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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策尔迪克的兵力占压倒性优势,但他无法从北边包抄我们,因为那儿有重装骑兵虎视眈眈,而且他也不想让自己的士兵上山抵御骑兵的冲锋,所以调派了部队包抄我们的南方,但塞格拉莫想到了这一点,于是正率领自己的长枪兵填补这个差距。我记得自己听到那里传来盾牌的冲撞。此时我的右靴满是鲜血,每当我把重心转向右脚,它都疼得厉害。我的脑袋则时不时疼痛难忍,让我不得不张开嘴嗥叫不止。在前排取代我位置的那个人不肯把位置还给我。“他们要撑不住了,大人,”他对我喊道,“他们要撑不住了!”可以肯定的是,敌人的压力正在减弱。但他们并没有被击败,只是撤退而已,耳畔突然传来一声敌人呐喊,呼唤着保持战线,于是他们最后一次发起冲击,有用长枪刺的,也有用斧头劈的,可还是被击退了。不过我们并没有追击。我们血染战袍,身心俱疲,无法追击,身前还被一堆用长枪和盾牌标记的尸体阻挡。里面有死人,也有在奄奄一息中求死的活人。

  策尔迪克撤回了他的士兵,组织起新的盾墙,声势依然浩大,虽然塞格拉莫已经填补了我们与河流之间的大部分空隙,但策尔迪克的军势有可能让这一切土崩瓦解,进而增援已经被切断的阿尔军团。我后来才知道,阿尔的人被图锥克的长枪兵一直逼到了河岸,亚瑟留下了足够的人来围困这些撒克逊人,自己和另外的人则策马赶来支援塞格拉莫。

  我的头盔左侧有一处凹痕,凹痕底部是裂缝,干净利落地透穿了铁片和皮革衬里。我想卸下头盔,却发现它和我头发上的凝血粘在了一起。我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头皮,所幸没有感觉骨头碎裂,只有瘀青和涌动的疼痛而已。我的左前臂上有一处惨烈的伤口,胸部也受了伤,右脚踝还在流血。伊撒一瘸一拐的,但他嘴硬地说不过是擦伤而已。黑盾战士的首领尼尔已经战死了。一把长枪透穿了他的胸甲,他整个人仰面躺着,长枪直插向天空,嘴里满是鲜血。伊切林失去了一只眼睛。他用一块破布绑在头皮上,遮住了自己空洞的眼窝,然后将头盔戴在粗糙的绷带外,发誓要以眼还眼,加倍奉还。亚瑟骑下山坡,赞扬我的手下。“再挡住他们一次!”他向我们喊道,“阻止他们,直到欧依戈斯前来,然后我们就能一举击溃他们了!”莫德雷德在亚瑟身后骑行,他的旗帜与熊旗并列,我们的国王手握利剑,因为将近一整天的厮杀而兴奋得怒目圆睁。河岸绵延两英里全是尘土和鲜血,死人和垂死的人混杂在一起,铁剑利刃刺穿肉体。

  图锥克金红色的队伍已经将阿尔军团的幸存者包围了个水泄不通。那些撒克逊人仍在负隅顽抗,策尔迪克则妄图再次突围给予盟友支援。亚瑟领着莫德雷德回到山上,而我们也再度紧凑了盾牌。“他们求胜心切。”眼见撒克逊人又开始进军,昆格拉斯忍不住议论。

  “而且没有喝醉,”我说,“这才是原因所在。”

  昆格拉斯没有受伤,他确信自己的生命仿佛被祝福了一般,信心格外高昂。这场战斗爆发之前,他并非没有经历过沙场厮杀,他杀过敌,同样没有留下任何伤痕。但他从没有赢得战士的声名,这点不像他的父亲,然而此刻他却坚信自己马上就要赢得无上荣耀了。

