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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你以为自己可以无往不利,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是吗?
——安伯斯四世对女儿的训话
 
棱堡主楼中发生过许多重要的争执、杀戮和审判,但楼内毫不奢华。地板是普通的木条,朴素的砌墙上还有被火烧过的痕迹。白天看来,这里更适合练兵而不是国家盛典,到了晚上却又一片幽暗,连天花板都看不见。冒烟的火炬照不出珠光宝气,在场只有传令官制服的滚边与武装卫兵的兵刃闪闪发亮,女王陛下进来时黄铜喇叭声音响亮,大家都跪倒迎接;马琳达背后跟随着银杖礼仪官、天龙纹章官等一干手持令牌的贵族,依地位高低鱼贯而入,不消说禁卫军也通通过来了。
女王身着一袭白毛镶边紫袍,这应该是做给她父亲的,不然就是给某个同样体格健壮的人。还好有个小男仆在身后帮她托着下摆,不然这袍子像匹马一样沉,不过这袍子倒是挡得住夜风,也可以遮住不够体面的衣服。马琳达头上戴了个简单的金冠,头冠没办法跟帽子搭配,所以头发便垂到肩膀。时尚跟着女王走,明天开始这可能就是礼节之一了。
这里没有高台,只有一张不怎么起眼的椅子充当王位,但穿着这笨重的袍子也很难坐好,男仆帮她调整了下摆位置后一鞠躬离开。马琳达看看来宾,估计大概三十人,其中最显眼的是大审问官,身高鹤立鸡群。她给每人两分钟,这样大概一个钟头她就可以溜回床上,结束这传奇的一天。
又一次奏乐声中,狮鹫纹章官宣布马琳达在圣灵应许下成为女王,是玺维和诺翠米尔的治理者,也是尼西亚的亲王等等。她先前就告诉传令官自己会在这时刻开口,所以全场一片肃静。
“今天,”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头顶上的黑暗中回荡,“朕挚爱的弟弟因热病而死。虽然他并没有实际治理过本国,但仍旧应以国礼安葬。而朕依据本国法律风俗、前王的遗嘱以及王室血统继承王位,若有人认为由朕继任不妥,现在可以表示异议。”在三十多名御剑士怒目而视,还有同样数量的卫兵把关下,没有人会蠢得开口说话。
“前护国主意图发动政变,此刻已经身亡,其土地头衔充公。由于他的行动失败,且造成伤害极小,现在愿意宣誓效忠于朕者,无论之前参与谋反行动至何等程度,在此皆予以特赦;但谋反者之子,奈威尔·费赞伯斯除外,此人待朕考虑过后另行发落。其他与此事无关的大小罪行则不在特赦之列。”她对一旁的纹章官点头,“各位大人请继续。”
穿着纹章学院院长外衣的人鞠了个躬,马琳达发现他竟是当初宣读父王遗嘱的那个年轻人,也就是说,之前的老院长终于蒙圣灵宠召了。他用银碟呈上一张卡片,马琳达眉毛一挑。
“是登基誓词,陛下!”这位最高纹章官说。
她该记得有这回事的,接过卡片之后看到上头华丽的文字,在这种光线下根本难以辨识。“我,马琳达……”她努力将誓词念完,内容是尊重人民自古承袭的权利、保障国民的自由、内忧外患均为其解决、不分地位高低一律平等、依据法律及传统征税等等很多事情,可能有空擦一擦王冠上的宝石也是誓词之一吧!
