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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杰斯正好赶上同袍陆续转醒的时间。除了他已穿好了制服这件事,没人多看他一眼。他坐在卧铺,吃着背包里拿出来的果干,心里盘算要如何把这个发现告诉其他人。隔墙有耳,他们需要隐私。

  葛莲看得出他有新发现,也知道不该问,但他从她的凝视和歪头的模样猜得出来。她看出什么了?杰斯不知道。他通常都能藏得很好,可能是脸上那抹胜利的潮红一直没办法完全消退。他只希望那头站岗的狮子被关掉后不会引起警戒,让撤退的路变得更难。

  「你看起来很开心啊。」葛莲对他说道,把他手中剩一半的干粮棒抽走。

  「想拿就拿啊,」他温和地说道:「今天会是漫长的一天。」

  她瞇眼瞥了杰斯一下,他则咧嘴一笑来回应。猜测到此结束,因为小队长的集合令已经传来。杰斯在葛莲身边入列,罗里森小队长走过队伍,用不带任何偏见的神情凝视他们。

  「昨天做得很好,」他说:「这是艺作部长的亲口评语。但今天我们没机会再博得这样的赞美了,因为艺作部长会在今日离开朱利亚圣堂,前往拜访罗马议会,我们就留在原地。百伍的其他人已连夜抵达,他们会负责守护移动路程和议会。我们今天的工作就是保护朱利亚圣堂的安全,这个意思就是:我们要轮流巡逻。不喜欢阳光、纵火手或是该死的罗马狮子的人,我有个好消息跟你们分享:我们会留在建筑物内部。如果有人想赢得更多荣耀——对,我说的就是你,布莱威尔——我想你只能忍住心里的失望了。」

  「是,长官。」杰斯说道:「我会控制好自己,长官。」

  好运,真的是太好运了。杰斯再次感到好运当头,但又不知道该怎么看待才好。这很可能是艺作部长要害他卷入事件——害他们所有人一起完蛋。或者是另一个比较不可能的状况:他们真的受到幸运女神青睐。

  「巡逻路线,」巨怪说道,所有人都拿出了法典。只见小队长草草画下地图,把人名标记在长廊上,杰斯从法典上看见命令内容以快速且整齐的笔触浮现。杰斯与葛莲被分为一组——这安排还算自然。巨怪一定看得出两人合作无间。

  他们被任命巡逻的长廊位于一楼,建筑物面对广场。杰斯记得自己昨晚画的地图,以及在沃夫与幻术师会面时画下的地图。他在心里将那三张地图重迭起来、比较差异。

  沃夫的秘密长廊——也就是那条通往监狱的内部运输通道——位于他们巡逻的墙边另一面。这样很方便——该死的方便。只要想到他们「正巧」被指派镇守这里,又「正好」被派去巡视离秘密监狱入口这么近的地方……杰斯只觉得后颈发痒。

  是幸运女神还是诡计多端的恶魔?杰斯感到忐忑不安。

  他无声穿上图书馆装甲大衣、带上武器,发现葛莲(他一点也不意外)早已准备好了。小队离开寝室时,罗里森一一检查他们的装备。只见他伸出一手挡住葛莲与杰斯的去路。他们被留到最后。

  巨怪转向葛莲和杰斯,阖上法典说道:「跟我来。」

  「长官?」葛莲问道,但仍听命照做。他没有解释,只是开始快步移动。他们跟着巨怪,穿过一连串迷宫般的房门,最后来到摆满架子的阴暗储藏室。

  「现在是怎么回事?」葛莲问道,然后才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补充说:「长官?」

  「你们就在这里等。」他说:「桑堤队长和其他人要来了。别担心,我——我不能说我是你们的一员,但我认识桑堤队长很久,他与我父亲在训练时期就是好友。我父亲去世后,他和沃夫一直帮忙张罗我的住处,确保我有饭吃——我欠他很多。」

  他转身要走,葛莲抓住他的肩膀。「等等,」她说:「你知道为什么——」

  巨怪扫开她的手,行进的速度几乎不受影响。「我不想知道,我只是帮朋友一个忙——而且仅止于此。你们结束后就去巡逻。」

  他没再回头看一眼,直接关上了门。葛莲皱眉看着他离去的方向。「你相信他吗?」

  「我们有其他选择吗?」杰斯斜靠着墙面。「我找到达利欧说的地道了:一路畅通。我可以听得见上方的脚步声,而且不是朱利亚圣堂传来的,一定是内部监狱。」

  「没有守卫?」

  「有一头电动机械狮子,」杰斯说:「我解决了。」他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

  「你说什么?」

  「开关关掉了。」杰斯说:「我跟妳说过了啊,上次跟达利欧出去结果情况大失控的那晚,我就关掉过一头人面狮身像。」

  她想了一下,不禁打了个寒颤。「那次只是人面狮身,可是我见识过那些狮子的大小,我可不确定自己会想在一片漆黑的地下跟它面对面。而且你应该先跟我说你要干么才对吧?这样要是你没回来……」

  她说的没有错,杰斯应该先留个话。这次他算是冒了个很愚蠢的风险,而且是到太阳都慢慢升起,他才渐渐意识到。他很有可能一点线索都没留下,就这么消失在黑暗中,在监狱下方被压得粉碎、慢慢腐烂。更糟的是,他可能会毁了大家想找回汤玛士的唯一机会。「对不起。」

  「你下次再这样,我绝对会代替电动机械收拾你。」她是认真的——又或者她只是心里想想。她刚刚讲话时带着浓厚的威尔斯口音,不过杰斯没有时间回答——如果他真知道该怎么回的话。门外传来一阵声响,两人一起往声音来源转头,只见储藏室门被用力拉开。

  桑堤、卡莉拉、达利欧——桑堤穿着制服,全副武装;卡莉拉穿上了灰色洋装,外头罩着长袍,头包头巾,她也带了自己的背包;达利欧则是一身干净整齐,加上学者长袍。所有人看起来都很紧绷。

