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他死了，杰斯心想，心头涌上一股令人作呕的恐惧感。都是我的错。她举枪瞄准，意图取人性命，他也该做出一样的举动才对。杰斯只想留她一命，结果她却杀了桑堤队长……
……接着桑堤突然吸了一大口气。只见他胸口的伸缩盔甲冒着烟，被刚刚那发子弹打坏，他则挣扎着想要呼吸。然而子弹是打在盔甲上;盔甲保护了他。
她一定跟杰斯一样，仔细选择过瞄准的位置。
查拉还有呼吸，可是杰斯的子弹让她完全失去了意识——但不会太久。他们得加快速度，她的手下也在倒数了。
杰斯抓起桑堤的手臂，把他拖到洞口边，放声大喊：「接住他。」然后把队长脚下头上地推了下去。接着杰斯一咬牙，跑到那台拷问机器的另一头，用尽全身力气把机器往前推。那台机器滑动了几英寸——足以稍微盖住洞口——至少能挡个一会儿。洞只留下他能勉强挤过去的空间，而且还得不要太介意擦伤。
杰斯深吸一口气往洞口挤，同时听见其他士兵呼喊中尉的声音传来。他重重落到地上(没人接住他)，并直接滚到那头仍挡着地道的巨大金属狮脚边。
狮子依然静止，真是感谢古代现代所有神明。
达利欧拉了他一把，让他站起身。「动作快!」达利欧说道，挤过僵在那儿的电动机械狮。葛莲和沃夫扶着桑堤，卡莉拉帮汤玛士站在另一头，她简直快被他的体重压垮，杰斯急忙过去帮忙。葛莲从包里取出一颗携带式光源，众人全被映出看起来很不自然的黄绿色光。在这光线下，汤玛士活像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死尸。
——桑堤看起来也差不多糟，但他能自己移动，虽然有点笨拙。
「你不是该保护好他吗?」沃夫怒目瞪着杰斯。
「我有啊，」杰斯也不太高兴。「快走了，往这边。汤玛士，你能走吗?」
「无论怎样我都得走，」汤玛士说：「你有开枪打中谁吗?」
「有。」
「这是计画好的吗?」
「不是。」
「我们已经离计画很遥远了，」葛莲说道：「而且没有方向。」
她指的不是路线，她的意思很明确。因为杰斯做的记号仍非常清楚。她指的是身后的追兵，还有比追兵来得更快的喊叫。查拉很快就会醒了，就算他们还没发现杰斯一行人如何逃脱，她也会告诉他们该找什么地方。
「我们需要调虎离山之计。」杰斯说道。
「我们需要的是一支军队。」葛莲纠正他。「根据上次确认，就算只要求一小支军队，我们都还差个一百人。」
「闭嘴、快跑，」达利欧取代葛莲的位置，来到桑堤左侧。「妳真是一点也没变，依旧是那个郁郁寡欢、天生惆怅的女孩呢。高兴点好不好——我们又团聚了耶!」
如果不是因为他穿着学者长袍，葛莲恐怕早就把他摆平了。不过她只怒瞪了他一眼，便轻松迈开大步、向前跑去。杰斯扭开照明，汤玛士的重量压着他，越来越沉——尤其现在地道开始向上爬升，感觉更明显——不管他再怎么强壮，这个德国人都被锁着太久了。他们跑到了地道上方的出口和铁孔盖的位置，杰斯垫底，把葛莲撑上去，然后是汤玛士;到了上面，汤玛士便把卡莉拉、摩根和达利欧向上拉，沃夫和桑堤垫后。杰斯抓着葛莲，避开还怒气冲冲瞪着他的沃夫，快速向上爬出去。
他们全都蹲缩在朱庇特长袍的阴影中。眼前的广场人来人往，这对他们来说是天大的好运。杰斯静静对上帝说了段祷告。在这虔诚信奉其他神祗的地方竟能发生这小小的奇迹，上帝肯定帮了一、两个忙。眼下图书馆还没下令净空广场。
「他们离我们还有多远，长官?」葛莲问桑堤。他还在吁吁喘气，身子倾靠一侧，可是看起来状况好多了。至少能够正常行动。
