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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走出灯塔,就代表得等到一群学者一起离开,跑去跟他们走在一起,假装自己是其中一员。杰斯马上找到一名带着一群人行动、身材矮小、体重过胖的男子。他表示自愿协助背负一堆沉重的装备,这举动立刻让他赢得了友谊——至少维持到一行人走到路尾、杰斯把器具交回他手上的那刻。然后他便拔腿往护卫队的兵营跑。跑步的感觉不错,就跟这明亮、完美的清晨一样美好。

  一回到兵营,杰斯便开始四处寻找葛莲(她的寝间没有人)。等杰斯终于找到她,却发现她正与冯队长走在长廊上。他看不透她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意思,但这情况八成非她自愿。两人间的对话看起来只有单方面在进行。

  除了葛莲令人忧心的讯息,今天似乎没有人打算使唤杰斯。所以他决定纵容自己补点眠,起床后再看点书。他走进宿舍长廊,发现自己房间斜对面的那扇门——塔瑞克的房间——是开着的。他已经走到半途,正准备去打招呼,才突然想起塔瑞克瘫倒在墙边的画面。塔瑞克死了,而现在有人在他房里。杰斯止住脚步。

  在房里的是塔瑞克最好的朋友,小吴和布兰森。他们正在替他打包私人物品。看着新兵布兰森,杰斯觉得胸口像是遭到一拳重击;这名年轻女子跟葛莲一样健壮,一身肌肉,她一边把塔瑞克那本绣着名字的日记收起来,一边抹去脸上的眼泪。即便杰斯隔着一段距离,日记封面上干涸的血迹仍清晰可见。她用力拿袖子要把污渍抹去,双手颤抖不已。

  有人会在那本日记内容中写下最后一句话,杰斯心想,记下塔瑞克死去的日期和详细过程。杰斯的名字也可能会被提及,然后塔瑞克的家人会读到那篇内容,边看边哭,在追悼会上大声念出,最后把日记寄给图书馆的档案室。塔瑞克就会永远成为人类知识的一部分,拥有永生不朽之名。

  到最后,我们就只是书架上的纸张而已。杰斯突然感到一股熊熊怒火,因为不论塔瑞克有多诚实或直率,杰斯都无法接受——他那刺人的幽默感、掷骰子时耍小聪明作弊、一天到晚老爱挂在嘴边的烂笑话——还有他的死法。这是为了什么?塔瑞克已经不在,杰斯却还是能感觉到那股紧绷,以及扣下扳机、使塔瑞克在后来死去的那面墙边倒下,他心中松一口气的感觉。虽然那枪本身并不致命,却导致他的朋友只能无助地面对后来发生的死劫。

  布兰森突然抬起头,看见杰斯。她看起来既伤痛又脆弱,泪珠滑下脸庞……然后杰斯见到真正的怒火燃起。

  她骤然在他面前把房门甩上。

  杰斯闷闷不乐地将那天剩下的时间都耗在赛拉潘神殿营区——这是分馆之一,里头放了几十座书架,架上全都是空白书页,永久装载着最常被借阅的书籍内容;还有一整面墙,放满等着下载内容的空白书页。他从这一区拿了一本书,从自己的法典找到他要读的书籍。多亏学者沃夫残酷地拷问他们背下大图书馆的公共收藏清单,他记得有一本还是两本书中记载了鲜为人知的历史事件,谈论大图书馆遭受的犯罪行为;也许有人在某处记载了秘密监狱的线索。总之,这次的调查可能会有帮助。

  最棒的是,虽然他知道有人正在某处监视他下载阅读的书籍内容,但杰斯本来就很常阅读历史书籍。就算档案长要监视他,这次调查也不会显得多突兀。

  杰斯很怀念能摸到原版书的日子。他对于书本的感触十分着迷,每本书在装订上的差异、皮革或布面的书封、纸张的厚度、气味。原版书跟空白书页的差异很大,空白书页摸起来的感觉……不知怎么毫无价值可言。那样随时可被删除、被取代的文字,对他们来说——对他来说——就没有一样的道德重量了。但杰斯认为自己只是叛逆,是因为他是边缘人才会这样。即便身在一群爱着图书馆的人之中,也是一样。

  此时此刻,杰斯又遇上了一件事,让他知道绝对不能放下戒心。

  正当他沉浸在文章中,一边在另一页书页上手写笔记时,感到有人正在接近。他抬起头,发现是吴盖瑞和薇洛莉.布兰森,他立刻明白这绝对不是什么友善的会面。

  杰斯把书和笔放下,起身面对两人。「不是我做的,」他说:「射中塔瑞克的子弹来自上方,你可以去问波塔中士。」

  「是你先对他开枪的,」布兰森说。他们从没叫过她「薇洛莉」,塔瑞克还在第一天就帮她取了昵称——「微暴力」。她伸手一推,就让杰斯坐回椅子上。他没有反抗。在这位置,他能一脚踢中她的膝盖、击碎骨骼。「我看见了。你朝他开枪时他才倒下。」

  「当时他的枪口瞄准学者,那是我们立誓要不计代价保护的人,你们知道吧?还是你们想告诉我你们不会做出一样的举动?」

  「你骗人。」小吴说道。他并不坏,杰斯通常跟他都很处得来。但杰斯看到他脸上那僵硬、愤怒的表情,就知道今天不可能跟他处得来了。「塔瑞克绝不会背叛我们,也不会朝学者开枪,这是一种病态的行为!」

