受害者哭泣的朋友和邻居。下一个是哈里·韦尔,勤杂工爱德华·阿拉韦枪杀六人后,他在加州州立大学富尔顿分校报道。血迹还没干,韦尔就赶到现场,开始采访幸存者了。最后一个叫什么来着,我想不起来了——”

  “弗雷德·利伯曼南巴赫,”布拉德说,“芝加哥WKS电视台的记者。他报道了1982年的泰诺下毒案,七名受害者身亡,他采访受害者悲痛的亲友。要是你想看的话,这些录像我全都有。”

  “布拉德搜集了大量的录像,我们挖出了切特·昂多夫斯基的十七个化身。”丹说。

  “十七个?”霍莉震惊得目瞪口呆。

  “这还只是我们知道的呢。没必要一个一个全都看。霍莉,你把前三张画像迭在一起,对着电视看。电视不是灯箱,但也够用了。”她举起三张画像,放在蓝色屏幕前,她知道她会看到什么:同一张脸。

  昂多夫斯基的脸。

  一名局外人。

  12他们回到楼下,丹·贝尔与其说是坐在升降椅里,不如说是虚弱地倚着升降椅的靠背。他不仅是疲惫,他筋疲力尽了。霍莉不想继续打扰他,但又不得不如此。

  丹·贝尔也知道他们还没说完。他请布拉德倒一小杯威士忌给他。

  “爷爷,医生说——”

  “去他妈的医生和他的道德高地,”丹说,“喝一杯能给我提提神。我们快说完了,你给霍莉看最后……那件东西……然后我就去休息。昨晚我睡了个好觉,今晚我肯定也能睡个好觉。我这是卸下了一个巨大的包袱。”

  但你压在我肩膀上了,霍莉心想。真希望拉尔夫也在这儿,虽然我更希望比尔在我身边。

  布拉德给爷爷拿来了一个摩登原始人果冻杯,里面的威士忌只勉强盖住了杯底。丹气呼呼地瞪着果冻杯,但还是一言不发地接了过去。他从轮椅侧面的口袋里取出一个药瓶,拧开专为老年人设计的易开式瓶盖,抖出一粒药,同时把另外五六粒洒在了地上。

  “该死,”老人说,“布拉德,去捡起来。”

  “我来吧。”霍莉说,她捡起药片。丹把手里那粒药放进嘴里,就着威士忌咽下去。

  “爷爷啊,你不该这样吃药。”布拉德说,语气有点弱。

  “反正我的葬礼上不会有人说我死得年轻英俊。”丹答道。他在轮椅上重新坐直,面颊看上去有了一点血色。“霍莉,在这点没什么用的威士忌劲头过去前,我还能再跟你聊大概二十分钟,顶多半小时。我知道你还有很多问题,而我们也还有一样东西要给你看,咱们尽量长话短说吧。”

  “乔尔·利伯曼,”她说,“你从2018年开始去波士顿看的那位精神病学家。”

  “他怎么了?”

  “你去找他不是因为你觉得自己发疯了,对吧?”

  “当然不是。我去找他的原因和我猜你去看卡尔·莫顿的原因相同,因为他研究怪异的神经官能症患者,他写书,还做演讲。我想把我知道的一切告诉这个收钱听人说话的人,通过他寻找有理由相信难以相信之事的人。霍莉,我在找你,就像你在找我一样。”

  是啊,确实如此。就算这样,她心想,我们能够遇见也还是个奇迹。也许是命运的安排,或者神迹降临。

  “尽管莫顿在文章里更改了所有的姓名和地点,但布拉德还是很容易就找到了你。顺便说一句,自称昂多夫斯基的怪物没去得州岩洞做过现场报道,布拉德和我看了所有的新闻镜头。”

  “得州岩洞的局外人从不在录像或影片里露面。在一些新闻镜头里,他应该出现在人羣中,但里面就是没有他。”霍莉点了点变化多端的昂多夫斯基的画像,说,“这个罪犯却总是出现在电视上。”

  “所以他是不同的,”老人说着耸耸肩,“就像家猫和野猫,不一样,但相似——同样的模板,不同的型号。至于你,霍莉,新闻报道里几乎没提到你,就算提到也没说过你叫什么,只说你是一名协助调查的普通市民。”

  “我请他们别提到我。”霍莉喃喃道。

  “随后我读到了莫顿先生文章中的卡罗琳·H.。我想通过利伯曼先生联系你——我去波士顿见他,那一趟可真是不容易。我知道,就算你没有看清昂多夫斯基的本来面目,等你听完我的故事,也会有足够的理由相信的。利伯曼打电话给那位莫顿医生,然后你就来了。”

  有一个问题纠缠着霍莉,让她非常疑惑。她问:“但你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呢?你已经知道这个怪物很多年了,你在猎捕它——”

  “不是猎捕,”丹说,“更合适的说法是追踪,布拉德从2005年前后开始监控互联网。每次发生灾难,发生大规模的枪杀案,我们都会寻找他的身影。是这样吧,布拉德?”

  “没错,”布拉德说,“他并不是每次都会出现。他没出现在桑迪胡克小学[3],斯蒂芬·帕多克在拉斯韦加斯屠杀演唱会观众时他也不在,但2016年奥兰多出事时,他正在为WFTV电视台工作。脉冲夜店枪击案的第二天,他采访了幸存者。他总是挑选最难过的那些人,那些案发时在现场或是在事件中失去了亲友的人。”

  他当然会这样做,霍莉心想,当然了,他们的悲痛是最美味的。

  “直到上周的校园爆炸案过后,我们才知道他在夜店现场,”布拉德说,“对吧,爷爷?”

