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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那些纳加仿佛从梦魇里冲出,浑身上下覆满了深黑色的鳞片,蛇脸人身,令人望而生畏。它们的手臂强而有力,末端的皮肉连着黑而光滑的利爪。
这些是血淋淋传说里的怪物,会冲破高墙,折磨并残杀人类。它们才是我那天在冰天雪地的树林里迫不及待地想要消灭的敌人。眼下,这些怪物正瞪着巨大的杏眼,贪婪地注视着我和那个苏瑞尔。
四个纳加在空地的另一边停下脚步,有苏瑞尔隔在我和它们中间,我端起弓,瞄准了正中央的对手。
那怪物咧嘴一笑,露出锐如刀锋的利齿跟我打了个招呼,银白色的叉状舌头从嘴里伸了出来。
“兄弟们,黑暗之母今天给我们送来了礼物。”它看着正在陷阱里挣扎的苏瑞尔说道,随后又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看向我。“还有一顿美餐。”
“还不够塞牙缝的。”另一个纳加说着弯起爪子。
我开始后退——朝溪流退去,朝庭园的方向退去,手里的弓箭仍然指着它们。我如果大叫一声,说不定卢西恩能听见——可我此刻根本喊不出多大声响,何况如果他真是故意骗我来送死,又怎么会来救我?我只好凝聚全部精神,小心地撤退回去。
“人类!”苏瑞尔恳求道。
我总共有十支箭——等我射出弦上的这支之后,就还剩下九支。虽说这十支箭没有一支是梣木箭矢,但也许能绊住那些纳加一阵子,帮我甩掉它们。
我又往后退了一步。有四个纳加离我更近了,像是在享受着慢慢狩猎的乐趣,又像是已经知道了把我吃进嘴里是什么味道。
我还有三秒钟来做出决定,执行计划。
我把弓拉得更满,手臂颤抖起来。
接着,我发出一声尖叫,声音既响亮又刺耳,把肺里那本就不多的稀薄空气全都叫了出去。
那些纳加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我身上,我射出弦上那支箭,射断了困住苏瑞尔的绳索。
陷阱失效了。那苏瑞尔如同一团被狂风卷起的暗影,倏地腾空跃起,把那四个纳加吓得踉跄着直往后退。
离我最近的那个敌人朝苏瑞尔扑了过去,使劲伸着长满鳞片的粗脖子。我的动作绝不可能再被视作无端攻击了——尤其是它们已经看清了我瞄准的目标。这些怪物仍然想要杀死我。
于是我让箭矢飞了出去。
箭尖带着微光,像流星穿过幽暗的树林,眨眼间就打在了对方身上,鲜血四溅。
被击中的纳加向后倒去,其余的三个朝我猛扑过来。我不知道刚才那支箭有没有将敌人射死,因为我已经撒腿跑离了战场。
按照早先规划过的路线,我飞快地跑向那条小溪,完全不敢回头张望。卢西恩说过他会在附近——但我往林子里钻得太深,离庭园里的救兵距离太远了。
粗粗细细的树枝在我身后纷纷折断——它们离我只有寸步之遥——那咆哮声跟塔姆林、卢西恩、被我杀死的那头狼还有静谧树林里出现过的任何野兽都不一样。
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在被它们追上之前跑到卢西恩身边,前提是他能信守承诺,待在他说过会待的地方。我无法去考虑在跑出树林之后要怎么爬上那些山丘,无法考虑万一卢西恩改变主意了,我又该怎么办。
那些怪物的身体撞在树上的声音越来越响,它们离我越来越近,我猛地往右一转,跳过溪流。流淌的活水或许能挡住苏瑞尔,但我身后的声响显然说明纳加们根本不吃这一套。
我钻过灌木丛,脸颊被荆棘划得生疼。我几乎感觉不到它们那尖利的亲吻,感觉不到温热的鲜血从我脸上汩汩流下。我没时间喊疼,身后那两个黑漆漆的家伙正在伺机包抄我,想要断了我的去路。
我继续向前狂奔,顾不得膝盖的呻吟,把所有精力都集中在树林尽头那愈发明显的亮光上。就在这时,我右边的纳加忽然冲了过来,速度快到我只能往旁边猛跳,侥幸避开了它挥舞的利爪。
这一跳让我险些跌倒,却还是在左边的纳加出击时站稳了脚跟。
我停下脚步,抡起手中的长弓,划出一道宽广的弧线。当弓打在敌人那张蛇脸上时,我差点儿抓握不住,只听见伴随着撕心裂肺的惨叫,有骨头嘎吱作响。我从它倒下的庞大身躯上跳过,没有朝其他怪物多看一眼。
在第三个纳加冲到我面前之前,我已经跃出三尺高。
我甩开弓,砸向它的头。这一击被它躲开了。另外两个纳加从后方朝我逼近,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我把弓攥得更紧。
我被包围了。
我慢慢转身,随时准备持弓跟敌人决一死战。
其中一个纳加对着我嗅了嗅,狭长的鼻孔一张一合。“骨瘦如柴的小人类。”它朝同伴们啐了一口,那些怪物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诡异。“你知不知道你给我们造成了多大损失?”