  他们永远不会接受事实,杰斯不怪他们。塔瑞克算朋友,算是讨喜;而杰斯不是他们的一员。他自己也觉得很痛苦。当他在请愿者班上痛失好友,他就一直希望自己能融入大家。

  但这种不信任感就是过度小心和保持距离的行为的下场。

  「我说的是事实,波塔可以证明塔瑞克的死因。不论我有没有朝他开枪,都没有差别。我没有杀他,是屋顶上的狙击手做的。」

  「你一副尽了义务的模样。」小吴说道。这男孩的双手握拳垂在身边,眼神黑暗,没有移动半分。杰斯认得那表情;他以前就见过了。他让注意力一分为二,因为杰斯知道,如果真有人要出手,第一个采取行动的会是布兰森。「就算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是会这么做对不对?无论对谁都一样。」

  「对,我还是会这么做——为了救学者一命。你们也应该这么做才对!」杰斯也有点生气了。他感到那种晒伤般的热气开始冒上肌肤。「塔瑞克在跟他们合作,搞不好还不只他一个。」

  小吴的脸色一暗,阴沉到可怕的境界。「你现在是说我们是纵火手吗?」

  杰斯知道这是最极致的羞辱,可是话已经说出口,没办法收回了——而且其实也无关紧要。眼前这两人根本也没在听杰斯说话,他们早就决定好要相信什么,杰斯只是在浪费口舌。

  这一区已经先清了场,没有其他士兵;同阶级的成员吵架不会被禁止,除非有长官在场。布兰森已经准备要出手,他想——而他也准备好要击碎她的左膝盖骨。就在此时,一个冷静的声音从门边传来。「这是限制参加者的二对一打斗呢,还是说其他人也可以加入?」

  葛莲.薇森就站在那里。虽然口气温和,但一动也不动的模样却十分吓人。她是长官。

  此举就像铁锤击中玻璃,打破了原本的紧绷气氛。小吴和布兰森立刻后退。「小队长。」小吴说道,但他望向葛莲的眼神却令人发寒。「我们只是在处理一些小事。」

  「那就在我看得到的地方处理。」她说:「如果你们在赛拉潘神殿做出任何举动,我会把你们全部上报,我跟你们保证,你们绝对不会想见识我的脾气。明白了吗?」

  她的手指在裤子的缝线上轻拍。每次她这样抽动,杰斯都很清楚其中含意:这代表她真的很想跟人打一场,其他人一定也都知道,或至少意识到她双眼中的危险神色。布兰森点点头,从杰斯身边退开,小吴犹豫了一下,也照做。「没问题,中士。」布兰森说道:「我们……稍后再解决。」也就是说等薇森不在的时候。这意思非常明显,但杰斯不在乎。至少他们已经给足了警告。

  杰斯看着那两人走出门外,等他们离开听力范围,他说:「我看起来真的弱到需要支援吗?小队长?」他说这话时的音量近乎咆哮,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准备好要打一场了——甚至可以说有点迫不及待。

  ——而她也一样。因为葛莲大跨三步,穿过室内,一把抓起杰斯的领口,把他整个人直接从椅子上提起。杰斯撞倒了桌上的空白书页,重磅落地声让两人都愣了半响,低头去看。

  然后她用力摇晃他。「继续啊,布莱威尔,今天就放马过来,看你可以逞能到什么时候!」而他看着她的双眼,心中无法抑止的怒火和挫败与她的心情相对映,竟慢慢褪去。他缓缓举起双手,她则放开了他,大退几步,接着来回踱着。过了一会儿,葛莲弯下身,捡起他的书,交还到他手中。

  「我应该问一下到底是什么事让妳陷入这种情绪吗?」杰斯说道。葛莲朝他射出的眼神之锐利,像是有刀刃划过。

  「冯队长。他很清楚地表示我得做出抉择,」葛莲说:「一些很难的抉择。」

  「选择自己的事业或朋友,」杰斯说:「妳早就知道会有这天,对吧?」

  「我没把你们任何人当朋友过!我是要来这里成就事业,这么做需要绝对专注。你很清楚,我知道。」

  他的确知道。若是情况需要,杰斯也能够做到同样的冷酷无情。要在图书馆出人头地,就得牺牲非常多东西……友谊就更不用说了。以他现在知道的资讯而言,要继续向上爬必须牺牲的是:道德,伦理和灵魂。

  他也知道葛莲想要——不对,是需要成功。她一直想掩饰这一切对她有多重要,但仍清楚得像灯塔的明灯。「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他低声对她说:「没人会怪妳——至少我不会。反正我是个自私的混账。」

  她发出了一阵压低过的古怪笑声,喘了口气,努力控制住自己的火气。一直到成功后,她才刻意让自己放松。「我们不能在这里讲话,」她说:「来。」

  她带杰斯回到她的寝间,等他完全走进室内、关上门后才开口。「你去了灯塔对不对?有人看到你吗?」

  「我不认为,」他说:「我跟卡莉拉谈过了,她愿意帮忙。」出于习惯,两人谈话的音量都压得很低。还是先假设随时会有不友善的人偷听比较好——特别是在这种节骨眼。

  葛莲皱眉。「我不想把她扯进来,」她说:「我们之中,她的赌注最大。达利欧呢?你信得过他吗?」

  「我不见得喜欢他这个人,但说到信任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当然信得过他。先警告妳:出于天性,他还是会让我们很受不了。」杰斯说道:「不过对于汤玛士的事,他也很愤怒,我相信他会愿意做出必要之举。」

  她点点头,往杰斯的床上一坐。杰斯把书桌的椅子拉近。「刚刚你跟那些人是在吵什么?」

  「塔瑞克。」

  葛莲没料到是这个。他见到她的肢体语言彷佛有一瞬动摇。有些人可能会觉得那是升起戒心的举动,但杰斯知道,那比较像是对于疼痛的自我防御反应。「我早该知道他们会怪你,我应该先说点什么才对。对不起。」