桑堤检查着手上的武器，头也没抬就回话。「如果我们运气好，他们十五分钟后就会进入地道，但我不会把赌注压在运气上。」
「我们得回朱利亚圣堂的传动室，」摩根说：「那是我们唯一的出路，也是原来计画离开的方法!」
「在战场上，最吊诡的地方就是计画永远会变，」桑堤说道：「如果我们打算这么做，就得先去某处，等尘埃落定才能采取下一步。不然就是要冒险使用公共出入口。」
「每个出口都会有人看守，」沃夫说：「罗马不是那么容易进出的城市。他们绝对能确保我们没办法悄悄溜走。摩根说得没有错：传动室是唯一的离开管道。」
「那就用护卫队的传动室吧，我们来的那里。」
「尼克，那地方会处于高度戒备，你自己也晓得。我们得回朱利亚圣堂。」
「我宁可跟护卫队员奋战，也不愿看电动机械狮奉命追杀我们、把我们大卸八块。」
「如果问题在电动机械……」汤玛士的音量很微弱，口气小心翼翼，所有人都倏地转头望向他。突然被这么多人注意，他似乎微微一缩，别开了视线。「如果你们要对抗的是电动机械，我可能有办法。罗马有位发明家——葛劳迪诺。我还小的时候去拜访过他在巴奇纳街的店铺一、两次。我们应该去那里。」
「你觉得他可以信得过吗?」沃夫问道，汤玛士摇摇头。
「不行，当然不行，」他说：「他对图书馆非常忠心，绝对不会帮助我们。」
「那我不知道这么做有什么帮——」
「因为他就是负责处理狮子的人，」汤玛士说道：「我需要摩根跟我一起，还有杰斯。」
「为什么?」桑堤发出质问。他与他视线交会，杰斯看见友人明显在发抖，桑堤一定也看出来了，因为他停了一下，换了个比较温和的口吻。「对不起，史莱伯，现在我们都很紧绷——去那里可以找到什么办法帮助我们?」
「我可以让其中一头听我们的命令。」
「一头什么?」
这次换摩根代汤玛士答话;她理解的速度比杰斯还快。「电动机械狮，」她说道：「噢，汤玛士，太高明了，真的非常高明。你觉得我们做得到吗?」
「葛劳迪诺的工作铺负责维修图书馆的电动机械，」汤玛士说道：「我们应该有办法修好一头，让它帮我们做事。」
桑堤的思绪再次快速转动——杰斯看得出来——他等着队长重新出谋划策、计算机率，整理出一个答复。「你们需要多少时间?」桑堤问。
「我不知道，几个小时吧。」汤玛士说：「不用太久。我想工作铺应该没有警卫看守。」
怎么可能。杰斯没有说出心里的质疑。不管怎样，这个计画依旧非常可行，他知道桑堤也是这么想的。只是葛莲看起来比较不高兴，但是她一直以来都是那个脸。
「我们整群人移动太醒目了。」达利欧说道。
「我的确需要摩根，」汤玛士说：「这件事有部分需要秘法师的能力，我也需要杰斯。」
「好吧。布莱威尔、霍特，你们去找工作铺;葛莲，妳跟他们去。沃夫和我带谢芙和圣提亚哥走，我们会尽快与你们在巴奇纳街会合。」
计画听来合理，也把最重要的通缉对象跟其他人分开。汤玛士，还有摩根(怎么可能漏了她)由杰斯和葛莲保护，即便杰斯认为自己目前不在最佳状态。他点点头，扶着汤玛士起身。「摩根，妳跟我走，我们得去探路，看看他们在广场何处有派狮子。」
她点点头，先快速给汤玛士一个拥抱，然后便与杰斯一起往朱庇特的长袍外探头。他们手脚并用爬出长袍底下，杰斯扶她起身时，看见一名护卫队士兵走向他们，他直觉闪过的念头就是转过去对着她说：「快跑。」
这主意不好，而摩根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只见她往杰斯身上一靠，吻了上去。杰斯完全忘了自己本来要说什么——因为她的触感、气味——摩根紧贴在他身上那种丰厚而美妙的真实感，将所有危机降临的紧绷一扫而空。虽然只维持了几秒。
