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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杰斯的法典发出提醒声响,令他茫茫然转醒。时间正值大半夜,他点亮光源,翻开书页,看见那圆润而正式的墨水字体正自行写下讯息。新兵杰斯.布莱威尔请于十五分钟内到护卫队指挥官办公室报到。

  现在?杰斯感到一股不安。在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候,要把人弄不见简直轻而易举。他还记得自己差不多就是在这种时刻,发现托勒密学院汤玛士的寝室一团乱糟糟,地上还有一抹血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被消失。但即便在平安的状况下,这种躲避传唤的行为也最好不要做;如果是在不利的情况,则是绝对不能做的选择。然而杰斯也不想让他们看见他的恐惧。如果他们知道了怎么办?如果他们在公园时就被识破身分怎么办?

  杰斯套上干净的制服(感觉简直像在为自己的丧礼梳妆打扮),走上长廊……发现小吴、布兰森和葛莲都已经在长廊上了;还有小队上其他成员也是。海茷还在医药部,塔瑞克——他的空缺散发不容忽视的氛围,在众人间回荡。

  「护卫队指挥官办公室?」小吴问道。杰斯点点头。他与葛莲眼神交会片刻,得知她跟他一样不安。她冷静地接收到他差点丧命的讯息,但就跟杰斯一样,她明白他可能只是暂时逃出生天。

  「整队。」葛莲说:「就算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聚,也要把事情做好。」这话同时是说给小队听,也是直接对杰斯说。杰斯在心里感谢她的这分心意。

  小队顺着漫长干净的长廊齐步前进,经过通往他们兵舍的转角,前进到宽敞舒适的空间,然后踏上阅兵场。杰斯走过的时候,斯巴达战士雕像突然用力地转过头来盯着他看。杰斯拒绝回望那玩意儿,而是把注意力放在跟上小吴和布兰森的脚步,尽可能不去想为什么他们小队——一整支小队——会这么突然的被召唤。

  护卫队指挥官办公室位于受到严密保护的中央建筑。要进入这栋建筑,得先朝一座足足有杰斯身高两倍的人面狮身电动机械出示图书馆的官方手环——这怪东西一边检查杰斯的身分证明,一边用那双仿人类、毫无生命力又奇异的双眼盯着杰斯。它一面看,不满的咆哮一面从体内深处传出。它空洞又恐怖的不悦情绪很可能在瞬间变成扯开嗓子的尖吼,并张开那口利牙咬下。它知道了吗?它会知道吗?人面狮身像难道能互相沟通吗?

  事实证明它们并没有这能力,因为人面狮身像转过头去看排在队伍下一位的布兰森。杰斯使尽全力才逼自己转身走开。最后才进行手环检查的葛莲跨了几个大步、追上杰斯,悄声对他说道:「好险。」

  「无论怎样还是脱身了。我都快要觉得它们搞不好很喜欢我呢。」

  「电动机械才不会喜欢谁,它们是机器啊!」

  「不完全是这样,」他说:「汤玛士跟我说过,它们……会思考。那里头不只是齿轮和蒸气,还有其他东西。」在看了那本写满诱人暗示、描述机械内部如何运作的加密书籍后,杰斯不知道有多想拆一只来研究。汤玛士一定也会有这样的冲动。那个德国男孩可是机械专家,常常拆解重组机械的内部装置。他过去对电动机械一向十分着迷——不对,现在也很着迷——杰斯纠正自己。他又没死。

  队伍踏着俐落的步伐,沿整齐的石板长廊走去。长廊两边的壁龛安放世界各地的神像——非洲、印度、中国、希腊、塞尔特、挪威、罗马、日本、俄国,最后则得意地摆上体积最大的金色神像:埃及本地的战神,鹰头女神荷鲁斯和门希尔。神像靴下的地面擦得发亮,是由马赛克拼成的人面狮身;最后方,位于护卫队指挥官办公室的圆形前厅,大图书馆的印记深埋在大理石之中,散发金光。整个空间闻起来有一股金属和油的气味,还有一股淡淡化学药剂的酸味,以及火药味,像烟雾一样飘在空中。那是战争的气味。相较之下,杰斯还是喜欢纸张和皮革那种清爽又干燥的味道。

  结局就这样了,他心想。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也跟他想着一样的事。我在图书馆的日子就到此为止。本来我们被晾在一旁,现在刀子即将落下,把我们全部松绑。

  父亲永远不会让我回家。

  葛莲走上前,敲了敲华丽的巨大房门,但她其实不必这么做,门已无声且自动地滑开。她直觉犹豫了一下,然后挺起胸膛,带队走入屋内。

  这段路很长。展示各种武器和盔甲,沿着墙面还放了巨大的书柜,上头摆满空白书页;室内的另一头,在一面刻满拥有千年历史的象形文字墙前方,摆了一张桌脚为狮子蹲踞腿型的桌子。