  「有人想谋杀桑堤队长。」卡莉拉突然开口。

  刚正打算开口的葛莲一惊,什么都说不出口,于是换杰斯接手提问。

  「什么?怎么会?」

  「我房里的水果被下毒了,」他说道:「没办法查出是谁放的,但是我想我们都可以做个大胆的猜测。」

  「艺作部长。」

  「他一直耍着我们玩,现在可能是收陷阱的时候了……他刻意选在自己去议院时留我们下来,现在我们没有时间了。」

  「但我们没有把所有东西带上,」卡莉拉说道:「可以回去拿吗?」

  「不行。如果妳要回头,就干脆留在这里吧。妳要留下来吗?」

  「不要这样逼我们。」达利欧不悦地说:「要我们放弃未来、放弃家人、放弃我们信仰过的一切。这是一个很重大的决定好吗?」

  「不,不是这个意思,」卡莉拉说道,然后深吸了一口气。「我们思考这件事已经很久了,达利欧,我还以为我们已经决定好要对哪一方忠诚。我决定选择他们——你呢?」

  「心爱的小花……」

  「不要这样。你如果想走就走。现在不是施展你魅力的时候。」

  达利欧端详了她一会儿,然后点点头。「好吧,」他说:「好吧,好,我们出发。」

  桑堤看起来一脸严肃,散发出的权威感前所未有的强烈。「我们出发,就是现在。」

  这时间点太糟了,杰斯想。他身上只带了巡逻要用的东西,其他都不在身上;他的装备还在寝室——也只能留在那里了。反正他这辈子抛下的远比留着的更多。

  「沃夫提过的长廊就在那道墙的另一面,就是有雕像的那道,」杰斯说道:「可能有通道可以过去。我猜就在雕像后方,穿过其中一个壁龛。」

  「根据沃夫的描述,墙的另一面会有警卫和一名在传动室执勤的秘法师:葛莲和我会解决这件事。长廊尾端会有一头电动机械看门,我准备了希腊火药对付……」

  「不,」杰斯说道:「我有办法可以让大家通过。」桑堤看着他,皱起了眉。杰斯与他四目相接。「我可以的,长官。我们都知道,就算天时地利人和,在密闭空间使用希腊火药都太冒险。」

  「好吧。」桑堤似乎没有被说服。「然后我们就进入地道。里头会有更多电动机械——根据克里斯多弗的说法,会有三头。两头人面狮身像,还有一座斯巴达战士。你也能解除它们吗?」

  「人面狮身像没问题,」杰斯说:「但斯巴达战士我就不确定了。」

  「这样也够了。监狱会有四名护卫队员看守,如果其中有我认识的人,我会想办法放他们一命,但如果没有……那……我们可能就得正面交战了。如果情况真的发展到这个地步,就让我、葛莲和杰斯带头。」他转向杰斯。「你探勘过卡莉拉和达利欧发现的地道,」桑堤说道:「都畅通吗?」

  「你怎么知道我——」

  「因为我很了解你——地道畅通吗?」

  「畅通。」

  桑堤深吸一口气。「那就出发吧。」

  就这样,他们抛下这辈子一切原有的计画及努力目标。就桑堤来说,这等于抛弃毕生在图书馆职涯累积的荣耀和信任;对葛莲来说,是亲手摧毁她自小的梦想;就卡莉拉来说,则是光明的未来。杰斯根本无法想象就这么抛弃一切是什么感觉,就连达利欧也放弃了一些无价的事物。

  我是唯一没有什么损失的人,他心想。他已经失去了所有支持他走到这一步的幻象,现在的他只剩下一个梦:对于这一切结束后情况会好转的期望。

  众人一一点头。

  然后一行人便往杰斯和葛莲被指派的长廊走去。

  「沃夫怎么办?」杰斯问道:「他自己待在亚历山大,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特别是在他们发现我们做了什么好事之后——他可能会被处决啊。」

  「不会,」桑堤说:「我已经处理好了。现在解散、去找入口。」他走向最近的一尊神像——弥涅耳瓦——往后头的壁龛探去。杰斯停了一下,眼神顺着整排一尊尊的神像……然后挑出其中一座。普鲁托,罗马的地司冥神。

  他向前踏了一步,伸手去摸神像后方,抚过壁龛平滑的石膏板——什么都没有。但他这么做的时候身体正抵着普鲁托神像的大理石手臂,那手臂竟在神像的黑色托加袍底下移动了。

  壁龛「喀」一声打开。

  「这里,」杰斯说道:「快来。」

  「达利欧,你殿后,注意后方,」桑堤说,他已经举起了武器,杰斯发现葛莲也一样。杰斯站在入口处,很快地照做。「杰斯,你负责右边,防守电动机械;葛莲和我负责左边;达利欧、卡莉拉,你们在这里等我们的信号。」

  杰斯压低身子走入后立刻往右转。这条长廊就跟沃夫在幻术师帮助下描述的一模一样——笔直向前延伸,还有对着广场的窗户。窗户上装的当然不是玻璃,因为这样很容易成为破坏公物者或纵火手的目标。那是以更坚固、更无法击破的材质制成的窗户,让囚犯再怎么绝望也没办法逮到机会纵身一跃、逃出生天。

  杰斯才跑了三步,就听见面前传来狮子的低吼,他立刻减速变成快走。狮子不是在等他,只是往他的方向漫步而来,长长的尾巴左右摆动,打在墙面和窗户上,在上头留下凹痕。这头狮子很壮硕,体型跟他在地道中面对的那头旗鼓相当。在光天化日之下看见它朝着自己走来,实在令人毛骨悚然。

  你知道该怎么做,你可以的。问题在于这只狮子仍在移动,而且随时有可能开始大步向前冲。它不像地道那头一样露出困惑的神情,对眼前情境也没有半点犹豫。它的设定就是要解决入侵者,不论对方穿什么制服都一样。

  杰斯再次迈开步伐跑了起来,快速缩短两者间的距离,到了只有十步远的时候,他让自己在大理石地板上一个滑步向前。狮子显得困惑,想要慢下脚步,但因为速度没办法立刻停下来检查,杰斯就这样滑过它张开的下颚,并听见下颚撞击地面的铿锵金属声。此时他的脑袋刚好进入安全范围,便伸手抓住这头生物的一条腿,让自己停下。同时,杰斯伸长一手,寻找狮子下巴的凹陷处,找到后立刻用尽全力一按。

