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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又是一场屠杀,我无能为力。伊切林杀死了安赫一个手下,但还没等他把长枪从死者肚子里拔出来,另一名骑士就从背后砍倒了他。我的人很快就被屠戮殆尽。至少,安赫的长枪兵还算仁慈,他们没有折磨我的人,而是用蛮力直接将我的人切碎、刺死,没有让他们身首异处,没有让他们的灵魂无助徘徊。可后来的事情我记不太清了,因为正当我追向安赫的时候,他的一个手下策马来到我的身后,往我的后脑勺重重敲了一下。我跌倒在地,脑袋像是蒙了一层黑色雾气,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些光亮。我记得自己跪倒在地,头盔又遭受第二重打击,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但安赫想留我一条性命,等我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敦卡里克的一块粪堆上,手腕上系着绳子,海威贝恩的剑鞘却挂在安赫的腰上。我的盔甲已经被剥了下来,脖子上的薄金项圈也不见了,但安赫和他的手下并没有找到夏汶的胸针,我仍然能够感觉到它安全地置于上衣下面。现在他们忙着用刀剑斩断我的长枪枪头。“混蛋!”我在咒骂安赫,但他只是咧嘴坏笑,又转身继续他的可怕暴行。他用海威贝恩砍断伊切林的脊椎,揪着头发抓住脑袋,把它扔到一旁的京观之上。“真是一把好剑哩!”他故意手握海威贝恩冲我说道。

  “那就用它送我入彼世。”

  “要是我给了你一个痛快,我兄弟永远也不会原谅我。”他用褴褛的披风清理海威贝恩的剑刃,随后将其插入剑鞘。他向三名手下招手,从腰带上拿出一把小刀。“在巴顿山,”他恶狠狠地盯着我,“你骂我是杂种,还咒我是满身蛆虫的丧家之犬。你以为我会忘掉这侮辱吗?”

  “只有真相才令人难忘。”我不得不强迫自己义正辞严,但我的灵魂已经惶惶不安。

  “一定叫你死得难忘,”安赫说,“但现在你只需忍受毛发修剪之苦。”他向手下点了点头。

  我不肯就范,虽然双手被束缚,但我的脑袋还可以撞动,但这根本阻止不了他们。两个男人紧紧地将我按在粪堆上,第三个人抓住我的头发,和安赫一起右膝盖顶住我的前胸,硬是开始剃断了我的胡子。他的动作很粗暴,每次都切到了皮肤,剃完一点儿就丢给一旁咧嘴直笑的男人,那男人一边笑一边将胡子编成短绳。绳子一编完,他就将其套在我的脖子上示众。对被俘的战士来说,用奴隶自己的胡须将其束缚是最骇人听闻的羞辱。他们用尽一切嘲笑我,安赫突然猛地拽了一下胡须做的绳子,我向前一瘫,只能四脚撑地。“伊撒也是一样的下场。”他说。

  “骗子。”我无力地反驳道。

  “他的妻子就在一旁看着,”安赫满脸邪笑地说道,“然后我们又掉过头,让他眼睁睁看我们是怎么修理他老婆的。两个家伙现在都死了。”

  我往他的脸上吐唾沫,但他只是哈哈大笑。我嘴里骂他是骗子,心里却对他的残暴不仁深信不疑。我心里暗叹,莫德雷德竟能如此神速地返回不列颠。在他命不久矣的消息闹得沸沸扬扬之时,阿尔甘特将囤积的金币送给了克洛维斯,克洛维斯见钱眼开,放了莫德雷德一马。现在,莫德雷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踏海返回德莫尼亚,急欲清算自己的敌人。伊撒已经死了,不用说他的大多数手下和我留在德莫尼亚的士兵也已惨遭毒手,我自己也成了阶下囚。只剩下塞格拉莫可以指望了。

  他们把牵我的那根绳子绑在安赫的马尾上,接着向南开拔。安赫的四十名长枪兵一路押送,一路对我冷嘲热讽,一看到我跌跌撞撞,他们就笑个没完。格温德瑞的旗帜则让他们绑在另一匹马的马尾,拖泥带水一路曳行。

  他们把我押到了卡丹城堡,然后把我扔进一间小屋里。这里倒不是多年以前我们监禁格温薇儿的小屋,它要小很多,门十分矮,我不得不佝偻着腰才能进去,当然押解我的人还用靴子和长枪柄“帮”了我。我钻进了小屋的阴影之中,看到另一个从杜诺维瑞阿带来的男子,他的脸因哭泣不止而变得通红。起初因为我没了胡子,他甚至都没有认出我,但过不多时,他吃惊地气喘吁吁问道:“德瓦?”