  桌子后方,坐着一位长者。

  他看着他们四人,他们也马上注意到他。他盯着它们看的时候,杰斯重新调整自己对他的评估:护卫队指挥官也没那么老。他的头发已经灰白,其中却仍穿插黑色发丝,看起来像盖在水泥地上的一片白雪;他的肩膀依然宽阔,身子挺直,历经风霜的双手很大,上头布满伤疤。这位护卫队指挥官看起来有非裔血统,肤色之深,在灯光下显得有点发蓝;他晶亮的棕色双眼看起来跟学者沃夫一样锐利且聪颖。

  「新兵。」他说道。他的桌上没有纸张,连拿来记笔记的法典都没有。「直到最终测试,你们的小队都展现出非常抢眼的潜力。」

  「报告长官,」葛莲说道:「请准许发言。」

  护卫队指挥官的视线停在她身上,而杰斯只庆幸他不是看着自己。「请求拒绝。」

  他说道:「你们是来这里听的,新兵薇森,不是来给我找借口。而且我话还没说完:你们这个小队有很好的潜力。事实上,最后测试的设计是要让你们模拟在固定勤务期间受到恶意突击。在那次演练中,其中一位成员丧命,另一人受伤,正确吗?妳现在可以回答了,薇森,请简短说明。」

  「报告长官,您的描述正确。」葛莲说道。她的语调不带半点情绪,视线凝视远方,看着护卫队指挥官厚实肩膀后面的某处。

  「测试内容就是要用来检视你们的临机应变、坚强程度、反应力和团队情谊。如果按照这样判断,妳觉得你们表现得如何,新兵薇森?」

  「报告长官,当时我们往目标移动的速度稳定且谨慎,面对意料外的挑战——也就是希腊火药——我们找到掩护、朝敌方反击;我们遵守标准程序,不计代价地保护学者。」

  「啊。」护卫队指挥官向后靠在椅背上。「学者——这个故事中最有趣的地方来了:其实没有人派学者给你们,也没有人来扮演这个角色。学者沃夫未经许可闯入其中,造成随机变数,撼动了整个任务的价值。」

  「报告长官,请允许我提问。」杰斯说道,并在他没机会拒绝前出列说话。「如果学者沃夫没有获得许可,那他是怎么进入那里的?」

  这问题直接了当,护卫队指挥官眼睛眨也不眨,瞪着杰斯半响。杰斯几乎可以感觉到:小队其他成员在不移动半条肌肉的情况下,努力要跟他拉开距离。

  「学者沃夫靠着假造身分证明,非法进入场地;关于这件事,我们还在调查中。」很显然,他对于沃夫不愿进一步合作很不高兴。他桌上阖着的法典突然震动了一下,于是他停下来检视,然后再次阖上书页。

  葛莲趁机说:「报告长官,希腊火药的强度不属于训练等级,而是非常危险的程度;同时我们也发现自己队上其中一人意图铲除学者沃夫,最后却因为失败而死。这次突袭的失败,正好证明了小队的决心和扎实的训练。」

  「妳是要说妳的小队成功了吗?中士?代价是牺牲一名新兵的性命,还有一人受重伤、可能永远无法归队?」

  「我们立誓为服务图书馆而战,并奉献性命。新兵欧度亚企图射杀学者——不论这名学者当时究竟该不该在场,他的安危都是我们的责任。所以——是的,长官,我们成功了。」

  「那妳应该愿意扛起队上有叛徒的责任吧?」

  这是陷阱题。在紧接而来的沉默中,杰斯忍着不开口抗议。他要是这么做,葛莲绝不会感谢他。

  僵持的局面笼罩屋内一会儿,她说道:「报告长官,我愿意。如果新兵欧度亚成为小队的威胁,我早该发现,并在他能够犯下如此罪行之前出面阻止。是我造成他的死,我接受一切责任。」

  「身为指挥人员,我也期望妳这么做。」男子的声音低沉,隆隆作响。杰斯完全可以想象,如果在混乱的战场上,这个声音会引起怎样的回荡;他会如何喊出军令、对部队吼出激励的言语。他就跟葛莲一样,是个天生的领导者。拜托别开除她,杰斯绝望地想着,她不该落得那种下场。「至少妳明白自己的责任——虽然没办法彻底执行。新兵欧度亚的确收了不明来源的款项,无庸置疑,那是让他刺杀沃夫的费用。他恶劣的罪行是由他人资助,此人目前仍身分未明,这个人该负起欧度亚死亡的责任,而希腊火药从训练等级被替换成真正火药的强度,自然也是同一个人所为。」