  他听见机器内部的低吼慢慢减缓,最后静了下来。只见狮子又往前踏了一步,接着便完全停止不动。

  杰斯从底下爬出,正要站起身时还被尾巴划破了手臂。此时他才发现,原来狮子尾巴末端是带刺的设计。就算站着不动,那东西仍有伤人的能力。

  狮子后头有一扇门,上了锁,跟沃夫说的一样——而杰斯出门从不会忘记开锁工具——这是那偷拐抢骗的童年时光教给他的。他伸手掏出工具包,开始全速撬锁。他听见身后传来打斗声。看来沃夫和葛莲遇上了抵抗的对象。

  他刚要开始挑门锁的最后一个卡榫,卡莉拉就来到他身边蹲下,问道:「我能帮什么忙?」

  「不要挡住光就好,」杰斯说:「他们要来了吗?」

  「对,达利欧去帮忙了。」她站起身,回头看着狮子的肩膀后方。「你怎么知道该怎么做?」

  「什么?开锁吗?这我从小就会了,我可是罪犯,没忘吧?」

  「我是说狮子,杰斯。」她用手打圈圈,表示动作快点。「快点开——他们来了!」

  他们的确要来了,杰斯听见了脚步声。体力向来最强健的葛莲跟杰斯一样俐落地从狮子底下滑行而过,然后立刻站起身,靠在一动也不动的金属狮身上,朝长廊方向举起武器。她扣下扳机,杰斯认得这声枪响:是镇暴子弹。不致命,她没打算杀掉自己的护卫队同袍,不论对方接到的命令为何。

  达利欧紧跟过来,他身后的是……桑堤……以及学者沃夫。沃夫就跟达利欧一样身穿学者长袍,及肩的头发向后拢成一个扎实的发髻。「沃夫?」杰斯浪费了珍贵又震惊的一秒盯着他看。卡莉拉用肩膀顶顶他,提醒他继续撬锁。「他怎么来的?」

  「传动室,」她说:「桑堤不肯留他一人在亚历山大,这样做等于是判他死刑。杰斯,你确定你能——」

  「开了。」杰斯说道,门锁的最后一个卡榫「喀拉」一声解除。「妳觉得他在这里没关系吗?我是说沃夫?」他无法忘记沃夫发出的痛苦尖叫,那时幻术师企图让他冷静下来。不论那副冷静模样底下藏了什么,艾斯诺.奎斯特说的没错:那是有毒的,而且威力强大。藏了那么久一定很辛苦。

  「我也不知道。」卡莉拉坦承。杰斯站起身,扭动门把。「我无法想象……下去下面是什么感觉。但他可是沃夫啊,我们总不能丢他一人面对档案长,不是吗?」

  她说得没错,他们全都上了同一艘船,不论是成功或失败,都要一起面对。桑堤一直在沃夫身边,永远在他一到两步的距离,永远注意着各种危险。

  杰斯把金属门往墙面上一甩,带头往前走,踏上黑暗中的斜坡,向下移动。等到他的视线习惯了以后,才发现里头其实有灯光,只是一开始十分昏暗,但一等他接近便亮了起来——不知是靠什么感应到他的接近。有三头电动机械,他还记得。亚历山大人面狮身像体型比狮子小,不过危险性没有比较低;而斯巴达战士……

  他不知道该拿斯巴达战士怎么办。

  地道往左边延伸,杰斯转弯时回头看了一眼。卡莉拉和葛莲就在他身后,达利欧和沃夫跟着桑堤。他顺着弧度转弯,看见脚下的阶梯往下延伸;墙上平滑的石膏板变成古老的罗马砖石,他们身边的照明慢慢越来越亮,杰斯尽可能加速前进。

  一名护卫队员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杰斯准备好要开枪,但桑堤却举起手放在他肩上。「雷诺中士,」他说:「不行。」

  那名士兵放低了武器——没有完全放下,不过已经足以让杰斯稍微放松。「桑堤队长?长官,你们不该来这里。」

  「让我过去。」

  「我不能这么做,长官。」

  葛莲朝他开了枪。这是一个既快又有效率的决定,镇暴子弹让男子跪倒在地,第二枪则让他完全摊平。桑堤检查了男子的脉搏,然后点点头。他不太开心,但是葛莲的决定是正确。停下来聊天会害死他们。

  第二名士兵一边开火一边冲出来,葛莲回击,但他身上穿着盔甲,镇暴子弹对他没有作用。

  杰斯把武器开到最高规格,扣下扳机。他朝着盔甲开了两枪,已足够让男子倒地失去意识,但是——杰斯衷心希望这不至于让他丧命。

  合唱般的高声尖叫划破空气,眼前还有个死角,而后方就是牢房……然而人面狮身像就挡在他们和汤玛士之间——而且还一次两头。我要怎样一次阻止两头人面狮身像?杰斯站在原地,听着尖叫声越来越近,一切显得希望渺茫。

  「卡莉拉,」杰斯说道:「人面狮身像下巴上有个凹槽,就在法老王的胡须后头。它靠近的时候妳得按下那个凹槽,看见妳的学者袍和金色手环它们应该会犹豫一下;我来解决另一头。」

  她睁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下,然后点点头。没有讨论、没有疑问,她就这样站在他身边,做好准备。只见两头人面狮身像一起从转角现身,以致命的优雅姿态并肩跑着。杰斯锁定的那头再次发出尖吼,露出尖针般的利牙,走向卡莉拉的那头则露出一脸疑惑。她高举起手、露出金色手环。人面狮身像慢了下来,歪了歪那颗可怕的脑袋。

  杰斯往左边做了个假动作,人面狮身像朝他冲来时,他把手枪直接插入锐利的狮爪。一只狮掌朝他扫来,杰斯闪身躲过,听见葛莲大喊「小心」。他不能冒险去看卡莉拉。如果是他,这头人面狮身像下杀手可不会有什么犹豫,他不想浪费任何一秒钟分神。人面狮身像如蛇一样移动,像什么不自然的液体。杰斯伸手去按下巴上的开关,可是冒汗的指头一滑,错过了机关,他赶紧缩身躲过攻击,听见人面狮身像用力咬下那把手枪时发出的清脆金属声响。他再次伸手,试着去按开关,却被金属狮头用力一撞,重重往后跌飞。一只装上锐利狮爪的巨大脚掌往杰斯刚刚站的地方一击,他被爪子打中,滚过墙面,压低身子快速回到原位。