  “对,”丹赞同道,“尽管脉冲枪击案过后,我们同样查看了所有的新闻镜头。”

  “你怎么可能漏掉他?”霍莉问,“脉冲枪击案是四年多以前的事了!你说过你绝对不会忘记见过的脸,但那时候你已经见过昂多夫斯基的脸了,就算有所改变,但本质还是同样的一张猪脸。”

  两个男人一起皱着眉头看她,于是霍莉解释给他们听:比尔曾经告诉她,绝大多数人不是猪脸就是狐狸脸。她在这里见到的所有画像里的昂多夫斯基都是一张圆脸,有时候有点圆,有时候非常圆,但一直是猪脸。

  布拉德依然不明所以,但他祖父露出了笑容。“总结得好,我喜欢。不过也有例外,有些人是——”

  “马脸。”霍莉替他说完。

  “我想说的就是这个。还有一些人是黄鼠狼脸……不过你大概会说黄鼠狼本身就长得像狐狸,对吧?然而菲利普·汉尼根……”他的声音小了下去,“是啊。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不得不说他一直是一张狐狸脸。”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会明白的,”丹说,“布拉德,给她看脉冲夜店的录像。”

  布拉德点击播放,把iPad转向霍莉。画面上依然是一名记者在做现场播报,这次他背后是巨大的一堆花束、心形气球和“多一点爱少一点恨”之类的标牌。记者正在采访一名哭泣的年轻人,年轻人脸上沾着泥土或睫毛膏。霍莉没有听他们在说什么,这次她也没有尖叫,因为她失去了尖叫的力气。名叫菲利普·汉尼根的记者是个瘦削的年轻人,他有一头金发,看上去像是高中刚毕业,这份工作还没做多久。另外,没错,他长着比尔·霍奇斯所说的狐狸脸。他看向采访对象的视线里充满了关心……同情……怜悯……也可能是掩饰不住的贪婪。

  “停一下。”丹对布拉德说。他问霍莉:“你还好吧?”

  “这不是昂多夫斯基,”她的声音彷佛耳语,“这是乔治,就是他把炸弹送到了麦克雷迪中学。”

  “唉,但这就是昂多夫斯基。”丹说。他声音轻柔,近乎和善。“我已经告诉过你了,这个怪物拥有不止一个模板。他有两个,至少两个。”

  13霍莉在敲开贝尔家大门之前关掉了手机,一直到返回大使套房酒店后才想起来重新打开。她的思绪在疯转,就像狂风中的树叶。她打开手机,想继续为拉尔夫录制案情报告,却看见她有四条未读短信、五个未接电话和五条语音信箱留言。未接电话和留言都来自母亲。夏洛特知道怎么发短信,霍莉教过她,但她从来都懒得发,至少对女儿是这样。霍莉认为,母亲觉得发短信不足以有效地诱发负罪感大爆发。

  她先看短信。

  佩特:霍[4],一切都好吧?我在侦探社呢,你忙吧。需要什么,跟我说一声就行。

  霍莉不禁微笑。

  芭芭拉:我拿到那几部电影了,看上去很不错,多谢。会还给你的。

  杰罗姆:那条巧克力色拉布拉多也许有线索了,在帕尔马高地市,我去查一查。需要我的话,打我手机就行,别犹豫。

  最后一条同样来自杰罗姆:霍莉莓莉。

  尽管她在拉斐特街的贝尔家得知了那么多消息,她还是笑了出来,同时也有点想哭。他们全都关心她,而她也关心他们,真是太奇妙了。和母亲打电话的时候,她要努力记住这个事实。夏洛特的那些留言,她不听也知道每段话的最后一句是什么。

  “霍莉,你在哪儿?打电话给我。”这是第一条。

  “霍莉,我必须和你谈谈,这个周末咱们要去看你舅舅。打电话给我。”第二条。

  “你到底在哪儿?为什么关机?太不为别人着想了,要是有急事怎么办?打电话给我!”第三条。

  “起伏羣山的那个女人,布拉多克夫人,我不喜欢她。她特别趾高气扬,打电话说亨利舅舅非常沮丧!你为什么不回我电话?打电话给我!”大写的第四条。

  第五条倒是言简意赅:“打电话给我!”

  霍莉走进卫生间,打开零碎包,吃了一粒阿司匹林。她跪下,双手迭放在浴缸边缘上。“上帝啊,我是霍莉。我现在必须打电话给我母亲。请帮助我,让我记住我能顶住压力,不至于发脾气或者惹人烦,也不会和她吵架。请帮助我,让我再熬过一个不抽烟的日子,我还是很想抽烟,尤其是在今天这种时候。我还是很想念比尔,但我很高兴能有杰罗姆和芭芭拉和我做伴,还有佩特,尽管他有时候反应稍微慢了点。”她开始起身,但又跪了回去,“我也想念拉尔夫,希望他和妻儿度假愉快。”

  穿戴好这些铠甲之后(至少她希望如此),霍莉打电话给母亲。夏洛特几乎从头说到尾。霍莉不说她在哪儿、在干什么、什么时候能回来,夏洛特因此非常生气。然而在怒火之下,霍莉觉察到的是恐惧,因为霍莉从她手上逃掉了。霍莉拥有了自己的生活,这是不该发生的事情。

  “无论你在干什么,这个周末都必须回来,”夏洛特说,“我们必须一起去看亨利。我们是他的家人,他只有我们了。”

  “妈妈,恐怕我做不到。”

  “为什么?我要知道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在办案,比尔肯定会这么回答,“因为我在工作。”

  夏洛特哭了起来。过去这五年里,这一直是她叫霍莉回家的最后手段。这一招已经不管用了,但依然是她下意识的反应,也依然能伤害霍莉。

  “妈妈,我爱你。”霍莉挂断电话。

  这是真话吗?是的。但她的爱里没有喜欢,而失去了喜欢的爱就像两头都是镣铐的铁链。她能打破铁链吗?能甩掉镣铐吗?也许吧。她和艾丽·温特斯讨论过许多次这个可能性,尤其是在母亲自豪地说她把票投给了唐纳德·特朗普(天哪)之后。霍莉不会投票给他吗?现在不可能,以后也不可能。在霍莉的成长过程中,夏洛特·吉布尼(非常有耐心,甚至未必怀着恶意地)向她灌输的是,她没有头脑、毫无用处、运气不好、粗心大意,她不如别人。霍莉也一直是这么相信的,直到她认识了比尔·霍奇斯,他认为她没那么可悲。现在她有了自己的生活,而且大多数时候都很快乐。要是切断与母亲的联系,她的负担就会减轻很多。