  虽然受了那么多训练,杰斯仍感到小队成员在他身边躁动了起来、互换眼神。葛莲仍静止不动,神情专注,等待刽子手的斧头砍落。

  「在经过多次考虑与争论后,我们的结论是:这次的训练结果并非小队的错,小队全员皆不会遭受惩处。布莱威尔,你是第一个注意到学者性命危险的人,并保护了他的人身安全;你也冒险协助倒下的同僚,在同等级人之中,同样情况下能够这样做的并不多。你的行为值得赞扬。」

  杰斯眨眨眼。状况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可不习惯受到公开表扬。

  「薇森小队长,在艰困的情况下,妳仍有效指挥小队成员,但因为妳没有注意到队上的叛徒,在此将妳降级。现在开始,妳在护卫队的级别不再是原先签署的中士,而是一般士兵。尽管如此,我认为妳的失败不会导致妳遭护卫队开除。」

  葛莲吁了口气——那是缓慢而颤抖的一口气。她没有放松,但杰斯还是感觉到她散发出一股强烈的解脱感。如果他们最后还是要去追查汤玛士的下落,她终究必须放弃一切。但那会是她自己的选择。失败则是一种羞辱。

  护卫队指挥官第一次露出了微笑(但只是让他显得更恐怖)。「你们的小队保住了一名学者的性命——不论他究竟该不该在现场。这件事很重要。除了保护原版书籍——也就是优先顺序高于学者性命的事——这是最重要的。为此,我决定将这次测试结果评为你们的最后测试。」

  这次杰斯不敢开口。但在沉默了好一会儿后,他听见小吴不太确定地说:「所以……我们通过了吗?长官?」

  「你们通过了。」护卫队指挥官回答:「你们很快就会各自从法典收到任命职位。小队解散。」

  就某种程度来说,通过测试比失败更令人讶异。至少杰斯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可能要被送走、失去未来——但现在他搞不清楚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杰斯太习惯凡事做好最糟的打算,以至于在他从公园里的陵墓逃出后(那陵墓还差点成了他自己的墓),立刻迎接如此正向的结果,感觉实在令人错乱。

  「布莱威尔,」护卫队队长说道,杰斯忍不住一惊,立刻转身面对前方。「请留步。」

  他听见葛莲的脚步犹豫了一下,但只有一瞬间,然后便离开了。房门在杰斯的朋友身后关上,现在只剩他与那位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摧毁他未来的男人独处。

  至少,在经历学者沃夫对请愿者的严格训练后,他已经习惯这种事了。而且在那之前,他也跟自己父亲过了大半辈子。

  男子看着杰斯的时候,他站定身子,一动也不动,全神贯注。终于,护卫队队长伸手拿起桌上一张对折的纸。那纸上盖着金色弥封,还有图书馆的戳记。杰斯接过、展开纸张。他的手很稳——即便在看到信纸底部的签名后心跳突然加速——那是某人的签名,不是抄写的符号。

  图书馆艺作部负责人,艺作部长,教廷的其中一个成员,负责管理艺作部。但事实上,艺作部长只是个恶霸,是邪恶之人的心腹——显然也是个字迹优雅的反派。

  信纸上的讯息写着,我们一直在监视你。没别的了。但这讯息是接在亚历山大陵墓事件后出现,显得更加不祥。

  「坏消息吗?」

  杰斯猛地抬头,与护卫队队长四目相接。他完全看不透这名男子,也无法相信他,所以他把信纸再次折起,放进大衣口袋。「报告长官,不是。」

  他本以为他还会再追问,但是时间已晚,而他的阶级实在太低。护卫队队长朝他摆摆手。「走吧。」

  「是,长官。」

  杰斯迈开步伐离开,觉得自己的双腿没有走进来的时候那么稳健,直到房门在身后「碰」一声关上,他仍觉得有视线跟在背后,好像地心引力变得更为沉重似的。

  杰斯在圆形前厅站了一会儿,整顿思绪,随后才注意到门边没有护卫。这人管理着世上最骇人的军队,但他居然没有护卫?此人的权力之稳固,不言而喻。

  这时,杰斯抬头望向分站两旁的荷鲁斯和门希尔神像,鹰头荷鲁斯和狮头门希尔也回瞪他,而且,在杰斯的注视下,门希尔本来的传统姿态开始变换。它一手持链枷,活动自如的金属链在它手上晃动,随着它的脚步移动,发出轻柔的撞击声。

