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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黑色玫瑰

安妮内心涌起一阵轻柔的悸动,一阵夜风自海面吹来——温暖、湿重而腥咸。空气也似乎跟着雨雾往下沉。月亮在烟云中时隐时现。她的周围,一排排整齐的苹果树正在风中优雅地摇曳着,发出柔和的沙沙声。
城墙上有两个哨兵在谈话,但听不清他们谈的是什么。
她感觉稍稍有些眩晕。自那次造访墓城后,这种轻度的眩晕便时有发生。她在一棵树下徘徊往复,而后倚了树干微微喘息,清新的苹果花香染遍她的发髻。她取出一张纸条又看了一遍。那是一个小马倌在她牵飞毛腿回去时递给她的。
第十次钟声敲响时西城门果园见。
——罗
“你可真灵啊,维吉尼亚。”她自言自语道。
尽管法丝缇娅仿佛并未受到圣塞尔的任何影响。
现在绝对应该到十点了,难道他们忘了去敲?
其实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要是他不来,将会怎样?即便他来了,也可能只是一个无情的玩笑而已,其他的骑士和马倌都会拿这个话柄来取笑她。真蠢,她了解他什么?
什么都不了解!
她紧张地扯了扯自己的维特利安浮花织锦礼裙,越来越觉得自己蠢不堪言。
忽然她惊得汗毛直立。在变幻无常的月光下,一个高大而黝黑的影子就在离她最近的那棵树的枝干上移动。
“她,如梦似幻,宛如林间空地里一位翩翩的仙女,一尘不染。”一个声音轻轻响起。
“罗德里克?”
就在她跳起来的那一瞬间,奥古斯特塔上的钟声刚好敲响。接着那道长长的影子从树上飞身而落,着地时轻巧稳健。
“愿为您效劳。”影子鞠了一躬。
“吓死我了,”安妮说,“你在做骑士前难道是小偷?肯定不是诗人。”
“你这样说让我很受伤,公主殿下。”
“那去看医生或者女巫医好了。有事儿吗,罗德里克?”
他走到月光下,眼帘低垂,如同象牙雕刻的一般。“除了马裤,我想看你穿其他的衣服。”
“你说你在宫里见过我。”
“是的。不过现在的你更可爱。”
“因为这里光线暗淡?”
“不。是因为现在我见到了你,所有的感觉都不一样了。”
“我猜你想再吻我。”
“呃不,完全不是。我想让你吻我。”
“可我们才刚刚见面!”
“没错,而且有了一个好的开始。”他贸然拉起她的手说,“你是那个像疯子一样跳到迂廊上的人,还需要什么小心谨慎呢,公主殿下?我吻了你,我知道你也喜欢。如果我有什么不对,跟我说,我走就是。但如果我没错……为什么不再试一次呢?”
安妮双臂交叠,昂起头来,想找到一个好的回答。但他根本不给她时间考虑。
“送你这个。”他拿出一件东西。她接过来,发现是一朵花。
“我帮你把上面的刺摘了,”他说,“是一朵黑色玫瑰。”
她无法掩饰内心的惊讶:“你在哪儿找到的?”
“一位船长那里。他从莱芮带过来的。”
安妮嗅了嗅黑色玫瑰的奇异芬芳,有些似洋李,也有些像茴芹。“它们只在莱芮生长,”她告诉他说,“母后成天都提到它们,但我却从未见过。”
“呃,”罗德里克把身子挪得更近了些,“我拿它来是为了让你高兴,而不是让你回忆母亲的。”
“嘘!别这么大声。”
“我不怕。”罗德里克说。
“你会怕的。如果我俩在这里被人撞见,你知道你会有怎样的后果吗?”