  这一次,杰斯单手把自己甩过狮头后方,跳上野兽的后背。即便他已穿了好几层制服,在这个角度感觉到那生物散发的温度仍十分炙热。但杰斯无视此事——他无视被狮掌划破、鲜血淋漓的手指——用两条手臂紧抱着这东西的颈部,以免被甩下来。等到这头生物再次四脚落地,咬碎的手枪从尖牙口中掉下,人面狮身像甩动脑袋,以不可能的角度一口咬下。

  杰斯终于还是按到了开关——恰恰赶在尖牙没入脖子之前。

  他从狮身上溜下,撇下那头静止不动、姿态变得扭曲不自然的人面狮身像……然后他发现卡莉拉的人面狮身像一样一动也不动……在她脚边呈蹲踞姿态,像只特别危险的宠物。

  「也许以后我该让妳接手,」他咧嘴一笑,整个人在崩溃边缘,卡莉拉也不顾一切地大笑出声。「我们还有一名士兵和一座斯巴达战士要解决,追加武力也很快会赶来。」

  「那我们最好动作快点。」

  那声音不属于他们任何一人,直接从身后传来。杰斯转身,看见葛莲和桑堤已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赶到,举起武器对准那个正在下楼梯的陌生成员。桑堤率先放下了武器。

  是摩根。

  葛莲开口。「不可能啊,看在老天分上,妳是怎么……」

  摩根露出微笑,但不是冲着葛莲。她的视线穿过所有人,直直落在杰斯身上。那个微笑是对着他的。

  「我带了所有能带的资源,」她说道:「但我们得动作快。我破坏了传动室,以免援军从亚历山大赶来。但桑堤队长的部队很快就会出动,我们也不想被迫杀掉任何一人。」

  「摩根?」卡莉拉疑惑地喊道,然后加强了语气大喊出声:「摩根!」她冲上前去紧紧拥抱她——那英国女孩也用力回以拥抱。「我以为妳没办法离开铁之塔!」

  「这故事晚点再说。」摩根说道。杰斯实在无法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她怎么来的?当然一定用了传动室,可是……杰斯赫然发觉,她脖子上的项圈不见了。

  她自由了。自由。就跟她之前说过的一样。

  杰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她推开众人,用双臂环绕住他,他才不得不相信这是真的——属于她的身躯、他一直谨记在心的熟悉温度、发丝香气、她的肌肤。如今再次拥她入怀,感觉都对了。

  ——不意外,达利欧开口说话。「不是说我看到妳不高兴,摩根,但我们可以晚点再表达欢迎之情吗?我们可是有安排好的行程呢。」

  当然,他说的没错,杰斯后退一步,不过登时满心遗憾。

  葛莲没有微笑。她用冷静又审视的双眼看着摩根说:「这时间点太巧合。我以为逃离铁之塔是不可能的事。」

  「他们就要我们这样相信,」摩根说道:「其实有好几种方法,但光是把项圈拿掉就占了整个挑战的一半。我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跑出去待在外头。等我得到线索,就等到学者沃夫采取行动才加入你们。这样一来时间才能准确,所以不是巧合。」

  「妳应该能理解她的疑虑,」达利欧圆滑地说。他虽然能理解葛莲的立场,仍没有表示同意。「自从妳被秘法部长载走,我们就没再见过妳,显然应该是永远都见不到才对。如果问我们对图书馆了解几分,那就是:他们很懂得怎么让我们起内哄。」

  「你们信不过我吗?」摩根一脸严肃,与葛莲视线相交,而非达利欧。「你们吃饱喝足、培训学习,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则被囚禁起来。你们根本无法想象我去过什么地方。」她摸摸脖子。因为项圈戴了好几个月,肌肤显得太过苍白。可是现在项圈已经不复存在了。「我把我的锁链留在铁之塔,我也没打算回去了。如果你们觉得信不过我,那好——我就走我的路。但除非看到你们安全离开这里,否则我哪儿都不会去。」

  杰斯默默地走到她那侧,因为他们突然之间分裂成两边,而且这时机简直糟得不能再糟。这一切只维持了一秒——可怕的一秒——因为桑堤突然怒斥:「没空搞这个了,我们必须相信她——因为我们根本没有选择。好了,出发。」

  他走过他们身边,葛莲跟在他身后,接着是达利欧、卡莉拉还有沃夫——沃夫也(杰斯有些惊讶)带了武器。枪枝与他的黑色长袍融为一体。

  他看起来好像有点缩小了,彷佛记忆将他吞噬。摩根朝他伸出手,沃夫用一种好像从没见过这玩意儿的神情看了一眼,然后走开。

  「好吧,」她说道:「他还真是一点儿也没变。」

  「好了啦,」杰斯说:「达利欧说得没有错。我们还得找到汤玛士呢。」

  「我本来担心你们会比我快;我可能会赶不上,」她说,更用力地握住他的手,几乎让他有点痛了。「我知道你会离开亚历山大。我很怕——怕你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我吗?」他挤出个勉强的笑容。「我哪会遇到什么。」

  「噢?我还记得你在牛津受了那个差点让你没命的伤倒下。你可骗不倒我。」

  「嘘。」杰斯听到一阵摩擦声,感应力全部放大,直到令他身体发痛。眼前有个死角,沃夫已经弯过去了。

  而声响来自他们身后。

  杰斯把摩根往身前——也就是沃夫的方向推。然后——虽然他几秒前才在心里发誓绝不这么做——他放开了她的手。他这一推,让摩根一个踉跄,移往墙角。她转身时的惊讶神情瞬间变成恐惧,杰斯一看便能明白。

  他做了当时唯一可行的举动:用力把自己往旁边甩去,紧贴古老的石墙。只见一根铜制尖矛倏地插入他刚刚站着的地方。

  斯巴达战士不费吹灰之力优雅地把长矛收回,转过头。红色双眼扫过只离一个手臂远的杰斯。它不是人面狮身像、不是狮子,这台电动机械是人类的形体;全身肌肉、线条精实,笔挺站立。