  “主教。”因为是桑森,所以我的语气有些懒洋洋的,我们都成了莫德雷德的囚犯。

  “一定是哪里弄错了!”桑森不停说着,“我不应该在这里!”

  “和他们说去,”我朝着小屋外面的卫兵抬头示意,“别和我说。”

  “我什么也没干。一心一意服侍阿尔甘特!看看他们是怎么打发我的!”

  “别说了。”我说。

  “哦,亲爱的耶稣!”他跪在地上,张开双臂,凝视着茅草丛中的蜘蛛网,“赐我一位天使!带我去向您的怀抱。”

  “你就不能安静会儿吗?”但他不顾我的咆哮,依旧不停祈祷、泣涕涟涟,而我则闷闷不乐地朝着卡丹城堡的西峰眺望,那儿有一处由头颅组成的京观。我手下士兵的脑袋也在,剩下的几十个均来自德莫尼亚。京观上有一张椅子,上面盖着浅蓝色的布料,那便是莫德雷德的王座了。妇女和儿童——莫德雷德兵士的家眷——先凝视着可怕的京观,又看向我们小屋的低门,嘲弄我这张没了胡子的脸。

  “莫德雷德在哪儿?”我问桑森。

  “我怎么会知道?”他中断了祈祷回答我。

  “那你都知道些什么?”我问。他拖着身子走到板凳跟前,抖抖索索地帮我从手腕上解开了绳索,但是有限的自由并没有带给我多少安慰,因为我看到小屋外有六名士兵把守,恐怕不远处还有更多,只是我没看见而已。一个男人正面朝入口坐在小屋外,乞求我迈过低门,这样他就有理由用手里的长枪捅我。如果和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交手,我怕是一点儿胜算也没有。“你究竟知道些什么?”我又问了桑森一遍。

  “国王是两天前回来的,”他说,“和他一起的还有数百人。”

  “多少?”

  他耸了耸肩。“三四百?我数不清,总之人多势众。他们还在杜诺维瑞阿杀了伊撒。”

  我闭上眼睛,为可怜的伊撒和他的家人祈祷。“他们什么时候抓住你的?”我问桑森。

  “昨天。”他看起来很愤怒,“什么理由也没有!我还欢迎他重返家乡来着!我不知道他还活着,但我很高兴能见到他。我很高兴!可他还是逮捕了我!”

  “为什么他们要逮捕你?”我问他。

  “阿尔甘特声称我和莫里格私通有无,主啊,这怎么可能!我压根儿不会写信。这您是知道的。”

  “你可以委任他人代劳,主教。”

  桑森换了一副义愤的表情:“我为什么要跟莫里格通信?”

  “因为你在算计要将王位送给他,桑森,”我说,“先别着急否认。我两周前还和另一个当事人谈过这件事。”

  “我没有写信给他!”他气冲冲说道。

  我相信他,因为桑森这人老奸巨猾,根本不会把自己的阴谋写在纸上,但我并不怀疑他派遣了使者。其中一个使者——或许也是莫里格宫廷的双面间谍——已经背叛了桑森,垂涎桑森财宝的阿尔甘特坐收渔利。“不管发生什么都是你活该,”我告诉他,“想想看那些善待你的国王是如何被你设计陷害的。”

  “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这个国家,为了基督!”

  “你这只浑身蛆虫的癞蛤蟆,”我鄙夷地吐了口唾沫,“你都是为了争权夺利。”

  他手画十字,厌恶地盯着我。“这都是费格尔的错。”他说。

  “为什么要怪他?”

  “因为他想当财务主管!”

  “你的意思是他想和你一样富有?”

  “我?”桑森摆出一副惊讶的表情,“我?富有?以上帝之名,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积少成多,以备王国不时之需!我可是相当节俭,德瓦,相当节俭。”他继续为自己辩护,我逐渐意识到,对于他所说的每一句话,他自己都深信不疑。桑森这人两面三刀,只要他自信行为正当,他可以背叛任何人,也可以密谋杀死任何人,当初我们逮捕莱加塞特时,他就试图害死亚瑟和我,他甚至还妄图榨干国库。他做事的唯一原则就是满足自己的野心,在那个悲惨的日子终于夜幕降临的时候,我自顾遐想,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了像亚瑟和昆格拉斯这样的人以后,类似桑森这样的小人便会横行霸道。如果塔利辛所言非虚,我们的神正在消失,德鲁伊将追随他们远去,伟大的国王也将就此成为历史,到那以后,无数耗子神就会跳出来成为我们的主宰。