这些杂碎休想手到擒来地制服我,就算是死,我也要拖它们陪葬。“下地狱去吧!”我说,可声音听起来却是上气不接下气。
它们哈哈大笑,靠得更近。我把弓朝离我最近的敌人挥去,它闪身一避,咯咯笑着说道:“我们愿意运动一下——不过那不一定会对你的胃口。”
我咬紧牙关,左挥右打。我绝不会像被困在狼群里的小鹿那样束手就擒,我会设法脱身,我会——
一只长着黑色利爪的手握住了我的弓柄,刺耳的“咔吧”声紧随其后,回响在死一般寂静的树林里。
我感到胸口紧得吐不出一口气来,还没来得及转过半个身子,就被敌人掐住脖子,按倒在地。它死死地按着我的胳膊,我浑身的骨头都在喊疼,五指一松,仍然被我捏在手里的残弓掉在地上。
“等我们扒干净你的皮,你就会后悔自己万万不该闯进皮西亚。”它朝我脸上喷着热气,腐臭味灌进了我的嗓子眼,呛得我恶心欲呕。“我们会把你细细地切分,不会给那些乌鸦留下多少碎肉。”
一团白炽的烈焰在我体内燃起,我也说不清那究竟是愤怒、惊恐还是野性的原始本能。我没有思考,从靴筒里抓起短刀,插进了它那韧如皮革的脖子里。
鲜血溅得我满脸满嘴都是,我嘶吼着,宣泄着内心的怒火与恐惧。
纳加倒下了。没等其余的两个敌人靠近,我刚站起身,就被某个硬东西砸在了脸上。我跌倒在地,嘴里混着血腥味、泥土味和青草味,眼前金星乱冒,却出于直觉再次起身,伸手去摸卢西恩给我的那把猎刀。
不是这样,不该是这样的,这可不行。
有个纳加扑了上来,我避开了。它的利爪抓住了我的斗篷,用力一拽,斗篷瞬间被撕成碎片。它的另一个同伴把我扔到地上,那双爪子使劲按住了我的胳膊。
“你会流血的,”其中一个怪物气喘如牛地说着,对着我举起的猎刀放声大笑。“我们会让你慢慢把血流干净。”它晃动着利爪——像那样一爪下去,必然会精准无误地深嵌皮肉。它再次张开大嘴,林间空地上响起能把人骨头震碎的咆哮声。
只是咆哮声不是从那怪物的喉咙里发出来的。
伴着着不绝的声响,我眼见那纳加从我身边飞了出去,狠狠撞在一棵树上,力量大得连树都快被撞断了。我先是看见了那闪闪发光的金色面具,那一头长发,还有致命的利爪,然后才看见了厮打那怪物的塔姆林。
按住我的纳加尖叫着松开手,跳了起来,看着塔姆林用利爪割穿了它同伴的脖子。血肉溅得遍地都是。
我依然伏在地上,手握猎刀,等待着。
塔姆林随即又发出一声冻彻我骨髓的怒吼,露出了长长的锐齿。
最后一个纳加赶忙朝树林深处逃去。
还没等它逃出几步远,就被塔姆林截住,按在地上,在手起爪落的一瞬间,那纳加的内脏已经被破膛挖出。
我待在原地,半张脸被埋在树叶、嫩枝和苔藓里。我不敢起身,颤如筛糠,甚至怀疑自己的身体马上就要散架了。我花尽所有力气,也只能握住手中的猎刀。
塔姆林起身,将利爪从那怪物的腹腔里拽了出来。他的手指上沾满了血污和黏糊糊的脓汁,滴落在深绿色的苔藓上。
至高之主。至高之主。他是至高之主。
野性的狂怒在他的目光中仍未消散,他在我身旁蹲下时,我不禁吓得一缩。他朝我伸出手,我却躲开了,没有去握住那血淋淋的利爪。我坐起身,身体还在颤抖。我知道凭自己的力气是站不起来了。
“菲娅。”他喊了我的名字,怒意渐渐从他眼底消失,爪子也被收了回去,可刚才的咆哮声还是在我耳畔回响。在那声音里只有原始的愤怒,再无其他。
“怎么会?”我只能问出这三个字,但是他听懂了。
“我原本就在追踪它们。这四个逃走了,肯定是在树林里发现了你的气味。我听见了你的叫声。”
所以他不知道苏瑞尔的事,而且他是来救我的。
他再次朝我伸出手,当他用又凉又湿的手指抚过我那刺痛的脸颊时,我仍然抖个不停。血,他的手上都是血。我的脸上已经满是黏稠的血污,无所谓再多添一点。
