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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

  饮酒作乐一直持续到天亮,在最后一刻总是这样,往往新的畅饮变得比前一次更为绝望,而这最后一次的狂饮,甚至明显有些更疲累。

  伊葛冷冷一笑,几天前古奥德上尉很感兴趣地顺带提到:梭尔先生何时准备出击?

  整个克斐隆的所有太太哀叹着,众所皆知地,跟好友狂饮是件高贵而自然的事,但是连续三十天,一天接着一天?!老天啊,不是每个人都像伊葛先生一样有如此强健的体魄……

  他没喝醉过,所以他的愤怒及烦闷既没有得到纾解也轻松不起来,黎明之前清醒的理智和隐隐作痛的头……

  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仆人聚在一起,把狼藉的饭厅恢复秩序。酒醉的梭尔同乐者,从马厩里跌了出去,担心的家眷们习惯跟在他们的四轮马车后护送。

  伊葛知道城里不可置信的传闻正在传开,庸俗的话语在流言蜚语间散播着,像是:公认的英雄多次酗酒又背叛美丽的妻子。相反地,大部分的传言都是与事实不符的,梭尔跟邪恶的巫师签定契约,假使他在期限前,将克斐隆城祖先的所有财产挥霍殆尽,他就可以得到一股神话般的力量……

  伊葛揉了揉太阳穴。到「殆尽」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不过,要是试试看……

  老天保佑,在和平的克斐隆城里,他不是唯一一个流言的来源,近日许多话题都跟盗匪、血腥的袭击及主要干道上的不安宁有关……在简短的对话中,老战士们被用剑抓住的次数多达十次,士兵们,勇士们,不是血,而是沸腾的焦油……

  伊葛尤其尖酸刻薄地冷笑,克斐隆城注定不能熬过围城,克斐隆不知道如何将每天剩余的面包屑分给饥饿的人们。他在城墙下值夜,把战乱中想趁火打劫的人挂起来,然后每天夜里等待突袭……

  然而,匪帮又来了,为什么他们不能再来呢?

  不安全感无力地撕裂着他。朵莉亚一个人……朵莉亚……

  伊葛蜷缩在桌下并咬紧牙根,他等候下一次的攻击,期待就是现在,此刻上路出发,回到无罪的、亲爱的、疲惫不堪的、被毁谤的且最深爱的人的身边……

  窗台下卖牛奶的女人尖锐又凄凉地大叫起来。

  7艾拉娜保密了整整半天的时间。

  晚上她跑到了母亲的房间并把脸埋进她的裙子下襬,她苦苦哀求把路偃尔叫回家来,艾拉娜说她叫了,但是他并没有回来,艾拉娜认为他绝对会听妈妈的话,一定要,要知道他一个人是不好的……

  了解是怎么一回事后,朵莉亚用忌妒又冰冷的语气把奶妈叫到面前来,命令她收拾东西离开。

  年迈的女人放声大哭:「天啊……我的女主人……这么多年了……她已经……像是我亲生的……我不知道这个可怜的小男孩是犯了什么样的罪……但小女孩却是什么罪也没有啊!我的女主人……我知道……他又不是条小狗,是个人……到底是为了什么,女士……」

  朵莉亚沉默不语。这么多日以来,她第一次用陌生、忠实又真诚的眼睛看到自己,还有自己的行为。一位极残忍的母亲。

  她苦笑了一下,撤消了命令。她像根直挺的柱子,转过身回到自己的地方。她想象自己是从广场来的叫卖小贩,十分警惕地背负着不能掉落及溅出的担子。她甚至无法回头,可是负担压在心头,她老想压进地板上,留下不成形的湿点在地毯上……

  到了夜间她以为她想起来了。

  妲拉边跑边叫,穿着皱巴巴的衬衫被吓坏了。朵莉亚站在房间中央,颤抖紧握的拳头里燃烧的蜡烛,颤动下融化的蜡油流到因用力而泛白的手指上。

  ……他的手没有骨头,柔软而寒冷,彷佛像面团般,苍白光滑的手掌。他用这双手沿着痛苦复杂的迷宫拖着她,她不知道下一秒什么东西碰到她的身体,鼓舞温柔的手掌还是赤热到通红、冒烟的钢条?