  第二天阳光明媚,微风习习,尸体堆积的恶臭也飘散进了我们的小屋。我们不能离开小屋,只能在角落处行方便。没有人送东西给我们吃,只有灌在尿泡里的臭水给我们喝。卫兵换了人,警惕不减。安赫幸灾乐祸地来过小屋一次。他拔出海威贝恩,亲吻它的剑刃,用披风擦亮,然后指着新磨的剑锋。“真是锋利无比啊,不如用它斩断你的手,德瓦,”他说道,“我兄弟就盼着斩下你的手解恨呢。他可以用来装饰自己的头盔!至于另一只嘛,可以交由我保管。我想做个新的羽冠。”我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他自觉无趣,用海威贝恩劈斩蓟草,径自走开了。

  “或许塞格拉莫能杀死莫德雷德。”桑森小声对我说。

  “但愿如此。”

  “我确信,莫德雷德准是去找他了。他先来到这里,让安赫去敦卡里克,自己骑马向东。”

  “塞格拉莫有多少人?”

  “两百。”

  “并不多。”我说。

  “或许亚瑟会来?”桑森提示。

  “他现在已经知道莫德雷德回来了,”我说,“但他不能借道格温特,莫里格不会答应,所以他必须乘船。我看他不会这么做。”

  “为什么不会?”

  “因为莫德雷德是合法的国王。亚瑟无论多么嫌恶莫德雷德,也不会否认他的王权。亚瑟不会违背对乌瑟的誓言。”

  “那他就不会救你了吗?”

  “怎么救?”我反问道,“这些人一看到亚瑟,第一件事就是割断我们的喉咙。”

  “但愿上帝能够拯救我们,”桑森祈祷道。“但愿耶稣、玛利亚和圣徒保护我们。”

  “我宁愿向密特拉祈祷。”我说。

  “异教狂徒!”桑森虽然低吼,但并没有试图打断我的祈祷。

  时间在流逝。那本是一个十分可爱的春日,但对我来说却格外痛苦的。我知道,我的脑袋迟早要被扔到卡丹城堡顶峰的京观里,可这不是我内心痛苦的根本原因;我之所以痛苦,是因为我辜负了自己的手下。是我领着他们落入陷阱,我只能眼睁睁地看到他们惨遭屠戮,我辜负了他们。如果我们在彼世重逢时他们责备我,那我也是罪有应得,但我知道他们只会高兴地欢迎我,这让我感到更加内疚。不过,死亡反倒对我是个解脱。因为在彼世有我的同袍战友以及两个女儿,等这场折磨结束,我的灵魂将离开躯壳,享受团圆之乐,桑森却没办法在他的宗教信仰中寻得安慰。那天他时而呜咽,时而呻吟,时而哭泣,时而咆哮,但他的哭诉始终得不到任何回应。我们就这样熬过一个夜晚和另一个饥肠辘辘的漫长日子,终于,莫德雷德在第二天下午晚些时候回来了。他骑马从东边来,身后是一群趾高气昂的士兵,向安赫的士兵致以问候。一群骑兵拱卫着国王,当中一人正是罗赫。我承认自己害怕见到他的身影。莫德雷德的一些人带着几捆包裹,我怀疑里面都是砍下的脑袋——果然不出我所料,只是数量远比我担心的要少。大概又有二十或三十几个脑袋丢在了苍蝇横飞的京观上,其中并没有黑人的头颅。我猜莫德雷德只是突袭了塞格拉莫的一支巡逻队,但他错失了主要目标。塞格拉莫还活着,这是一个安慰。所有人都想结交塞格拉莫这样的朋友,但是所有人都不想与他树敌,亚瑟能轻易成为别人的敌人,因为他总是选择宽恕,塞格拉莫却是不留情面的。努米底亚人为了手刃仇敌,哪怕只身前往世界的尽头也在所不惜。

  不过,那天晚上塞格拉莫逃脱的消息对我而言并没有什么用处。听到我被捕获以后,莫德雷德大声欢呼,然后吩咐扯出格温德瑞那面布满泥巴的旗帜。他看见上面的熊和龙就笑了起来,命令将旗帜平放在草地上,和手下往上面撒尿。罗赫听说我被俘虏,甚至还跳起了舞步,要知道他的手就是在这个山顶上被砍下来的。这是对他忤逆父亲意志的惩罚,现在他可以报复他父亲的挚友了。