  杰斯的视线扫向荷鲁斯,它手上则持着一根长矛。

  荷鲁斯像鸟一样歪头,更用力地瞪着杰斯。

  我们一直在监视你。

  ——有只手搭上杰斯的肩,把他往后拉一步,他瞬间吓得跳起来。

  「Calchu(妈的),」葛莲咬牙说道:「你到底是哪里惹到它们?——你是杀了它们的宠物是不是?走了啦!」

  两人走得很快,杰斯惊恐地发现,所有战神雕像都在他们经过时转头瞪视。身后,荷鲁斯从壁龛里的平台上走了下来,大步踏上走廊;另一尊雕像门希尔则紧跟在后,铿锵作响的尖刺链枷在它前面摇晃。

  这一切都只是虚张声势。当杰斯抵达长廊尾端,回头便看见荷鲁斯以一种古怪的姿态,流畅地回到平台上。这是威胁,他心想,是恐吓。艺作部长的老把戏——档案长也会这样。激烈的情绪在他心中激荡,让他一阵反胃。

  小队其他人聚集在长廊尾端,葛莲和杰斯赶上的时候,他们已经一副准备要跑的模样。

  「它们为什么会这样?」薇洛莉.布兰森似乎吓得特别厉害。「为什么电动机械会追你们?」

  「它们不是在追我们,」葛莲说,口气听起来轻松又理性,如果他没这么了解她,一定会相信她一点也没有被吓到。「可能是某种设定故障。如果它们真要伤害我们,现在就会有人在那里帮我们收拾尸块残骸了。」

  「那为什么——」

  「我不知道,」葛莲打断布兰森,口气里清楚地表达出而且我不在乎。「你们都听到指挥官说的了,小队通过测验,我们都会从法典收到派令。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能这么对大家说:我以各位为荣——非常非常光荣。」她一一凝视每个人,最后是杰斯。他点点头。

  「报告长官,谢谢妳。」小吴说,杰斯也接着说:「老天,布兰森,不要再跟个小孩一样畏畏缩缩好不好,妳现在是正式的士兵了!」

  「我没有畏畏缩缩!」她瞪了杰斯一眼,好像她会这样都是他害的。「那海茷呢?」

  「海茷会担任医官,直到身体恢复。但我想她应该也通过了。他们说她未来可以百分之百复原的。」

  杰斯慢慢退开,留小组其他人在原地谈天。大家已经开始接受这个好运。他持续瞪着长廊另一头,看着八英尺高的女神门希尔不断嗖嗖挥舞手上的金色链枷,狮头下颚咧开嘴,露出一口锐利无比的尖牙。

  杰斯回到寝室,想睡一下,但心脏跳得好快,双手也麻了。他无法摆脱那种陷阱正慢慢闭合、将他吞噬的感觉。他翻来覆去,最后还是起身,穿上平时的服饰,在房里来回踱步,想抚平心中的焦虑。他不想吵醒葛莲,而达利欧和卡莉拉也不该在这三更半夜被他吵醒。杰斯觉得自己从没这么孤单。

  他坐下,拿起法典,翻到摩根的讯息显现的那一页。虽然知道这么做也只是徒劳,但仍拿起了笔写下,我需要跟妳谈谈,拜托,我需要妳。

  杰斯看着书页,等她熟悉的字体显现,可是什么也没有。当然不会有。她可以跟他联系,可是他没办法像她那样做。他连她到底有没有读到那段讯息都不知道,所以他就这么继续写下去,几乎是违背自己意愿地写下。我今晚觉得好孤单,我好想妳。我知道这很蠢,但我很想念妳肌肤的触感、发丝的气味,妳在我臂弯中的重量。荷鲁斯,帮帮我吧,我简直像得了相思病的诗人。妳永远不会看到这些文字,关于这点,我真该感谢抄写之神,因为我根本没资格这样写。妳还恨我。妳可能再也不想见到我,就算妳想,感觉也不会跟过去一样。我明白。我只是……我很想妳,摩根。

  然后他把铁笔反过来,将所有内容抹去,彷佛一切从未存在。于是他心里只觉得比刚才更加寂寞。

  他需要熟悉的人给他一点安慰。我想回家,他心想。这念头实在很奇怪,他对伦敦其实没什么快乐的回忆,而且在那里的生活几乎没有让人感到安全的时候。但在这一刻,他还是恨不得可以走进家里的连栋别墅,看看母亲脸上憔悴的微笑,还有父亲在巨大书桌前忙碌的模样。

  稍微得到一点家的感觉。

  在心里纠结一会儿后,明明知道这决定算是引火自焚,杰斯还是放弃挣扎,开始寻找双胞胎弟弟布兰登的行踪。

  ◆

  站在大门口的哨兵问他要去哪儿,而他说的是实话:拜访亲戚。我不是讨拍的小孩,他对自己说,都是爸一直烦我,要我弄清楚布兰登到底在干什么。布兰登早该离开亚历山大回伦敦,但杰斯听说他弟弟其实在这城市里住了下来。