  我不想活得不如别人,霍莉坐在旅馆房间的床上想着。我有过那种生活,体验过那个滋味。“穿那件T恤。”她模仿母亲的语气说道。

  她从小冰箱里拿了瓶可乐(该死的咖啡因),接着打开手机上的录音应用,继续录制给拉尔夫的案情报告。就像是向她并不完全相信的上帝祈祷一样,这么做能帮她整理思绪,说完之后,她就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了。

  14摘自霍莉·吉布尼给拉尔夫·安德森的案情报告:

  拉尔夫,趁这会儿我还记得比较清楚,接下来我会尽量按原样复述我与丹·贝尔以及布拉德·贝尔的对话。不一定完全准确,但肯定相当接近。我应该把对话录下来的,可是当时没想到。这个行当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习,希望我还有那个机会。

  我看得出年长的贝尔先生还想继续讨论,但那一口威士忌的劲头过去后,他没精神了。他说他必须躺下睡一觉。他对布拉德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录音,当时我不明白,现在我明白了。

  他孙子用轮椅推他回卧室前,把iPad交给我,打开一组图片让我看。他离开后我看了一遍那些图片,看完后又从头看了一遍,布拉德回来的时候我还在看。十七张照片,全都来自网上的视频,全都是切特·昂多夫斯基的不同——

  (停顿)

  他的不同化身,你大概会这么说。还有第十八个:四年前在脉冲夜店外的菲利普·汉尼根。没有小胡子,金发取代了黑发,比监控画面里穿假快递员制服的乔治年轻,但没有错,那就是乔治。底下是同一张脸,同样的狐狸脸。这张脸和昂多夫斯基的脸不一样,不可能是他。

  布拉德回来的时候拿着酒瓶和另外两个果冻杯。“爷爷的威士忌,”他说,“美格波本。来一口?”我说不用了,他给自己结结实实倒了一杯。“好吧,我得喝一杯了,”他说,“爷爷有没有说我是同性恋,肯定是同性恋?”

  我说他说了,布拉德露出微笑。

  “他只要提到我就会这么开场,”他说,“他想直截了当说明白,表示他不介意,但他当然介意。他爱我,但他还是介意的。”我说我对母亲也是这个感觉,他再次微笑,说那我们就有共同之处了。看来确实如此。

  他说爷爷一直对所谓“第二世界”感兴趣,例如心灵感应、鬼魂、离奇失踪和空中光团的故事。他说:“有些人集邮,而爷爷搜集有关第二世界的故事。我一直很怀疑那些东西,直到看见了他。”

  他指了指iPad,乔治的照片还显示在屏幕上。照片上的乔治正捧着装满爆炸物的包裹,这个包裹再过一段时间就会被放进麦克雷迪中学的储藏室。

  布拉德说:“现在我觉得我什么都能相信了,无论是飞碟还是杀人小丑。因为第二世界确实存在。它存在,是因为人们拒绝相信它的存在。”

  我知道这是真的,拉尔夫,你也知道。因此我们在得克萨斯州杀死的怪物才能肆虐那么多年。

  我请布拉德解释他爷爷为什么等了这么久都不出手,不过当时我已经差不多能猜到原因了。

  布拉德说,爷爷原先以为它没什么伤害性,只是某种奇异的变形生物,就算不是它那个物种的最后成员,也应该是最后几个之一了。它靠悲哀和痛苦为生,也许不算美好,但和吃腐肉的蛆虫或吃公路上死动物的秃鹫没太大区别。

  “郊狼和鬣狗也是那么生存的,”布拉德说,“它们是动物界的清洁工。而我们又能好到哪儿去呢?人们在高速公路上路过事故现场,不也会放慢车速好好看一看吗?那同样是在公路上死去的动物。”

  我说我总会转开视线,同时还会为遇到事故的人祈祷,希望他们不会有事。

  他说假如真是那样,那我就是个特例。他说绝大多数人都喜欢苦难——只要受苦的不是他们就行。他又说:“我猜你也不看恐怖片吧?”

  不,我看恐怖片,拉尔夫,但拍电影是为了欺骗你的感官。导演一叫停,被杰森或弗雷迪割开喉咙的姑娘就会爬起来喝咖啡。然而,经过这次的事情,我也许不会再看了……

  (停顿)

  不说这个,我没时间瞎打岔了。布拉德说:“这些关于杀人和灾难的录像,爷爷和我每搜集一段,就还有几百段甚至几千段我们没发现的。新闻界有句老话:若血流成河,则吸引眼球。这是因为报道者对坏消息最感兴趣。杀人、爆炸、车祸、地震、海啸,人们喜欢这些东西,要是有手机拍摄的视频就更好了。脉冲夜店的监控录像,奥马尔·马丁疯狂扫射的那段视频,有几百万的点击量。几百万啊。”

  他说贝尔先生认为,这种稀有生物做的事情,无非就是看新闻的人们做的事情:把悲剧当作食物。这个怪物(他没有叫它“局外人”)只是运气比较好,能借此活得更久。贝尔先生满足于观看怪物的一举一动,为他的所作所为而惊叹,直到他看见麦克雷迪中学炸弹客的录像截屏。他擅长记住面容,他知道他在某个暴力场景中见过那张脸的一个变体,而且就是近几年的事情。布拉德没用一个小时就找出了菲利普·汉尼根。

  “我又找到了麦克雷迪中学炸弹客的另外三个版本。”布拉德说。他给我看狐狸脸男人的照片,这几张脸总是不太一样,但底下永远是乔治。他们在三个不同的现场做播报:2005年的卡特里娜飓风、2004年的伊利诺伊州龙卷风,还有2001年的世贸中心。“我敢肯定不止这些,但我没有足够的时间去一一找出来。”

  “会不会是另一个人?”我问,“或者说,另一个怪物?”我心想,既然已经有两个怪物——昂多夫斯基,还有咱们在得克萨斯杀死的那个,那就有可能有三个或者四个怪物,甚至十几个。我记得我看过PBS[5]一个讲濒危物种的节目,现在全世界只剩下六十只黑犀牛、七十只阿穆尔豹了。但这也还是比三个多许多倍。

  “不,”布拉德说,“就是同一个人。”

  我问他:“你怎么能这么确定?”