  它往杰斯的方向挥出左手,杰斯蹲下闪过攻击。他移动的速度有点不够,这下攻击扫过他头顶,让眼前的世界登时变得柔软又古怪。说起来其实不是真的多痛,但他知道痛感肯定会降临,只是现在还飘在高空,像一朵等着投下雨滴的云。

  「杰斯!」摩根的尖叫穿透云雾,像灯塔的光束。杰斯手忙脚乱地闪身,躲过斯巴达战士的第二次攻击。长矛刺穿杰斯的制服裤脚,划过他的腿,他感到肌肤绽开,但这次仍不觉得痛。长矛的尖端太锐利,让人感觉不到疼痛,就像医官的手术刀。他知道自己跟死亡只有几秒之差,只能忙乱地移动,想办法估测,假使工程师——像汤玛士那样厉害的工程师——要设计这台电动机械,会把安全开关放在哪里?他不知道。它看起来像人,还比一般男人更高、更壮、更快。斯巴达头盔下方的脸庞冷峻而严肃,跟野兽一样狂野不羁。至少它不会张嘴咬人,杰斯想,那张嘴被头盔遮住了一半……

  头盔?不,太高了,他绝对摸不到。如果他想要正面接触,就算开关真的在杰斯摸的地方,他也一定会在找到开关前毙命。

  他要死了。也许,从他在护卫队训练场上看见斯巴达战士电动机械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了。杰斯记得自己当时产生一股不祥的预感,打了个冷颤。

  他的思绪就像高涨的河流,以高速流动,拚命思考该如何求生。那股思绪指引他的躯体,潜意识自动自发的反应——翻滚、跳跃、手脚并用像螃蟹一样爬——当斯巴达战士举起穿着凉鞋的一脚,打算将他踩扁,杰斯想起了一件事。

  那来自他最喜欢的某本书,他小时候看了十几次:青铜巨人塔罗斯,与杰森和他的手下搭乘阿尔戈号出征。这个金属人刀枪不入,没人能打败他。

  塔罗斯曾经遭人移除脚环上的栓塞,让他流尽移动所需的液体,而故事就是这么写的。

  设计出斯巴达战士电动机械的工程师必然读过一样的故事、做过一样的梦。

  杰斯往斯巴达战士身后一倒,伸出双手盲目地抓住它的腿,手指滑过不自然发热的铜制表面;只见长矛高举——

  ——他的手摸到金属面上的微微凹陷处,就位于电动机械的左脚跟。杰斯用拇指一按,身子滚到一边,大口大口喘着气,希望这么做不会害死自己。

  杰斯移动的同时,斯巴达战士已经累积了足够力道,在最后一刻把长矛向下掷出,力道之大,足以连杰斯躺卧的身体下方那些石块一并穿透。那根长矛一定能轻松穿过他的脑壳,而他也听见机械内部的引擎渐渐停止运转,弹簧松弛的声音传来……他只觉全身上下一阵疲软,差点再次倒回原地。然后他发现眼前一片天旋地转。他现在成了世界一流的罪犯,专长是阻止图书馆电动机械。经营这个市场铁定不错。

  「你流血了。」摩根边说边朝杰斯伸出手。他看了一下四周的地面,没错,他的确在流血,不过不严重。只是滴滴小雨,不是洪水爆发。他抓住摩根的手,让她拉他起身,靠在她身上,稳住身体,不被旋转摇晃的长廊影响。「杰斯,你能走吗?」

  「我能走,」但杰斯其实不确定,不过他希望如此。「我没事,」他不是没事,绝对不是。「放开。」

  「不行,」她的口气让杰斯无从反驳。「为什么每次找到你的时候你都会负伤?是我的错吗?」

  他想笑,但这时那股雾气已散,疼痛慢慢回来了。一阵阵带着血红的抽痛感……现在要是笑出声,铁定会让他的头颅痛得直接裂两半。「我们得找到汤玛士。」

  「我知道。」摩根说道,她有力的手臂环着杰斯的腰,帮他找回平衡。「走吧。」

  预料中的第三名护卫队员在杰斯和摩根抵达时已经倒地。桑堤瞥了他们一眼,视线停在杰斯和斑斑血迹上。「你们俩没事吧?」这话中只带有半分关心,另一半则是在思考,如果他们有事,到时逃跑必须如何处理这状况。

  「我没事,」杰斯说,虽然他知道事实并非如此。「我不会拖累你们的。」

  「不要聊天,」沃夫说,他的口气宛若寒冬,冰冷又尖锐。「杰斯,门锁。」

  当下杰斯脑子一片空白,不明白那指令什么意思——然后他才手忙脚乱地掏出撬锁的工具,穿过众人往牢门移动。

  「杰斯。」栏杆后头传来微弱的声音,听来沙哑又古怪,同时又有种熟悉感。等到杰斯终于望进牢房,映入眼帘的便是自己最好的朋友:汤玛士.史莱伯。他就坐在石头砌成的牢房地上;身体被链在墙上一个大型金属圆环上。这个年轻的大块头瘦了很多,但少了柔软的赘肉,不知怎地却让他好像更高大。他的模样已经不如杰斯记忆中那么稚嫩天真;汤玛士脸上长出了胡子,头发乱成一团,长度及肩;身上穿着一件朴素的燕麦色上衣和长裤,看起来磨损得很厉害。

  杰斯双手握住铁条,有部分也是为了不让自己晕眩倒地。「给自己找了不少麻烦呢,汤玛士?」

  「杰斯。」汤玛士悄声说道。即便他满脸胡碴、披头散发、模样全变,微笑仍是那么温柔亲切。他的双眼中有股奇怪的光芒,杰斯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泪水。「他们拿走了我们的机器;他们把它摧毁了。」

  「没关系,你可以再组一台。」杰斯说道。他觉得喉咙一紧,双眼灼热,赶快用力眨眼把泪水压下。现在没空说废话。「我来救你出来。」

  他弯腰靠近门锁,但手指十分笨拙,脑袋的转速也慢得可以。我得做好这件事,他想,我得把他救出来。

  这时,卡莉拉拍了拍他的肩膀,交给他一串钥匙。「最后那个警卫身上拿的。」她说道。

  也许我真的是脑袋破洞了,杰斯想,差点笑出声来。三次失败后,他终于把钥匙插进锁孔,门锁发出清脆的喀啦声,似乎在石墙间回荡不已。杰斯听见他的好友吁了口气,虽然头和肩膀都很痛,杰斯仍咧嘴一笑。他甩开门,冲进去跪在汤玛士身边。