  也许他弟弟跟家里的生意断了关系;也许,他俩现在都是被驱逐的孩子。

  在这时间离开宿舍让他觉得肩头的重担都落下了。他没有任务在身,不用被迫躲藏、闪避、让人找不到行踪;没人跟他争执,就这么让他上了路。现在他双手插口袋,走在亚历山大凉爽而潮湿的夜色里。

  虽然铜制手环仍箍在手腕上,这仍很像睽违已久的自由。

  这个时间点的亚历山大算是十分安静,除了码头附近以外。随着船只装卸货物、水手消磨时间,那里的光线、吵闹和活动会持续不断。杰斯避开那一切。与他成长的家乡那些友善而舒服的感觉相比,埃及的酒吧可是大不相同。只要有水手在场,酒吧差不多永远都会是充满危险的地方,特别是在这种深夜时刻。

  他知道怎么去弟弟的租屋,他有经过几次、研究过那地方。不过他发现沿路走去的话,似乎得在影黑市停一下。

  由于从小在书籍交易市场上长大,他从开始可以理解市场上有什么物品及什么风险的年纪,就不断被带到这些地方。杰斯还记得十岁那年,他为了爸爸戴上装了罕见书籍的背带,沿着大杂院般的巷道来到克里克伍德附近一家特别破烂的小店。那地方当然没有卖书,卖的是笔、日记、法典——全都是图书馆的产品。那位老老板打开一扇暗门,门后是一条通往店铺下方、穿梭在城市底部的隧道,他们找到了伦敦的灰市——那是一场不断变化、永不停歇的盛宴——满是非法书籍与渴望获得非法书籍之人。每次现场总会有两、三组紧张的新人,可能是在去世的亲戚家发现藏匿的书籍,想要来卖掉,快快赚一笔。杰斯的父亲总是先锁定这种人,他们能让他便宜买进,然后那些平时总是奉公守法的民众就能带着令他们良心不安的巨款逃回家。

  接着他就会立起一张桌子,贩售真正的好货给真正的搜藏家。

  亚历山大的市集当然不像那样。这里没有隧道——又或者其实有,只是杰斯没找到过。他只知道有排水沟。这就表示亚历山大的走私犯得更聪明,还要更加大胆。

  他发现阿红.伊伯拉罕的女儿安妮特正看着一张桌子,桌上什么东西都没有,连到底卖什么的线索也没。大家都知道,这是那种价格面议、其余免谈的交易。杰斯走上前,她抬起头,冷静地看着他。「我没有东西可以卖你,」她说:「我听说你在亚历山大陵墓的大冒险了,能脱困算你厉害。」

  「再怎么聪明也要有外力相助,」他说,然后交给她一张画了人面狮身像以及开关位置的纸张。「纪念妳的兄弟,安妮特。谢谢妳。」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用力盯着纸张看——然后折起来,塞进裙子口袋。「你没有要拿这个来交易吗?」

  「没有。」

  她从领口拉出长炼,像握住护身符一样地握着挂在上面的雕花戒指。「那我就欠你一次。」

  「如果妳真的这样想,那有件事可以请妳帮忙:约六个月前,有个男孩在托勒密学院被逮捕,抓到塞拉潘神殿审问,我想找看看有没有人能告诉我这男孩后来的下落。我想知道之后男孩被送到哪里去了。」

  安妮特往椅背一靠。「我们不做这种事,杰斯.布莱威尔;我们卖书,不是卖资讯。」然后她低下头,低声说:「但我会帮你问问。」

  杰斯点点头,正要走开……但又走了回来,倾身靠向桌子。「要小心点,我不想拖累妳。」

  然而她却像个孩子般笑了起来,似乎是真心被逗乐。「我父亲是亚历山大的头号通缉犯,我已经小心惯了——但是还是谢谢你替我担心。」

  当然,她说得没错——但也没有因为这样就能让杰斯觉得把她卷入无所谓。

  然后他就踏上大学区外缘的无人街道,去做这天晚上的正事。这里的房子空间宽敞、外观现代,但也少不了埃及风格的设计和情怀。这一区很贵,有几位名望很高的学者家就在这里,甚至还有伟大发明家海伦的雕像伫立在其中一个角落。杰斯很庆幸这座雕像只是石头做成的,不是电动机械。

  他站在海伦雕像的阴影下犹豫着,一边研究眼前的屋子。这房子很大,也很舒适,外头有埃及风格的沟痕装饰柱,还有漆了红色与金色的装饰;小小的喷泉在院子里发出轻柔的水声,往空中喷起一面低矮的银色水雾。这里的隐密度很高,他喜欢。

