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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公主

“我们被发现了。”奥丝姹气喘吁吁地说。
安妮从橡树后探出绳子,双手抓牢了粗糙的树皮。在她身后,她的米色母马顿着足并嘶嘶叫唤。
“嘘,飞毛腿。”她轻言道。
两个女孩站在森林的隐蔽处,前方是起伏的绿色牧场,被称作“袖套”。她俩看到,有三人骑着马穿越在紫罗兰遍布的草地上,不是左右张望。他们身着皇家轻骑队的暗黄色披风,盔甲上折射出太阳的光芒。约在半个箭程远处。
“没事,”安妮转向奥丝姹道,“他们没有发现。但仍然在找。我想领头的是凯松德队长。”
“你真的认为他们是领命来抓我们的?”奥丝姹掠开脸上的一缕滑落的金发,蜷伏得更低了些。
“绝对没错。”
“那我们到森林深处去吧。如果他们发现我们的话——”
“他们找得着吗?”安妮开始动起了心思。
“就怕他们找过来。我——”奥丝姹的蓝色眼睛如杏仁般圆瞪,“不要,安妮!”
安妮笑了笑,一把扯下头巾露出橙红的头发,接着抓住缰绳轻巧地跃上马背:“在这里等着,直到他们离开,然后到伊斯冷墓城来找我。”
“我做不到!”奥丝姹声明,尽量把声音压得很低,“你不要走啊!”
她没有理会,双腿夹紧马儿侧腹,命令道:“走,飞毛腿!”
飞毛腿疾驰起来,一些树叶在她的身后打着旋儿。马蹄落在潮湿土地上发出了单调的声响。大约十多秒后,轻骑队的某人叫嚷起来。安妮往身后一瞥,便知道自己的计策生效了:凯松德队长的红脸儿就紧跟在自己身后。其他人也趋了白色的骟马正追赶自己。
安妮迎着风愉快地叫了一声。袖套这块地方,又长又绿又漂亮,用来赛马可算完美无缺。在她右边,林中草木吐出了新芽,山茱萸和樱花点缀其间。在她左边,却是一道险峻的滑坡,从袖套一直延伸到旖旎岛外围的沼泽地。沼泽地外面,便是无休无止吞吐着金色浪花的护城河——巫河。
飞毛腿迅猛如雷,安妮快捷如电。让他们来吧,来逮她!
袖套围绕旖旎岛南部边缘,成为一道绿色弧线,一端倾斜向上,与汤姆双峰相接:汤姆·窝石峰与汤姆·喀斯特峰。但安妮却并没有老老实实地在袖套上跑,她突然勒紧缰绳,策马急转,朝右边树林奔去,留下身后一片尘草飞扬。她俯身避过许多枝丫,还跳过了一条小溪。可她回头时,发现骑手们要比预想的快多了,他们已经驰进了树林,一副不抓到自己誓不罢休的样子。还好,新长的枝叶繁茂密集,阻碍了他们的进程。
她曾经走过这条路,是条捷径。几年前由于山火,所以相对来说没那么杂乱,飞毛腿也能自由如意地穿梭在极为粗大的岑树和橡木之间。安妮看到跟踪者们在倾斜相交的树木下心急火燎的样子,咯咯一笑,既而上了一座小山头,往右拐,重新又回到了袖套上。此地正是通往汤姆双峰的起点。待上得更高了些,从右望去,那些高耸在上的塔尖,伊斯冷堡的塔楼,还有随风飘扬的三角长旗,便都一览无余了。
当骑手们好不容易逃离树林返回袖套时,只剩了两人,而且距离比刚才拉远了整整一倍。不过这时安妮已经安然地绕过汤姆·窝石峰的峰脚,转而回到了岛的南部边沿。只要等到上了迂廊,就安全了,根本没人能看见她的精彩表演。真是可惜。
“好样儿的,飞毛腿小姐,”她稍稍放缓了脚步,“羞怯胆小可不适合你,你得坚强勇敢!听见了?不过等会儿你就可以休息了,我还会找点儿好吃的东西给你,我发誓。”
可是忽然,眼角余光所见之物,让她心跳加速起来。第三个骑手!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与安妮就近在咫尺。更糟糕的是,这是一个穿红披肩的新手,骑着一匹兔灰马。安妮惊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嚯,在那儿!站住!”