  “保重,国王陛下。”在他即将返回到自己方阵的时候,我向他问候。

  “我们就要赢了,德瓦!”他招呼道,然后赶去对抗撒克逊人的袭击。这次撒克逊人使出了浑身解数,气势远非第一次攻势可以比拟,策尔迪克甚至将自己的亲兵卫队布置在了阵列中心,还有人松开了牵绳,向我们线列中心的塞格拉莫释放巨型战犬。随后,撒克逊人的长枪兵闯了过来,直接冲入战犬在我们队伍中撕咬出来的缝隙。我听到盾牌撞击的声音,根本来不及考虑塞格拉莫,因为撒克逊人的右翼已经突入我们的士兵之中。

  两军的盾牌再次撞击在一起。我们或用长枪奋勇抗击,或用利剑向下砍,再一次陷入犬牙交错的战斗。在我对面前来挑战的撒克逊人丢弃了自己的长枪,试图用短刀刺中我的肋部。然而他的刀无法刺穿我的锁子甲,刀片与锁甲绞扭在一起,他嘴里咿呀咕哝,咬牙切齿。我无法腾出右臂往下抓住他的手腕,索性用海威贝恩的剑柄猛烈捶打他的头盔,直到他倒在我的脚下,我顺势踩在了他的身上。他仍然想用刀割伤我,但我身后的那个人刺中了他,接着以盾牌抵住我的后背,支撑我杀入敌军。在我的左边,一名撒克逊豪杰正用斧头左右劈砍,活生生撕扯出一条小路,但不巧有人用长枪绊倒了他,见他倒下,五六个人手握兵器一哄而上,让他永远地躺在刚刚被他戮杀的尸体之间。

  策尔迪克在他的队伍后面不停骑行,指挥他的军队大举压上、奋勇杀敌。我喊着他的名字,号召他像个男人一样下马与我决战,但他要么是没有听到,要么直接选择置若罔闻。只见他向南驾马来到亚瑟与塞格拉莫并肩作战的地方,亚瑟看到了塞格拉莫的巨大压力,于是率领骑兵加强努米底亚人的阵线,因此我们的骑兵突入前线,在人们的头顶挑枪奋战。莫德雷德也在那里,后来人们都说他战斗的样子犹如恶魔。我们的国王打起仗来堪称勇冠三军,一改日常生活中缺乏理性、不顾体面的形象,他并不善于马上作战,所以早已下马站在了阵列前排。我后来见到他浑身是血,但没有一处地方是他自己的鲜血。格温薇儿在我们阵线的后方。她看到被莫德雷德遗弃的马匹,于是骑了上去,弯弓搭箭,骑射敌人。我见到策尔迪克的盾牌中了一箭,但他像是掸去苍蝇一样将弓箭轻轻拂去。

  第二次冲突纯粹以两军疲敝而告终。我们双方都力战到了临界点,甚至连剑也举不起来了,只能用盾牌倚住彼此,向敌人破口大骂。偶尔会有人挥动全身的力量举起斧头或用长枪突刺,战斗的怒火在那一刻死灰复燃,紧接着又以盾牌的化解招式而消退。我们都在流血,全部伤痕累累,嘴巴干得要命,等敌人退却时,个个都感激能有喘息之机。

  我们也撤了回去,两军盾墙对垒之地徒留尸体成山。我们只能将伤员带走。在死者当中,有一些人的额头被红热的长枪打上了烙印,这些人前一年加入了兰斯洛特叛乱,现在却为亚瑟战死。我还找到了躺在地上的鲍斯,他身负重伤,身体颤抖,抱怨天气过于寒冷。他的肚子让人切开了,当我抬起他的时候,他的内脏溢了出来,我只好放下他,他又发出呻吟,我告诉他,彼世已经准备好了熊熊篝火,无数同袍伙伴和无尽蜂蜜酒都在等待他。在我抽动海威贝恩,快速割断他喉咙的一瞬间,他用力地握了我的左手一下。一个撒克逊人可怜兮兮地在死人堆里盲目爬行,嘴里不断流出血液,伊撒抄起一把斧头,笔直斩断了这个撒克逊人的骨干。我看着我们中的一个年轻人忍不住呕吐,另一人见他蹒跚了几步,赶忙上前一把将其抱住。这个年轻人在放声大哭,嘴里呕吐了个一干二净,他为自己感到羞耻,但他并不是唯一一个有这种感觉的人。战场上弥漫着粪便和血液的恶臭。