  莫德雷德下令要见我,安赫手里握着那根用我胡子做的绳子过来抓我。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长着一对儿白星眼,嘴里没有牙齿,弯腰进了小屋的门,一把抓过我的头发,逼得我伏下四肢,然后把我推过矮门。安赫在我脖子上缠了绳子,当我挣扎着想要站立时,他又强迫我伏倒在地。“给我爬!”他命令道。嘴里无牙的畜生按着我的脑袋,安赫牵着绳子,强迫我路过在一旁嘲笑的男女老少,向山顶上四脚攀爬。在我经过的时候,人群向我投掷物品,有些人还趁机用脚踢我,其他人用长枪柄打我,但安赫没让他们过火,不至于让我残废。他之所以护我周全,是想幸灾乐祸地看看他兄弟想要如何对我发落。

  罗赫在京观旁伫立等待。他右臂的残肢被银质护手包裹,护手的末端固定着一对熊爪。当我爬到他的脚边时,他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异常的兴奋之情让他语无伦次。他喋喋不休地向我口吐唾沫,不由分说对着我的腹部和肋部一阵拳打脚踢。虽然他的腿很有力量,但因为他愤怒得近乎盲目,所以顶多只是让我身上多了几处瘀青。莫德雷德在他的宝座上旁观,王座恰好在苍蝇嗡嗡飞舞的京观之上。“够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大喝一声,罗赫最后踢了我一脚,然后站到了一边。“德瓦大人。”莫德雷德以嘲弄的礼貌语气向我打招呼。

  “国王陛下。”我回应道。我被夹在罗赫和安赫之间,贪婪的人群则聚集在一起等着看我受辱。

  “站起来,德瓦大人!”莫德雷德命令我。

  我站起来,眼睛凝视着他,但我看不清他的面目,因为太阳正从他身后落下,身前一阵眼花缭乱。不过我却可以看到阿尔甘特站在京观一侧,她的德鲁伊费格尔也在。他们一定是在白天从杜诺维瑞阿向北骑马而来,因为我之前并没有见到他们。她落井下石地看着我那张没了胡子的脸。

  “你的胡子怎么了,德瓦大人?”莫德雷德故作关心地问。而我什么都没说。

  “说话!”罗赫命令我,用假肢闪了我一耳光,我感觉到熊爪掠过脸颊的刺痛。

  “被割了,国王陛下。”我说。

  “被割了!”他抚掌大笑,“你知道为什么被割吗,德瓦大人?”

  “不知道,国王陛下。”

  “因为你是我的敌人。”他说。

  “不是这样的,国王陛下。”

  “你就是我的敌人!”他突然暴跳如雷,敲了椅子的把手,试探我是否会被吓到。“在我还是个孩童的时候,”他向人群宣布,“这家伙负责将我抚养长大。但他打我!他讨厌我!”人群听了以后不停戏弄我,直到莫德雷德伸手示意噤声。“这个家伙,”他用手指着我,仿佛是想诅咒我,“帮着亚瑟斩断了罗赫王子的手。”人群再一次愤怒地呐喊咆哮。“昨天,”莫德雷德继续说道,“德瓦大人带着一面奇怪的旗帜来到了我的王国,”他猛挥右手,两个人扯着格温德瑞被尿液浸透的旗帜跑上前来,“这是谁的旗帜,德瓦大人?”莫德雷德问道。

  “此旗属于亚瑟之子格温德瑞,国王陛下。”

  “为什么格温德瑞的旗帜会在德莫尼亚出现?”

  我很想信口胡诌。或许我可以借此声明,擎着旗帜是为了向莫德雷德行朝觐之礼,但我知道他不会相信,我自己也会鄙视撒谎的行为。所以我干脆昂首回答:“我希望在获知您驾崩的消息以后举起这面旗帜,国王陛下。”

  我的坦白让他颇为意外。人群喃喃议论,莫德雷德用手指敲打宝座扶手。“你这是自认叛国了吗?”他过了一会儿才说道。

  “不,国王陛下,”我说,“我只是设想着您有性命之虞,但我什么也没有做。”

  “可你没有来阿莫里凯勤王!”他高喊斥责。

  “是的。”我说。

  “为什么?”他虎视眈眈地问道。

  “因为不值得,不能为了营救坏人而将好人置身险境。”我指了指他的战士。这些人都在一旁大笑。

  “你有没有希望克洛维斯会杀了我?”等众人笑够了,莫德雷德继续发问。

  “很多人都这么希望,国王陛下。”我的诚实似乎让他颇感讶异。

  “那么给我一个理由,德瓦大人,为什么我不能现在就杀了你呢?”莫德雷德问我。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耸了耸肩:“国王陛下,我想不出来。”

  莫德瑞德拔出利剑,悬于两腿之上,然后将双手平放,搭在剑刃上。“德瓦,”他宣布,“我要定你的死罪。”