安妮辨出这声音是凯松德队长的。她此时心如猛锤敲击,狠狠地朝飞毛腿踢了一脚,开始绕山而转。汤姆双峰就像丰满少妇的双乳,安妮从乳沟间疾驰而过。
“你最好给我慢点儿,你这不知死活的蠢蛋!”凯松德叫嚣起来,“那边什么也没有!”
不过他错了。那边有很多东西——青翠的湿沼、河流、南面沼池。穿过双峰中线的此时此刻,对安妮来说简直美妙极了,因为她的面前仿佛呈现了整个世界。
“飞毛腿,我们走!”安妮叫道。随后,飞毛腿的四肢都尽在半空了。一阵恐怖的战栗朝安妮袭来,她几乎可以用舌头尝到它的滋味。可是,后悔已经太晚。
仅仅一瞬间,却恍如隔世。安妮手里紧攥着马儿的鬃毛平躺在地。马儿温暖的麝香味儿、马鞍的皮革与油脂味儿,还有激荡的气流,这些几乎构筑了安妮的整个宇宙。她的腹部有厚实的羽绒坐垫,并未受伤,不过她还是尖叫了一声,或许是因为意犹未尽的恐怖,亦或许是在庆祝劫后余生。飞毛腿的四蹄正叩击着地面。这里是岛屿峭壁上的一处峡谷,是细长曲折的“迂廊”。
飞毛腿几乎从一头走到了另一头,后腿及臀部的姿态看起来很笨拙。它沿着迂廊的边缘一蹦一跳,不小心失去平衡滑倒了,而后又站起来继续蹦跳。安妮骑在它的背上,感觉眼前的世界颠三倒四混乱不堪,她很害怕,但同时也似乎有些兴奋,种种感受混杂在一起,说不清也道不明。飞毛腿蹒跚得很厉害,它的头几乎都要栽在地面上了,但如果这事真的发生,那她俩的行程也就在此结束了。
所以真要那样的话,她想,如果真得死,一定要死得光荣!不能像她的祖母一样,躺在床上跟病狗一般,一直耗到发黄发臭。也不能像她菲妮姨母一样,因为分娩把自己的血都流干了。
但很快,安妮就明白自己并不会死。飞毛腿登上了一个斜坡,脚步又变得坚实起来。迂廊底端有一些巨大的柳树,柳条儿轻轻摇摆着,正招她前去。她在进入树荫隐蔽处之前,朝来路望了最后一眼,看到她的那些追随者们的侧影,仍然在峰口徘徊。他们不敢追上来的,当然不敢。
她终于可以逃脱了,如果今天剩下的时间也足够幸运的话。
飞毛腿的肩背有些颤抖,于是安妮下来让它自己走。如果通过平常路径,那些守卫们大概永远也找不到这里来,而且,那些路有二十条之多,光是择路就足够让他们烦了。她爬上一棵粗大的柳树,弄清了自己的方位,然后微微一笑。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往东走,直达伊斯冷墓城。
“太棒了,我们走,飞毛腿!”她把脸上的头发统统往脑后一摞,“他们甚至不打算来追我们!现在只要找到奥丝姹,然后躲到古墓里过完今天剩下的时间就行了。他们不可能到那里来找我们。”
因为激动,飞毛腿的蹄声、喘息声,甚至她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在她听来似乎都很喧哗。她根本没有注意到另一个人的马蹄声,直到此人在她身后打了个转儿。她也打了个转儿停下来,瞪着眼前这个人。
是那个骑兔灰马的新手,披着红披肩。这个年轻人高大而白皙,发色金黄,眼眸是黑色,大概十九岁。他的兔灰马也喘息得相当厉害,跟飞毛腿不相上下。
“圣冰斗湖啊,这算什么骑法儿!”他叫道,“简直疯了!你这小伙子也真是——”他忽然住了口,上下瞟了安妮一眼。
“你不是小伙子。”他说。
“从来就不是。”安妮冰冷地回答道。
他的眼光落定在她的脸上,而且眉毛也轻扬了一下:“安妮公主!”