  阿尔的人已经被我们远远甩在身后,他们背靠河流筑起了一堵严密的盾墙,图锥克的人将他们围得密不透风,但没有继续战斗下去,因为常言道困兽犹斗,越是走投无路的敌人越容易爆发出恐怖的战斗力。策尔迪克依然不舍得放弃他的盟友。他仍然希望可以冲破亚瑟长枪兵的封锁与阿尔合兵一处,然后向北攻击,将我们的部队一分为二。他试了两次,终于又要发起最后一搏,为此聚集了所有的残余部队。他仍然有新鲜力量,其中一些是从克洛维斯的法兰克人那儿雇来的战士,这些人被带到了战线的前面,我们看着对方的巫师在向敌人长篇大论提振士气,然后转身对我们施放咒语。撒克逊人这次攻击并没有任何匆忙。没有这个必要,毕竟时候尚早,连中午都没有到,策尔迪克甚至有时间让他的人吃饱喝足,准备妥当。他们的一个战鼓终于沉闷地敲打出节奏,越来越多的撒克逊人开始汇集到军队的侧翼,有些人牵着战犬。但我们都筋疲力尽了。我派人到河边去取水喝,大家一起分享,凑合着用死者的头盔舀水。亚瑟过来找我,看到我的状态不禁犯了难。“第三次你还挺得住吗?”他问。

  “必须的,大人。”我说,虽然这实在困难。我们失去好几十人,盾墙越来越薄,矛和剑也变得迟钝,磨刀石不够用,而敌人还有新兵补强,这些人的武器还未投入战场。亚瑟从勒姆芮背上滑下,缰绳扔给了海崴德,和我一起走到死者如潮的前沿。他知道其中一些人的名字,一些年轻人甚至在遭遇敌人之时,还来不及反应就失去了性命,亚瑟看着他们的尸体,不禁皱起了眉头。他弯下腰,用手指碰了碰鲍斯的额头,又停在一个撒克逊人的旁边,那撒克逊人的嘴里插着一支箭。有那么一刻我以为亚瑟想说些什么,而他只是笑了笑。他知道格温薇儿和我的人在一起,他肯定在马上见过她,看到她的旗帜与我的星旗一起飞扬。他再次仔细端详了那支箭,我看到他脸上闪过一丝幸福的神采。他拍了拍我的胳膊,带我回到了那群正倚靠长枪或坐或躺的士兵里边。

  撒克逊人队伍中有人认出了亚瑟,大步流星走入两军间隔出来的广阔空间,冲他大放厥词,原来是曾经与我决斗过的里奥法,他将亚瑟辱骂作懦夫和女人。我并没有翻译,亚瑟也没有问我。里奥法走得更近了。他手上连盾牌也没有拿,身上片甲未挂,甚至连头盔也没戴,仅仅一人一剑而已,那把剑还安稳地放在剑鞘里,好像特意表明他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我还能清楚地看到他脸颊上的伤疤,我很想再教训他一次,送他一处更大的伤疤,让他一直带去坟墓下葬,但亚瑟阻止了我。“随他放肆吧。”他说。