“可我们不会被撞见啊。”
他抓住她的手,一把揽进自己怀里。一瞬间她感觉自己怪怪的,什么都不能想,就好像脑子给冻坏了似的,什么也都理解不了。他的脸靠得如此之近,她甚至能从自己的唇上感受到他的气息。
“吻我。”他耳语道。
接着她吻了他。一阵如海浪澎湃般的声响塞住了她的耳朵。她能感觉他坚实的背部,亚麻衬衫下炙热发烫的肌肉。他捧起她的脸,轻轻抚摸她的耳根,而后凑上自己的唇,压住了她的。开始小心翼翼,继而大胆,继而贪婪。
当他的唇滑落到她脖子上时,她的所有对于文字措辞的感觉全都消融殆尽。他像是说了些什么,但完全听不清。她差点叫出声来。如果护卫们听到的话——噢,天知道他俩会怎样。事态严重!她几乎听见了她母亲的声音……
“安妮,安——妮——!”有人在叫她。
“是谁?谁在那里?”罗德里克喘息道。
“我的侍女,奥丝姹。我——”
他又吻了她。“遣她走。”他咬着她的耳垂道。这弄得她又酥又痒,咯咯轻笑起来。
“唔,不。我不能。我姐姐法丝缇娅很快就会去查我的卧室,如果我不在她会拉响警铃的。奥丝姹一直帮我注意着时间。她叫我,我就得走。”
“没事的,别走。”
“有事!我们还可以再见。”
“我等不及。”
“明天是我二姐的生日。我得去准备一下。奥丝姹可以为我们传话。”
“安——妮——!”
“我就来,奥丝姹。”
她转身欲走,可他把她旋转着拉了回来,跟跳舞似的揽住她的腰,又吻了她。她笑着也回吻了他。最终还是离开了,这让她的心口有些疼。
“快!”奥丝姹拉着她的手一个劲儿地跑,“法丝缇娅可能已经去了!”
“管他什么法丝缇娅。法丝缇娅不会在十一点前去的。”
“十一点马上就到了,你这傻子!”
安妮几乎是被奥丝姹拽着上了果园的墙梯。最后一步时,她回头望向果园,但除了一片漆黑之外,什么也没瞧见。
“走啊!”奥丝姹命令道,“穿过这里。”
安妮攥着奥丝姹的裙裾,匆匆地在黑暗里穿梭。过了些时候,她们越过另外一道墙梯,来到一条以细烛照明的宽敞走廊。在一道高大的窄门前,奥丝姹从腰囊里摸出一枚钥匙,插进了黄铜锁孔里。就在门被打开的一瞬间,一阵脚步声从远处传了过来。
“是法丝缇娅!”安妮道。
她们急忙闪进门后,那是安妮的房间。奥丝姹锁上房门,安妮则踢开自己脚上湿答答的拖鞋,任由它们落入桌子上空空如也的花瓶里。她一下子躺倒在小睡椅上,并同时扯下双脚上的丝袜,赤脚走进门帘后面的卧室后,又把丝袜随意散乱地扔到床对面。她伸出手想要解开背后礼裙的结扣。
“帮我!”
“没有时间了,”奥丝姹说,“把睡衣罩上去吧。”
“裙摆太大,会露出马脚的。”
“只要躺到床上去,盖上被子就不会了。”
同时,奥丝姹自己也蜕皮似的把身上的裙子往头上拉。突然安妮高声笑了出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因为奥丝姹根本就没穿内衣,更没有束腹,就像汤里的蛤蜊那样一丝不挂。
“嘘!”奥丝姹麻利地扭身钻进一件睡裙里,一脚把脱下的裙子踢到床底下,“不要笑话我!”
“你要知道你刚才是去外面见人啊。”
“嘘!别傻了!这样快多了,而且也没人会来注意我有没有束腹。快盖上被子!”
有钥匙插进了锁孔。奥丝姹硬生生地把自己的尖叫半吞下肚,踮起脚尖做哑剧似的把安妮的头发解开。
安妮扯下发网,朝着衣橱扔去,而后马上拉被子来盖住自己。奥丝姹也几乎是在同一瞬间跳上了床垫,手里还捏着木梳。
“哎唷!”在卧室的门帘给拉开时,安妮呻吟了一声,因为她打结的头发让梳子给扯得生痛。
“喂,你们俩。”
安妮眨了眨眼。不是法丝缇娅。
“丽贝诗!”她惊叫着跳下床,伸出双手去拥抱她的姑姑。
丽贝诗拥着她笑:“圣罗依啊,我们几乎都一样高了。这两年你怎么蹿得这么快?!你几岁了,十四?”