  杰斯轻轻耸肩,什么都没说。没有必要。

  「我已经把死亡证明寄给他家人了,」她说道:「身为他的指挥官,这是我该做的。看来我早晚得学会接受这感觉。但如果考虑到大家,我希望自己越晚学会越好。」

  「你怎么跟他们说的?」

  「当然没说实话。我说是训练意外,非常遗憾。还有,我说他有好好执行自己的职责,也关心自己的同袍新兵。」

  杰斯让这话在空气中沉淀了一下,说:「妳有怀疑过他吗?」

  「不算有。我知道他有些可疑的朋友,但从没想过他会对学者开枪!」

  「我还以为妳本来就会把所有人往最坏的可能想呢。」

  「你不如说我从不把人往最好的一面想。但塔瑞克死了,而且看来很可能是那些付他钱的人下的手——只因为他任务失败。你同意吗?」

  「同意。」杰斯说:「妳还有怀疑队上任何人吗?」

  「我得怀疑所有人——包含你在内吧,我猜。」

  「嗯,这也合理。」杰斯清清喉咙。「关于汤玛士……冯说你得做出抉择——」

  「他是这么说没错,」葛莲直视杰斯的双眼。「我也做出了抉择;你知道是什么。」

  她和达利欧真的有相似之处,杰斯想。说到抉择,他们不会纠结。他们会直接选好,然后狠狠咒骂随之而来的结果。

  「卡莉拉和达利欧会想办法帮我们找更多关于秘密监狱的资讯,」杰斯对她说:「妳之前说的……黑色档案馆的事……妳觉得跟汤玛士有关的资讯会在里头吗?」

  「图书馆的秘密都在那里啊,所以当然会有。」

  「我会请达利欧去找找看;我们得加快速度。」杰斯说道:「我没办法不去想汤玛士。如果——」

  「如果你认为他可能会经历——」她吸了口气,缓缓吐出。「那就不要去想,因为你阻止不了。罪恶感是没有帮助的。」

  杰斯笑了出来。但这笑声之中没有半点幽默——或说他身上已经不剩半点幽默感。「那我该怎么想?我们在这里的光明未来吗?」

  「不需要,因为我们没有未来。就算这地方跟汤玛士的事情无关,我们一样不会有未来。我失去了一个士兵,另一人受重伤,我还差点害死一位学者。这就是冯今天跟我说的重点:我的表现有多糟,以及他帮我提议升调,算是帮了我多大的忙。如果我接受,我就欠他了。但一点都不值得。」说出这句话让她很痛苦——杰斯完全明白——但她的神情一点都没有漏馅。葛莲真是个坚强的女孩。现在她可能会失去所有梦想,但仍一如往常拿出勇气来面对。

  当下,杰斯觉得打从心底对她涌起一股敬意,甚至有那么一点倾慕。

  「至少我们可以轻而易举见到卡莉拉和达利欧,只要不用一直轮值。」

  葛莲的眉毛一挑。「你要我跟达利欧见面?我可能得先揍他一拳才能相信他。」

  「妳可以相信他啦。」葛莲闻言看着他,杰斯耸耸肩。「我就是知道——我自己也很惊讶啊。」

  她往后一坐——木椅嘎吱作响——双臂交迭在胸前。她现在没穿制服,只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色T恤配一件合身长裤,脚上总是那一双她爱穿的靴子。如果她被迫丢了职务,就等于失去全世界,杰斯想。「知道吗,我们的机会低到根本不值一提。你、我、卡莉拉、达利欧、沃夫、桑堤——如果我们能把桑堤算进来,他还得决定要效忠于哪一方——这些人一起对抗图书馆?太荒谬了。」

  她说得对。就算图书馆内部腐败,仍有几万男女死忠于图书馆,还有另外几亿人对其抱有尊崇。不过这都只是图书馆仍是原样时才拥有的民心。而那也是杰斯真心喜爱的一个幻梦——图书馆做为世上一切知识的闪亮灯塔的美梦。

  但一道光却能产生那么多道阴影。

  「时间晚了,」葛莲说道,让杰斯从沉思中惊醒。他眨眨眼,注意力回到这凉爽夜晚的房内。晚餐时间就要到了。「你会去跟达利欧谈谈吧?关于黑色档案馆的事?」

  「我会。」他咕哝一声,站起身。杰斯的身体又开始酸痛,所有旧瘀青和伤口全都在大声吵嚷,争取他的注意力。「妳要去食堂吗?」

  葛莲微微一笑。这相当罕见,让她简直称得上人模人样——甚至漂亮。「你现在是想要护送我过去——就像护送你想把的对象那样吗?杰斯,不要浪费时间了,我超没空的。」

  「够狠。」杰斯回道:「说正经的。你知道我有——」

  「——摩根。」见他停顿,她替他把话说完。「我知道你很喜欢挑战。现在她成了关在塔里的公主,你就更想要得到她了,不是吗?我觉得你读太多骑士罗曼史了,杰斯。」

  这话非常有效地让杰斯静了下来,并认真思考其中意味。他感到一股怒气窜上脑门,紧接着是一股因为理解而产生的冷静。他是因为这样才爱摩根的吗?因为有挑战?他不能否认这可能是部分原因。该死的葛莲、她那该死敏锐的观察力;该死的挑战和罪恶感。

  「我这么说不是因为吃味,」葛莲继续说,脸上仍是那令人抓狂的冷静微笑。「你跟我有感觉吗?没感觉。你同意吧?」

  「同意。」

  「很好,我们讲清楚了。」

  非常葛莲的作风。主动解除任何潜在的不确定性,不论有多怪都一样。能这么冷酷实在有点吓人,可是她的确澄清了一切。

  「请提醒我不要再对妳展现绅士风度,」他说。这次她笑了,并走上前,以同袍姿态把一条手臂搭在杰斯肩上。

  「我绝对会提醒你的。」

  又过了好几天,其他小队也陆续完成了最后测验。新兵不是被遣散,就是接下新的职责。属于他们宿舍区的这一侧兵营很快清空,又补上新一批热血的护卫队士兵。

  可是关于他们的未来却没有任何消息。这很令人忧心。杰斯小心翼翼地在其他士兵之间打听消息。队上有几个人的未来被迫停摆了一阵子,但只有寥寥几人。这些人几乎最后都被遣散。杰斯猜想,这段延迟的时间一定跟高层间的争论有关。