  里奥法在继续他的嘲弄。他学着女人的样子娇声呻吟,暗示我们像娘们儿一样,又背对着我们,挑衅我们中间出来一人向他挑战。但大家全都纹丝不动,他只好又转过身来再次面对我们,仿佛是为我们的怯懦而故作怜悯地摇摇头,款款大步走下了阵亡士兵组成的小丘。撒克逊人在为他欢呼,而我们则默默地看着他。我让周围的人传话,告诉他们此人是策尔迪克的勇士,狡猾而危险,不要中了他的激将法。我的人气得咬牙切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撒克逊人无法无天。不过放任里奥法不管总比让他羞辱我们一个疲惫的长枪兵好。亚瑟想提振我们的士气,于是上马,无视里奥法的嘲讽,沿着一列尸体奔驰,并驱散了赤身裸体的撒克逊巫师,又取出埃克斯卡利伯向撒克逊阵线靠近,炫耀着他的白色羽冠与血色斗篷。印着红色十字的盾牌在他手中闪闪发光,我的人群看到以后无不高声欢呼。撒克逊人纷纷从他身旁退缩了回去,里奥法相形见绌,只能无能为力地大骂亚瑟女人心肠。亚瑟掉转马头,又回到了我的身边。他的举动暗示里奥法根本不值得他动手,这无疑挫伤了撒克逊勇士的骄傲,他向我们越走越近,仍然在寻找对手。

  走至一堆尸体面前,里奥法停住了脚步。他走进血腥之中,随手抓起一面盾牌,高举着,好让我们都可以看到象征波伊斯的雄鹰,当他确定我们已经看到了符号以后,又随手一扔,岔开小腿,竟当众对着波伊斯的徽章撒起尿来。他不停羞辱,还适时改换目标,尿液洒落在盾牌主人的尸体上头,侮辱至此,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昆格拉斯爆发出愤怒的咆哮,从阵列中冲了出来。

  “别去!”我赶忙大喊,向昆格拉斯迎了过去。如果真要动手,那还不如让我来对抗里奥法,至少我知道他的伎俩和速度,只可惜已经来不及了。昆格拉斯拔出剑,根本不理会我。那天他确信自己所向披靡。他相信自己就是战场的王者,急于向众人展示自己英雄的一面,事实上他已经证明了自己,这使得他更加坚信一切皆有可能。他会当着手下的面痛击这个嚣张无礼的撒克逊人,若干年后依然会有吟游诗人赞颂伟大的国王昆格拉斯,称呼他为撒克逊杀手,勇者之王昆格拉斯。我根本没办法拉住他,如果他反悔,或者让另一个人代他出战,结局只能使他颜面尽失,我只能惊恐地看着他大步走向那个身无片甲的撒克逊人。昆格拉斯还穿着他父亲的旧铠甲,鎏金铁甲,头盔顶端饰有鹰翼。他当时面带微笑,雄姿英发,目之所及全是那一天的英雄气概,他相信自己受到了众神的祝福,所以丝毫没有犹豫,直接挥剑向里奥法斩了过去。我们几乎可以发誓,这一招眼看就要命中目标,但是里奥法却只是微微腾身,让到了一边,脸上也笑了起来,然后又轻轻挪了一步,眼看昆格拉斯又一次抡空。

  我们这边的士兵和撒克逊人都受到了极大鼓舞,只有亚瑟和我一言不发。我眼看着夏汶的兄弟正一步一步向死亡迈进,却又没办法阻止,或者说我无能为力,因为如果我去救昆格拉斯,那对他而言无异于羞辱。亚瑟坐在马鞍上,一脸忧虑地低头看我。

  我没有办法排遣亚瑟的担忧。“我和他交手过一次,”我痛苦地说道,“他是个杀人的好手。”

  “可你还活着。”

  “因为我是一名战士,大人。”我说。昆格拉斯从来都不是一个战士,这也是他想要证明自己的原因,可里奥法却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昆格拉斯不断攻击,想用自己的剑击倒里奥法,但撒克逊人每次都只是躲避或挪闪至一边,从来没有一次反击;慢慢地,我们沉默了,因为我们可以看到昆格拉斯正在耗费精力,里奥法简直是在戏耍他。

  见此情形,一伙波伊斯人冲上去想要勤王,里奥法迅速向后退了三步,用剑平静地指了指这伙人示意。昆格拉斯转身望向他的手下。“退下!”他喊道,“快退下!”他面色更加愠怒地重复命令。恐怕他也知道自己注定失败,但他宁可丧命也不肯损失颜面。荣誉即一切。