  杰斯悄悄踏上低缓的前梯,敲了敲门。

  他的弟弟把门打开。

  那个当下,他们就这样盯着彼此——即便是现在,两人仍宛若照镜子般相似。不过布兰登留长了头发,乱糟糟地垂落在脸侧,而且也胖了几磅。他要不是无法适应埃及的生活,就是适应得太好。杰斯现在还看不出是前者还后者。

  「你几个月前就该离开这里了,」杰斯说:「白痴。」

  布兰登穿着宽松的丝质睡袍,后退一步,抹抹脸说道:「趁还没人看见你,赶快进来。」

  杰斯走进阴暗的前厅。他看出这里的昂贵品味、华美装饰和家具,可是这些摆设却十分空洞,好像所有装饰都是专家经手似的,没有真正的个性在里头——当然,也没有书,连个放图书馆空白书页的架子也没有。布兰登不是爱看书的人。

  「你来这里做什么?」布兰登问道。杰斯耸耸肩,结果被弟弟用力地瞪了一眼。「看在老天的分上,杰斯,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我通过训练了。」他说,因为他发现自己非说点什么不可,而布兰登只对他露出了个不可置信的表情。

  「你想要什么?要我恭喜你吗?送你一个包装得漂漂亮亮的礼物?你现在不是应该要当个正职学者吗?」

  「而你不是应该回家去了吗?」因为布兰登的确不该待在亚历山大。「妈最后一封信好像都有点担心你了。」

  「『好像』,」布兰登说道:「哇,真了不起。」

  一个大概跟杰斯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出现在门边。她身上整整齐齐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色长袍,腰间系着金色腰带,长发柔顺地往后编成辫子;女孩五官秀丽,颧骨高耸,肌肤是红润的古铜色。她用一种极为自在的态度望向布兰登的双眼,说道:「你有访客啊。要我帮你们送点什么来吗?先生?」

  布兰登说:「咖啡吧,谢了娜丝卡——杰斯?」

  「咖啡。」他说道:「谢谢,」杰斯看着女孩走动,直到她脱离听力范围后才开口。「你应该知道在我面前不必假装吧?」

  「什么?」

  「她不是仆人。」

  布兰登也是厉害。如果他有被杰斯的观察力吓到,他也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来。布兰登坐进一张边框镀金、扶手是狮子头的椅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不是又怎么样?」

  「嗯,」杰斯拉了张椅子过来,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宽敞的黑色桌子。「那么就解释了为什么你没回家。她很漂亮。」

  「我的私生活不关你的事。」

  杰斯咧嘴一笑。「废物,不可能不关我的事。所以你的困难是?爸不喜欢她?妈要你跟一个没血没泪、皇室十二等亲成婚?」

  「杰斯,」布兰登揉揉额头。「你到底来这里做什么?拜托——看在老天分上——告诉我吧,这样我才能在天亮前回去睡觉。」

  我需要你,而且担心你。杰斯心想,但他绝对不可能说出来。他跟他弟从来就不亲,甚至不及他跟朋友的亲密程度。但他们无论如何都是兄弟,他也的确担心他。「爸寄信来。你很久前就该回家了。我知道你不是放不下我才留在亚历山大的。」

  「这问题你难道不能白天来问吗?」

  「我们不是白天行动的人。」杰斯回答。这是真话,连他弟都不得不露出微笑(或说鬼脸,反正意思一样),表示承认。「你在亚历山大这么久,肯定不是为了休闲娱乐,而是生意。」

  「那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只会跑回去图书馆告诉你真正的主人而已。」

  「废物。」

  布兰登突然翻脸,一个倾身向前,几乎是大吼出声,把杰斯吓了一跳。「不要再那样叫我了!」

  这样做百分之百可以激怒他。「你不信任我——这我明白,我甚至也知道原因。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不回家?」

  他不觉得弟弟会回答,但布兰登最后别过头说:「我掉了一批货——很大一批。是罕见书籍。」

  「掉了……」

  「落入图书馆手中;那是我的失误,没错,我不该犯这种错,除非我能弥补,否则爸会让我永难忘怀。所以没错,你说对了:我在追踪一条大线索,大到能让他忘了自己有多失望。」

  杰斯耸耸肩。「这就是做生意的代价,不是吗?爸已经把我当成失败品、一脚踢出家门,他可不想冒险失去仅剩的儿子。」

  「你在做梦吧。你还记得我们的爸爸是什么样吗?」

  布兰登可能说得没错。还真是奇怪,跟双胞胎弟弟讲话的感觉有点像跟自己对话。「也许那些书落入图书馆手里也不错,一路送回伦敦太远也太危险了。」

  「我就知道。」他说:「你已经换阵营了是不是?当间谍的麻烦就在这儿:有时你会被自己的谎言说服。」

  「正好相反。」杰斯说:「图书馆已经让我很清楚地确定一件事:我永远不会成为其中一分子。我也知道自己回家不会受到欢迎——在档案长对我的项上人头加了价码之后,更是如此。与其看我逃亡,爸一定宁可我死了算了。」