  但杰斯停了下来,因为汤玛士正低头看着他,伸出被锁链扣住的手。「见到你真好,杰斯,」他颤抖着声音说话,听起来好不一样;他双眼中满是泪水。「Mein Gott(我的天),我以为——我从没想过你们真的会来,我觉得你们都不知道;他们跟我说……」

  他哽咽了。杰斯不顾那手,只是抓住他、用力给他一个快速的拥抱——汤玛士还是不要看到他的脸比较好——然后回头解开他的锁链。

  学者沃夫仍站在铁栏杆外头,杰斯想,他大概承受不了再次踏入这地方的感觉。沃夫说道:「他们跟你说我们都死了对不对?」

  杰斯感到汤玛士无力地点点头,伸手用袖口抹去眼中的泪,继续想办法打开顽固的锁。在这一刻之前,杰斯心中的汤玛士都是很抽象的,就像他最后一次见到的那样,没有任何改变。看见他们把他变成什么样,让杰斯登时理解了太多先前想象不出来的事。

  「他们还描述了完整过程,」汤玛士说:「你们每个人的,说你们是怎么死掉。我努力不去相信,可是……在这里真的很难做到。到最后这里就成了我的唯一。」

  「他们说谎。」沃夫的声音听起来宛若午夜一样柔顺黑暗。「这是他们最喜欢的手法——我很清楚。这一切为的是要击溃你的心灵。很抱歉我们花了这么久才来。」

  「如果我们提早尝试,那些谎言搞不好就会成真。」桑堤说。杰斯撬开了最后一个锁头、打开脚镣。但一看到汤玛士的脚踝,他不禁皱眉。

  「你能走吗?」杰斯问道。汤玛士没说话,直接站起身。虽然杰斯早就知道自己的好朋友有多高,但一看见他在众人身旁的高大身形,仍惊讶不已。

  「当然可以。」汤玛士说道,然后试着踏出一步——结果还是得抓住杰斯稳住脚步。「慢慢的就行。」

  桑堤的神情没有变化,但显然「慢慢的就行」不是他想听到的战略术语。他们快要没有时间了。「那出发吧,」他说道:「能多快就多快。」

  「等等!」汤玛士转头望向牢房墙面,杰斯这才注意到墙上刻满小小的图样,出自汤玛士精准的笔触。机械、电动机械;他画了一幅像是罗马狮子的图,然后画出狮身彷佛被炸成碎片的拆解图,一块块绘出骨架内涵——「我得把这些图记下来!我得记下来。我没有其他东西可以用——他们不肯给我任何纸张……」

  「没有时间了,汤玛士,现在必须上路,」葛莲说道:「他们要来了。」她的语调中带着一点紧绷,立刻说服了杰斯。他拉着汤玛士往门边走。如果这个年轻人真的想要抵抗,他是不可能拉得动的。但汤玛士跟着踏出脚步,虽然不情愿、虽然还在不断回头想记下图片,不过一走出牢房,汤玛士便转向前方、背靠着牢笼,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好像终于接受他们来了的事实,这一切不只是梦,他是真的自由了。

  杰斯怎么都拉不动他。

  「汤玛士?」他压低音量,坚定而冷静。「我们不能停在这里。护卫队要来了,他们会把我们全关进去,该走了。」

  「我知道。」汤玛士说道。他闭上眼,然后再次张开,双眼中出现一抹光芒。「这不是幻觉对不对?你们来了,这是真的。」

  「是,是真的。」

  汤玛士无声地哭泣,杰斯恨不得重创造成这一切的人,他想给他好看。

  「继续向前走,」杰斯对桑堤喊,他和葛莲走在最前面。「地上会有个金属圆盘,盖着以前连接排水管的孔洞。找到那个圆盘、烧穿,这样就能通往下方的排水沟,下去后的路我都做好记号了。噢,对了,下面有头狮子。我希望它还是处于静止状态,我昨天摆平它了。」结果电动机械竟是他们最不担心的问题,也真够奇怪了。

  「还有?」卡莉拉转头睁大了双眼。「你知道这方法多久了?」

  「自从达利欧在亚历山大陵墓差点害我们没命,」杰斯说:「问他就知道。」

  她倏地转身,但达利欧已经举起手阻止她。「看在老天的分上,这晚点再说,沙漠小花。」达利欧抢在卡莉拉开始拷问他之前开口:「我知道妳的好奇心比自卫本能更强,但我依旧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喔对,我当时可是跟脑袋清楚的人一样逃命去了。」

  「杰斯没跑!」

  「所以不就证明了我的说法吗?」

  沃夫在翻滚的黑色长袍中转身恶狠狠瞪了他们一眼。他快崩溃了,杰斯心想,来到这里,他被囚禁的回忆便想抛也抛不掉。「你们觉得这是在玩游戏吗?」

  听见这可怕的口气,还有沃夫语气中的哽咽,就连达利欧都立刻安静了下来。他在发抖,脸上满是闪烁的汗珠,虽然下方冷得跟在洞里一样。仍保持警觉的桑堤往后伸出手,放在他的手臂上,沃夫痛苦地深吸一口气,点点头。

  「还有其他人吗?」杰斯问汤玛士。「还有更多囚犯在这里吗?」

  「有。」汤玛士小声说道。他看着沃夫,彷佛完全能体会他的感受,彷佛正看着自己。「有几个,大多没待很久。他们——他们后来就被带走了。」

  「被放走?」摩根问道。

  汤玛士摇摇头;杰斯不想再问下去。

  他们现在加速前进,压低声音谈话。杰斯还没听到身后有什么动静,可是追兵肯定会很快赶来。这座监狱比他想象得要大,整排牢笼沿长廊延伸。有些牢笼里有人,但他没办法往里面看,他真的没有办法,因为他怕会看见认识的脸孔往外望。卡莉拉走在他前面,而她这么做了。只见她停下脚步,抓住牢笼的栏杆,看着里头。等她转向杰斯,眼里已满是泪水。「我们得放他们出来,」她说:「拜托,帮我——」