  也许桑堤队长替他们据理力争,但最后还是输了。

  杰斯觉得很高兴。因为他就能拿这些时间来利用法典追踪秘密资讯,还可以有几个晚上与阿红.伊伯拉罕以及安妮特相处,在罕见书籍中寻找关于档案长敌人的任何蛛丝马迹。但杰斯找到的东西一点也不振奋人心。被控相信异端邪说的每个人几乎都显示为已处决,不过处决过程现在都是私下进行,而非像以前那样公然让民众围观。在图书馆残暴无情的早期时代就存在的亚历山大监狱,现在早被铲平。如今在赛拉潘神殿底下可能还有几座地牢,可是卡莉拉找到了守卫名册,靠着班表职责与人名配对,列出一张令人头昏眼花的工作图表,把每个分配给档案长的护卫队警卫负责的工作都列出来。如果真有人在看守秘密监狱里的犯人,就应该有些人的职责是查不出来的才对。

  不论汤玛士在哪儿,一定不是被关在亚历山大。

  「我们应该逼沃夫回忆。」卡莉拉说道。她和杰斯、葛莲和达利欧在水岸边的一间小咖啡馆相聚。暮色把天空染成一片浓郁的青,不过杰斯无法好好欣赏眼前的美景。她和达利欧取得的所有资料都派不上用场,一点有价值的线索都没找到。这种无法采取行动的状态快把他逼疯了。「他记得的肯定比说出来的多吧。」

  「不一定。」达利欧塞了满嘴鸡肉,一边含糊不清地说话;杰斯的盘子早已吃得干干净净。「有些医疗技巧和药水可以封锁记忆。如果他们曾用那些东西对付过他,他想靠自己的力量想起来就不太可能了。」

  「所以这是什么意思?是说他可以借助外力想起吗?」葛莲问道。她早就吃完了餐点,现在只是闲散地看着扬起白帆的埃及捕渔船驶入港口返家。「用更多药水?」

  「可能会需要幻术师协助。」达利欧说。

  「幻术师,」葛莲咕哝道:「不要告诉我你信那套。」

  「幻术学是一门科学。」达利欧说:「任何人都可以学,不像秘法师需要天生的能力。但是这技巧被严密地守护着,我们内部就有一个。」

  「别跟我说你学了幻术,」卡莉拉说:「我会无法再相信你。」

  「我本来想学的,但是算妳好运,他不肯教我。不过这是一门真正的技术,能够让某些对象恢复记忆。」

  「幻术只差一点就算违法了,」卡莉拉说:「就算你找得到信得过的幻术师来做这件事,结果也一样令人质疑。如果记忆存在,那一定是被牢牢地封印起来。打破封印可能会招致危险的后果。」

  「先把这当作最后大绝招吧,」杰斯说:「我在一些黑市书籍中找到资料说罗马有间图书馆的监狱,不过资料来源非常古老就是了。不是近代的史料。」

  「罗马算合理啊,」卡莉拉说:「毕竟位置就在亚历山大旁边,是对图书馆最忠实的城市。朱利亚圣堂也几乎跟我们的赛拉潘神殿一样大。」

  「妳去过罗马?」

  「去过一次,」她说:「我们一家人去参观过古罗马广场和其他有名景点,非常令人折服,我从没见过那样的地方。说老实话,我觉得如果救援要成功,亚历山大还比罗马容易。」

  「嗯,」杰斯说:「资料只是参考,都不知道几世纪了,那可能什么也不是。假使艺作部要藏人,不管藏在哪里都行,只要是图书馆有驻点的地方,都有可能。」

  这念头很令人沮丧,众人沉默的感觉十分凝重。水面上一阵凉风吹来,吹乱了卡莉拉的围巾和长裙。达利欧说道:「这样下去我们是找不到他的。档案长不是笨蛋,他绝对不会把线索放在光天化日下,我们得挖深一点。」

  「达利欧,挖哪里?这世界那么大。」

  西班牙男孩的视线转开,往港口望去。「我已经申请到在艺作部长身边工作的职位,我们都知道他是档案长的亲信。」

  「你干了什么好事?」葛莲大声吼道。出于直觉反应,她抢先杰斯一步脱口而出同样的话。「你疯了吗?」

  「总得有人接近他、争取他的信任。这我可以。」达利欧的视线转了回来,与大家一个一个对到眼。「我是最适合的人选——我够聪明,可以派上用场;又不会太过聪明,变成威胁;我残酷无情、家里有钱、人脉也很好——还有那么点魅力。」

  「除了最后一点,其他我都同意。」杰斯说。这称得上是精准而自信惊人的自我评估。他没想过达利欧对于自己的才华与缺陷会这么清楚。「那你在学者普凯莎办公室的职位怎么办?我还以为你在那里过得很快乐。」