等杰斯推开她，那名士兵已经走过他们身边，一边还摇着头。他们可疑吗?不，只是一个正在跟女孩热吻的男孩罢了。
「不要再这样了，」杰斯对摩根说，但仍紧贴着她，双唇离得如此之近，感觉就像整个世界歪倒倾斜，让他无力移开。「这样很危险，妳也知道。」
「我知道。」她真挚而专注的眼神烙进杰斯眼中。「去买条丝巾给我，快点。」
「买什么?」
「丝巾。我得把脸盖住。」
杰斯突然发现她说得没错，连忙赶到最近的摊位。摊子上高挂各色丝绸缎带，在微风中飘飞。他拿下一条，觉得这颜色最能衬她的眼睛。他递出埃及镑，然后注意到一旁的帽子。杰斯顺手买下三顶。
「谢了。」摩根接下杰斯递给她的丝巾和帽子，把丝巾拉高到能盖住部分的脸。「去带汤玛士出来吧。」
杰斯弯下身子，示意汤玛士起身，他挣扎着爬出来，动作笨拙、气喘吁吁。有人给了他黑色学者长袍——杰斯突然意识到应该是沃夫。袍子对他来说太短，但已经够挡住他身上那套监狱穿的破烂装扮。杰斯把帽子往汤玛士头上一戴，看起来真是有够可笑，但重点在于：帽子能挡住那头紊乱的金发和大部分的光线，这样要看清楚他的五官就没那么容易。反正许多旅客都会戴遮阳帽，杰斯自己也戴了一顶。
葛莲最后才出来，跟在杰斯身后。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两名警备人员正护送一位来访的学者和随行旅伴，在罗马度过愉快的一天。走到广场一半的时候，杰斯说道：「有人知道我们要往哪里去吗?」他盯着图书馆的狮子，只见它们正烦躁又气势逼人地巡着朱利亚圣堂。目前看来，还没有指令要它们执行猎杀行动。在猎杀开始前，杰斯一行人必须远离广场。
「往这儿走，」葛莲说道：「算你走运，我接令要来这里执勤的时候在车上没睡死，而是先研究地图。」
葛莲快步带路，冷静穿过广场，踏上巴奇纳街。摩根勾着汤玛士的手，在他步履蹒跚时低调撑他一把。目前还没有狮子跟上来，但杰斯猜测狮群应该已经遍布广场，正四处搜找逃犯。城里每个护卫队士兵和罗马当地的护卫队员就算还没接到警报，应该也快了。
他们身后远处传来尖叫——狮群出动了。杰斯回头一望，看见人群正快速从广场撤离。这阵恐慌传得很快。
「你觉得他们脱身了吗?」摩根问道。
汤玛士轻拍她的手。「有桑堤和沃夫带路，他们一定脱身了，别担心。」杰斯看得出他在喘，快没力气了。他希望汤玛士说的这个工作铺已经不远了。
「工作铺有什么?」他们爬到下一个小丘、远离混乱的广场，葛莲问着汤玛士。爬坡的路上，汤玛士越走越慢，这里的人潮也变得稀少。只要是受过训练的人，稍微仔细看就会马上看穿他们。「别跟我说到的时候就会知道，否则我绝对会把你是我朋友这件事抛到脑后，汤玛士.史莱伯。」
「我就是你的朋友，不管你怎么抛都一样。」汤玛士说道：「我不会让你们陷入危险，也不会隐瞒你们。葛劳迪诺先生的工作铺是修缮罗马电动机械的首选。」
「等等，」她转过身面对还在倒退走路的汤玛士。「你的意思是，你要拖我们去一间放满狮子的店铺吗?」
「我不知道那里是不是都是狮子，」汤玛士说道：「应该大部分是吧，还有一些是罗马神像，当然还有——」
「都能运作吗?」
「噢，有些可以，毕竟葛劳迪诺要负责把它们修好啊。」
「汤玛士!我们打不过电动机械的!」
「不需要跟它们打，」汤玛士说道：「那些电动机械都关机了，不然葛劳迪诺先生要怎么工作?杰斯，你和葛莲得把师父和学徒都先带走、锁起来，让我和摩根有时间去修改其中一头。你们能做到吗?」
「我们会做好我们该做的事。」葛莲说完，瞥了杰斯一眼，让他知道她实际的意思。
被关了这么久，他真的有能力把事情做好吗?