天龙纹章官请求女王恩准在场贵宾就座,她准了后大家就各自在长凳上找位置坐下,像一阵大风吹过树林。
第一个到她面前跪下的是禁卫军指挥官奥雷,他身穿绿色制服,肩挂银色佩带,依据习俗代表全体禁卫军先来示诚;当然御剑士都接受了制约,所以这只是形式而已。他起身时,与马琳达目光交会,微微眨了眨眼睛。女王报以微笑,他们都不会忘记这悲喜交错的一天。
接着,高官贵族依据阶级发誓效忠……她听到旁人低语着安排顺序时冒出一个名字“柯尼”,这才发现若依传统安排位置,莫门姊妹会被安排在离自己很远的地方,更糟的是她还会被御剑士包围。莫门以前就说过,御剑士就是活动的暴风雪,他们身上有大量的圣灵能量,全部拥过来会让她的感受当场麻痹。
“等等!”马琳达开口,“先从大审问官开始。”
“这样不合规矩啊!”狮鹫纹章官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口气以及说话的对象,连忙道歉,然后大家赶紧低头重新排文件。看样子官员的部分是以名字为顺序而不是官阶,而这些纹章宫都搞不清楚大审问管的名字,女王自然更不清楚。最后他们终于搞清楚了,天龙纹章官一声低吼,有如号角:“有请赫瑞修·兰斯金大人!”
场上一阵讶异、骚动、不满,这枯瘦老人一站起来身高极其惊人,他从座席间跨至走道上。就算在马琳达面前跪下了,他还是很高。一名传令官递给他誓词复本,他咯吱咯吱地念完。
“我……朕需要您的智慧来辅佐枢密院,大审问官,”马琳达到现在还在适应君主的自称方式,“一如我……朕的父王在世时。”
大审问官以死鱼眼回礼,“这是我莫大的荣幸,女王陛下。”
“那么先请您站在这里,就在朕身边。如果以您的能力,察觉到任何虚言或保留,请您如同刚刚所说的,诚实地告诉我。纹章官,请继续。”
“有请柯尼亲王、梅郡公爵殿下!”
又一阵窃窃私语、手忙脚乱,柯尼的座位居然错了,看来他打了个瞌睡。之前在牢房穿的衣服现在应该已经烧掉了,想来也没时间让他找到自己的衣服,所以他身上穿的衣物极不合身,只能勉强遮掩他的短腿,且颜色搭配非常奇怪。柯尼本人的状况比衣服好不了多少,恐怕是出狱后庆祝得太过,原本的小碎步变成了蹒跚步伐,刻薄的小微笑此刻也迷迷糊糊的。纹章官想上去拦他,不过还是让他冲到马琳达的椅子边,嘴里含糊地说着:“小表妹!你可把那臭杂种给剁啦!……干得好!……好……”然后身子一软,三名纹章官又扑上去想拉住他,但柯尼在拉扯中还是倒了下去,打起呼来。
“把他送回牢房去,让他清醒一下!”马琳达咬牙切齿地下令,坐回瑞拿夫的王位,气呼呼地看着闯下大祸的表哥被带走。这家伙真大胆!这样一个醉鬼怎能继承王位?要是自己出了什么意外,柯尼就会统治玺维,这太夸张了,所以她得另立一个合法继承人,愈快愈好。哦,大狗……她得嫁人了,当然男的都有机会,可恐怕得是贵族……议会想要玺维人,但大狗没机会。
仪式继续进行,下一个出现的竟是身材硕大、说话古板的布灵顿公爵,他大概一接到马琳达的求援信就赶快南下了吧!女王对他一笑,讲了些体面话后也在心里记住要给他份谢礼,可能再给一座城堡吧!