  “请将处刑之荣赐予我,国王陛下!”罗赫迫不及待地请求道,“请您务必恩准!”人群纷纷支持他。看我被慢慢折磨致死无疑是他们晚餐之前一档不错的余兴节目。

  “你有权砍下他的手,罗赫王子。”莫德雷德下令。他右手握剑,站起身,小心翼翼地一瘸一拐从京观上走了下来。“至于取他性命,”离我很近的时候,他又接着说道,“我可是当仁不让。”他把剑刃抬到我的两腿之间,狰狞地笑着看我。“在你死之前,德瓦,”他说,“你失去的可不单单只是你的手而已。”

  “但不是今晚!”从人群后面传来一个尖锐的声音,“国王陛下!不是今晚!”人群交头接耳。莫德雷德没有因为被打断而感到冒犯,反而觉得惊奇不已,但他什么也没说。“不是今晚!”那人又招呼了一遍,我转身一看,人群虽然群情激愤,但还是渐次让开了一条路,让塔利辛平静地走近。他带着竖琴和小皮包,但多出了一根黑色法杖,看起来就像一个德鲁伊。“为什么德瓦今晚不能死,且让我向您陈述一个非常好的理由,国王陛下。”塔利辛走到京观前的空地。

  “你又是谁?”莫德雷德质问道。

  塔利辛没有理会这个问题。相反,他走向费格尔,两人拥抱在一起,彼此吻面致意,等到正式问候完毕以后,塔利辛才回头看向莫德雷德。“我是塔利辛,国王陛下。”

  “亚瑟的走狗!”莫德雷德冷笑。

  “我不是任何人的走狗,国王陛下,”塔利辛平静作答,“如果您选择侮辱我,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吧。反正我无所谓。”他转身背对莫德雷德,拔腿就走。

  “塔利辛!”莫德雷德叫住他。吟游诗人转身看着国王,但什么都没说。“我不是故意要侮辱你的。”莫德雷德并不想招致德鲁伊的敌意。

  塔利辛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接受了国王的道歉。“国王陛下,”他说,“我感谢您。”

  他语气郑重,就像所有德鲁伊对国王讲话的口气一样,不卑不亢。塔利辛是以吟游诗人,而不是德鲁伊的身份而名扬四海的,但是在场所有人都全然将他视作德鲁伊,他也并不觉得有何不妥。他剃着德鲁伊的发式,手握黑色法杖,说起话来掷地有声,富于威严,并以同道的礼遇与费格尔问候。塔利辛显然希望人们相信他的伪装,因为德鲁伊不能受到虐待,也不能被随意处死,哪怕是敌人的德鲁伊也要遵从这一通则。在战场上,德鲁伊可以在两军之间安全行走。塔利辛的德鲁伊装扮至少可以保证他自己没有性命之忧,要换作吟游诗人可就没有这豁免之权了。

  “那请告诉我,这玩意儿,”莫德雷德用剑指着我,“为什么不能在今晚处死。”

  “几年以前,国王陛下,”塔利辛说道,“德瓦大人给了我金钱,让我对您的妻子施咒。诅咒她不得生育、膝下凄凉。为了施咒,我取来母鹿的子宫,往里头填满了夭折孩童的骨灰。”

  莫德雷德看了看费格尔,后者点点头。“这方法的确可行,国王陛下。”爱尔兰的德鲁伊证实道。

  “他说的不是真的!”我痛苦地嘶吼,罗赫随即又用假肢上的熊爪扇了我一耳光。

  “我可以解除魔法,”塔利辛心平气和地说道,“但是必须在德瓦大人活着的时候才能解除,正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并且不能在太阳落山以后做。国王陛下,我必须在黎明时解除魔法,因为撤销秘咒时太阳必须升起,否则您的王后将永远无法生育。”

  莫德雷德又瞥了一眼费格尔,后者点头表示认可,胡子上的小骨饰物嘎嘎作响。“国王陛下,他说的是真的。”

  “他说谎!”我抗议。

  莫德雷德把剑推回剑鞘。“为什么你要帮我,塔利辛?”他问道。塔利辛耸了耸肩。“亚瑟老了。他的力量减弱了。德鲁伊和吟游诗人必须懂得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

  “费格尔已经是我的德鲁伊了。”莫德雷德说。我原以为他是一个基督徒,但朝三暮四的品性安在他身上也不足为奇。莫德雷德从来都不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而这还是他罄竹难书的罪行当中最不值一提的一个。

  “我很荣幸能够从我兄弟那儿学习到更多技能,”塔利辛向费格尔鞠了一躬,“我会发誓遵从他的教导。国王陛下,我什么都不寻求,只求有机会贡献我的小小力量,为您谋求无上荣光。”