  「那他就得接受一件事:我跟你长得一样。」布兰登说,指指自己的脸。「如果你的脸被放上通缉海报,我们可是很容易会被错认为对方;我可不想惨死在某只视力不好的狮子脚下。」

  那个女孩——娜丝卡——端出一只托盘,上面放了小杯的咖啡。一共三杯,不是两杯。她在杰斯和布兰登面前各放了一杯,再把另一杯放在布兰登身边的空位后坐下。「噢,不用麻烦了,」布兰登才开口要说话,她便说:「他已经知道我不是仆人。」她越过桌子,朝杰斯伸出手,杰斯握了握。她的手劲非常扎实。「我是娜丝卡.达兹。」杰斯发现她的手腕上有图书馆的手环,而且是银环——不用说,一看就知道比他的层级高太多。虽不是终身职、由图书馆提供生活一切所需的金手环,但银手环的合约也已经保证她会拥有富足的职涯。「我是这里的图书馆员,这儿其实是我家,我从叔叔手上继承来的。这房子我用不上,所以就租给了你弟。」

  杰斯当下有点无法理解。布兰登,这个天生的窃书贼,居然……跟图书馆员在一起?

  「所以妳是他的……房东小姐?」

  她大笑出声,喝了一小口咖啡,斜眼往他弟的方向一瞥——布兰登的微笑和眼里突然出现的光芒——杰斯绝对没有认错。「撇除其他身分——没错。」

  他很想问她知不知道他弟是做什么维生,但不行——一旦看见她手上的银手环就不能问了。她要不是知道自己正在玩一场极度危险的游戏,而且对自己可能的下场毫无心理准备,就是完全不知情。如果是这样……就更糟了。也许就是因为这样,布兰登才一直待在这里,杰斯心想,为了她,而这将是一场意料中的惨剧。

  「原来如此。」杰斯说道,勉强挤出一抹微笑。「能见到我弟这么喜欢的人真好——反正绝对超过喜欢我的程度。他在我身边根本无法待超过一、两天。」

  「说得太对了,」布兰登说,然后一口喝干杯里的咖啡。「娜丝卡,我很抱歉,但是这是家里的私事,妳可以谅解吧?」

  她把咖啡喝完,叹口气,起身,纤长的手放在布兰登肩上;他也伸出手,用自己的手盖住她的,不看杰斯凝视的目光。「那就床上见了。」她说,然后弯下腰,非常轻巧而甜蜜地给他一吻。「不要熬夜。杰斯,这里随时欢迎你。」

  「谢谢,娜丝卡。」他说道,然后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边。杰斯悄悄站起身,走到走廊。

  空荡无人。她离开了。

  他小心翼翼关上门,走到弟弟身边。「你疯了吗?她戴着银手环呀!」

  布兰登抓住杰斯的手腕往上拽,让杰斯的铜手环停在他们的视线高度。「我不认为你有资格对我丢石头。」

  杰斯甩开手——没用太大力气。「她知道吗?」

  「知道什么?」布兰登无动于衷的否认态度令人火冒三丈。杰斯这次是直接瞪着他,直到他弟摇摇头。「她只知道我是个贸易商,没别的了。」

  「你知道这——」杰斯朝着这栋高级住宅、朝那个已经离开的女孩挥挥手。「——这就是爸妈一直写信给我的原因!你会把她跟你一起拖下水,她不可能全身而退,如果你真的在乎她——」

  「谁说我在乎她了?」

  这句话让杰斯为之愕然,肚子冒出一阵不舒服的翻搅。他直直地凝视着弟弟。「那你到底在搞什么?」

  「这是我的工作。」布兰登说:「我跟你不一样。爸把他的希望和大部分的财富都押在你身上,让你来这里出人头地,而你却只是个背枪的——一个无名小卒,明年就会死在战场上。你对我们来说有什么用?」