  “爷爷以前为警方画嫌疑人肖像画,”他说,“我有时候为警方做合法窃听,给UC安装过几次麦克风。知道UC是什么吧?”

  我当然知道,指的是卧底人员。

  “现在麦克风已经不藏在衣服底下了,”布拉德说,“我们用假袖扣或衬衫纽扣。有一次我把麦克风装在了红袜队棒球帽的B字徽标里。B代表窃听器,好笑吧?不过那只是我的一部分工作。看这个。”

  他拖了把椅子过来,在我旁边坐下,我们一起看他的iPad。他打开名叫VocaKnow的应用,里面有几个文件。其中一个标着“保罗·弗里曼”,你还记得吗?他是1960年昂多夫斯基报道空难时的化身。

  布拉德点击播放按钮,我听见了弗里曼的声音,这次更加清晰了。布拉德说他清理了音频,去掉了背景噪声,他说这叫净化音轨。弗里曼的声音从iPad的扬声器里播出来,我在屏幕上看见了声音的纹路,你点击手机或平板的小麦克风按钮发送语音消息时,也会在屏幕底部看见类似的声波图案。布拉德说那就是声纹,而他是有执照的声纹检验师,有过出庭做证的经历。

  拉尔夫,咱们讨论过的那种力量,你看到它如何起作用了吗?我看到了。祖父和孙子,一个擅长绘图,一个擅长辨音,两个人缺了一个,这个怪物,他们的局外人,就会继续用他千变万化的外表隐藏在光天化日之下。有人说这是概率,或者巧合,就像买彩票的时候选中正确的数字,但我不这么认为。我不能这么想,也不愿意如此。

  布拉德把弗里曼报道坠机的音频设置为重复播放,接着他打开昂多夫斯基在麦克雷迪中学报道爆炸案的音频文件,同样设为重复播放。两个音频彼此交迭,变成没人能听懂的噪音。布拉德点击静音按钮,用手指分离两个声纹,弗里曼在iPad屏幕的上半部,昂多夫斯基在下半部。

  “看见了吗?”他问。我当然看见了,两者有着相同的波峯和波谷,几乎同步出现,其中有一些微小的区别,但基本上就是同一个声音,尽管它们的录制时间相隔六十年。我问布拉德,弗里曼和昂多夫斯基说的话不一样,为什么两个波形会如此类似。

  “他的脸会变,身材会变,”布拉德说,“但声音永不改变。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声纹唯一性。他也想掩饰自己的声音,所以有时候提高音调,有时候降低,有时候甚至加点口音,但并不是很认真。”

  我说:“因为他认为改变外貌就足够了,再加上改变活动地点。”

  “我也这么认为。”布拉德说,“还有一点,每个人都有唯一的说话韵律,这是由呼吸决定的特定节奏。你看波峯,那是弗里曼在说某些词语。再看波谷,那是他在吸气。现在你看昂多夫斯基的。”

  拉尔夫,两者完全相同。

  “另外还有一点,”布拉德说,“这两个声音都在某些词语上停顿,那些词语里永远有s或th音。我认为在某个时候,天晓得多久以前,这个怪物说话大舌头,但电视播音员当然不能大舌头。他自己纠正了过来,说话时用舌头顶住上腭,不让舌头碰到牙齿,因为那就是大舌头的起因。这一点不太容易发现,但确实存在。你听。”

  他播放昂多夫斯基在麦克雷迪中学的录音片段,他说“爆炸装置有可能位于主办公室内”。

  布拉德问我有没有听见。我请他再放一遍,让我确定这一切不是我听了他这么说之后产生的想象。不,不是我的想象。昂多夫斯基说:“爆……炸装置有可能位于主办公……室内。”

  接下来,是弗里曼在1960年空难现场的录音片段。弗里曼说:“他从机舱后侧被抛了出来,掉进雪堤时衣物还在燃烧。”拉尔夫,我又听见了,“后侧”和“燃烧”里的短暂停顿。舌头贴近上腭,以此防止大舌头。

  布拉德在平板上调出第三个声纹:菲利普·汉尼根在脉冲夜店外采访面颊上有睫毛膏的年轻人。我听不清年轻人在说什么,因为布拉德把他的声音和背景噪声(例如警笛声和其他人的交谈声)一起滤掉了。于是这个声纹里只剩下汉尼根的声音,或者说,乔治的声音,就好像他和我们在同一个房间里。“里面的情况如何,罗德尼?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布拉德为我播放了三次。声纹里的波峯和波谷完全符合依然在上方播放的另外两个声音——弗里曼与昂多夫斯基的声音。这是科学的证据,拉尔夫,它能够说服我,但真正击中我,让我起鸡皮疙瘩的是那些短暂的停顿。“如何”停顿比较短,“逃出来”停顿比较长,对大舌头的人来说,后者大概更难克服。

  布拉德问我满意了吗,我说我满意了。如果此刻站在布拉德面前的人不是我,没有经历过咱们之前经历的事情,那么这个人未必会满意,但我满意了。他和咱们的局外人不一样,咱们的局外人在变形期间要休眠,视频拍不到他的影像,但他肯定是那个怪物的近亲。关于这些生物,我们了解得太少了,我猜我们永远也不可能真的了解。

  我要停一停了,拉尔夫。今天我只吃了一个百吉圈、一个鸡肉三明治和一小口薄皮派。我再不去吃点东西,怕是会昏过去。

  回头继续说。

  15霍莉叫了达美乐比萨的外卖:一个小号纯素比萨和一大瓶可乐。送外卖的年轻人来了,她按照比尔·霍奇斯的经验法则付小费:服务过得去,账单价格的15%;服务算得上好,账单价格的20%。这个年轻人来得很快,因此她按足额付小费。

  她坐在窗口的小桌前,一边吃东西,一边看暮色渐渐笼罩饭店的停车场。停车场里有棵圣诞树,上面的彩灯一亮一灭,但霍莉这辈子都没这么缺乏过圣诞精神。今天,她在调查的怪物还只是电视屏幕上的图像和iPad上的声纹。明天,要是一切按她希望的情形进行(她有她的霍莉希望),她就会当面见到它了。那会是很可怕的一件事。

  但她必须这么做,她别无选择。丹·贝尔太老了,布拉德·贝尔又太害怕。他直截了当地拒绝了霍莉,尽管霍莉解释说,她打算在匹兹堡市做的事情不可能给他带来危险。

  “你并不知道确切的情况,”布拉德说,“那个怪物能心灵感应我都不会奇怪。”

  “我见过另一个怪物,”霍莉这么回答他,“布拉德,要是它会心灵感应,那我已经死了,而它还会活着。”

  “我不会去的,”布拉德的嘴唇在颤抖,“爷爷离不开我,他的心脏很不好。你难道没有朋友吗?”