  他巧舌如簧,舌尖仿佛浸润蜂蜜。我根本没有付钱让他下咒,但是那里的每个人都信以为真,莫德雷德和阿尔甘特更是深信不疑。因此,明眉亮眼的塔利辛又多让我活了一夜。罗赫很失望,但莫德雷德向他承诺,等到黎明时,我的灵魂和我的手都将归他所有,这多少给了他一些安慰。

  我被人按着向小屋爬去。途中又遭到众人的拳打脚踢,但我好歹挺了过来。

  安赫从我的脖子上取下绳索,一脚把我踹进了小屋。“等黎明再见吧,德瓦。”他说。

  眼前阳光熹微,我的脖间却横着一把刀,随时可以教我丧命。

  那天晚上,塔利辛在为莫德雷德的人献艺歌唱。桑森曾经在卡丹城堡建了一座未完工的教堂,如今已经成了一处没有屋顶、砖墙破败的大厅,人群聚集在这里,聆听塔利辛的迷人音乐。在我看来,那天晚上塔利辛的歌唱简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起初,就像任何一个吟游诗人取悦战士一样,他不得不与吵闹的声音争个高下,但他娴熟的技巧终于让众人安静下来。他一边弹奏竖琴,一边歌唱哀咏,哀婉之音绕梁不绝,莫德雷德的长枪兵们充满敬畏地默不作声。等到吟游诗人塔利辛歌唱入夜以后,就连狗也停止了吠喊,安静地躺在地上。如果他在歌曲之间停顿太久,兵士便会请他再唱一曲,于是他再度放声高歌。等到旋律即将结束,他的声音也渐渐消弭,接着又在高潮部分澎湃激荡,但永远让人听了舒缓镇定,莫德雷德边喝酒边侧耳聆听,在酒精和歌声的作用下也忍不住哭泣,塔利辛不为所动,依旧为他们歌唱。桑森和我也在努力倾听,为悲伤而空灵的曲调抹眼泪,但随着参回斗转,塔利辛开始吟唱摇篮曲,甜蜜而又细腻的摇篮曲,醉酒的人听了昏昏欲睡,空气也愈发寒冷,我看到卡丹城堡上空薄雾渐起。

  雾气竟然越来越稠,塔利辛仍在浅吟低唱。我不知道历尽千秋万代以后,人们还能不能听到如此神奇的歌曲。云雾在山顶缭绕,雾气使得火光暗淡,歌声的基调也变得阴暗,如同死亡之地的幽灵歌曲。

  然后,在黑暗中,歌曲结束了,我只听到竖琴的甜美和弦,但是和弦的声音越来越接近我们的小屋,门口的看守坐在潮湿的草地上专注地听着音乐。

  竖琴的声音越来越近,我在雾中终于看到了塔利辛。“我给你们带了蜂蜜酒,”他对看守说道,“大家分了吧。”他从袋子里拿出一个带塞的罐子,递给一名看守,当他们来回传递酒罐时,塔利辛开始为他们歌唱。他唱着最柔和的曲目,一首能够让喧嚣世界都沉睡的摇篮曲,只为了勾起看守们的睡意。看守终于一个接一个地侧倾身子,昏昏欲睡,塔利辛歌声不减,他的声音仿佛为整个要塞施加咒语一样,等到其中一名看守开始打鼾,他才停止歌唱,弹奏竖琴的手也垂了下来。“我想,德瓦大人,您现在可以出来了。”他镇定自若地说道。

  “带上我!”桑森刚说完就一把将我推开,抢先要往门口挤。等我出来以后,塔利辛笑了笑。“是梅林命令我前来救您的,大人,”他说,“虽然他说您可能不会感谢他。”

  “我当然要感谢他啦。”我说。

  “快走吧!”桑森喊道,“没时间东扯西扯了。快!快!”

  “等一等,你这可怜虫。”我弯腰从一个睡着的守卫那里拿起一把长枪。

  “你用的是什么魔法?”我问塔利辛。

  “喝醉酒的人根本不需要什么魔法就能轻易睡着,”他说,“不过我给这些守卫的酒里掺了点儿曼德拉草根的汁液。”

  “在这儿等我。”我说。

  “德瓦!我们得赶紧离开!”桑森惊恐地拦住我。

  “你必须等着,主教。”我一说完就溜进了雾里,模模糊糊地向火光最大的地方走去。半途而废的教堂外围着一圈未完成的木墙,梁木之间间隙很大,里面有几处篝火。教堂之内满是沉睡的人群,有些人正缓缓醒来,睡眼惺忪,像施了法一样迷迷糊糊。狗在睡觉的人中间寻觅食物,它们的动静唤醒了更多人。一些刚刚醒来的人眼睁睁看着我,却没有一个人认出我。对他们来说,我不过只是一个在夜间行走的长枪兵而已。