  波伊斯人停了下来。昆格拉斯转回到与里奥法的对决当中,只是这一次他并没有急于发难,而是变得谨慎稳重。他的剑终于破天荒地碰触到了里奥法的剑刃,我看到里奥法似乎马上要滑倒在草地上,昆格拉斯大吼着胜利,不顾一切举剑想要了结难缠的对手,谁知里奥法身子一转,故意装成失足滑倒,却在转身的同时挥动利剑拂过草地,不偏不倚正中昆格拉斯的右腿。有那么一会儿,昆格拉斯站得笔直,手里的剑却摇摇晃晃,随后,里奥法刚刚站起身,昆格拉斯却两腿一沉倒了下去。撒克逊人等着波伊斯的国王倒在自己面前,不慌不忙地一脚踢开他的盾牌,利落地用剑刺了下去。

  撒克逊人嘶哑地振臂高呼,他们将里奥法的胜利看做战斗胜利的先兆。里奥法自己却赶紧夺走昆格拉斯的剑,接着三步并作两步轻巧地躲过赶来复仇的波伊斯士兵,向自己的阵营跑去。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赢得了赛跑,最后还不忘转身嘲笑。他没有必要再和他们战斗,因为他赢得了决斗。他杀死了对手的国王,我丝毫不会怀疑,经此一战,撒克逊人的游吟诗人会将里奥法大书特书,歌颂他是屠戮国王的勇士。他将那一天的第一场胜利献给了所有撒克逊人。亚瑟下了马,和我一同把昆格拉斯的尸体带回给他的手下。我们都洒下了眼泪。在漫长如歌的岁月里,我们再也找不到一个比波伊斯国王昆格拉斯更加可靠坚定的盟友了。他从来没有和亚瑟争吵过,也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而对我来说,他胜似手足兄弟。他无愧为正人君子,慷慨好施,秉持公义,谁曾想如今却惨死敌手。波伊斯的战士从我们手中取回他们的国王,静静地将他抬至盾墙后面。“杀他的人,”我对他们说道,“名叫里奥法,谁能取他项上人头,我愿赏金一百。”

  就在此时,耳畔传来一声呐喊,我不禁回过头去,撒克逊人仿佛胜券在握一般,已经开始了进军的脚步。我的人也纷纷站起身,擦掉了眼睛里的汗水。我戴上血淋淋的破损头盔,合上了贴腮片,从地上抓起长枪。

  又到了战斗的时刻。

  撒克逊人发起了当天最为壮烈的攻势,一伙长枪兵从早些时候的惊诧中逐渐恢复元气,此刻正如潮水般卷土重来,企图突破我们的防线,为阿尔施以援手。他们一边冲,一边咆哮着战吼,一边用长枪敲打盾牌,彼此立下誓言,不把不列颠人杀得片甲不留决不罢休。撒克逊人摆出了一副胜利者的姿态,他们已经承受住了亚瑟最猛烈的打击,他们一直战斗到了我们难以为继的局面,他们刚刚目睹己方的勇士杀死了敌人的国王,现在,他们的先锋部队得到了新鲜补充,只等着一声令下,好将我们碎尸万段。法兰克人后仰着准备投掷轻型长枪,好让我们的盾墙经受一番钢铁之雨,突然,巴顿山响起了号角。

  起初我们只有几个人听到了号角,接着响起了震天动地的喊杀声和脚步声,其间混杂着临死的呻吟,然后又响起了第二声号角,紧接着是第三声,这一次大家纷纷转过身,盯着巴顿山空无一人的壁垒,甚至连法兰克人和撒克逊人都不自觉地停下脚步。距离号角声响大约只有五十步远的地方,撒克逊人像我们一样,纷纷转身向狭长的山坡眺望过去。