  「那她对我们来说又有什么用?」

  「我们需要有人当内应,一个有真正的权力和管道的人——显然这人不会是你,所以我就是要拿她献给父亲,弥补我掉的那一大笔钱;她是直接进入图书馆最高层的方法。」

  「你不会是打算要绑架这女孩吧?」

  「当然不是!」布兰登似乎非常不解杰斯为何会这么想。「她爱上我了,我可以透过她取得你永远无法取得的讯息。」

  这计画十分冷血,欺骗的程度已跟小偷小窃不同。他弟弟一向满腹诡计,但杰斯觉得他从没这么冷酷无情过。「布兰登,」他说:「娜丝卡在哪里工作?」

  他弟对他露出个缓慢又冰冷的微笑。「她替档案长办事。噢,当然不是什么亲信大臣,只是秘书。但是她可以看到很多东西,知道很多可能对布莱威尔家族事业有益的事。」

  「我不——」杰斯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这么说:「我不认为你应该这么做。」

  「为什么?」

  「因为——」因为这代表你要狠狠背叛那个你假装爱着的女人。「因为这样做是不对的。」就算对他而言,这话听起来也太软弱。

  他弟弟大笑出声,笑声听来苦涩。「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不对的,难道你没有注意到吗?」他望着杰斯好一会儿,然后往后一坐,把发丝从眼前向后拂。「日子过太好结果让你变软弱,你忘了一切都有代价。」

  杰斯闭上双眼一会儿。刚刚让他脉搏猛力跳动的咖啡因,现在也开始令他的头隐隐作痛。因为厌恶感而产生的反胃其实跟咖啡无关,不过咖啡恶心的甜味让这感觉变得更加强烈。「她爱你,连我都看得出来,你却对她一点感觉都没有?」

  他看着弟弟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上头挂着一副冷酷无情的神色,像电动机械似的。「她只是一种工具,杰斯,你越快学会摆脱多愁善感的个性,就会过得更好。好了,以我对你的了解,你应该不是来探望我的。那你为什么来?——不要告诉我是爸派你来的。」那当下,他看起来好像稍微没那么愤世嫉俗,甚至好像有点担心。「杰斯?你看起来……有心事。」

  我在打一场自知没有赢面的仗,我觉得受困、觉得绝望,我以为我弟弟会告诉我一切都会没事。我想要……安全感。一下下就好。

  但他早该知道。布莱威尔不是一个家庭,而是一个事业体——从头到尾,向来如此。

  「没关系,」杰斯对弟弟说,然后往门边走去。「不重要。」

  即时内容来自布兰登.布莱威尔的私人日志,以家族密码写成。离开时于亚历山大烧毁——

  我知道这话听起来不入耳,但杰斯——我哥哥和我——从来都处不好。彷佛打从离开娘胎就开始竞争呼吸的空气,而他总是大我那么点、壮我那么点、长我那么点;我总是跑在他半步后的阴影中,只有天知道我有多少次只因为他存在就恨他入骨,好像他是从我这儿偷走了什么。

  但是,我又要怎么解释自己这样对待娜丝卡?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杰斯总要当英雄,我只能当反派——当光明背后的黑影。又或者我只是在尝试,就这么一次,证明我有比他强的地方,即便这件事十分残酷无情也无所谓。每次只要想到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我的口中都彷佛尝到鲜血的味道,肚子里像是装了沙土一样——不是可能发生,是必然发生——如果这一切都能成功,那些事就会发生在娜丝卡身上。她只是解锁的一把钥匙,就这样。我一直这么对自己说。她是接触档案长的管道——难道我不能为了这个目的不计代价、不择手段吗?只要一个出手,我就能让我哥相形失色,取得父亲没有迟疑的尊重,成为我们黑市世界的传奇。其他人都会惧怕我、尊敬我。

  这肯定是我最想要的啊。

  可是今晚的我却夜不成眠地写下这些文字。因为我对杰斯说谎,而他相信了我。我告诉他我不在乎娜丝卡,愿天保佑我,这是我这辈子说过最大的谎言。她不只是一把钥匙,不只是工具,不是另一个我可以随意抛弃的女人。她是……我不知道。她是我的一切。

  我从没想过要跟任何女孩坠入爱河,更别说是一位善良、真挚、相信我绝对不会伤害她的图书馆女孩。几个月来,我一直告诉自己,我只是在争取时间,建立她对我的信任,直到我认为适合的时机,我就要让她派上用场。但今天晚上,看着我双胞胎哥哥的双眼,我才发现,一直以来我唯一欺骗的人就是我自己。

  我做不到,我没办法伤害娜丝卡。我太爱她,下不了手。在我面对这件事之后,我便了解,我在亚历山大的失败只是变得越来越巨大。我得回家,求父亲原谅我;我得离开娜丝卡,永远不回头,因为要是继续留在她身边,我只会让她受更多伤。

  我怪杰斯让我终于看清这一切。

  反正,总得找个人来怪,毕竟我不能怪自己,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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