  她有朋友,其中一个还是非常厉害的警察,但就算拉尔夫在俄克拉何马州,她难道会让他来冒险吗?他成家了,她没有。至于杰罗姆……不,想也别想。在她酝酿的计划里,匹兹堡市的环节应该没有任何危险,但杰罗姆肯定会想要完全参与进来,那就很危险了。她还有佩特,但她的搭档没有任何想象力。他会帮助她,但会把整件事当笑话看待,然而切特·昂多夫斯基绝对不是一个笑话。

  丹·贝尔如果再年轻一些,也许会去抓这个变形者,然而在过去的这么多年里,他满足于看着它时不时地露面,惊叹于它的能力,就像《威利在哪里》[6]的灾祸版。丹说不定还很同情它呢。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怪物不再满足于生活在悲剧的余波之中,而是想在血迹未干之时吞食悲伤和痛苦。

  这次它造成了一场血腥的屠杀,假如它能逃脱惩罚,那它就会再次出手。下一次的伤亡只会更加惨重,霍莉不能允许这种事发生。

  她在客房的廉价办公桌上打开笔记本计算机,找到她在等待的布拉德·贝尔发来的邮件。

  你要的东西在附件里。请慎重使用这些材料,不要提到我们的名字。我们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

  嗯,霍莉心想,还不算完呢。她下载附件,然后拨通丹·贝尔的手机。她以为接电话的又会是布拉德,但这次是老人自己接的,他听上去还算有精神。睡一觉的功效确实无与伦比,霍莉只要有时间就会打个盹,但最近这种机会实在不多。

  “丹,是我,霍莉。我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请讲。”

  “他是怎么做到换工作还不被人发现的?在这个社交媒体发达的时代,我想不通他是怎么做到的。”

  接下来的几秒钟,听筒里只有他在氧气辅助下的沉重呼吸声,然后他说:“布拉德和我讨论过这个问题。我们有些想法。他……它……等一等,布拉德要我把该死的电话给他。”

  背景里响起霍莉听不清楚的交谈声,但她能明白大致的意思:老人不愿意把电话交出去。布拉德的声音随之响起:“你想知道他为什么总能找到电视台的工作?”

  “对。”

  “这是个好问题,非常好。我们也不确定,但我们猜他是一路吉米上去的。”

  “吉米?”

  “这是电视界的行话。吉米指的是广播电台和电视台的记者在大型市场里向上爬的一种手段。在那些地方,总是至少有一家地方电视台,规模很小,没有加入电视网,薪水微薄。他们主要报道小区新闻,例如新大桥剪彩、慈善活动和市政会议。这个人在地方台播报几个月,再拿着他的播报录像去大电视台应征。任何人看到那些录像,都会立刻认为他擅长这份工作,是个职业人员。”布拉德哈哈一笑,“他当然是职业人员了,对吧?他至少已经干了六十年,熟能生巧——”

  老人说了句什么,打断了他。布拉德说他会说的,但霍莉并不满意。她突然失去了对这两个男人的耐心,今天已经很漫长了。

  “布拉德,把手机的免提打开。”

  “什么?哦,对,好主意。”

  “我认为他也在广播电台工作!”丹吼道,他好像认为他们在用联机的罐头盒交谈。霍莉皱起眉头,把手机从耳边拿开。

  “爷爷,你用不着那么大声。”布拉德说。

  丹压低声音,但没低多少。“广播电台,霍莉!在有电视之前!在有无线电之前,他说不定还为报纸写过流血事件的稿子!天晓得他——它——已经活了多少年。”

  “另外,”布拉德说,“他肯定会给自己当推荐人。乔治可以为昂多夫斯基背书,昂多夫斯基可以为乔治背书。明白我的意思吗?”

  霍莉算是明白了。她不禁想到比尔说过的一个笑话,几个交易员搁浅在荒岛上,靠互相卖衣服一起发财。

  “该死的,你让我说,”丹说,“布拉德利[7],我知道的和你一样多。我还没痴呆呢。”

  布拉德叹了口气。和丹·贝尔一起生活肯定不容易,霍莉心想,但另一方面,和布拉德·贝尔一起生活恐怕也快活不到哪儿去。

  “霍莉,他这么做行得通,是因为在大型电视台的地方合作台里,有天赋的电视播音员是个卖方市场。有人爬上去,有人退出……而他擅长这份工作。”

  “它,”布拉德说,“它擅长这份工作。”

  霍莉听见咳嗽声,听见布拉德请爷爷吃一粒药。

  “天哪,你能不能别像个老妈子似的?”

  霍莉心想,他们就像菲利克斯和奥斯卡[8],隔着代沟互相叫喊。放在情景喜剧里也许很好玩,但她想要的是获取信息,这就非常惹人烦了。

  “丹?布拉德?你们能不能别……”霍莉想说“别吵吵了”,然而尽管她很生气,却还是说不出这种话。“能不能先别讨论了。”

  老天在上,他们终于安静了。

  “我明白你们想说什么,互相背书也确实说得通,但他的工作经历怎么办呢?他在哪儿上的播音学校?他们不会觉得奇怪吗?不会问他一大堆问题吗?”

  丹气呼呼地说:“也许他会告诉他们,他退出这一行,休息了一段时间,现在决定回来继续工作了。”

  “我们不知道确切的情况。”布拉德说。他听上去很生气,可能是因为他不能回答霍莉的问题,没法让她或自己满意,也可能是因为他祖父骂他像个老妈子。“你看,科罗拉多州有个小子冒充了近四年的医生。开处方药,甚至做手术,你大概也读到过。他十七岁,却声称自己二十五岁,他没有任何大学文凭,更别说医学方面的知识了。既然他能蒙混过关,那局外人一定也能做到。”

  “你说完了?”丹问。

  “完了,爷爷。”一声叹息。

  “很好。因为我有个问题。霍莉,你是不是要去找他?”