  在他的眼里充满了喜悦。双手……

  不,他没有碰到她。所有讯问接连而来,他坐在有舒适扶手的高脚椅上,只有一次,派了刽子手……

  朵莉亚被妲拉端来茶杯里的水呛到,他没有派刽子手……他……

  令人暴跳如雷的回忆,发狂的记忆不想让理智越过那道受诅咒的门……费基瑞死了,记忆叫嚣着,它是对的。

  铁盆里工具的轰隆声,无骨的掌心放在她的臀部……

  妲拉拼命地大喊。茶杯沿着地板滚动,水溢了出来,仕女眼中的朵莉亚.梭尔女士变得像是死人般苍白并失去了意识。

  8漂泊的剧院能在城里找得到,他不会消失。市集前的广场,南方人正表演着,也只有南方人,能成为那个在售货区中间摆上舞台的人。

  艺人在饭店的大广场演出剧目《茅草盾》,触动周围三条马路上一群看热闹的人,在半个街区内,我听到美丽的玫瑰因欧拉勒的早逝而泣诉。

  整个货车棚旁边都是观众,观众不断地换脚站立,吐着瓜子壳。有人冷漠地离开,也有人因好奇而前来,穿着红色斗篷的刽子手弗拉巴斯特,已经对群众展示砍下的巴瑞安的头颅……

  我放慢脚步,某个东西在我的胸口怪异又疼痛地抽紧,只有此时我才惊讶地明白了,对我而言,他是如此的珍贵,在木制舞台上的这个臆造世界—我所处的这个笨拙又好笑的小世界,就像是个胡桃的硬壳,直到我遇见路偃尔……

  我很震惊且认知到:这几天我已经距离那些日子有多远了……如此地遥远。几乎已经一周没有上台表演,任何一条鱼只要离开水就必定死亡了,而我就站在这里,喉头鲠住,透过红色面具孔隙,捕捉弗拉巴斯特的眼神……

  没有人跟我说任何一句话,彷佛本该如此。

  沉默地爬进自己的板车里,我换了衣服,费劲地穿上假胸,拼命地往脸上擦胭脂。弗拉巴斯特用眼睛盯着我的后脑杓,给了穆哈一个指示,让他宣布下一出戏是喜剧《戴绿帽的丈夫》。

  我的内心轻松许多了。几乎完全放松了,彷佛一切都还是原样,这是世界上没有任何费基瑞—儿子—路偃尔这人,也从未有过那带着冰冷眼神的寒冷夜晚……

  现在对这些群众所演出的剧目是《茅草盾》,数着赚来的钱币,弗拉巴斯特满意地哼了哼。

  我踌躇许久,我应该要走向他并跟他说我要再次离开,直到天亮前我都不会回来,明天和后天也不会……激动时要离开是很容易地,吵架就行了;就是现在,趁所有人彷佛要言归于好,趁所有人友好且宽宏大量的时候,像这样的步伐只要跨出去数十步就行了。或许,今天完全不适合离去……

  合理的念头,可是我一整晚、一小时、一秒钟也没有办法献出这机缘。路偃尔就要离开了,他如此坚决地决定离开!届时我将剩下无穷无尽的哭泣及回忆……

  我的犹豫简单快速地解决了,弗拉巴斯特第一个走向我并叫我到隔壁小酒馆用餐。

  我的内心变得更炎凉了,这顿饭以我们过往的关系来看是完全毫无瓜葛。我宁愿他走过来扭转我的耳朵并威胁要鞭打我,然而什么也没发生,我顺从地点了点头。

  天暗了下来,在一天之内潮湿桥梁的表面上覆有一层危险的冰层,我不敢拒绝那伸出邀请的手,锦袖中弗拉巴斯特的手肘似乎比路偃尔的强壮两倍以上。幸运地躲过了落差,我们抵达了附近最体面的一间酒馆并安静地落座在空位上。

  弗拉巴斯特的下唇抿起,就像浆直的内衣折痕,这意味着他坚决且内心专注。我试着回想最后一次我们面对面坐在一起是何时,却是记不得了。

  女侍端来热的砂锅肉和一个用木制瓶盖水瓶装的发酵酒,弗拉巴斯特朝我点点头并稀里呼噜地用起餐。有那么一瞬间我愿意相信我们将一起出发、吃完擦擦嘴巴并默默地一起回去,当然,这不过是个愚蠢的念头。弗拉巴斯特从不在念头前退缩,而今天他更深谋远虑了,莫非只是为了在我尊敬的行为前吃完自己的份量。

  当然,我是对的,他一直等到我啃完递到我面前那根肋骨的肉,一码归一码,我是真的很想吃。他继续沉默并抿着酒,他蹙额,我耐心地沉默不语。终于,他皱眉并仍继续抿着下唇说道:「妳……想来不是傻瓜,唐塔莉。」

  我默认。

  他自己不喜欢这样子的开头,他再度像是吃到酸的东西锁起了眉头:「所以……我很讶异。妳在这个贵族兔崽子身上要的是什么?」

  我被酒呛了一下。

  他用自己巨大的五指抓住我毫无防备的手,并且紧紧地压到桌上:「妳毕竟不是傻瓜……到目前为止。如果妳记得幼年时曾发誓不会嫁人,不会有任何的混蛋行为……好吧,比方说,我那时候就明白了,随着时间的流逝,誓言将会被遗忘……算了!唐塔莉,妳或许不相信,但我会真心地让妳离去……如果我看到了……你明白的……这是依据人道的……」