  「我是啊。但我认为大家应该同意:这都是为了汤玛士。我认为愿意牺牲的人不只是我。」

  「的确不只你。」卡莉拉说道,低头望向交迭的双手。「我承认,我也已经请调艺作部长身边的空缺了。」

  「妳干了什么好事?」达利欧瞪大双眼转向她,她也没有回避视线。

  「不用这么惊讶吧,」她说道:「我也可以跟你一样蠢,你知道的!」

  「我不想要妳去——」

  「达利欧,你想不想要都是你自己的问题,跟我无关。我可没有请求你批准我的行为,也不需要你的同意!」卡莉拉听起来非常坚定,先别开视线的人是达利欧。

  「恭喜,」葛莲说道:「你们两位都非常独立自主,现在档案长只需要搞清楚你们两人为何会同时想要接近他就行了——显然你们都不是天生做间谍的料。」

  「这就要请妳谅解一下了——很不幸,我们长大后没变成罪犯或自立自强的探险家!」

  「达利欧,你对我一无所知。」葛莲说道。她听起来不是生气,只是有点想笑。

  「我说的罪犯是杰斯喔。」

  「嗯,我有听出来。」杰斯说道:「其实接近艺作部长也不是什么坏主意,但我不觉得他会选你们其中一人。他可不笨。」

  「他只是很残酷。」葛莲说道:「我们需要的更多,不只如此。」

  「那不然……」杰斯犹豫了一下,然后决定直接说出口。「不然从黑色档案馆下手?」

  众人陷入一片沉默。他原本以为至少会有一个人嗤之以鼻,驳斥说那只是传说,但最后卡莉拉说道:「我会查查。」

  「要小心。」葛莲对她说。

  「我知道。我该走了,」她说:「我今晚还有工作要做。达利欧?」

  「妳去吧,」他对她说:「我还在喝。」

  「我不喝了,」葛莲说道:「卡莉拉,我陪妳走回去。」

  杰斯也准备站起身,但达利欧在桌子下踢了他的胫骨一脚,力道大到让杰斯皱起了眉头。「那我也来一杯。」杰斯说道,然后用力对达利欧挤出微笑。

  「改天见。」葛莲和卡莉拉走进刚降下没多久的夜色中,杰斯则盯着达利欧。「怎样?」

  「这事只有我俩能听,我不想要她们介入。」

  「为什么?」

  达利欧耸耸肩。「这是两人就可以干的差事,用不了四个人。我也很了解葛莲,如果我们让她有机会,她肯定会坚持参加。」

  「而你不喜欢她。」

  「嗯,说老实话,你们俩我谁也不喜欢,但你有我需要的技能。」

  「是什么?」

  「走私。」达利欧说,然后指指水面。「就是因为这样,我俩才都需要喝一杯。」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杰斯说,抬头看着圣人亚历山大的陵墓。

  达利欧没告诉杰斯他们的目的地是哪,否则他一定在咖啡馆就会直接拒绝。也许是红酒麻痹了他吧,因为他同意至少先去看一眼。而现在他就在这里,来看一眼。

  坐落在灯塔和赛拉潘神殿旁边的亚历山大之墓是本地最好认的建筑……从落成至今一直保存完好的纪念碑。这栋建筑蹲踞在茂密的公园中央,外观让人能一眼看懂其用意:用夸大的方式对夸大的传奇人物致敬。建筑外观当然是大理石砌成,四个楼层的每个角落都有黄金雕像,每个楼层还有其他石制雕像——或至少看起来是石制雕像:战士、马匹、神祇。最上面画着一辆亚历山大的马车,还有雄壮的战马,凝结在攻击姿态;那名年轻国王的雕像展露出英俊与荣耀的神情,神祇一般。

  一位有着深色眼眸的漂亮女孩走过他们俩身边,对达利欧露出了一个灿烂微笑,伸手抚过种在小道上的鲜花;西班牙男孩也回以微笑,低头行了个礼,此举引来一阵咯咯轻笑。杰斯叹了口气。「麻烦你告诉我,我们不是来这里看你对少女炫耀个人魅力的。」

  「这是额外的啦,」达利欧说:「我来这里是要见那个可能有我们需要的书的人。」

  「具体来说是跟谁?」

  「难道我买违法物品还要叫人家一本正经地自我介绍吗?我当时觉得只需要稍微介绍一下就好了。」

  「你是在哪儿见到这个人的?」

  「我是去打听出来的,」达利欧说:「我又不是没有这类技巧。如果你一定要问——他是罗马来的水手,他说他从那里拿到一本偷来的监狱日志。」

  「每个城市都有监狱啊!」

  「这座监狱是由护卫队管理,不是当地警方。」

  杰斯不喜欢这状况。「你完全不认识他吗?」

  「不认识,所以我才需要你在场。不论这本让我花了大笔存款买到的书里有什么内容,我们都可以一起看。」

  「达利欧,买黑市书不是你的长项,你早该跟我说的,我大可——」

  「当时没有时间,」达利欧打断他。「你到底是要不要帮忙?」

  ——这也不是杰斯会选择交易的地点:公园里有太多闲晃的人,还有些是一家大小。现场有太多人可能会听见这过程,杰斯也没忽略公园里还有两头人面狮身像在巡逻。

  人面狮身像也不是唯一的威胁。其中一尊位于转角的黄金雕像——希腊天后赫拉——在他们经过时转过来低头看着他们。不过它得守着建筑物的转角,也许不能离开就是了。杰斯不想获得这样的关注。接着他从眼角余光看见其中一头人面狮身像刚踏上小径,在不远处把身体伸展得长长的,趴了下来。它没有直接看他们,但那东西的距离近到杰斯脑中的警报大响。虽然杰斯并不担心它们是在跟踪他和达利欧——尽管他必须承认,这想法有点挥之不去——他只是不想在进行这么严重的违法行为时,离那些家伙那么近。

  达利欧根本什么都没考虑。他似乎只把电动机械视为造景的一部分。

  「我不喜欢这状况,」杰斯说:「太开放、太引人注目了——还有人面狮身像——取消行动,我们可以在其他比较安全的地方跟他碰面。」

  「我没办法取消,地点也不是我选的。」达利欧说:「这是我取得这本书的唯一机会,如果你太害怕就走吧。但我认为你这么精通犯罪的人应该会有点骨气才对。」

  「有勇气和有勇无谋是有差别的。」杰斯不高兴地说:「你的连络人在哪儿?」

  「他很快就会来了。」达利欧似乎对危机毫无知觉。他们接近人面狮身像时,它那颗法老王模样的头转过来面对他们。杰斯只觉喉头一紧。人面狮身像的双眼燃起暗红,然后变成亮红色。