杰斯用几乎让人注意不到的方式微微挑起一边肩膀，耸了耸。
因为他们也没有其他选择了。
葛劳迪诺的店铺原来是座巨大的建筑物，不过没有什么警备机制。杰斯想，应该是因为只要脑袋正常，绝对不会跑到专门修图书馆狮子的人店里闯空门。所以他和葛莲轻轻松松就从侧门溜进去了。他们从一扇开着的落地窗走进建筑物，直面杰斯最害怕的噩梦：一整群狮子。
但就跟汤玛士说的一样，狮群全数关机，维持着关机钮被按下前最后的动作、静止不动。他听见葛莲跟进来、走到他身边后用力倒抽一口气的声音，接着则是她成功压下想撤退的冲动后，随之而来的颤抖。「它们都死了吗?」她问道。
「它们从没有活过。」他说：「它们被关机了。」
葛莲怒瞪他一眼。「对了，你到底是怎么学到那招的?我没听过任何人做到。」
「绝望、好运，或我私下进行的违法行为，妳自己选——来，我听到这里有声音。」杰斯走在狮子之间的通道，往屋子后头移动，来到一间隔开的工作室，里面传来轻松的交谈，是义大利语。杰斯走进室内，看见三名男子坐在工作台旁的长凳，地板中间蹲了一头狮子，一动也不动，模样可怜兮兮。有人拿下了它头上一部分铜制鬃毛，把一堆电缆线拿出来放在地上，简直像金属内脏。狮子维持着一脸古怪的表情，好像也不太喜欢这情形。
三人中年纪最大的男子——应该就是葛劳迪诺先生——发现杰斯走了进来，抬头皱眉，开口时从义大利文换成比较标准的希腊语;这也是图书馆常说的通用语。「这头还没好，去跟你主人说我们会照约定明天送达，好吗?」
「不了，」杰斯边说边举起枪，葛莲走到他身边，做出一样的动作。「真的很抱歉，signori(各位先生)，但我要请你们全都往那个橱柜移动。」
「什么?这是怎么回事?」葛劳迪诺先生是个火爆的小个子，他站起身，抬头挺胸瞪着他们。「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家伙，以为自己可以这样对我们吗!我可是受到艺作部长本人的委托替他做事的!等我跟护卫队报告，他们就会把你们都抓起来——」
「你不会，」葛莲说道，走上前抓住葛劳迪诺的肩膀，坚定地把他拉到敞开的橱柜门边，先是检查了内部一番，然后把他推进去，挥挥手要两名员工跟进来。两人都没有露出打算抵死不从的模样。「法典麻烦也交出来，现在。」
三人轮流交出法典，葛莲整齐地把书本迭在最近的桌上，然后以快速又有效率的拍打手势把每个人搜了一回。葛劳迪诺像被拔毛的鸡一样不断大声发牢骚，但他不是葛莲的对手;她把他们一个一个全推了进去。
葛劳迪诺门一关就开始猛力狂捶。葛莲叹口气、摇摇头。「我也很想客客气气的啊。」她对杰斯说，然后在门的外侧用力一打，力道之大，门铰震动不已。「给我闭嘴!否则我就把你们绑起来拿去喂狮子!」
这终于让他们安静了下来。杰斯回头去接摩根和汤玛士，两人还在阴影中等候。杰斯带他们走进工作室时，汤玛士的蓝色双眼闪闪发亮，登时像被人点亮的油灯。「太好了!」他说道：「太完美了!可怜的小宝贝——他们对你做了什么呢?」他坐在长凳上，倾身靠向那头狮子，杰斯则蹲在他身旁。摩根在一旁坐下，用惊奇的神情看汤玛士用双手抚过狮子的金属肌肤，像在拍抚一头活生生又温和的小动物。「我们会把你修好——不对，是让你变得更好，更美。」
但几秒钟后，汤玛士眼中的愉悦便消失殆尽。他全身发着抖，往狮子身旁一坐，脸埋入双手，开始无声地哭泣。
「他得动工了。」葛莲说。不过至少她这话是低声对着杰斯说，不是对汤玛士。
「他会的。」杰斯对葛莲回以警告的眼神。「先别吵他。」
「快想想办法。」她用气音回复，但杰斯只觉得束手无策。他把手放在汤玛士的肩上，感觉着汤玛士被碰到后瑟缩的反应，然后慢慢放松。摩根握住汤玛士的手，两人都没开口。杰斯只是听着汤玛士沉重而紊乱的呼吸声慢慢稳定。他放下掩在脸上的双手，但没有看他们。