  他深吸了口气俯身靠得更近,用细小凝聚的目光使我感觉强烈:「就是现在……唐塔莉,妳这个笨蛋、愚蠢、冒失鬼……不要跟他乱来。我不知道为什么,除了悲伤以外什么都没有……这个年轻人……剧团里我需要妳!」弗拉巴斯特突然大怒,或许是因为他没有找到合适的用语,他放掉了我的手,不友善地狠狠盯着我:「妳必须……」

  弗拉巴斯特一口气干了自己的酒,碰的一声把酒杯放到桌上,不再理睬我。

  我沉默地看着这些孤零零的酸性酒液沿着空杯壁缘滑动。

  跟弗拉巴斯特在一起是很辛苦的,他有一个灵敏的鼻子,什么也没对我解释,也许是无法办到,他立刻感觉到了些什么,不过他就只是按照自己所想的理解。

  「我将会在剧团里。」我面无表情地说着,「我没打算……到任何地方去……」

  他再度俯身向前:「听着……随妳想不想……没有妳我们不会完蛋,但妳—会完蛋。」

  我没能忍住并噗嗤笑了出来,这并不是为了表示轻蔑,但他已经发怒到涨红了脸:「黄毛丫头……妳……会明白的……」

  他准备好要数落我,他想要提醒我,他是从怎样的洞里把我给拉出来了,随后为我做了哪些。我欠他一切,而这是事实,这无须争论,也没什么好反驳。他想要使我感到羞愧,在我眼前唠叨,绕着桌子胡扯得有些过分—但他突然打住话头。他沉默不语起来,再给自己倒了杯酒且又再度干了它。

  如果他羞辱我或是责骂的话还更好,反倒是他的高尚行为,使我失去力量抵抗他。

  「我爱他。」我几乎听不到地尖声说道。

  弗拉巴斯特抬起眼看向天空,正确来说,是看向天花板。对他来说「爱情」整个不过是悲剧的情节,或是闹剧。我理解他,因为自从懂事以来,我也是抱持着这样的人生信念静静地过活。

  「妳终究不是笨蛋。」他这次几乎是温柔地说道。

  「我爱他。」我固执地重复。

  在他的眼睛深处里突然冒出泛白又邪恶的火光。

  但他是忌妒,我诧异地想着。他跟我提出理由,对我而言他是唯一一个有权力的男人。他没有滥用这权力,但他拥有它,他是拥有我的主人……他就像是父亲,像是情人,他有忌妒的理由。

  他知道我的想法,无声地责骂着,转过身面对墙壁:「妳……枉费。我想要最好的。」

  「我应该做什么?」我疲惫地问道。

  「别—做,」他叹了口气,「别走向他,这就够了。」

  「我没办法。」,我罪过地说。

  然后他跳了起来,大声地把拳头击到桌上:「笨蛋!这笨蛋,跟所有其他的一样……」

  我缩起脖子说道:「他……很快就要离开了,我……」

  「说不定。」他冷淡地丢下话。弗拉巴斯特起身离开,走出去的路上向侍女付账。

  我目送他,宽阔的门在他那宽广的背后关上了,而且也没看谁一眼,但我全都看到了,直到后面传来一声婉转的咳嗽声:「亲爱的唐塔莉……」

  我回过头,旁边站着身材高大、有着冬夜般暗黑的头发、灰蓝色下巴的哈尔,大家这样叫他,他是我们对手南方人剧团的老大。

  我因为讶异而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哈尔像条蛇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侍女干净俐落地从桌上收走空盘。南方人的首领落座,优雅地把一条腿搭到另一条腿上。

  他一点也不老,拜托,甚至还很年轻,时髦的蕾丝衬衫从外套下方露出,而手指上成双的金戒指不时地微微闪亮,在他们南方这是代表财富的象征。

  「你们吵架了?」哈尔亲切地问道。他的大嘴像条绳子般的生硬,他略微地抬起了一点动人的嘴角。「这是为了什么?」

  他甚至不认为有必要掩饰什么好来解释自己的无礼,我立刻不自觉地想要对他说出不恰当的话:关你什么事?你在监视?

  「他付妳多少钱,亲爱的?」身材高大的哈尔显然更喜欢简短的对话,「小又穷的剧团对一个神采飞扬的人才不是最好的地方,对吧?不管怎样,年轻花朵因带沙的玻璃瓶而枯萎……然而周围却是整个肥沃的土壤。」

  多么巧谀又华丽的话语!那已累积起来的愤怒,让我想坚决地和哈尔争论。

  他彷佛看出了我的意图有意和解地点头说:「不过……妳别把这当作是冒犯,你们之间的帐与我无关……我只知道我不看就添加五个银币,只要妳想就可以;嗯,妳不想,那是妳的事……」

  哈尔转瞬间抛下矜持,他突然露出白牙地微笑了一下:「妳还记得哪里能找到我吧?」

  他优雅地鞠躬后离开了。我呆滞地看着被关上的大门,莫名其妙、恼怒、不知所措,但仍受宠若惊。哈尔是个重要的人物,重要且知名,他如此屈尊,我感到非常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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