  「达利欧,我们该走了。」

  「啊,他来了。」这个白痴还挥手——杰斯看见一个穿着朴素工作服的男子拖着脚步朝他们走来。

  他听到树丛间传来一阵沙沙声,回头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见另一头人面狮身像正从树篱后头望向他们,那张人型面孔散发一股怪异的专注感,盯着他们看,双眼亮着炙热的血红色。

  杰斯把达利欧的手臂拉下来。「快进去、进到里面去。」

  「不要。他来了啊——」

  「跟我来,快点!」

  杰斯拔腿往陵墓入口跑去。他听见树枝折断的声音,但没有回头望。达利欧紧跟在后。当人面狮身像发出猎鹰般的尖叫,达利欧才追上杰斯——它在追他们——杰斯全速狂奔,拉大步幅大步向前跑。四步之后,他已经穿越了树丛;又跑了十步,已绕过半座陵墓,达利欧勉强跟在后头。紧追不放的人面狮身像发出吼叫,狮爪迈开步伐、追过转角。本来只是在公园放松休息的民众纷纷从它的移动路线跑开,往出口逃。杰斯逼自己不要去想它可能会对无辜路人造成什么伤害。他曾亲眼看过伦敦的电动机械留下惨烈的破坏现场。他和达利欧不只是在冒自己的生命危险,所有正好在这里的人也都被卷入了。

  杰斯和达利欧冲上大理石阶梯。「它们为什么要追我们?」达利欧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不过杰斯并不觉得有跑多远——达利欧实在该少花点时间坐在桌前了。「我们是图书馆的人啊!手上还有手环耶!看在老天的分上,这到底——」

  「他们知道了!你的连络人出卖我们——或有人出卖他,」杰斯回头喊:「你以为你能这么轻松拿到图书馆甘愿用人命来换的东西吗?你没经验也没训练,就这么放心地在光天化日之下交易?你白痴啊!」

  达利欧完全不知所措,原先沉着的模样开始崩解。在这一刻前,从牛津任务和那之后的各种灾难存活下来的他,其实从没真心把图书馆视为敌人过。他从来没想过与图书馆的黑暗面正面对决是什么意思。对此,杰斯几乎要感到那么点嫉妒了——他甚至有点同情他。

  但现在不是时候。

  杰斯从没进入过陵墓内部,但他知道一楼是某种博物馆,展示亚历山大时代的工艺品——他的盔甲、长剑等等。要是够幸运,人面狮身像的指令应该不会允许它们进入这些区域,因为这样可能会破坏这里面无价的历史珍藏。不过,为了防止情况与料想不同,杰斯带着达利欧跑上另一段内部阶梯,一步两阶地来到阴暗的楼梯平台上。杰斯的心脏狂跳,可是不全然因为恐惧,还有着因为对这种状况成瘾而产生的欢欣感——死亡游戏——也是游戏的一种。

  人面狮身像在外头再次放声嘶吼,另一头也出声回应,其中夹杂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那是人类因遇上灾祸或疼痛才会发出的哭喊。然后那声尖叫戛然而止。

  达利欧双眼圆睁。「它们是不是——」

  「杀了你的连络人?很有可能。或是某个挡住它们去路的无辜人士。」达利欧致命的无知行为让杰斯只想揍他一拳。「你以为自己在玩什么游戏吗?达利欧?是有多想让我对你刮目相看?」

  达利欧用力咽咽口水,张嘴又闭上。「也许吧。」他的表情恢复了一点理智,旋即环顾四周。「我从没进来过这里。你呢?」

  「没。」又是另一件白痴之举,杰斯心想。达利欧早该先来把这地方看熟悉——而且要来好几次,分别在一天之中的各个时间前来;他该弄清楚如何进入、离开,还有找出所有可能的逃生路线。「走吧,往上。」

  下一层楼放的是亚历山大的玻璃棺木。虽然心里知道不该,但杰斯还是慢下了脚步。这里的气氛十分庄严,亚历山大那具萎缩、干瘪的遗体——经过防腐处理,穿着一身镀金的盔甲——就躺在古老的厚重玻璃底下……但那也可能是水晶。遗体比杰斯想象的要小。亚历山大脱离青涩的男孩时期不久,就征服了大半世界。杰斯心想,不知道他有没有料到后来的这一切——陵墓、荣耀,图书馆以他之名征服剩下的世界。他真的想这样吗?——在挂上自己名字的博物馆里,被当作展品之一放在那里展示?

  在棺木四周,哭泣的男女群众雕像嵌入壁龛之中;他们以双手掩脸,看起来栩栩如生、模样骇人。

  达利欧用气音说话,但杰斯仍被吓了一跳。「那些是……」

  「电动机械吗?对——不要碰棺木,它们可能是守卫。」

  杰斯与亚历山大的遗体保持距离,再次踏上往上的楼梯,达利欧则紧跟在后。两人来到迎着夜晚微风的露台,此处宽敞且空无一物,只摆了石头长凳和几个座位。从这里能看见亚历山大的美好夜景,但没有能继续向上通往窄小屋顶的路,也没有离开的方法。杰斯低头望着底下的花园,只见游客身影已消失在夜色之中;他一点都不意外。这里只有他、达利欧,还有两头在底下踱步的人面狮身像,以及它们瞪着上方的红色双眼。大事不妙。