  “是的。”除了照片,布拉德还给了她一张声纹对比的截图,弗里曼、昂多夫斯基和菲利普·汉尼根(也就是炸弹客乔治)上下排列。在霍莉眼中,它们一模一样。

  “什么时候?”

  “我打算明天去。另外,我希望你们对此事完全保持沉默。可以吗?”

  “可以,”布拉德说,“当然可以。爷爷,对吧?”

  “只要你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丹说,“但前提是你能活下来。霍莉,我做过警察,而布拉德为警察工作。应该不需要我们告诉你去见他可能很危险吧?肯定会有危险的。”

  “我知道,”霍莉低声说,“我的搭档是个退休警察。”她心想:我之前的搭档是个更优秀的退休警察。

  “你会小心吗?”

  “我尽量。”霍莉说,但她知道总会有一个时刻,你只能放弃谨慎。杰罗姆说有一只鸟像携带病毒似的传播邪恶,他说它浑身肮脏,有着霜灰色的羽毛。要是你想逮住它,拧断它该死的脖子,那么在某个时刻,你就必须放弃谨慎。她不认为那会是明天的事情,但很快就会发生了。

  很快。

  16杰罗姆把自家车库上面一层的空间改造成了写作室,用来写关于曾曾祖父奥尔顿(别名“黑猫头鹰”)的著作。这天晚上,他正写得起劲的时候,芭芭拉推门进来,问杰罗姆现在找他会不会打扰他。杰罗姆说他刚好想休息一下。他们打开塞在斜坡屋顶下的小冰箱,取出两瓶可乐。

  “她去哪儿了?”芭芭拉问。

  杰罗姆叹了口气。“别问我‘书写得怎么样了,杰?’,也别问我‘有没有找到那条巧克力色的拉布拉多,杰?’。顺便说一句,我找到了,狗安全无恙。”

  “算你厉害。所以书写得怎么样了,杰?”

  “写到93页了,”他在半空中一挥手,“我已经上道了。”

  “好,这方面你也很厉害。所以她去哪儿了?”

  杰罗姆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开名叫“网络搜寻”[9]的应用。“你自己看吧。”

  芭芭拉看着屏幕。“波特兰机场?缅因州的波特兰市?她去那儿干什么?”

  “你自己打电话问她好了,”杰罗姆说,“就说:‘霍莉莓莉呀,杰罗姆在你的手机上装了追踪程序,因为我们担心你。所以你到底怎么样了?姑娘,给我说实话。’你觉得她会怎么想?”

  “别开玩笑了,”芭芭拉说,“她会气得要死的。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她会觉得很受伤。另外,咱们知道她去干什么了,对吧?”

  杰罗姆建议(仅仅是建议而已)芭芭拉去霍莉家拿影碟时,顺便偷看一眼霍莉的家庭计算机上的浏览记录——假如霍莉在家里和在侦探社用的是同一个密码的话。

  她用的确实是同一个密码,芭芭拉觉得偷看朋友的浏览记录超级让人恶心,简直像个跟踪狂,但她还是乖乖照做了。因为霍莉前一阵去了俄克拉何马州,随后又去了得克萨斯州,在那儿险些被脱离正轨的警察杰克·霍斯金斯杀死,回来以后她就像是变了个人。那天她除了九死一生外肯定还发生了其他事情,杰罗姆和芭芭拉都心知肚明,但霍莉拒绝告诉他们。刚开始似乎没什么,因为烦恼的神色渐渐离开了她的眼睛,她恢复了正常……好吧,至少是变成了正常的霍莉。但现在她忽然离开,去做某些她不肯告诉他们的事情。

  因此杰罗姆决定用“网络搜寻”应用追踪霍莉的行踪。

  芭芭拉则去偷看霍莉的浏览记录。

  而霍莉没有删除浏览记录。她很容易相信别人,至少对朋友是这样。

  芭芭拉发现霍莉看了许多新电影的预告片,经常上烂西红柿和《赫芬顿邮报》的网站,访问了几次一个名叫“心灵与朋友”的交友网站(也许她想谈恋爱了,谁知道呢),但她近期的大量搜索与阿尔贝·麦克雷迪中学恐怖爆炸案有关。她还搜索了匹兹堡WPEN电视台的记者切特·昂多夫斯基、宾夕法尼亚州皮尔村一家名叫“克劳森餐车”的饭馆,以及一个叫弗雷德·芬克尔的男人,芭芭拉发现弗雷德是WPEN电视台的摄像师。

  芭芭拉把这些情报带给杰罗姆,问杰罗姆是否认为霍莉处于某种怪异崩溃的边缘,这些症状有可能是麦克雷迪中学爆炸案诱发的。“也许她,怎么说呢,闪回看到了她表姐珍妮被布拉迪·哈茨菲尔德炸死的那一幕。”

  看着她的浏览记录,杰罗姆当然想过霍莉会不会再次闻到了坏蛋的气味,但另一种可能性似乎同样有说服力,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

  “心灵与朋友。”他对妹妹说。

  “怎么了?”

  “你有没有想过,霍莉有可能——你别惊讶——搭上了什么人?也许她在和某个男人互发邮件,这次是去和他见面了?”

  芭芭拉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她险些大笑,但没有笑出来。最后她说:“嗯——”

  “嗯是什么意思?”杰罗姆说,“你给我分析分析。你们两个姑娘家的经常混在——”

  “性别歧视了哦,杰。”

  他没搭理妹妹。“她有那方面的男性朋友吗?这辈子有过吗?”

  芭芭拉仔细想了想。“你知道答案的,我认为没有过。我认为她很可能还是处女。”

  那你呢,芭芭拉?这个念头立刻跳进了杰罗姆的脑海,但有些问题不是十八岁女孩的哥哥能问的。

  “她不是同性恋,”芭芭拉继续说了下去,“乔什·布洛林的电影她一部都没落下过。几年前看那部傻乎乎的鲨鱼电影的时候,见到杰森·斯坦森脱掉衬衫,她真的呻吟了出来。你真的认为她大老远地跑去缅因州是为了赴约?”