  我在其中一处篝火旁找到了安赫。他正张着嘴呼呼大睡,并马上将以同样的姿势死去。我猛地用长枪刺入他大张的嘴里,故意停留许久,好让他睁开双眼,在弥留之际看清我的脸。等他认出我以后,我用长枪刺穿了他的脖子和脊椎,结结实实地把他钉在地上。我杀他的时候,他猛地一哆嗦,在这个世界上,他垂死的灵魂看到的最后一幕便是我的笑容。之后我弯下腰,从他腰带上取下胡须做的绳索,再解开海威贝恩,走出了教堂。我本来还想找莫德雷德和罗赫寻仇的,可越来越多的人醒了过来,其中有一个人喊着问我是谁,我只好又借着迷雾的掩护,匆匆上坡来到塔利辛和桑森等待的地方。

  “我们必须走了!”桑森抱怨道。

  “大人,我在壁垒旁备好了缰绳。”塔利辛告诉我。

  “你想得还挺周全!”我不无钦佩地说道。话音刚落,我把自己的胡须扔进了给看守取暖的火里,当我看到最后一根胡须烧成灰烬以后,才跟着塔利辛去往北方的壁垒。他在暗处找到了缰绳,我们爬上了点将台,借着浓雾躲避守卫,然后翻过墙,落在山坡上。雾气在半山腰消散,我们快步跑到牧场,莫德雷德的大部分马匹都还在睡觉。塔利辛唤醒了其中两匹,轻轻地抚摸着它们的鼻子,在它们耳边轻声念诵,那两匹马像是通了灵一样,平静地让他把缰绳套在了头上。

  “没有马鞍的马您能骑吗,大人?”他问我。

  “如果有必要,今晚就算没有马都行。”

  “那我呢?”我跨坐在一匹马上的时候,桑森可怜巴巴地问道。我低头看着他。说老实话,我真想把他留在这里,这家伙一辈子都不改奸诈小人的本性,我巴不得早点儿眼不见心为净,但或许今晚我们还有地方利用他,所以我伸出手把他拉到身后。“我真该把你留在这里的,主教。”等他坐好以后,我不忘说道。他没有任何回应,只是紧紧地抱住我的腰。塔利辛牵着第二匹马走向牧场,然后打开了栏门。“梅林吩咐过你,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吗?”我蹬马走过栏门,向吟游诗人问道。

  “并没有,大人,明智的做法是去海边找一条船。大人,我们必须赶快,山顶上的人不会睡多久,一旦发现你不见了,他们肯定会派人来找。”塔利辛利用栏门跨坐上马。

  “我们该怎么办?”桑森惶恐万分,他抱得我都发疼了。

  “不然先杀了你?”我提议道,“这样塔利辛和我就能安生了。”

  “不要,大人,不要!求你了,不要!”

  塔利辛抬头看着迷雾中浑浊星光。“我们往西骑?”他建议。

  “我知道该去哪儿。”我策马踏上通往林第尼斯的大路。

  “你说去哪儿?”桑森问道。

  “去见你的妻子,主教,”我说,“去见你的妻子。”这也是我在那天晚上搭救桑森的原因,因为我们最好的指望莫过于莫甘了。我怀疑她会不会帮我,如果塔利辛请求她伸出援手,她一定会往他脸上吐唾沫。但如果是为了桑森,她什么都愿意做。

  于是,我们开始向怀君岛倍道兼程。

  我们唤醒了睡梦中的莫甘,她来到大厅门口,脾气异常暴躁,或者说比平常骂骂咧咧的脾气更为光火。她没有认出我光溜溜的脸,也没有看到她饱受骑行之苦而落在后边的丈夫;莫甘只认出了塔利辛的德鲁伊装扮,认定他是一个冲犯圣地的异教徒。“罪人!”她刺耳尖叫,朦胧乍醒的状态并没有成为她大放厥词的障碍。“亵渎者!偶像崇拜者!以圣洁的上帝和受祝福的圣母之名义,我命令你滚开!”

  “莫甘!”我向她呼唤,但就在那时,她看到了桑森一瘸一拐的邋遢身影,脸上闪带出一丝喜悦,快步匆匆向他走去。蛾眉月的月光在她金色的面具上闪闪发亮,这块面具下掩盖的是她烧伤的脸。

  “桑森!”她呼喊道,“我的心肝儿!”

  “亲爱的!”桑森回答道,两人在夜色中紧密相拥。

  “亲爱的,”莫甘喋喋不休,抚摸着他的脸,“他们都对你做了些什么?”