  我们看到一个手握旗杆的骑士。

  只有一面旗帜,但硕大异常;一阵风吹过白色的亚麻布,旗面绣着德莫尼亚红龙。这头龙张牙舞爪,尾巴随风摆动,口吐火焰,紧接着狂风猛烈地拂展大旗,几乎要掀翻手擎旗帜的骑士。即使距离很远,我们仍然可以看到骑手骑行的姿势僵硬而笨拙,好像他既没有办法驾驭胯下的黑马,也没有力气握定旗杆,但随后两个长枪兵来到他身后,用手里的兵器捅了他的坐骑,那野兽便在山上跳站起身,骑手也被突然的动作向后猛拉。等到马从斜坡上奔驰下来时,骑手又向前摇摆,身上的黑色斗篷飞到后面,我看到斗篷下面的盔甲是白色的,就像那面飘扬旗帜的亚麻布面一样洁白。在他身后,如同我们在黎明之后冲下巴顿山的情境一样,一股声势浩大的部队如水银泻地般山呼而来,有人手握黑色盾牌,其他人的盾牌上带着獠牙野猪的图案。原来是伊仑之子欧依戈斯和库尔威奇一块儿来了,他们没有顺着科里尼翁走,而是首先前来巴顿山,以便与我们合兵一处。但我的注意力仍不自觉地转向那个骑士,他骑行的动作实在笨拙,我终于可以看清楚,原来他是被绑在马上的。他的脚踝用绳索绑在公马的黑色腹部底下,身体则被藤条固定在马鞍上动弹不得。他没有戴头盔,长头发在风中飞散,在头发下面,骑手的脸竟然是一片干瘪的黄皮肤,皮肤下面是一个绽放着阴冷笑容的头骨。原来是高文,死了的高文,他的嘴唇和牙龈已经萎缩不见,鼻孔有两条黑色的缝隙,双目空洞无神。他的头颅颤颤巍巍,而他的身体——不列颠的龙旗就绑在上面——也跟着左摇右摆。在撒克逊人眼中,骑在那匹名为安驳尔的黑马身上的正是死神化身,撒克逊人惊恐地目睹生命收割者驾临侧翼,他们的信心动摇了。黑盾战士在高文身后咆哮,跑过骑手,越过篱笆,直奔撒克逊人的侧翼。黑盾战士并没有组织阵列,而是一拥而上。这是爱尔兰人独特的战斗方式,他们发动攻击时就像盲目而疯狂的恋人一样目空一切、不计后果。

  在那一瞬间,大地开始颤抖。撒克逊人眼看即将收获胜利果实的瞬间,却让亚瑟注意到他们突然的犹豫,于是他出人意料地向我们发号施令。“压上!”他不住呐喊,接着又指挥道:“冲锋!”莫德雷德也学这样子下令道:“冲锋!”

  巴顿山的屠杀终于拉开序幕。吟游诗人已经记录了这里的故事,而且他们这一次丝毫没有任何夸张。我们越过了由死尸组成的线列,手握长枪冲入撒克逊军队,黑盾战士和库尔威奇组成的联军则冲入敌军侧翼。电光石火之间,双方刀光剑影,斧头从盾牌上方向下劈斩,紧锁的盾墙后面是此起彼伏的呐喊,所有人都大汗淋漓,不久之后,撒克逊军队出现裂缝,我们趁势杀了进去。法兰克人和撒克逊人血流成河。撒克逊人开始逃跑,可他们的阵型被一名身骑黑马的死亡骑士所率领的野蛮人冲锋给打破了,我们上前手刃敌军,所到之处无人可挡,形势瞬间演变成为一边倒的屠杀。我们接连送撒克逊人前往彼世的宝剑之桥,以长枪刺杀,把他们开膛破肚,还有一些让我们逼入河里淹死了。起初我们不接受任何俘虏,肆意发泄对敌人积怨已久的仇恨,策尔迪克的军队在两路大军的冲击下溃不成军,我们咆哮着冲入敌军队伍,相互比赛杀戮仇敌。这是一场死亡的狂欢,纯粹的屠戮。有些撒克逊人恐惧殊甚,甚至连动也没有动弹,单单睁大眼睛等候死亡,而其他人则像魔鬼一样战斗到最后一刻,剩下的一路狂奔逃跑,有的试图逃到河边。我们早已脱离了盾墙,活似一群疯狂的战犬,迫切想把敌人撕成碎片。我看到莫德雷德在砍倒撒克逊人以后还不过瘾,一瘸一拐地用脚踩在尸体上,我还看到亚瑟骑马追赶逃亡敌军,波伊斯的人则在为他们的国王复仇,战斗力瞬间提升千万倍。我看到加拉哈特在马背上左切右砍,表情却像以往一样静如止水。我看见图锥克身着牧师的长袍,瘦削身材,头发蓬乱,手里一把大剑野蛮地披荆斩棘。老主教埃姆里斯也在那里,脖子上挂着醒目的十字架,长袍上还用马鬃编的绳子系着一块旧胸甲。“下地狱吧!”他一边用长枪捅向无助的撒克逊人,一边又大声咆哮,“永生永世在圣洁火中燃烧!”