“十五。”
“十五!看你——几乎跟我一模一样哦。”
实际上,安妮知道自己长得的确很像丽贝诗。但丽贝诗只是非常可爱,而艾瑟妮与母后则是非常美丽。
“你的脸很烫手!你发烧啦?”丽贝诗问。
奥丝姹听了咯咯地笑个不停。
“怎么了?”丽贝诗又问,声音里忽然充满疑惑。她踱到安妮背后:“睡裙下面是不是穿了礼裙?怎么这个时候穿礼裙?你刚才出去过!”
“求你别跟法丝缇娅说。也别告诉母后。我是无辜的,没犯什么错——”
“我当然不会说。可是法丝缇娅正朝这边来。”
“她还是要来?”
“当然。你以为她会信任我让我帮她完成她的任务?”
“还有多久?”
“她喝完了酒就来,在我走时还剩半杯。我跟她要了一点和你相处的时间。”
“谢天谢地。帮我脱了这裙子!”
丽贝诗面色严肃地看了她一秒钟,然后笑起来:“很好。奥丝姹,能否帮我拿一块湿毛巾来,我们得擦擦她的脸。”
“遵命,女公爵大人。”
一会儿,她的裙子脱了下来,丽贝诗帮她解开束腹。安妮得到解脱,感觉一身轻松。
“紧得够呛吧?”丽贝诗问,“他是谁?”
安妮感觉自己脸颊烫得快焦了。“我不能告诉你。”
“啊——原来是个不够体面的人。莫非是个马倌?”
“不!不。他很绅士——只不过母后不会喜欢。”
“那就是说明不够体面。好了啦——讲给我听。你知道我不会透露一字半句的。而且我也有个很大的秘密要告诉你哦。很公平不是?”
“那……好,”她轻轻咬着嘴唇道,“他的名字叫罗德里克·邓莫哥。”
“邓莫哥?噢,你可麻烦了。”
“怎么呢?”束腹被除去后,安妮意识到自己的贴身内衣已经汗透了。
“是政治问题。邓莫哥的族人有瑞克堡的血统。”
“是吗?可我们跟瑞克堡的战争已经在一百年前就结束了。”
“噢,你太天真单纯了。转过来,让我看看你的脸,宝贝儿。安妮,你要知道,与瑞克堡的战争永远不会结束。他们自战败后每时每刻都在算计,从来没有放弃过对王座的觊觎。”
“可罗德里克不是瑞克堡人。”
“对,安妮,”她用湿毛巾轻轻擦拭安妮的脸和脖子,“但是五十年前邓莫哥赞同了瑞克堡家族对王位的主张。因为并没用到武力,所以他们才得以保全自己的土地——但是他们的确在朝议会上支持了瑞克堡家的人。甚至到现在为止都还未能洗脱那个坏名声。”
“这不公平。”
“是不公平,宝贝儿,我们最好以后再聊这事儿。先换了内衣再穿上你的睡裙吧。”
安妮跑到衣橱跟前,找了件换上。穿绣花睡衣时她问:“你什么时候知道了这么多政治上的事?”
“我在维吉尼亚生活了两年。他们成天谈论的都是这些。”
“那肯定枯燥烦人透了。”
“噢——不过有时也有惊喜。”
安妮坐在床边,问:“你真的不会跟任何人提起罗德里克?即便有政治掺和在里面也不提起?”
丽贝诗笑着亲了一下她的前额,然后跪下来抓住她的手说:“我倒实在很怀疑是政治把他掺和在里面了呢。他可能也跟你一样,只不过年轻而愚蠢。”
“他跟你一样,十九岁。”
“我二十了。”她拨开安妮脸上的一缕卷曲的发丝,“你大姐来时别让她看见你的左面。”
“为什么?”
“你的耳朵后面有一道吻痕。我想法丝缇娅也会知道那是什么。”
“噢,仁慈的——”
“我来梳梳你的头发,”奥丝姹毛遂自荐道,“我可以梳来把那个斑点盖住。”
“这个主意不错,”丽贝诗赞同道,接着又吃吃笑了起来,“我们的小百灵鸟什么时候碰上了这种事?我上次见到她时,她还穿着男装,死也不愿横坐马鞍。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淑女了?”