「对不起，」他用气音说：「我——Scheisse(妈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我到底在干么?」
摩根开口想说话，但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无助地望向杰斯;他点点头，蹲下来与汤玛士同高。「我没亲身经历过你那样的遭遇，但也曾有几次陷入黑暗。有时候，就只是光有点太强了。」
「如果我没办法——」
「——没办法调整好吗?你可以，你会调整好的。」杰斯朝狮子点点头。「就算身处黑暗，你就连梦里也想着电动机械。它们可不是什么恐怖怪物。」
汤玛士深吸一口气，无声地吐出来。他点点头、张开双眼，把手放回狮子的金属皮上头。这一次，这么做似乎让他感到平静。「好吧，」他说：「好，我只是希望自己能有多一点参考资料。」
杰斯解开制服扣子，把上衣脱掉。衣服底下是他的走私背心，整个被汗水浸湿，颜色变深。背心是特别按他身形打造的，当杰斯把背心扣子解开，整件剥下来，不禁解脱地吁了口气。冰凉的空气拂过闷湿的皮肤，舒服得跟泡澡一样。
所有人都盯着他，虽然程度各异，但都流露出迷惑的神情。汤玛士终于开口问道：「杰斯，你到底是在做什么?」他已经打开了一个杰斯从没见过的栓插，翻开狮子的皮肤，现正忙着用手指拨弄一长条电缆线，测试问题点。「把衣服穿好。」
「我马上就会穿起来，」他说，然后打开走私背心的口袋，拿出那本书和翻译后的纸张。书本摸起来凉爽干燥;杰斯把东西交给汤玛士。「给你，可能帮得上忙。」
汤玛士丢下电线，开始一页页翻阅——一开始很慢，后面越来越激动，不断比对原文和翻译内容。杰斯把背心重新穿上身，套好制服。
「那是什么?」摩根倾身向前，看汤玛士在读什么。但汤玛士彷佛完全没听到她说话，她瞥了杰斯一眼，等他回答。
「这是某人交给我的研究笔记——某个握有内部资讯的人。」杰斯说道：「电动机械的工程研究——部件、运作原理、所有图书馆不愿外流的细节。我猜这可能是那个倒楣鬼的笔记仅存的部分，毕竟他们可不会希望他到处散布这类资讯，对吧?汤玛士?能用得上吗?」
「能。」汤玛士悄声说道，然后加强语气、再说一次。「能!你看这里、看这个金属球——这个容器?摩根得把这个打开，这是秘法师发明的。妳知道怎么写抄本对吧?他们有教妳吧?」
「我——」她眨眨眼，然后点点头。「是有，但我需要一个起头。这东西里面应该会有张抄本，如果能拿到这份，然后用它来修改——」
「没错!简单得就跟——跟——」汤玛士本来没事，却一瞬间跟被关机的电动机械一样开始结巴，双手笨拙地抓不住书本，把书掉在地上。杰斯看到他在发抖——不对，他根本全身都在狂震，颤得很严重。他的牙齿打颤、双眼紧闭。
「没用的，」葛莲低声说道：「部分的他觉得自己仍在那座监狱里。」
而我们没时间等他恢复，她没说出这句话，然而他们都心知肚明。汤玛士尽力了，他是这样一个善良的人，只是碰到太可怕的遭遇。
「那就由我们来帮他，」杰斯说，然后望向摩根;她点点头。「汤玛士，我看过这本书，这内容是我翻译的，让我来吧，你可以好好休息，告诉我该怎么做就好。这你做得到吗?」
汤玛士什么也没说，但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点点头，动作非常突兀又用力，一定挺痛的。与其说他是在表示同意，倒不如说是抽搐，杰斯心想。这时汤玛士的肤色已经白得跟牛奶一样，脸颊上的瘀青看起来像褪色的刺青。
摩根从架上用力抽出一条毯子，把汤玛士颤抖的身子包裹起来。他缩在暖意之中，摩根把手放在他肩上，看着杰斯。
「我相信这个工作室里肯定有剪刀，我来找一把帮他把头发剪了，然后再给他找些好一点的衣服穿，杰斯，你就代替他的手吧。」