  「我们要去哪?」达利欧问。他总算是听起来有点担心了。

  「下去。」杰斯说。

  「可是人面狮身像——」

  杰斯深吸了一口气。「你往这里走,我会把人面狮身像引到建筑物另一头。你在这里仔细看,等到都净空之后就爬下去。」

  「不好意思——你说爬下去?」

  「翻过边缘、抓住雕像、滑到下一层——重复这个动作。你可以的。」杰斯从没想过这种事有什么可怕,这种动作他从小看到大。但从达利欧给他的脸色判断,他的想法显然跟杰斯大不相同。「还是你想要试试看能不能跑赢人面狮身像?」

  达利欧默默摇头,往边缘走去。「你确定我要去抓的这些雕像都不是电动机械?」

  「我不能保证。」杰斯承认道:「祝你好运了。」

  达利欧怒瞪他一眼,不过杰斯无法怪他。「愿神与你同在,」达利欧说:「——还有恶魔。你这混账,竟然逼我做这种事。」

  「只要能让我跑更快,谁来跟我同在都行。」杰斯说:「给我两分钟引走它们,祝你好运——我真心的。」

  达利欧点点头、伸出手,两人握了握,然后杰斯便转身跑下刚刚上来的阶梯。人面狮身像会在陵墓的唯一出入口等他现身,他可不能让它们失望了。不过,杰斯也确实希望自己能抢得先机,所以在还剩一层楼时,他停下脚步,到了一个放了一整排玻璃箱的地方。他挤进其中,钻到后头的雕像间。这层摆的是战马与战士。很幸运,这些的确都是石头制的,否则他大概会在几秒内没命。人面狮身像没见到他,于是蹲踞在陵墓门外。

  这一跳将会很远,也会跌得很重,但再糟的事杰斯都经历过了。他深吸了四大口气,猛力向前一冲、纵身一跳。他飞越人面狮身像时,看见它们骇人的尾巴抖动摇摆,但他做得还不错。这一跳让他落在它们身后数英尺处。撞击地面之前,杰斯先把身子缩成一团,落地后一个翻滚,双脚用力往碎石头踩,赶在人面狮身像没发现他之前拔腿就跑。

  不过几下心跳的时间,他立刻听见电动机械双双尖声大吼。就算不用回头杰斯也知道,它们已经起身,在后头拔腿狂追。

  快啊!达利欧,快出来!这是他唯一能给好友的祝福,因为他得专心调整身体的角度,让他的每一步、背后吹拂的每一道微风、脚步起落的方式,都发挥最大的优势。要活下来,就算不到一秒的时间,他都需要好好利用……这时出现在杰斯眼前的,是一具倒在路上的尸体:那个他们原本要见的人,一个刚下船的水手——至少达利欧是这么说的。无论如何,如今已不重要了,现在的他只是一堆可悲的骨与肉——然而掉在他身边的,是一个皮革束带的包裹。

  不要冒这个险,杰斯心想,你没有时间。

  但那股冲动实在太难抵挡。他转身向往尸体跑去,伸出手用指头勾起包裹上的束带。他损失了半秒,也感觉到人面狮身像追了上来。我来不及了,杰斯心想,眼前浮现自己像那位无名水手一样被踩扁在地的画面。

  他抓起的包裹意外的重,这重量会害他减速。要是他被人面狮身像抓住,这里头的知识——不论内容是什么,如果真的有——都是帮不了他的。不过如果善加利用,也许能给他一点帮助。

  杰斯转身,把包裹朝着身后尽可能抛远,往公园内部丢。这一转身,让他看见了一幅骇人的情景——两头人面狮身像紧追在后,与他不到一个身长的距离——然后他就再次回头,用尽全力、不顾一切地奔跑。杰斯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终于见到公园的出口。

  其中一头人面狮身像已经脱队,转去追逐那个被抛下的包裹;他见到它眼角的闪光。

  但还有一头跟在他身后。

  他完全没有其他方法,只能祈祷自己一旦踏出陵墓区的界线,人面狮身像便会放他走。毕竟这些机械都是按照地域性设计,即便是图书馆,也不会希望这些怪物为了追捕目标,横冲直撞地进入拥挤的街道。

  他感觉到人面狮身像越追越近,突然害怕地意识到:即便用最快的速度、踏出最正确的脚步,他都没办法在通过出口前逃过它的追捕。

  他一定会被抓到的。

  所以杰斯做出唯一能做的反应:他平趴在地,希望这股冲力能让那玩意儿错过他。

  他的运气真的太好了……当他趴下、身子缩成一团的瞬间,人面狮身像正好一跃扑上来,后脚就踏在距离他头部一个手掌的碎石地上。杰斯看见攀爬在那东西金属腹部的电线,手忙脚乱地爬起身,希望能在它停下脚步转头前逃跑。

  可是他滑了一跤。松散的碎石头与他作对。他没来得及稳住身子,整个人就趴跪在地。人面狮身像已经转过头来面对着他;它朝他走来,不疾不徐、凶残冷酷。那张人型的脸毫无表情,起伏的铜制皮肤看起来打得很薄,覆盖在拟真的肌肉上随之移动。杰斯心想,快想想办法啊,可是他什么事都做不了。

  杰斯一动也不动,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长了人脸的头低下来,与他双眼平视,散发古怪又令人不安的突兀感。杰斯不禁想起那条眼镜蛇在黑暗中摇晃,考虑要不要攻击的模样。

  人面狮身像张开了薄薄的金属双唇,露出口中利刃般的牙齿——人脸上竟长的是狮子牙齿,利可杀人。

  不,要,动。

  它大口吸气时,杰斯感到空气扫过,想着自己绝对死定了。他身上穿着走私背带,里头放着不只一本——而是两本违法的书。带子的涂料应该能盖过装帧和纸张的气味,但如果档案长要他死,这生物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