  “情况越来越复杂了,”他看着手机屏幕说,“她其实不在机场。放大后你会发现她在大使套房酒店。她很可能正在和某个喜欢冰镇得其利酒的男人喝香槟呢,两人在月光下漫步,讨论经典电影。”

  芭芭拉假装要给他脸上一拳,但在最后一秒钟松开了手。

  “我告诉你,”杰罗姆说,“咱们最好别管她。”

  “真的?”

  “我觉得应该这样。咱们要记住,她从布拉迪·哈茨菲尔德手上活了下来,而且是成功逃脱了两次。无论在得克萨斯州发生了什么,她都没被打倒。她表面上有点胆小,但她的心……像钢铁一样坚硬。”

  “你说得对,”芭芭拉说,“偷看她的浏览记录……让我觉得有点恶心。”

  “我也觉得恶心,”他点了点手机屏幕上标出大使套房酒店的小点,“今晚先放着不管,但明早醒来要是我还这么想,那我就把它删掉。她是个好女人,勇敢,但也很孤独。”

  “她母亲还是个老巫婆。”芭芭拉补充道。

  杰罗姆无法不同意。“也许咱们别去管她是最好的。不管她有什么事,让她自己处理吧。”

  “也许吧。”芭芭拉看上去不怎么情愿。

  杰罗姆凑近她。“芭芭拉,有一点我敢肯定。她永远不会发现咱们跟踪过她,对吧?”

  “当然,”芭芭拉说,“也不会发现我偷看过她的浏览记录。”

  “很好,咱们把话说清楚了。现在我可以继续干活儿了吗?今晚休息前我想再写两页。”

  17霍莉离休息还远着呢。事实上,她今晚真正的工作才刚刚开始。她想在干活儿前先跪下祈祷几句,但随即认为那只是在拖延时间而已。她提醒自己,上帝帮助自助的人。

  切特·昂多夫斯基的《切特出警》节目有自己的网页,对节目有意见的观众可以拨打一个以800开头的免费号码。这条热线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男人(或女人)值守,网页上写着他们会为所有来电保守秘密。

  霍莉深吸一口气,拨出号码。仅仅一声铃声过后:“《切特出警》,我是莫妮卡,有什么能帮助你的吗?”

  “莫妮卡,我想找昂多夫斯基先生,有急事。”

  线路对面的女人答得流畅而毫不犹豫。霍莉知道,她面前的计算机屏幕上有台本,写满了形形色色可能出现的要求。“我很抱歉,女士,但切特不是已经下班就是去出任务了。您可以留下联系方式,我一定会转交给他的,要是能说一说您要投诉的大致内容就更好了。”

  “我打电话不是为了消费者投诉,”她说,“不过这件事确实和毁灭有关系[10]。能麻烦你转告他一声吗?”

  “女士?”莫妮卡显然没听懂。

  “今晚九点我必须和他谈一谈。转告他,事情与保罗·弗里曼和那次空难有关,记住了吗?”

  “记住了,女士。”霍莉能听见她在咔嗒咔嗒地打字。

  “转告他,也与达拉斯的戴夫·范佩尔特和底特律的吉米·埃弗里有关。转告他,这一点尤其重要,还与菲利普·汉尼根和脉冲夜店有关。”最后这一句吓到了莫妮卡,她说话时没那么流畅了。“是那个人开枪打——”

  “对,”霍莉说,“告诉他,九点之前打给我,否则我就带着我的情报去找别人了。别忘记告诉他,这件事和消费者无关,和毁灭有关。他会明白我的意思的。”

  “女士,我可以替您转告他,但我没法保证——”

  “你转告他就行,他会打给我的。”霍莉说。她祈祷这一套说辞能成功,因为她并没有备用计划。

  “女士,我需要您的联系方式。”

  “你的计算机屏幕上有我的号码,”霍莉说,“等昂多夫斯基先生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会告诉他我叫什么的。祝你今晚过得开心。”

  霍莉挂断电话,擦掉眉头上的汗珠,抬起手腕看Fitbit手环。心率89,还行。换了以前,打这么一个电话,她的心率肯定会飙到150以上。她看了一眼时间,七点一刻。她从旅行包里取出书,立刻又塞了回去。她太紧张了,没法读书,于是她起身踱来踱去。

  七点三刻,她正在卫生间里擦洗腋窝(她不用除臭剂,水合氯化铝按理说是安全的,但她还是有所顾虑),这时电话响了。她深呼吸了两次,最简单地祈祷了一句——上帝帮帮我,千万别搞砸。她接起电话。

  18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未知号码”,霍莉并不意外。他用的是私人手机,甚至有可能是一次性手机。

  “我是切特·昂多夫斯基,请问您是哪位?”这个声音流畅、友好而克制,属于一位身经百战的电视记者。

  “我叫霍莉,你目前只需要知道这些。”她觉得她的声音还算过得去。她按了一下手环,心率98。

  “霍莉,找我有什么事?”他摆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想争取她的信任。这不是在松树镇报道血腥恐袭的那位记者,而是《切特出警》的主角,想知道为你铺车道的工人如何敲了你一笔,电力公司如何把不是你用的许多千瓦时算在你头上。

  “我认为你知道,”她说,“但咱们还是先说说清楚好了。给我一个邮箱地址,我发给你一些照片。”

  “霍莉,你看一下《切特出警》的网页,就会找到——”

  “你的个人邮箱。但你不会希望别人看见这些照片的,真的。”

  对面沉默了很久,霍莉差点以为他挂断了电话,但最后他还是给出了一个邮箱地址。霍莉把地址写在酒店的便笺上。

  “我这就发给你,”她说,“你好好看看,特别是声纹分析和菲利普·汉尼根的照片。十五分钟内打给我。”

  “霍莉,这么做非常不寻——”

  “昂多夫斯基先生,你本人就非常不寻常,对吧?十五分钟内打给我,否则我就公开我知道的信息。从我发出邮件的那一刻开始给你算时间。”

  “霍莉——”

  她挂断电话,手机掉在了地毯上。她弯下腰,脑袋悬在两膝之间,双手捂住脸。别昏过去,她对自己说,你别给我昏过去。

  等她觉得好起来了——在这个压力巨大的环境下勉强称得上的“好”——她打开笔记本计算机,把布拉德·贝尔给她的材料发了出去。她都懒得打字了,照片就是她想说的话。

  她耐心等待。

  十一分钟后,她的手机响了。她立刻抓起手机,但等铃响了四声才接听。

  他也懒得寒暄了。“这些东西什么都证明不了。”依然是经验丰富的电视人训练有素的声音,但失去了所有的热络,“你知道的,对吧?”