我脸上和手臂上的疼痛感渐渐退去,继而消失不见。他看到我脸颊上的伤时,眼神变得有些暗淡,我知道那瘀青这时肯定显得分外刺眼,不过那暗淡只是一瞬间的事。在我身旁弥漫着魔法的金属气味,然后随着一阵轻风被卷上了天。
“我在半里路之外发现了一个死去的纳加。”他把手从我脸上挪开,一边解开肩带,一边对我说。他脱下外衣,递给了我。我衣服的前襟在刚才的战斗中被纳加们的利爪撕扯得破破烂烂。“我在它的脖子上发现了一支你的箭,于是跟着它们的足迹来到了这里。”
我把塔姆林的外套罩在自己的衣服外面,刻意不去看他白衬衣底下那清晰可见的肌肉,被血渍浸湿的布料下,那线条突显得愈发醒目。他是一个纯种的掠食者,是杀人不眨眼的铁血战士。想到这里,我又打了个寒战,感受着从外套传来的温热。至高之主。我早该知道才对,我早该猜到的。也许是因为我不愿意承认吧——也许是因为我害怕。
“来。”他站起身,朝我伸出一只满是血污的手。我不敢回头去看那个被他杀死的纳加,抓住他的手,被他拉起。我感到双膝酸痛,但还是站得笔直。
我看着我们握在一起的两只手,在那两只手上都沾着不属于我们的鲜血。
不,刚才让敌人血溅当场的人不止他一个,仍然留在我舌尖上的也不只是我的鲜血。也许那让我变成了和他一样的野兽。可是他救了我。他杀死它们也是为了我。我把嘴里的血啐在草地上,真希望水壶没有被我弄丢。
“我能够问问你怎么会在这儿吗?”他问。
别。千万别。尤其是在他已经提醒过我无数次之后。“我以为我的活动范围并非只限于庭园和花园,结果不知不觉就走出了这么远。”
他松开了我的手。“在我必须外出处理那些……麻烦的时候,请你待在家里,不要乱跑。”
我略带木然地点了点头。“谢谢你。”我喃喃地说道,对抗着身体和思绪的战栗。纳加留在我身上的血迹简直让我无法忍受,我又啐了一口。“不,不只是这个。我是说,多谢你救了我一命。”我真想让他明白这句话的分量——暖春王庭的至高之主竟然认为我值得搭救——可是我却不知该怎么说。
他口中的利齿消失了。“这不算什么。那些家伙不该擅自闯进我的领地。”他摇了摇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肩膀松弛下来。“我们回家吧。”幸好,他总算没有继续追问我在这里出现的原因。我无法开口对他说那座庭园不是我的家,我现在可能根本就没有家了。
我们沉默不语地往回走,两人身上都沾满血污,脸色苍白。我仍然能感觉到身后的那几具尸骸,纳加被挖出的心肝脏器,还有被鲜血染红的草地和林木。
无论如何,起码我从那苏瑞尔嘴里问出了些有用的东西。即使那并不是我最想听到——或是知道的。
留在至高之主身边。好吧——这很容易。然而纵观我在之前这些年里被灌输的历史,关于邪恶的国王,关于他们邪恶的指挥官,以及他们跟在我身边的这位至高之主和那场疫病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我还是没有掌握足够多的细节来对我的家人发出警告。但那苏瑞尔提醒过我,不要再刨根究底。
直觉告诉我,如果我无视苏瑞尔的告诫,绝对是愚蠢至极。那就跟我的家人述说个大概好了。但愿那样足矣。
我没有再和塔姆林讨论那些纳加的事——没有问在那四个逃走之前,他已经消灭了多少它们的同党——我什么都没再多问,因为我在他脸上看不到任何胜利的喜悦,只有深沉的羞耻感和无尽的挫败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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