  塔利辛微笑旁观,就连平日里讨厌桑森并且对莫甘无感的我眼见此景,也难以抑制地笑逐颜开。在我所知道的所有婚姻中,他们这一对是最奇怪的。桑森不比任何一个男人诚实,而莫甘却比任何一个女人都要诚实,可他们偏偏能够相濡以沫,至少莫甘对桑森推崇备至。她其实天生丽质,但在杀死第一任丈夫以后,可怕的火焰吞噬了她的身体,让她的面目变得狰狞恐怖。因为美貌而爱上莫甘是不可能的,她的性格也因为毁容以后而变得乖戾,男人爱上莫甘只可能因为她是亚瑟姐姐的缘故,而且,我曾经认为桑森正是因为这层特殊的关系而对她青睐有加。但如果说他没有爱上她本人的话,那他一定是爱情高手,技巧高明到足以让她信服,同时又能够给予她幸福,我甚至愿意为此原谅耗子神的虚伪。他是爱慕她的,因为莫甘是一个聪明的女人,桑森特别看重这一点,所以他们都能从婚姻当中获益;莫甘收获了温存,桑森则得到了庇护和参谋,既然双方都不觊觎对方的肉体之欢,他们的婚姻反而比大多数人更幸福。

  “在一个钟头之内,”我残酷地打破了他们幸福的团圆,“莫德雷德的人就会赶到这里。我们必须远走高飞,还有您的女人,夫人,”我对莫甘说道,“最好逃到沼泽地里去。莫德雷德的人可不会在乎您的女人圣洁与否,他们都是强奸犯。”

  莫甘的一只眼睛透过面具,死死地瞪着我。“德瓦,你没了胡子以后还真像个玉面小生呐。”她挖苦道。

  “没了脑袋恐怕会更不中看,夫人,莫德雷德在卡丹城堡堆起了一座京观。”

  “我不知道桑森和我为什么要拯救你一个罪恶之人,”她抱怨道,“但上帝吩咐我们要仁慈。”她从桑森的怀抱中转过身去,用一种可怕的尖啸叫醒她的女仆。塔利辛和我被她吩咐着进入神庙,有人递给我们篮子,然后指示我们用篮子装上金银财宝,莫甘则派人去村庄里唤醒船员。她的行动非常高效。神庙里的人惶惶不安,但是莫甘却一派尽在掌控的架势,过了没几分钟,第一批步入平底船的人就已整装待发,随后便乘船进入笼罩不散的沼泽迷雾。

  我们最后一批离开,我发誓,当船夫把平底船推入黑乎乎的水潭时,我听到了东方传来马蹄的声音。塔利辛坐在船头,开始唱起埃德菲尔的悲歌,但莫甘立刻要求他停止异教音乐。他从小竖琴上抬起手指。“音乐不分宗教,夫人。”他轻声责备她。

  “你只会吟唱魔鬼的音乐!”她不分青红皂白地咆哮道。

  “并不尽然。”塔利辛说完又开始歌唱,但却是一首我从未听过的歌曲。

  “依偎静坐巴比伦河畔 [3] ,”他唱道,“思念家乡心惆怅,苦涩泪水欲断肠。”我看到莫甘往面具里伸入一根手指,好像在擦拭眼泪。雾气渐渐将我们团团罩住,伴随着吟游诗人的歌声,我们的船夫摇桨摆渡通过窸窣作响的芦苇和黑水,高耸的托尔山渐渐远去。等到塔利辛结束他的曲目,我们只听见船底湖水泛起的涟漪声,船夫忽地向下撑橹,船又开始向前猛冲。

  “你真应该为我主基督歌唱。”桑森略带责备地说。

  “我为所有的神歌唱,”塔利辛说,“在未来的日子里,我们需要众神的指引。”

  “这世上只有一个神!”莫甘恶狠狠地说道。

  “如果诚如您所言,女士,”塔利辛款语温言,“恐怕他今晚没有聆听您的祈祷,”他指向怀君岛,我们全部转过身来,炽热的火光透过身后的雾气弥漫开来。我之前看到过那种光芒,在同一处湖泊上看到过同样的雾气。那正是建筑物被付之一炬的烈焰,茅草熊熊燃烧的火光。莫德雷德跟来了,他将自己母亲下葬的圣荆神殿烧成了灰烬,不过置身沼泽地的我们是暂时安全的,除非他能找到向导。

  德莫尼亚又一次落入邪恶的魔掌。

  但是我们暂无性命之虞,黎明时分,我们找到了愿意前往瑟卢瑞亚的渔夫,并向他付了黄金。因此,我们侥幸又回到了亚瑟的身边。

  有更加恐怖的事情,等待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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