等汤玛士再次张开眼睛，他悄声说道：「谢谢妳。」摩根弯身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
「我还留着你给我的那只电动机械小鸟，」她对他说：「直到现在，那只小鸟还会唱歌，我也会跟着一起唱，汤玛士，你帮过我，现在换我帮你。」
他朝她挤出一个微笑，杰斯在巨大的罗马狮子身边跪下，一边小心着不要太细看它，却突然之间意识到，这台机器和他的好友其实有些相似之处。
他们都受伤了。
他们都需要疗愈。
也许，在帮忙修好它后，也能修好另一个他。
杰斯本来就有机械天赋，但在汤玛士身边就只是个初学者。他得慢慢来，根据书里面的指示把零件排好。开工一小时后，他见到普通野兽该有心脏的地方有个密闭的铜制球体。该球体大约有汤玛士的拳头大小，看起来毫无接缝，由各式各样的复杂钳夹和一张看起来像黄金制成的网子固定住。他回头去问汤玛士接下来的步骤，那时摩根已成功把汤玛士一头乱七八糟的金发修剪完毕。这个短发造型使他的脸庞看起来更消瘦，也比杰斯记忆中更苍老些。摩根继续修剪汤玛士满脸的胡须，让他看起来不要太像传说里的维京人。摩根还从柜子里找出工人的宽裤和上衣，只是就连汤玛士穿起来都嫌尺寸过大。他披着毯子更衣——即便在这种时候，他看到女生还是会害羞——等他终于摆脱破烂的囚服，看起来就……好多了。虽然他本身如何不知道——毕竟他很可能再也无法变回杰斯记忆里的汤玛士。但只要他还在，总强过什么都没有。
「我觉得我找到放抄本的容器了，」杰斯说道，伸手要去取，汤玛士立刻抓住杰斯的手，把他往后拉。
「不行，你会没命的，」他说道：「葛劳迪诺绝不会亲手去碰，只有秘法师可以打开那些容器。现在先暂时绕开那东西，处理其他部分，把钳夹都松开——要小心。」
杰斯点点头。只要想到必须这么靠近可能害他丧命的东西，还要一边工作，他就有点不舒服，但他更不希望换成汤玛士用颤抖的双手靠近。他一个个松开钳夹，直到听见球体在弹性网格中移动，接着往后一坐。「摩根?我想轮妳上场了。」
她挤到他身边，杰斯教完她如何松开钳夹后便让出了位置。她松开固定处，球体掉进他手中，外面还包着那个格网，摩根小心翼翼地把格网剥除，放在一边。这颗球体在她手中显得好无害，像个亮晶晶的玩具——但那片闪烁之中有个东西让杰斯想大退一步——摩根好奇地把小球体拿在指尖把玩，但她不是在寻找接缝处。杰斯发现，她完全没有找的意思——球体上头波动的热气突然从表面涌起，成为环绕球体的烟雾，隐隐约约变换着形状。那不属于杰斯学过的任何一种语言，甚至也不是数字;那些是炼金符号和字体，只有秘法师认得。她盯着绕球体旋转的符号，慢慢伸出手，摘掉几个。
杰斯再次靠过去，但仍不敢太近;他看见摩根警告的眼神，便停了下来。「好像在变魔术。」
「不是魔术，」她说道：「嗯——不全然是魔术。炼金术是科学的一种，不过是包含了一些魔法原则的科学。这……这是利用数学的方式来表达精华，阿基米德的第五元素将一切紧紧相系。」
「可是有发亮的字体飘在空中欸!」
她半憋着气笑了。「你这样想好了：古时的炼金术士靠的是潮汐、日月、星球连线的力量。每项试验出来的结果都很脆弱，而且必须靠特定的方式平衡，否则就得不到好的结果。可是秘法师天生体内就有这股力量，不需依赖外在世界提供;我们出生就具备这种精华，这些字母之所以会在你面前发光，是因为我作了弊——我想看见自己做了什么动作。」
「那妳做了什么动作?」
「这颗球上头有封印，是一种指令码，必须按照顺序——先通过精华然后再修改——这就是我读指令码的方法。」
「可是——」
「杰斯，先让我做事!这可没有小孩子猜谜那么简单。」
杰斯往后坐，看着她纤长的手指触摸、旋转、改变空气中的字符。最后，她深吸了一口气，说：「好了，感觉应该没错。」她将双手阖拢，字符凭空消失，她伸出手，把手指放在球体上。