“我是吗?是什么让你那样认为?”
“呃,我不是很确定。我以为皇家轻骑队是在追逐一个小偷或者入侵者。我想我能帮他们,就当是骑马玩玩。但现在我有些困惑。”
“我敢肯定,是母后派遣他们来的。大概是因为我忘了完成被任命的某项无聊差事。”她把脚伸进马镫,重新翻身上了马鞍。
“啊?这么快?”年轻人说,“我不过才刚刚抓获你。就不能得点儿好处?”
“我可以再次摆脱你。”安妮发誓。
“你从没摆脱过我,”他指出,“我一直跟着你的脚后跟。”
“别吹牛,你可是追了好一阵子的。”
他耸耸肩道:“你对这里很熟悉,可我在今天以前从没踏上伊斯冷半步。”
“那你很厉害呀。”话音刚落,她已经驱马离开。
“等等。你甚至不想知道我是谁?”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她反驳道。
“我不清楚,但你是谁可跟我相当有关系。”
“哦,好,”她问,“你的姓名?”
他下马鞠了一躬,道:“邓莫哥家族的罗德里克。”
“好,邓莫哥家族的罗德里克。我是安妮·戴尔。就当我们今天没见过面吧。”
“那是多么遗憾的事啊。”他说。
“你太大胆了,不是吗?”
“你也太漂亮了,安妮公主。圣冰斗湖嫡亲的女骑士,简直是我崇拜的偶像。如果坚持,那么就算我没有见过你吧。”
“很好。”
“可是……呃……可否请问一句,我为什么没有见过你呢?”
“我说过,我母亲——”
“啊,是王后。”
她对他怒目而视:“对,是王后。愿圣者庇护她,也庇护我。”说完,她的眼皮耷拉下来。“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我在王宫里见过你。就在九天之前,我被授予了骑士的红玫瑰。”
“哦,原来是罗德里克爵士。”
“没错。你当时也在,跟你的姐妹们一起。”
“噢,是的,我想我很显眼,简直是天鹅群里的一只鸭。”
“是你的红发吸引了我,”罗德里克说,“并非鸭毛。”
“对。还有脸上的雀斑和小船龙骨似的鼻子。”
“没有必要把我的赞美都全部推翻吧,”他说,“我喜欢你的鼻子,第一次见面后立刻就喜欢上了,而且我很荣幸能亲口对你说出来。”
安妮的眼神一转,道:“你刚才还认为我是男孩。”
“因为你的穿着,还有骑术。不过只要向脸上看一眼,就能打消那个愚蠢的念头。”他皱了皱眉,“为什么你要穿马裤?”
“难道你穿过裙子骑马?”
“淑女们始终都穿着裙子骑马啊。”
“是的,当然——还得横坐马鞍。你认为我应该乖乖地横坐在马鞍上,然后轻轻巧巧地跳到迂廊上来?”
他吃吃地笑了起来:“我懂了。”
“其他人都不懂的。小时候穿什么都没有人在乎;宫里所有人都说可爱,叫我什么‘安妮小公主’。但当我长大了,所有的一切都变了。我要穿这身出来骑马,就必须得提心吊胆鬼鬼祟祟。母亲说都十五岁了,该磨掉孩子气了。但我——”她顿了顿,脸上掠过一丝怀疑,“该不会是别人要你来追求我的吧?”