之后纹章官继续将场上的重要人物找出来,在场有很多安伯斯时代的重要官员,例如海军总司令、掌管财政的迪雪斯男爵、白色姊妹教母等等;还有管维尔手下一干人等,包括被她称之为大胖猪、鼠脸、鱼眼睛的三个人。
但没有……
最高纹章官一鞠躬,“在场众人都已经对陛下宣誓过,现在请陛下裁决。”也就是说仪式结束了。
“罗兰大人在哪里?”她看了看四周。
最高纹章宫看看狮鹫纹章官,狮鹫纹章官再看看天龙纹章官,天龙纹章官望向多米尼爵士,多米尼爵士掩不住脸上恨意瞪着大审问官。马琳达这时明白,在场众人一定知道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这也是宣誓过程中场上一直窃窃私语的原因。她又想到先前皮尔斯爵士奇怪的神色。
“陛下,请移驾至王袍室,”多米尼声音沉重,“有件不幸的消息要向您禀报。同时我建议陛下将大审问官一起带走,这是为了他自身的安全。”
 
马琳达抵达王袍室时发现那里挤满了御剑士,连门口都塞得水泄不通,她真搞不懂这些人怎么会比自己早一步到。在门外她脱下笨重的袍子交到男仆手上,男仆拿着那东西摇摇晃晃地离开,同时多米尼和奥雷也清出一条进去的路。
她听见有人在啜泣,空气中弥漫着恶臭,房里有种紧绷的情绪,比身体的疼痛更激烈。在场众人一退,女王看见两个人在沙发上相拥而坐,其中一个是年约三十的美女,身上衣服华美,面容更是不可方物,纵然神色惊惧却依旧清丽脱俗。这女子未起身行礼,只是转头眼带愤恨地看了女王一下。她并不是哭泣的人,哭泣的是她正在安慰的怀中男子,只不过这女性的样子像是她再也不会有任何情绪了。
马琳达根据记忆认出这人的身份,“凯特夫人……””
那女人点点头,又转过头照顾怀里的男子。马琳达这时当然已知道他是谁,只是她必须强迫自己不要直视他。啜泣声和臭味都来自那男子,他身上衣服破破烂烂,一个劲儿躲在妻子怀中低着头哭泣。
房里所有的御剑士都转头看着女王,等她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下令杀个人。马琳达原本想将政务交到这男人手上,现在计划落空了。他到底遇上什么事了?为什么他会遭受这么大的耻辱?
“我需要个解释。多米尼爵士?”
“他们将大人送交魔法质问。”
马琳达一转身对着大审问官问:“是真的吗?”
大审问官骷髅般的面孔不动声色,只是点点头、耸耸肩。
女王一巴掌如斧头般甩在他脸上,她用尽全力,打得审问官一个趔趄。“国王跟你讲话的时候要跪下!”
审问官年迈的双膝跪下时发出咔嗒的声音,不过他好像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是,陛下。他在九天前遭到逮捕,以叛国罪起诉,在质询时拒绝回答任何问题。”
“是审问官质询他,对吧?”
“当然。”这老头大概觉得自己抬头看着女人很奇怪,他的目光在众人身上飘移,可能在估算自己活着离开的机会有多大。在场的年轻剑士个个自小就崇拜罗兰大人,而眼前这条黑袍毒蛇居然毁了他们的大英雄。
“陛下,一切合法,”大审问官抗辩说,“谋反罪的审问不容任何特例,如果嫌犯不愿和盘托出,就必须进行魔法质问。”女王打在他脸上的一巴掌还在发烫。
“谋反?你认为大法官涉嫌谋反?”
“但我真的有罪!”罗兰大叫起来,抽着气说,“我泄漏国家机密!侵占公款!我阴谋——”
伯爵夫人用手捂着他的嘴让他安静下来,他没有抗拒,但不说话就哭得更厉害,眼睛已经泛红了,泪还不停流着。
“他这么做是为了帮助我!”马琳达咆哮道,“这怎么会是谋反!他是要阻止别人谋反,预防别人暗算正统继承人!”
沉默,致命的沉默。房里许多人握剑的手指节已经泛白,只要一出手就会夺走大审问官的性命。
“陛下,您当然可以证明其动机纯正,”这老头颤抖着辩驳,“不过事实上,他的行为已经违反了枢密院章程,接受法术后他自己承认了许多不法行为,也因此被处以死刑。在我看来这再清楚不过——”
“住口!夫人,我不知该如何表达心中的讶异跟伤痛,任何治疗我都——”
“没救了!”娇小的夫人厉声说,“他已经无法过正常生活。你行吗?”她将手拿开,“告诉他们。”
罗兰呻吟着说:“不行,我一定得说实话,完完整整的实话。不管是多小的事情我都得承认,相关的每件事也会说出来,别人问我问题我一定要回答。”但他意识非常清楚,感觉得到自己受到的羞辱,所以眼睛瞪大,充满恐惧,“我会哭是因为懊恼。就像现在我也一定要说出来,陛下,我一直觉得你自大任性、性欲过盛——”夫人又捂住他的嘴,而他哽咽一两次之后才又将头埋在妻子怀里继续痛哭。
没有什么比实话更危险。
马琳达女王,你要怎么办?大家都看着她,身为君主就得作决定,不是吗?马琳达真的很想大叫,她已经没办法为罗兰做些什么,可如果出言不慎,就会让大审问官变成肉酱。虽然这没血没泪的爬虫死了也罢,但一上任就发生这种事很可能会毁了她的名声。她能说什么呢?“夫人,我真的很难过,因为我就跟您或您的孩子一样需要他。”印象中罗兰夫妇有两个小孩,男孩大概十一二岁,女儿则更小,“玺维也很需要他。如果有什么能做的……请告诉我,我一定办到。”
“执行死刑!”