球体彷佛开始震动，发出嘶嘶巨响打开，杰斯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团电线、电缆或引擎——但里头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小张纸卷。
「那是什么?」葛莲问道，她看起来跟杰斯一样着迷。
「抄本。」汤玛士回答。「那指令能让狮子知道界线;给它们一些不可违背的规则。」
摩根点点头。「没错，你希望狮子做什么?」她伸手去拿葛劳迪诺留在桌上的笔和一迭纸。
「我要它成为我们最有力的帮手。」汤玛士说道。
他们又花了一小时才摸索着把狮子恢复原貌，但终究还是完成了。杰斯对自己的手艺很满意——老实说，应该说是汤玛士的手艺。他只是出了双手来做事。杰斯往后蹲坐，看着汤玛士、摩根和葛莲，然后说：「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汤玛士说：「来看她有没有办法运作吧。」
葛莲的头突然转向工作铺外面，一个箭步走到门边又折回来。「桑堤和其他人，」她说：「他们要进来了。」
杰斯点点头，往狮子下巴的开关摸索，其他人则在小小的工作室里挤成一团。
「你们到底在搞什么鬼?」沃夫问道。他的声音听来精疲力尽——当然也十分不悦。这是一定的，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才到了这里，一路上肯定发生了些杰斯会很感兴趣的故事……只是现在时机不对。
汤玛士转向沃夫，「嘘」了他一声，沃夫肯定相当傻眼。但杰斯没抬头，他正满身大汗，现在这东西已不再是东一块西一块，这距离实在近得让他不太舒服。「要来啰。」
他按下开关，然后快速退到汤玛士与摩根身边。「会成功——吧?」他问汤玛士。「如果你可以给我一点信心，我会很感激。在这地方我们可是没有逃命空间的。」
然而他的信心并非来自汤玛士，而是那头狮子。它木然的双眼发出微光，接着变成凶神恶煞的鲜红。它猛一转头，用眨也不眨的双眼盯着杰斯，然后……从金属喉咙发出一个极为低沉的声响，听起来很像在打呼噜。
杰斯已经习惯听见它们发出低吼，却从没听过这种声音。他还来不及问汤玛士这是不是好预兆，狮子已经低下头，往前抵着他的胸膛。机械的呼噜声越来越大，杰斯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跟着震动起来。他用古怪的手势拍了拍这东西的头，全身上下依然紧绷不已。「好女孩——」杰斯说道：「呃——是女孩吗?」
「杰斯，」汤玛士说：「她是机器，但我想我会帮她取名芙劳克。妳喜欢这个名字吗，芙劳克?」
「它是电动机械，是要喜欢什么——」但狮子却把头从他身上转开，用鼻子往汤玛士的胸膛蹭，还一边打呼噜。这情况已经不是诡异二字可形容。
摩根走上前，狮子巨大的鼻头推着她，让她露出微笑。「芙劳克，」她说：「意思是『小淑女』吗?很适合她。」她抚过那对金属耳朵。
「如果你们玩够这个把怪兽变成宠物的游戏了——」沃夫说，芙劳克的头猛地往他的方向一转，呼噜声变成不祥的低吼，打断他的话。
「不行!不行!芙劳克，他是我们的人。」汤玛士对沃夫挥挥手，沃夫露出他们都发疯了的表情。「快来，学者，她得先认识你。」
沃夫不喜欢——他一点也不喜欢——即便芙劳克的低吼变成呼噜声，他也没有动摇。他露出一张苦瓜脸忍受狮子的磨蹭，然后一路退到最后面，把桑堤推到他前方。
「真是太棒了，」桑堤说，拍拍芙劳克的头，一点也没有犹豫。他显然很喜欢这生物。桑堤让出空间，让卡莉拉怯生生地走近，接着是达利欧。「她不仅能让我们的敌人摸不着头绪，还能跟他们对抗——绝不会有人质疑一群由学者和护卫队组成的团体——还加上官方电动狮子当护卫，对吧?」