“什么?”他的惊讶显得很诚实。
“母亲最高兴的事莫过于把我嫁掉,随便跟哪个笨瓜、老头或者肥猪都没有关系。”她上下打量着他,“但你不笨不老也不胖。”
罗德里克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苦恼的样子,说:“公主殿下,我只不过表达了对你的赞美。而且我非常怀疑你的母亲是否肯从我的家族里挑选女婿。我们家并非巨富,也不大会逢迎阿谀,在你父亲的宫廷里也似乎并不太受欢迎。”
“不错,你敢直言不讳。我为刚才的话道歉,罗德里克爵士。当你在宫廷待了一段时间后,就会知道那地方信用与诚实是怎样的稀有。或许我得求你原谅。”
“笑笑吧,我立刻就原谅你。”
安妮有点儿无所适从,她感觉自己的双唇弯成了一道弧形。瞬时,她发现自己的胃变轻了,感觉怪异,就像仍然在跳往迂廊的半空中一样。
“好极了。比王家特赦都好得多。”他说,接着重新上马,“唔,很高兴见到你,公主殿下。希望我们还有缘再见。”
“你要走?”
“这不正是你所期望的吗?此外,我还意识到一件可能发生的麻烦事。万一我们被发现在一起,在树林里,又没有仆人相伴——”
“我们没做任何值得羞愧的事,”安妮说,“也不会去做。但如果你害怕的话——”
“我不怕,”罗德里克说,“我考虑的是你的名誉。”
“你真好,不过我能照顾好自己的名誉,谢谢。”
“什么意思?”
“我没法信任你。你也可能去跟谁说见过我。我想你最好成为我的保镖,在今天剩下的时间里一直陪伴我左右。”
“那可真太幸运了。我才加入玫瑰骑士队不过一个星期,就已经是公主殿下的护卫了。不过,尽管我不能照你说的去做,但我真的非常高兴。我还有别的任务,你知道的。”
“你总是做自己应该做的事吗?”
“并非总是。但在这种情况下,是的。我并不敢有其他奢望。”
“不是奢望,”安妮边说边策马前进,“你来还是不来?”
“我们去哪里?”
“伊斯冷墓城,我祖父沉睡的地方。”
 
他们不言不语地骑了一段时间,安妮已经偷偷地看了好几眼她的新同伴。他在鞍上坐得笔直,显得从容而骄傲。他的臂膀很瘦,赤裸到肩,上面缠着缰绳。从侧面看去,他就如同一只小鹰。
她开始怀疑他是否就是他自己所说的那个人。万一他是个强盗、流氓,或者刺客——甚至是个寒沙间谍,可怎么办?他的口音很奇特,而且他的确有着北方人的面孔。
“邓莫哥,”她说,“究竟在哪里呢?”
“南方。是火籁王国的一个省。”
“火籁。”她重复道,并试着回忆帝国画廊里的地图。她好像想起来了,那里就是南方。
他们的马蹄“噔噔噔”地跑过塞尔渠上的石桥,桥面上经历风吹日晒,已有了蚀痕。沉默又重新把他们包围起来,尽管安妮觉得自己应该要说点什么别的,但脑子里空空如也找不到任何话题。
“伊斯冷比我想象的要大。”最终还是罗德里克开了口。
“这里不是伊斯冷。伊斯冷是一座城堡,也是座城市。这里是旖旎岛。我们就快要到湿沼地带了,那是旖旎岛跟巫河之间的一块低地。”
“那伊斯冷墓城呢?”
“等等——就在那里。”她指向林中一处拱形的开口。
“圣冰斗湖在上!”罗德里克凝视着这座死一般的城郭,大气都不敢出。
城郊朴素极了,一排排的小木房,或者茅草屋顶,或者木瓦屋顶,全都面对着污垢斑斑的街道。有些修缮得很好,还有打扫得很整洁漂亮的院子。但更多的却显得支离破碎,如扭曲的骨骼一般。里面长满蔓草荆棘,也落满了陈年的树叶,甚至有小树生长出来。
这个古代坟场境内有五条循环的渠水,一条围着另一条。这些渠水横穿过一排排看似比较坚固的屋舍,用打磨过的石块作墙,石板瓦作顶,铁条作栅栏。街道和林荫路都用了鹅卵石铺地。似乎找不到什么漏洞。所以除了地势靠近中心的殿宇和尖塔显得高大庄严之外,安妮和罗德里克没有办法发现更多有用的东西。
“我们在邓莫哥也有王族的墓地,”罗德里克说,“但绝不像这种样子!谁被埋在这些又小又可怜的屋舍里?”