  我看到了伊仑之子欧依戈斯,他的胡子浸润着撒克逊人的鲜血,仍在用长枪杀敌。我看到格温薇儿骑着莫德雷德的战马,手里挥舞我们献给她的宝剑。我又望向高文,他的头骨完全掉落在地,他的坐骑虽然在流血,却在撒克逊人的尸体中静悄悄地低头吃草。我终于看到了梅林,是他把高文的尸体带入战场,虽然他已是老者,仍用手里的木杖击打撒克逊人,嘴里咒骂他们是可怜的蠕虫。在他身旁有一队黑盾战士护卫。他也看到了我,微笑着向我挥手示意。

  我们攻占了策尔迪克的村庄,那里的妇女和儿童都在小屋里蜷缩着不敢动弹。库尔威奇和他的人正冷酷地与少数几个想要保护家人以及辎重的撒克逊长枪兵战斗。撒克逊人的守卫战死了,他们掠夺的金子像米糠一样散落了个遍地。我记得灰尘像雾一样升起,女人和男人尖叫连连,其中混杂着惊惶失措的儿童以及狗的声音,还有从付之一炬的小屋喷出的烟雾,亚瑟的战马呼啸着穿过惊恐的敌人,亚瑟则用长枪刺向敌人后背。再没有什么能比剿灭整整一支大军那样叫人畅快淋漓的事情了。盾墙崩溃,死亡主宰了一切,我们不知疲倦地杀戮,直到手臂累得再也举不起剑为止。杀戮结束以后,我们发现自己置身于一汪血泊之中,就在那时,我们的人发现撒克逊人丢弃的辎重里还有啤酒和蜂蜜酒,于是开始痛饮。一些撒克逊妇女得到了我们少数几个清醒的士兵的保护,他们正从河里取水给伤员饮用。活着的人都在寻找战友,相互拥抱,如果同袍战死,我们就为他们哭泣。对于大获全胜以后的歇斯底里,我们有最切身的体会,相互是又抹眼泪又欢声大笑,有些人身体累坏了,但还是出于纯粹的快乐手舞足蹈。策尔迪克逃脱了,他和亲卫趁乱爬上了东边的山丘。撒克逊士兵有的顺河向南,还有的追随策尔迪克而去,另外有些假装死亡,趁夜溜走了,但他们大多数人都留在巴顿山的山谷里,永远也回不去了。

  我们赢了。河边的田地也变化成了我们的屠宰场。我们拯救不列颠于水火,同时帮助亚瑟实现了他的梦想伟业。我们加封人屠之王、死亡领主,天空中久久回响着我们欢庆胜利的呼号。

  撒克逊人经此一役,元气大伤。

  [1] 初春节是凯尔特四大跨季节日之一,用以庆祝春天的到来。北半球的初春节通常在2月1日或2日(旧历为2月12日)。这一天大致在冬至与春分的中间。基督徒称此节为圣布里吉德节。——译者注

  [2] 在凯尔特人的神话体系中,南图苏尔塔(Nantosuelta)为自然、大地、火焰及生育之神。——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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