芙劳克只剩葛莲还没蹭，但葛莲只是盯着地上;众人都转身望向她，只见她摇摇头。「我绝不靠近那东西。」
摩根尝试说服她。「葛莲，这很安全，妳也看到——」
「这样做是错的。你们这样……改变它是错的。对你们来说这件事就这么容易吗?只要把杀手的指令重写，就能把它当宠物?」最后她怒目凝视摩根。「你们应该知道吧，这一切都是秘法师做的。没了他们，一切都会不一样，不是吗?没了电动机械、没了传动室，图书馆就几乎失去一切优势，我们就能公平竞争。」
「我是在帮忙耶!」摩根说道：「妳应该知道我根本不想要这种能力!我根本不想当——」
「不论妳怎么想，妳都是他们之一。今天妳做出了这件事，比妳过去做过的一切更证明了这个道理，」葛莲说道：「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不该相信妳。要妳出卖我们应该不会太难吧?」
「她不会，」杰斯说，葛莲热烫烫的鄙视眼神直朝他扫来。
「只要跟摩根.霍特扯上关系，『有人』永远客观不了。我们不该这么做。要是其他秘法师又重写指令，让这动物再次变成杀手呢?」
「没经历我刚刚的流程绝对做不到，」摩根说：「机器不是那样运作，你只能用法典要他们做十分有限的行为，但要改变其忠诚对象——」
「我不相信妳。」葛莲平板地说，双眼直视摩根。「关于妳在那座塔里发生什么事、他们对妳做了什么，我一无所知。我只知道妳突然出现在这里，而我们就这么接受了妳，觉得妳对我们没有害处，就跟这头狮子一样——可是妳不是——妳甚至比狮子更危险。」
桑堤走到两人之间，看着葛莲。「葛莲，妳应该没有任何看她不爽的理由，对吧?」
葛莲不想回答，但最后还是开了口。「是还没。」
「那这件事就到此为止。注意四周——不要只注意摩根，好吗?我们的敌人已经够多了，没必要再弄出个新的。」她点点头，但没有移动站在门边的脚步。「去让狮子跟妳认识一下：这是命令。」
葛莲看着他好一会儿(杰斯还怕她会拒绝)，但她推开了他，走到芙劳克面前，让自己跟其他人一样被蹭、被记得。她没有摸狮子，而被迫站在那里的时间一结束，她一刻也不多留，大步走开。
芙劳克想跟上，但汤玛士开口，让她停下了脚步。「芙劳克，停。」她踱步回到汤玛士身边坐下，像只上了牵绳的狗一样听话。「芙劳克，现在开始，妳要听我们的命令，好吗?」
——说实在，很难确定她到底听懂了没，但汤玛士说得没有错：这些生物有种古怪的拟真思绪，甚至可称为念头。如果看着现在的芙劳克，实在难以想象之前那个冷酷杀手。但葛莲也是对的：摩根的确只是用笔写下几个简单却非常有力的文字，便轻而易举把杀手变成了宠物。这样的能力根本不该存在。一想到档案长只要一声令下，就能利用这种能力做出什么事，杰斯不禁发寒。他们就是靠这样掌权的;用怪物吓唬我们，要是其他手段都失败，就强取我们的性命。
也许这就是权力的本质吧。但杰斯不能确定，但他不喜欢自己是其中一员的感觉。
他只想坚持一个想法：如果他们可以改变芙劳克……也许最后也能改变图书馆。
即时内容艺作部长传给档案长的讯息，标记为紧急内容——
他们全部会合了。现正自由行动，年轻秘法师也加入了他们。
如果他们成群脱逃、如果沃夫和史莱伯有机会一起打造那台机器、还教其他人怎么做——那我们就全盘皆输。若知识能够随意流通，就会跟纸和墨水一样廉价，图书馆的神圣价值不复存在。
这就是我从一开始告诉过你的：反叛分子不会退让。你为了凯莉亚放纵沃夫，才导致现在这个状况。
我们别无选择。这是我们必须处理的威胁，而且要快、要果断，不计代价。
档案长回复给艺作部长的讯息，标记为紧急内容——
你从一开始就是对的;我很后悔自己竟过度谨慎。
把他们全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