  开关,他想起书上的内容,但他也知道,只要猜错一次,那些利刃般的牙齿及狮掌上同等锐利的爪子会让他送命。安妮特的两个兄弟都面对过这一刻。

  而他们都死了。

  杰斯没给自己多余的时间犹豫,因为他知道,自己如果再不采取行动,几秒内就会挂掉。这头电动机械已经张大了嘴,双眼的光芒变得炙热;此时此刻就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伸手往那张人脸底下探,感到一个小小的凹陷处。当人面狮身像甩头要去咬他的手臂,他马上用力往下一按。

  那颗头转动的速度慢了下来,可是牙齿仍往他的手臂咬下。

  往下压。

  他感到金属的刺痛感传来,知道一切都太迟,他至少会缺一条手臂,老天,不要……

  但人面狮身像竟然就这样……停了。机械停止转动的声音传来。狮头的下颚还咬着,可是咬得很浅;只有在他把手臂拉出来时,流血和疼痛的状况变得比较严重。杰斯现在大口喘着气,全身颤抖、汗如雨下。他看着人面狮身像的脸,那双眼睛从闪着红光到变成黑色,最后转为死气沉沉的铅灰。

  它变得跟真的人面狮身像一样,一动也不动,就这样冻结。

  杰斯听见另一头人面狮身像跑回来引起的尖叫,便跳起来绕过这台冻结的电动机械。小树丛断裂、拍打在他身上。他回到碎石堆,开始奔跑、奔跑。花园消失在身后,剩下那头孤单又愤怒尖叫的人面狮身像,只身追到墓陵公园的边界。

  尖叫不断传来,就像想要报复的鬼魂一样,跟着杰斯进入亚历山大的街道。

  杰斯满身大汗,疲惫得步履蹒跚。他回到了港口和灯塔旁、爬上墙,避开负责守卫的电动机械(又是一段他不怎么享受的过程),跳进某个冥想花园,看守的神祗身影已消失在夜色中。

  学者普凯莎的办公室已大门紧闭、上了锁。达利欧没有回来这里,杰斯也不知道他睡觉的地方在哪儿。

  ——不过卡莉拉倒是在。他用力敲了敲门,房门在他面前「唰」一声打开。杰斯走进屋内,找到一张椅子,倒了进去,仍气喘吁吁地问道:「达利欧……他回来没?」

  「发生了什么事?」卡莉拉在他身边坐下,看着他的双眼。「杰斯!你流血了!」

  「没事,」卡莉拉想帮他卷起外套袖子,但他挥手拒绝了。「他在哪儿?」

  她皱起眉。「我不知道,在他房间吧——我猜。你知道他房间在哪里吗?」杰斯摇摇头。

  「我带你去,你可以边走边跟我说发生了什么事。」

  反正她这个人不接受拒绝,所以杰斯还是告诉她了——包含达利欧的愚蠢行为也没漏掉。楼梯走到一半,她停下来盯着杰斯。「你是说你跑赢了人面狮身像?」

  「不,我是说我跑不赢人面狮身像,」他纠正她。「我还能活下来是走大运了,这笔帐要算在我们的西班牙小王子身上。」

  「杰斯……」她张开嘴,显然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阿拉一定特别爱傻瓜。」

  「我们就祈祷这话也适用于达利欧吧。」

  她带着杰斯走下四层楼,到了看起来像住宿区的楼层。地面铺着厚厚的地毯,并有夸张的松木雕刻门,让整条走廊散发一股浓郁的木头香气。她敲了敲其中一扇,门几乎是立刻打开。

  达利欧还活着,虽然受了伤(杰斯有注意到),不过还活着。他一看到杰斯,眼中立刻涌上松一口气的神情——但是很快就又藏了起来。「你这混账。」他说,然后站到一旁让两人进房。「看到你还活着我很高兴。」

  「你的腿怎么了?」卡莉拉问道,一边扶着达利欧跛行到床边。

  「我从亚历山大陵墓跌下来的时候扭到脚踝了,」达利欧说:「我跟妳赌,这种话妳大概不会听到第二次——你的手臂怎么回事?」杰斯意识到最后这句是对着他说的。

  「人面狮身像。」他说道。

  「你就是一定要赢,是不是?」他的讥讽几乎像是反射动作、脱口而出。因为达利欧看着杰斯手臂上的鲜血和破损的外套时,眼中露出了真心的担忧。

  「如果你想知道——它们的牙齿就跟利刃没两样。」杰斯回答道:「但我知道了更重要的事。」

  「例如我是笨蛋吗?」达利欧挖苦地说道:「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毕竟你那么常讲。」

  「你不是笨蛋,只是对于我做了一辈子的事一知半解。」杰斯说:「不管那个了。总之我们都还活着,这才最重要。」

  「你有拿到那本书吗?」杰斯摇摇头,达利欧的表情一沉。「那这一切都白费了。我为了一场空,害死一个人。」

  「也不完全如此。」杰斯说道:「我知道怎么把电动机械关机了。」

  即时内容摩根.霍特与杰斯.布莱威尔之间传递的一段法典讯息,此讯息经加密、具自动删除机制——

  你怎么会这么笨?

  不要怪我。我说过这是坏主意了。我让妳猜两次这是谁想出来的点子,但我觉得妳用不到两次。

  我知道的是你大可拒绝。你不可以冒这种险!护卫队指挥官差点就抓到你了。我看过那份报告,一看就知道是你。

  亚历山大出的蠢事可不全都是我的错。

  拜托告诉我你至少有点收获。

  无论是什么都不能透过这方式告诉妳,就算妳能删除这些讯息也一样。太危险。

  请你想点办法,让他不会再说服你做这种事。

  讲话小心啊,我可能会觉得妳要开始在意我了。

  我一向在意你。

  摩根,拜托妳告诉我该怎么做才能弥补我俩之间的关系。

  你不可能有办法。总之我会尽量帮你。

  可是我想要帮妳啊!

  ……

  摩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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