安妮耸耸肩道:“最贫穷的那些人。每一个伊斯冷山麓的家族在这儿都有一席之地,以他们自己的方式打理。建造怎样的墓地,如何去装饰都取决于他们自己。如果谁家哪天时来运转,就会把里面他们祖先的遗骨移到内环。如果第三条渠水上的某人运势逆转直下,他们又会把遗骨移到外环。”
“你的意思是,一个被埋在殿里的人,在一个世纪以后有可能发现自己所在的地方是个乞丐窝?”
“就是这样。”
“好像不太公平啊。”
“被蛔虫吃掉眼睛是不太公平,但那是死了以后的事。”安妮挖苦道。
罗德里克笑道:“但是你要我陪你,这已经很不公平了。”说完,他调了个头,“好了,该看的都看了,我得走了。”
“这么快?”
“返回要花一个多小时?”
“肯定。”
“那我得马上走了。最快的路是哪条?”
“我想你应该自己找。”
“如果你不想再见到我的话,我就自己找。只不过,我要是稍有失职,父亲就会把我送还到一百里格之外的小封地上去。”
“圣罗依啊,你有什么理由让我想再见到你?”
他驱了马儿缓步走近,用自己钢青色的瞳仁捕获了她的目光。一阵突如其来的惶恐向她袭来,但同时又有某种被麻痹的快感夹杂其中。他斜倚着吻了她,她来不及阻止。
而且,她根本没那样想。
这吻并没持续多久,只是一个短暂、美妙而困惑的唇与唇的碰触。与她曾想象过的吻不太一样,完全不一样。
她的脚趾稍感刺痛。
眨了眨眼,她柔声道:“沿着渠水走,到一条砖石铺成的街道后,往左拐。那条路会引你上山的。”
他朝着伊斯冷墓城甩了甩头,道:“我想知道这之后发生的事。”
“两天后的正午返回这里,就能找到我。”
他微笑着点点头,没有再说一句话便走了。
她坐下来,感觉有些头晕目眩。眼前的渠水黑乎乎的,她视若无睹,只是回味着刚才与他嘴唇碰触的感觉,生怕这种感觉会突然消失。还有他的一言一行,她都一一记起,细细揣摩,想尝试着去理解他。
但她甚至都不认识他。
一阵马蹄声传来,她的心跳加快,一面期待着他策马返回,一面又怕再次面对他。但当她抬头去看时,发现是奥丝姹。她金色的发丝在肩上一颤一颤,面色气愤。
“那是谁?”奥丝姹问。
“一个骑士。”安妮回答。
奥丝姹似乎对此思忖了一小会儿,而后又怒了起来:“为什么做这样的事?你们从迂廊下来的,是不是?”
“你没有被发现吧?”安妮反问道。
“没有。我是你的侍女,安妮。我没有贵族血统,我很幸运自己能陪伴你。如果你有什么三长两短——”
“无论贵族与否,父王对我们同样慈爱,奥丝姹。难道你认为他会把你遣走?”
她忽然发现奥丝姹眼中的泪水已经盈盈欲滴。
“奥丝姹,你怎么了?!”安妮问。
“你姐姐法丝缇娅,”奥丝姹语调平稳,只是一眨眼,泪便流了下来,“你不明白,安妮。”
“我什么不明白啊?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五岁起我们就在一张床上睡觉。从你父母去世,我父王带你来的那一天起,我们就在一起玩耍,我们玩过很多次这样的游戏。你为什么哭呢?”