“我仍然在骑。”安妮说话像是在自卫。
“那是真的,”奥丝姹说,“正因为那样,她才遇到了那个人。他跟着她骑马上了迂廊。”
“这么说来,倒不是个懦夫啊。”
“罗德里克也许没什么优点,但绝不怯懦。”安妮说,“你的大秘密呢?丽贝诗。”
丽贝诗微笑道:“我已经得到你父王的允诺,所以告诉你也无妨。我要结婚了。”
“结婚?”安妮与奥丝姹异口同声惊叫。
“对啊,”丽贝诗蹙眉道,“我不喜欢你们这样说话,就像根本不相信我似的。”
“只是——你的年纪——”
“噢,我知道。你们统统把我当成了老处女。我有很多姐姐,而且她们都嫁得不错。我是最小的,所以我要做点儿她们没有做过的事。我要自己选择。”
“那他是谁?”
“一个极好的人,勇敢而善良。就像你的罗德里克,跟怯懦这个词绝不沾边。他拥有最雅致的城堡,还有数不尽的财富——”
“谁?”
“萨福尼亚国的王子凯索。”
“萨福尼亚?”安妮重复道。
“萨福尼亚在哪里?”奥丝姹问。
“在南部的海滨,”丽贝诗有些陶醉地说,“在那里,野外也生长着柑橘与柠檬,还有鸟儿欢愉地歌唱。”
“我从没听说过。”
“这不奇怪,如果你还是跟我在的时候那样,对你的辅导课没什么兴趣的话。”
“你爱他,是不是?”安妮问。
“确实。全心全意地。”
“和政治无关?”
丽贝诗又笑了起来:“什么事都是和政治有关,我的小百灵。比如说我就不能嫁给一个牧羊人,你也一样。萨福尼亚,虽然你们这两位淑女没听说过,但那是个相当重要的地方。”
“但你是为爱而结婚!”
“没错。”她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可是也不要把这愚蠢的观念塞进你的脑子。身为王族,是没有太多个人自由的。”
“不错嘛,”一个有些寒冷的声音响起,卧室通往外间的门帘再次被掀开,“丽贝诗,比我所期望的你能给予她的忠告强多了。”
“法丝缇娅你来了。”
法丝缇娅是她们之中年纪最大的,已经二十三岁。她的头发如棕红的丝绸一般,现在盘成一个髻子罩在发网里。她的容颜堪称完美无瑕,而且端庄贤淑。她比丽贝诗个子矮了一截,而且并不比安妮或者奥丝姹高,但无论走到哪里,绝对是所有人注目的对象。
“亲爱的法丝缇娅,”丽贝诗说,“我刚刚跟安妮说了点儿我的事情。”
“我猜肯定是有关你的婚约。”
“你已经知道了?可几个小时前我才得到王兄威廉的允诺啊。”
“我想你忘了伊斯冷的消息传递有多快。祝贺你!你会发现婚姻是件有趣的事。”
她的话里不知何故似乎另有所指。安妮心里模糊地涌起一阵对她姐姐的同情。
“我想我会的。”丽贝诗回答道。
“好,”法丝缇娅问道,“这里一切就绪了吗?你们有没有做完祷告,有没有洗过脸?”
“我进来的时候,正巧碰到她们在祈祷。”丽贝诗真诚地说道。
安妮点头附和:“我们什么都做好了,就差没有睡着了。”
“可你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倦。”
“这是因为看见丽贝诗的缘故。她一直在跟我们讲她的王子统治的沙尼亚福。好像是个很快乐的地方——”
“萨福尼亚,”法丝缇娅纠正道,“是黑霸政权时期最初的五个行省之一。当然那是在一千多年前。曾经是个很不错的地方,现在据说也同样离奇古怪。”
“对,就是离奇古怪得很。”丽贝诗肯定地赞同道,就像从法丝缇娅的语调里听出了恭维似的。
“听起来真是个充满异国情调而美妙的地方啊。”安妮插嘴道。
“绝大多数地方都如此美妙,直到你去了为止。”法丝缇娅回答道,“好了,虽然我不想做恶人,但不得不履行我的职责,来确认女孩儿们是否上了床。丽贝诗,我能否怂恿你跟我去喝杯甘露酒?”