  霍莉说:“等人们对比完菲利普·汉尼根的照片和你捧着包裹站在学校门口的照片再说,假胡子糊弄不了任何人。等他们对比完菲利普·汉尼根的声纹和切特·昂多夫斯基的声纹再说。”

  “霍莉,你说的‘他们’是谁?警察吗?他们会用笑声把你送出警察局的。”

  “哦,不,不是警察,”霍莉说,“我有比警察更好的人选。要是TMZ[11]不感兴趣,《流言饕餮》肯定会感兴趣,还有《深潜者》和《德拉吉报道》,他们最喜欢稀奇古怪的东西。至于电视节目,我可以去找《内幕消息》和《名流揭秘》。不过你知道我首先会去找谁吗?”

  线路那头一片寂静,但她能听见他的呼吸声。

  它的呼吸声。

  “《内幕视点》,”她说,“他们对‘恶夜飞魔’的分析持续了一年多,‘瘦人’两年多。他们能彻底榨干一个话题,现在的订阅量还在三百万以上,他们会爱死你的故事的。”

  “没人会相信你的屁话。”

  这不是真的,两人都很清楚。

  “他们会相信的。昂多夫斯基先生,我有大量资料,也就是你们记者所说的深度背景,等报道放出来——要是真放出来的话——人们会开始挖掘你的过去,你所有化身的过去。你的伪装不只会被踢破,还会爆炸。”就像你用来屠杀那些儿童的炸弹一样,她心想。

  一阵沉默。

  霍莉咬住指关节,等他先开口。非常困难,但她做到了。

  他终于开口了,他问:“那些照片是从哪儿搞到的?是谁给你的?”霍莉知道他会问这个,也知道她必须给他一些甜头。“有人关注你已经很久了,你不认识他,永远也找不到他。但你不需要担心他,他年纪非常大了,你要担心的是我。”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霍莉咬破了一个指关节。终于,她等待的问题出现了:“你想要什么?”

  “我明天告诉你,明天中午咱们见个面。”

  “我有任务——”

  “取消掉,”曾经低着脑袋、缩着肩膀惶恐度日的女人命令道,“这就是你的新任务,我猜你不想搞砸。”

  “在哪儿见?”

  霍莉早有准备。她研究过了。“门罗维尔购物中心的美食广场。离你们电视台不到十五英里,对你来说很方便,对我来说比较安全。去胜百诺比萨的摊位看一圈,你会找到我的。我穿棕色皮夹克,敞开露出里面的粉色高领毛衣,面前会有一块比萨和一杯星巴克的咖啡。十二点过五分你不来,我起身就走,去买我的东西。”

  “你是个疯婆娘,没人会相信你的。”他听上去没什么底气,但也并不害怕。他听上去很生气。生气就对了,霍莉心想,我能利用你的愤怒。

  “昂多夫斯基先生,你想说服的是谁?是我,还是你自己?”

  “你很有种,女人,你知道吗?”

  “我的朋友会盯着我的。”她说。这不是真的,但昂多夫斯基不知道。“他不知道我在干什么,你不用担心,但他会盯着我的,”她停了停,“也会盯着你。”

  “你想要什么?”他再次问她。

  “明天见。”霍莉挂断了电话。

  她做完第二天清晨飞往匹兹堡的各种安排,躺在床上。她想睡觉,但觉得自己睡不着。她在酝酿计划的时候考虑过,但她此刻又在考虑是不是真的有必要去见他。她认为有必要。她认为她能让他相信,她已经捏住了他的命门(比尔肯定能让他相信)。她必须看着他的眼睛,给他指一条出路,必须让他相信她想和他做交易。什么样的交易呢?她的第一个念头很疯狂:就说她想变得和他一样,她想活……永生大概不行,似乎太极端了,但几百年应该没问题。他会相信她吗?还是会认为她在骗他?风险太大了。

  那就是钱了,只能是钱。

  他会相信的,因为他观察人类的浮夸行径已经许多年了。他鄙视人类。昂多夫斯基认为人类是低等生物,是需要他来减员的牲畜羣,一切归根结底都是为了钱。

  午夜过后的某个时候,霍莉终于睡着了。她梦到得克萨斯州的洞穴,梦见一个怪物,它看上去像个男人,直到她用装满轴承滚珠的袜子揍它。它的脑袋四分五裂,因为那只是个伪装。

  她在梦中哭泣。

  注释

  [1] 心理学概念,由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提出,指一种对人或物的强烈依恋,尤指在婴儿期或儿童时代形成的依恋,表现在不成熟或神经质的行为中,并贯穿人的一生。

  [2] 公元前49年1月,尤里乌斯·恺撒在元老院明确禁止的前提下,率军横渡卢比孔河。这一事件成为恺撒内战的导火线,最终让他成为终身独裁官。如今,“横渡卢比孔河”已经变成谚语,比喻没有退路、破釜沉舟。

  [3] 2012年12月14日,美国康涅狄格州桑迪胡克小学发生枪击案,造成二十八人(包括二十名儿童)死亡。

  [4] 原文为H。

  [5] 即美国公共电视台。

  [6] 一套由英国插画家马丁·汉福德创作的儿童书,这套书的目标就是从一张人山人海的图片中,找出威利这个特定的人物。

  [7] 布拉德的全称。

  [8] 《天生冤家》中的一对朋友,性格截然相反。前者是个喜欢清洁和烹饪的好好先生,后者却作风古怪、个性孤僻,常常将家里弄得一团糟。

  [9] 即WebWatcher。

  [10] 霍莉由消费者(consumer)想到了毁灭(consume)。

  [11] 时代华纳旗下的一家名人八卦新闻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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