“因为法丝缇娅对我说,如果你再不约束自己,就不允许我再做你的侍女。她说,‘我要挑选一个更懂事的人’。”
“我姐姐不过是想吓唬你。另外,我们担了同样的风险哦,奥丝姹。”
“你真的是什么也不明白。你是公主,而我只是仆人。你的家人把我养大,待我就像对待一个贵族。但实际上,无论对谁,我都是无足轻重的。”
“不!”安妮回答她说,“你说得不对。我不会让你发生任何意外。奥丝姹,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就我们俩。我爱你,一直把你当作我的亲妹妹。”
“别,”奥丝姹抽噎着,“别再说了。”
“好啦。我们回去吧,马上回去。估计这会儿他们还在迂廊上找我们。这次我们绝对不会被抓住的,我发誓。”
“那些骑士——”
“他们没有抓住我。他们问心无愧,什么也不会多说的。除非母后或者法丝缇娅叫他们坦白。而且,他们根本没见到你。”
“对法丝缇娅来说,我是同谋者还是受害者全都没有干系。”
“管他什么法丝缇娅。她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有权力。来,跟上来。”
奥丝姹点点头,用袖子擦了擦眼睛,问:“但那个真正捉到你的骑士呢?”
“他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安妮说,“如果他想保住他那颗脑袋的话。”
然后她皱起了眉头:“法丝缇娅怎么敢对你那样说?我一定要做点什么。对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怎么做?”
“去拜访维吉尼亚。我要告诉她。我相信她会帮我们的。”
奥丝姹的眼睛瞪圆了:“我……我想,你是在说我们要回到山上去。”
“不会耽搁太久的。”
“但是——”
“这全都是为了你,”安妮对她的朋友说,“跟我来,勇敢些。”
“我们能在一个小时左右内回去吗?”
“当然。”
奥丝姹扬起了下巴:“那,我们出发吧。”
她们穿越了几道内层渠水,直到皇室区域。那里有砖石铺地的街道,每块砖石都被看守者们的鞋底和扫帚打磨得平坦而光滑。这些砖石象征着圣者,支撑着或平或斜的房顶,粉色的樱草花与杂乱的荆棘把每幢屋舍都缠得厚厚实实,屋舍的门扉上贴了咒符,并加了铁锁,封闭得严严实实。
最后一层里有黑色花岗岩与斑点云母构筑的棱堡,上面装备着锻铁之矛。正门由手持铁锤的圣昂德把守,一张长脸看起来相当严酷。还有一位圣催讨,她戴着玫瑰王冠,眼里满溢泪水。
另外,把守此处的还有一名高大的中年看守,身穿暗灰色制服,是负责保卫逝者的牧师骑士。
“晚上好,安妮公主。”看守说。
“冷爵士,晚上好!”
“又是没得允许便偷偷跑来的吧,你可瞒不过我。”冷爵士摘下头盔,发辫立刻耷拉到脸颊旁,使其显得更加有棱有角、轮廓分明,也更加严厉苛刻。
“为什么这么说呢?难道母后或者法丝缇娅来过这里要传我回去?”
骑士露出个短暂的笑容:“我无法告诉你她们的行踪,正如我无法告诉她们你的行踪一样。这违背我的誓约。有谁来过这里,做过些什么,这些事我都无法诉诸于口。你知道得很清楚,所以才敢来这里调皮捣蛋。”
“你是在遣我走?”
“你也知道我无法那样做。过去吧,公主殿下。”
“谢谢你,冷爵士。”
在她们通过入口以后,冷爵士敲响了黄铜铃,是为了告知这里的皇家先祖们有客人来访。安妮感到有点心慌意乱,因为她确确实实感觉到了幽灵的目光,正一一落在她的身上。
等着瞧,法丝缇娅,她有些自鸣得意地想。你等着瞧。
 
安妮与奥丝姹下了马,把马匹系在一座中庭里,随后跨进了戴尔王族的墓室。里面立着一个祭坛,坛前供奉着鲜果和枯萎了的花束;蜡烛——燃了一半的,和已经燃尽的;还有大杯的蜂蜜酒、葡萄酒、橡木桶啤酒等。安妮点燃一根烛,两人在前面跪拜片刻,由安妮先开始祈祷。做榜样是很辛苦的,安妮的膝盖给冻得够呛。附近某处,一只松鸦追啄着一只乌鸦,引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安妮唱起了圣歌:
“庇护我祖辈的圣者们,
圣昂德设防,圣催讨眷顾,
使我的脚步变得轻盈,
让他们自由自在地活,
祝福他们,庇佑他们,
让他们认识我,即便在梦中。
撒卡罗,撒卡劳穆,撒卡拉法穆。”
她牵起奥丝姹的手,轻言道:“跟我来。”
她们绕过这间大房子,里面安葬着她的祖父祖母、曾祖父曾祖母,执掌过黑暗宫廷的伯父伯母,还有在大理石婴儿床上玩耍过的她最小的弟弟艾维英,四周有红色的大理石柱,和宽大的拱形青铜门阀。她们穿过另一个副间,那里面埋葬着品行端正的远房亲戚。爬上摇摇欲坠的石墙,来到了那座毫无修饰的野生火梓园。
在这些年里,安妮与奥丝姹走出了一条去古墓的常路,但随着年岁的增长,更多隐秘的路也逐渐被她们发现——当然不是通过砍伐,而只是来回地勘察与行走。荒野圣者们没有怨言,也没让她们发烧或者受伤,因此她们觉得自己很安全。而且,她们也逐渐开始喜欢隐藏她们的秘密物品——放在杂乱的葡萄藤下,或随处可见的一块岩石底下,所谓越抢眼的地方越安全。
但安妮确信,真正使得秘密不外泄的,是维吉尼亚的意愿。她已经在这里隐藏了两千年,除了安妮与奥丝姹以外谁都不知晓。她似乎愿意这样一直隐藏下去。
跪爬了一段时间后,安妮她们又来到了石棺面前。
她们曾经没能把盖子掀得更开,后来用木杆也未能奏效。有一次安妮想,她或许不应该看见里面的东西,于是就停止了努力。
可是那道细缝仍然没有任何改变。
“好,”她说,“你拿到铁笔和金箔了?”
“求求你不要为了我而诅咒法丝缇娅。”奥丝姹央求道。
“我不会诅咒她,”安妮说,“不会真的诅咒她。不过她会感觉难以忍受的。她竟然威胁你!一定要受点教训。”
“她曾跟我们一起玩耍,”奥丝姹提醒她道,“她曾经是我们的朋友。她给我们辫头发插蒲公英。”
“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现在的她不一样了,自从她嫁了人,成为我们的宫管大人以后就变了。”
“那就祈求她变回原来的她吧。不要让她生病,不要啊。”
“我只不过想给她几颗疖子而已,”安妮说,“或者在她漂亮的脸上添几颗痘痘。噢好啦,把东西拿出来。”
奥丝姹递给她一张铅箔和一支铁笔。安妮把铅箔放到石棺盖子上写了起来。
祖先在上,请把我的请求带给圣塞尔,请求她劝阻我的姐姐不要再胁迫我的女仆奥丝姹,让她变得跟原来一样善良。
安妮写完,看到箔上还有一些空白。
另外,让罗德里克·邓莫哥对我忠心不二,梦不到我不要睡觉。
“什么?谁是罗德里克·邓莫哥?”奥丝姹惊叫道。
“你在偷看!”
“当然啦,我怕你让法丝缇娅长疖子。”
“怎么会呢,你这好管闲事的家伙。”安妮摆手要遣走她的朋友。
“是啊,但你的确是要让某个男孩儿落入你的情网。”奥丝姹说。
“他是个骑士。”
“那个追你追到迂廊的人?你刚刚碰到的那个人?什么呀,难道你爱上了他?”
“当然不是。怎么可能?但让他爱上我又没有什么损失。”
“这种事在故事里从来没有过好的结局,安妮。”
“呃,反正看样子圣塞尔也不会在意任何一个请求。她喜欢的是诅咒。”
“爱上你很轻易地就会成为一个诅咒。”奥丝姹回答道。
“太可笑了。你简直可以替代宫廷小丑猎帽儿的位置了。”她把铅箔塞进了石棺盖子的细缝里,“好,完成了。我们走吧。”
站起来时,她忽然感到眼前一晃,意识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一道犹如金铃的环状亮光落在了她的脸颊上,并且,触碰石棺的手指的感触,仿佛是在异常遥远的彼方。
“安妮?”奥丝姹关心地问道。
“没什么,只不过是一时的眩晕。已经过去了。走吧,我们还得回城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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