  他拿出钥匙,但双手却颤抖不已,几乎派不上用场。专心,他对自己说,但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到。这一切来得太多、太快。达利欧静静接过钥匙,一把一把试。栏杆后绝望的囚犯看起来一点也不在意,杰斯已看不出来对方的性别或年纪,那人只剩角落一团贴墙蹲踞的阴影,跟汤玛士一样被锁链固定着。

  钥匙都不能用。

  「前一个警卫身上可能有,我去拿。」达利欧说道,一边往刚刚来的方向走去,但才走了不远便快速折返。「没时间了,」他说:「他们来了——走!快走啊!」

  「可是——」卡莉拉看起来痛苦至极。达利欧拉住她的手臂,把她从牢笼旁带开。「不行,我们不可以——」

  「我们一定要。」她想抽身,达利欧紧抓不放。「卡莉拉,querida(亲爱的),看我——我们要是全都没命,就一个也救不了!」

  他说得对。虽然令人心痛,可是他说得对。杰斯终于鼓起勇气往牢笼里看,看着那张被他们留下的脸庞。

  他不认识这个男人。杰斯感觉到心里有强烈的解脱,同时也有一股强烈的罪恶感。「对不起。」他说,然后扶着汤玛士,跟着达利欧和卡莉拉走过长廊。

  他没有再望向其他牢笼。杰斯觉得自己要是再看,恐怕就撑不下去了。

  左转后,一行人冲进一个圆形空间,墙上满是年久失修的壁画,里头排放着……这是什么?是机械装置。杰斯努力不去想这些机器是要用来做什么——可是上头有刺、有皮带、轮子和引擎。杰斯的视线一对焦在这些邪恶的器具上,一切便呼之欲出。

  这里是拷问室。

  没有出口。

  杰斯愣了愣,心想,我做了什么?接着他推开众人,走到屋子中间。这地方没错,他知道没错。这间厅房就是脚下排水沟旁那间的完美复制品——但地板上却没有任何金属盖的痕迹。

  一定就在这里,他边想边用力压抑头痛、专心思考。他的视线停在屋子中央的装置上。

  「快!把这搬走!」杰斯说道,用力去推那巨大如床,但装有引擎、绳索和皮带、血迹斑斑的机械。装置传来恶臭——整个空间都是——杰斯不禁喉头紧闭。但他仍咬牙用力推,桑堤和达利欧也加入他的行列。装置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长长金属摩擦声——因为这台机器正好摆放在地板中间的金属圆盖上头。金属盖上有一张正在尖叫的可怕面孔,还有满头的蛇发——蛇发女妖。这是一件很古老的作品。洞口必然弥封许久。

  桑堤取下腰带的法典丢在地上——这举动超乎杰斯想象——然后从口袋里取出一只瓶口密封、瓶身装了衬垫的瓶子,说道:「把法典都留在这里,人往后站。」

  杰斯没考虑到这个,但桑堤当然是对的。他早就知道法典会被拿来对付他们,图书馆能追踪法典,不是吗?要不了多久,档案长会找来秘法师进行追查。摩根已经丢下了她的,沃夫也是。杰斯把自己的法典放在地上,他的小心翼翼显得毫无意义,他看着葛莲跟他做出一样的举动,卡莉拉和达利欧花了比较长的时间才做出决定,放下这最后的图书馆代表物。卡莉拉诚惶诚恐地把法典放在地上,彷佛怕它会跌碎,然后用指尖轻轻压著书封,悄悄说了几句杰斯猜测应该是祷词的话。

  接着桑堤打开瓶子,把浓稠的绿色内容物往书本上头倒。书本成了火葬场的柴堆,立刻燃起熊熊火焰。杰斯把汤玛士和摩根往后拉,远离滚滚毒烟。我们是纵火手,杰斯想,现在我们都变成纵火手了。

  杰斯边咳嗽边从浓烟中看见桑堤拿出两只瓶子,往金属圆盘上的蛇发女妖浇。这次没有起火,而是冒出泡泡,让蛇发女妖的脸扭曲成歪着嘴的尖叫,然后嘶嘶作响着融解、消失。那面圆盘很厚,可是化学药剂还是能奏效……只要他们时间够的话。

  杰斯听见长廊传来声响,立刻移动脚步,走到入口处。远处的脚步声听起来正在快速接近;他们还在另一条长廊,正高速往转角处赶来。杰斯与葛莲互看一眼,什么都没说,立刻就战斗位置。一般来说,他的射击能力比较好,还没人接近交叉口,他已经先发射一连串致命火力,把古老的石墙打出人头高度的坑洞。摆明警告转角前的部队不要前进。而回声还没消停,下一秒他已换上镇暴设定的武器——要是集中射击的位置正确,他希望威力足以令人倒地。从杰斯的角度看出去,他有先机可攻击目标,而葛莲会负责善后。

  第一个出现的是蓝色小队的小队长巨怪罗里森。巨怪不顾自身安全,直冲入口,也许是希望杰斯会犹豫而不开火——但杰斯没有。他的子弹正中目标,击中巨怪腹部上方的盔甲。他很清楚地记得,这样做的话中枪者会瞬间无法呼吸。

  巨怪像一套没人穿着的衣服一样倒到地上,张大了嘴想呼吸。葛莲解决了下一个出现的士兵,杰斯击中第三人。其他人犹豫了脚步,把受伤的同袍先拉回掩护后方。

  「可以通过了,」桑堤在他们身后说道:「葛莲,先下去——快点,现在就走。」

  「报告长官,我想留守这个位置。」

  「我需要妳下去确保逃生路线安全。带沃夫跟妳走——别让他反抗。」

  在他们两人都还没机会抗议之前,桑堤已往入口走去,踏入了长廊。葛莲犹豫了一下,然后——因为她是葛莲,这是她的反射动作——听命行事。她抓了沃夫,把他塞进地板上的开口,往阴暗的另一头推去。