“什么?!”
“您听到了,陛下!”瘦小的伯爵夫人声音却非常惊人,“您以为我们都认识的杜朗达会想这样子活下去吗?当个不停说话的傻子?让大家同情他?每次开口都吐出一大堆秘密?马琳达女王,请您签下行刑书吧!让这一切过去,不要让他继续受苦了!”
又一次沉默,这样的痛苦令人难堪,没有人彼此相望。
“皮尔斯爵士,”马琳达开口,“将罗兰大人和夫人送到最好的房间去,准备他们需要的任何东西。我们尽快开会讨论这件事。”她f氐头看看大审问官,他那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活像两个洞。马琳达一边颤抖,一边回头找到奥雷那张苍白的面孔。
“指挥官,今天发生很多不幸的事,却莫过于此。”
“是,陛下。”
“可惜的是,朕无法惩处该为此负责任的人,因为他已经死了。至于送罗兰大人接受魔法质问的人,只是依法进行他们的工作。”她听见有御剑士咬牙切齿,回头想找出是谁,但当然找不到,“朕不希望自己的治理以私刑或寻仇展开,这样说清楚了吗?请通知所有御剑士——‘所有’御剑士,不光是禁卫军,只要是御剑会的人都一样——审问官也包含在特赦之内,不准因杜朗达的遭遇而私下寻仇。这样了解吗?”
奥雷不安地看看四周,希望有人能帮他,“我想是的,陛下。”
“副指挥官你呢?”
多米尼叹息,“是,陛下。御剑士都明白是陛下您的努力才使我们可以站在这里,我们不会犯错,导致您遭受谴责,并因此损及您的威信。我们不会有任何复仇行动!”
禁卫军齐声叹气,实质的指挥官已经开口,就算他们不服从戴着佩带的奥雷,也会照多米尼的话去做。于是大家松开手,放下剑柄。
至此,马琳达终于可以稍稍安心,“大审问官,你可以退下了,指挥官会请卫兵带你回去。”
她自己也颤抖着离开。
 
御剑士护送女王回房,黛安在里头等候。一切如此虚幻,但都不重要了。罗兰没用了,跟个死人差不多,那现在要找谁来当大法官?她心里没有第二个人选。安伯斯用过四任大法官,他自己是跟着第一任的布鲁菲学习国政,接着就是他亲自训练后面三任了。马琳达听过父王称许罗兰,说他是四任里最好的一个。现在这个新手女王,再配上个新手大法官,恐怕要一片混乱。
她动手更衣,坐下来让黛安梳头,无意识地完成了就寝前的准备,内心却难以平静。到底该找谁来当大法官?总不能让个愚蠢的贵族来把她的政府给搞垮吧?也不能弄个出身低微的小官上来,把上下议院都给激怒。她真的找不出人选。安伯斯识人有一套,至少马琳达与他接触时是如此——他年轻时当然也犯过错——相较之下,马琳达完全没有经验,而大法官人选可说是接下来五年内最重大的决定,她居然只能盲目地判断。掷骰子吗?抽签吗?干脆把全玺维所有男人的名字都写下来丢进帽子……
那还得决定是哪一顶帽子。
“好了,”黛安一边说一边抱了抱她,“蜡烛就让它烧完吧!外头有八个御剑士守着,大狗也在——”
“今晚不要。”
“那我跟他说。床应该已经暖了,好好睡一觉吧!”
希望能睡着。
“跟奥雷说我需要个秘书,还有——”
“您该睡了。”黛安很坚决地说,“快点上床,女王陛下!”
登基后第一天就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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