啊哈,安妮想,你骗不了我。你喜欢恶人这个角色。有什么事发生了吗?“我们当然也可以再撑一会儿。我们两年都没见到丽贝诗了。”
“明天在艾瑟妮的生日会上还有很多时间让你们聊。而现在是女人们闲谈的时间。”
“我们就是女人。”安妮反驳道。
“当你嫁出去后,你才是女人。”法丝缇娅回答道,“好,晚安。或者用丽贝诗的萨福尼亚王子的话说,德那诺查。奥丝姹,你们俩得在一小时内睡着,听见了?”
“遵命!宫管大人!”
“晚安,宝贝儿们。”丽贝诗对她们俩做了个飞吻,随后跟法丝缇娅一起掀起门帘走到外间。稍顷,外门也被关上了。
“她怎么总是这样?”安妮嘀咕道。
“如果她不这样,你的母亲大概就会另找宫管了。”奥丝姹回答。
“我想也是,但这让我很不舒服。”
“其实,”奥丝姹说,“她们终于走了,我真高兴。”
“为什么?”
一个枕头忽然砸中了安妮的脸。
“因为你根本就没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这轻佻丫头!”
“噢!奥丝姹,那可十分特别。他非常——呃,我的意思是,我想我恋爱了!他给了我一朵玫瑰,一朵黑色玫瑰——”她说到此处突然停了下来。“我的玫瑰呢?”
“进房间的时候你还拿着。”
“对,可现在没了!一定是我把它压坏了,或者是哪个谁拿了……”
“我想那个谁一定会最先找到的。”奥丝姹说。
可是,外间没有,地板上没有,床下也没有。她们怎么找也找不到。
“明天早上就能发现了,那时候会亮一些。”奥丝姹说。
“当然。”安妮半信半疑地回答道。
 
夜里,安妮梦见自己站在一大片乌木玫瑰园里,穿着一件黑缎礼裙,上面镶嵌的珍珠在惨白的月色里发出脆弱的光。花香浓厚馥郁,几乎令她窒息。
园里的玫瑰在微风中频频颔首,放眼望去,却是无边无际,经由几丛浅缓的波浪起伏后一直绵延到天之尽头。她慢慢转动身子,想弄清其他方位是否也是如此。
有一片突兀的树林挡在了她的背后。那简直是一片黑色杆状的怪物,比她拳头更粗大的荆棘重重缠绕其上,向上直插入黑暗的虚空,完全看不清顶端的虚实。粗如手臂的刺状蔓藤在树木之间牵来引去,恣意地延伸至地面。空隙里,唯有黑暗。一种贪婪的黑暗。她感觉黑暗在盯着她,恨她,想要吞噬她。她凝视得越久,就越害怕,怕自己变成不能自由移动的空壳,怕自己变作稍纵即逝的脚步声,或者羽翼翻飞的扑腾声。
就在她认为自己不可能再受到更大惊吓的此刻,有什么横扫荆棘在朝她逼近。惨淡的月光照射在一截穿了黑色盔甲的手臂上,剩有几根手指,卷曲着的。
这时她看见了一个头盔——又高又尖、顶着黑色弯角的头盔,戴在一个庞然大物的项上。面甲敞开着,让她看见了内容物。而后,一声陌生的悲鸣从她自己的喉咙里发出。她转身疾驰,但玫瑰丛中的小刺绊住了她的裙子,此刻天上的月亮看起来像是死鱼腐烂的眼……
她醒了,全身轻飘飘的,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弄清楚自己究竟在哪儿。她坐起身来,双手环抱自己的肩膀。
“一个梦,”她对这间仍然让她感觉天旋地转的黑屋子说,“只不过是个梦而已。”
但是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浓厚的洋李与茴芹的气味。苍白的月光透过窗户流泻进来,她看到黑色的花瓣散落在自己的被单上,还有一些在她的发丝里。有湿湿的液体滴淌到脸上,她尝了尝,很咸。
那一晚她没能再入睡,就那样一直等到破晓,等到朝阳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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