  杰斯深吸一口气,目光专注在桑堤身上。他现在根本是拿自己的性命换时间。杰斯举起武器,想办法提供掩护,但要是另一头有任何人决定开火,桑堤绝对没有活命的可能。

  桑堤队长一直走到长廊中间,大声喊道:「查拉?」

  一阵短暂沉默。接着桑堤的中尉——那位绿眼女子——走出来面对桑堤,手上的枪口还正对他的胸膛。「长官,」她说道:「你到底在做什么?」

  「妳知道我在做什么;妳看到牢房了。不要告诉我妳其实同意他们——或说我们——在这里干的事。图书馆就等于我们;允许这种事发生的人就是我们,查拉。」

  「不论我同不同意,我都不能让你带走囚犯!要抗议有很多方法,还有管道可以——」

  「妳真的觉得盖出这地方的人会在乎抗议、管道或法条吗?过来看看,查拉,妳看看他们做了什么。」

  女子没有答话。她盯着桑堤好一会儿,杰斯看不出她在想什么。他完全看不出来。

  然后她开口了。「尼克,拜托你,不要逼我,我们可以编个故事,说你被迫出手协助……之类的,我不知道,但我们可以想想办法。你不能就这样放弃职涯、放弃人生!我知道这——这看起来很糟,但是还是有办法可以弥补,一定能弥补到好的!」

  「不会的,」桑堤对他说:「很抱歉。但他们绝对不会相信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且我的确很清楚。在开始行动之前,我就很清楚这一切会怎么发展。」桑堤的声音温柔而坚定。「查拉,我不是要妳加入我,我只是想请妳跟我过来,看一眼就好。如果妳看过这个房间里的东西后还是不认同,那就开枪。」

  她慢慢地眨着眼,看着他,然后回头望着身后。转角另一头,小队肯定已经列好阵式,准备进攻。「我跟他过去,」她说道:「给我一分钟。如果我没回来,格杀毋论,明白吗?也许他们身穿学者长袍,但全都是图书馆的叛徒,不需要手下留情。」

  「是,长官。」应答的声音听起来阴郁又坚定。沃夫和葛莲已经不在这里,摩根也是;达利欧和卡莉拉扶着汤玛士穿过地上的开口,一边跟他的体重奋战。汤玛士的身影一消失,达利欧立刻挥手要卡莉拉跟上。她让他抓着双手将她缓缓降下,达利欧瞥了杰斯最后一眼——看起来似乎怀着歉意,杰斯如此猜想——然后也纵身一跃,消失在洞中。

  桑堤带着中尉穿过走廊,朝杰斯走来。「我不想跟自己人作对,」他说:「就跟妳不想跟我打是一样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告诉我这件事就好。」

  「妳自己看。」

  桑堤带着她走进放满器械的圆形厅室——那些打造出来用于切割、撕裂、拉扯、折磨、让人吃尽苦头的机器。这些东西没有其他用途,沾满污渍的墙面和地板不用任何言语便说尽了所有故事。痛苦、鲜血和绝望的气味,比任何尖叫声还要刺耳。

  查拉停下脚步,凝视屋内,看着那些可怕的设备和地板……然后回过头来望着桑堤。她开口想说话,然后又摇摇头。

  「克里斯多弗来过这里。」桑堤说:「他待过这地方。妳现在明白了吗?这就是他们不告诉我们的事,这就是我们服务的对象;那些人让我们变成这样。」

  「不,不是这样的——」她颤抖着深吸一口气。「总要有人管理秩序。」她说道:「我们的手也没那么干净。」

  「护卫队承担的是战争,我们不刑求,不论对象无辜或有罪。这是他们逼我们做的。我只求妳这样告诉他们:妳到的时候为时已晚,阻止不了我们。查拉,我只求这件事。」

  只见女子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的房间,听着被困在这儿的无声哭喊;杰斯看见她的眼睛里噙着泪。

  ——然后她举起枪,对准桑堤队长。从杰斯站的位置,看不出她的武器是是设定在致命还是镇暴模式,但是她的眼神说明了杀意已决。「现在投降,也许档案长会大发慈悲。」

  「慈悲?」桑堤的声音听起来跟墙上干涸的血迹一样阴沉。「看看四周,妳觉得图书馆的字典里有『慈悲』二字吗?开枪吧,如果要阻止我,妳只能这么做。」

  她真的会开枪,杰斯意识到。她不像桑堤、不像杰斯。

  她无法承认自己的世界只是谎言,自己所做的一切只为服务一个邪恶的对象。

  杰斯开火,但已经太晚。子弹击中她盔甲时,她也扣下了扳机。

  查拉和桑堤同时倒地。

  即时内容法老托勒密二世,致档案长卡勒玛斯科之文件内容。愿他在位期间之名号永远流传。

  于其伟大的统治时期第十二年,从法老托勒密二世手抄本传至他的得力助手,亦即大图书馆的档案长——

  法老托勒密、埃及之光,愿能赋予你他无上的智慧,对大图书馆表现忠诚。这神圣的牺牲是奉献给埃及的王座,王座也将在第一道光照向永恒的尼罗河时,受到诸神的保佑。

  图书馆必须永存不朽,才能照亮埃及和法老;这是他的智慧。图书馆独立为单一权力来源的念头应被视为邪教异端,必须加以击垮驱逐。

  知识不是纯粹的目标。你们所搜集到的一切当能举起法老,其对于诸神以及埃及的人民有着神圣的责任。

  以他至高无上的智慧之名,替他发声。

  该文件另有附录,寄给大图书馆的学者——

  现在我们面临一个巨大的抉择:什么也不做,仅担任法老目光凝视的镜面,让他看见自己的美好与强大?又或者,我们要跟随真实的召唤,为求知之人、学者、老师、学生搜集知识?我们究竟要什么都不做,只担任国王的道具?还是利用杠杆移动世界?

  要担负什么责任,得由我们自己决定。这件事并不容易,也会很危险。法老有权力也有力量,如果我们宣告独立,脱离他的权力范围,我们就得用自己的鲜血保卫这个独立权——不只如此,我们还得前往每个将我们当成道具、当成镜子、用以自我顾盼的王国、思想体系和地区,去寻求同样难以取得的独立。

  我说,不如让我们抛砖引玉,看看未来能给我们带来什么收获。知识就是力量,他们是这么说的。

  如果此话为真,那么,我们拥有的比任何一位国王还要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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