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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温薇儿恶语相向的对象不在少数,敌人的长枪兵正在山谷越聚越多。山顶南角派了人警告我,我站在两面旗帜下方的壁垒上,看到两列长枪兵正从东部的山丘上鱼贯开拔至河边草地。“刚刚来的,”伊切林告诉我,“望不见尽头。”

  的确难以计数。这不是普通的别动队,而是一整支军队,一整个部落,人山人海,数之不尽。男人、女人、野兽和孩子们纷纷从东部的山丘涌入萨丽丝泉山谷。长枪们排成长长的队列,秩序井然,行伍之间是成群的牛羊以及散落的妇女儿童。骑兵分列在侧翼,更多聚集在两面大旗下,预示撒克逊国王君临在即。这不是一支军队,而是两支,是策尔迪克和阿尔的联军,他们没有在泰晤士河谷应战亚瑟,而是转战至此。在我看来,他们的刀光剑影多如繁星。

  我足足看了一个钟头,伊切林老兵说得没错:根本望不见队伍尽头。我碰了碰海威贝恩的剑柄,心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确信,我们这次真的在劫难逃了。

  那天晚上,撒克逊营地的火光就像是天上的某个璀璨星座坠入了萨丽丝泉的山谷;篝火的光芒一直依傍河流方向,远远地向南绵延、向西横跨。东部山区的火光甚至更多,那是撒克逊人的殿军在高地安营扎寨,但到了黎明时分,我们看到这些人也下山进入山谷之中。

  眼看天色将欲回暖,可早晨依旧十分清冷。日出时,山谷仍然一派黑暗弥漫,撒克逊人的炊烟与河边迷雾交杂在一起,巴顿山看起来仿佛化作一叶孤舟,孑然漂浮于一片危机四伏的灰色汪洋之中。我晚上没有睡好觉,因为有个女人在夜里分娩了,她的喊声一直搅扰着我不得安眠。不幸的是,孩子是个死胎,夏汶说是因为早产了三四个月的缘故。“他们说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夏汶惨淡地补充道。我心想也是,但嘴上不敢承认。相反,我想尽办法表现得自信满满。

  “众神是不会抛弃我们的。”我说道。

  “那是黛尔法。”夏汶说出在夜里折磨大家睡不着觉的那女人的名字。“她的第一个孩子。一个男孩,是的。还非常小。”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对我露出一个悲伤的微笑,“人们有一种恐惧,德瓦,众神早在萨温节那个夜晚就抛弃了我们。”

  她只是把我潜藏在心的害怕说了出来,但我依然不敢承认。“那你相信吗?”我问她。

  “我不愿意相信,”她说完又想了几秒钟,正准备继续说下去,南方的壁垒传来一声叫喊。起初我一动也没有动,那人又喊了一声。夏汶摸了摸我的胳膊。“去吧。”她说。

  我跑到南部壁垒去寻找值最后一班夜哨的伊撒,我的目光则俯视山谷,搜索着浓雾阴影。“大约十几个家伙。”他报告说。

  “在哪儿?”

  “看见树篱了吗?”他指着光秃秃的山坡,在那里有片白色的山楂树篱表示着山坡的尽头以及山谷耕地。“他们在那里。我们看到他们穿过了麦田。”

  “只是过来侦察的。”我没好气地说道,心里不满他为了这么小的事情就让我离开了夏汶。

  “我可说不好,大人。他们的模样有些奇怪。那里!”他又伸手指了过去,我看到一伙长枪兵手脚并用地翻过篱笆。翻越过后又蹲伏下身子,似乎还往身后看了看,而不是观察我们。他们等了几分钟,突然向我们跑来。“逃兵?”伊撒猜测道,“没理由啊!”

  的确很奇怪,居然有人愿意抛弃人数庞大的撒克逊军队,反而投奔身陷重围的我们。但伊撒还真说对了,因为当这一行十一人到达山坡中途时,他们惹眼地将盾牌上下颠倒过来。撒克逊人的哨兵终于察觉到了叛徒,赶忙召集了一群长枪兵追了过来,但这十一人已经遥遥领先,三下五除二跑到了我们这边。“等他们来了以后,带他们来见我。”我吩咐完伊撒,又回到了山顶的中心地带,然后换上锁子甲,将海威贝恩扣在腰间。“是逃兵。”我告诉夏汶。伊撒带着那十一个人穿过草地。我首先认出了这些盾牌,因为那上面画的是兰斯洛特的海雕,爪子里还牢牢地握着刚捕获的鱼,紧接着我认出了鲍斯——兰斯洛特的侄子和勇士。他看到我的时候,紧张地笑了笑,然后我也开怀大笑,他也就放了心。“德瓦大人。”他向我打招呼。他宽阔的脸庞由于刚才的一路攀爬而泛起潮红,魁梧的身躯因吸气重重起伏。

  “鲍斯大人。”我客套地回应他,然后将他一把抱住。

  “就算是难逃一死,”他说,“我也宁可死在自己人的身边。”他一一介绍了身边的长枪兵,他们都是为兰斯洛特效劳的不列颠人,又都不愿意听凭撒克逊人摆布。他们向夏汶鞠躬,然后坐了下来,我吩咐用面包、蜂蜜酒和咸牛肉招待他们。他们告诉我,兰斯洛特北上和阿尔与策尔迪克会师了,所有的撒克逊人军队都已经在我们下方的山谷集结完毕。“他们人数大约超过两千。”鲍斯说道。

  “我这里不足三百。”

  鲍斯皱了皱眉头。“但亚瑟在这里,是吧?”

  我摇了摇头。“没有。”

  鲍斯张着满是食物的嘴,吃惊地抬头看我。“不在这里?”他终于说出话。

  “据我所知,他在北方某处。”

  他咽下食物,轻声咒骂了一句。“那还有谁在这里?”他问。

  “只有我。”我指着山丘,“以及你能看到的所有人。”

  他举起一角蜂蜜酒,豪饮了一口。“这么说我们要战死在这里了。”他语气严肃。本来他还以为亚瑟在巴顿山。事实上,鲍斯告诉我,策尔迪克和阿尔都以为亚瑟在山上,正因如此,他们才会让部队沿着泰晤士河南下来到萨丽丝泉。撒克逊人首先将我们赶到这里,又在巴顿山看到了亚瑟的旗帜,并向在泰晤士河上游寻找亚瑟足迹的撒克逊国王报告消息。“这些混蛋知道你们的计划,”鲍斯警告我,“他们知道亚瑟想在科里尼翁附近决战,但是他们没有找到他。德瓦,他们想赶在昆格拉斯抵达以前找到亚瑟,因为他们认为亚瑟一死,不列颠人势必士气低落,无心再战。但是亚瑟——聪明的亚瑟——从策尔迪克和阿尔的眼皮子底下金蝉脱壳了,接着撒克逊国王打听到萨丽丝泉附近的一处山顶上扬起了亚瑟的熊旗,所以他们亲率大军南下,并且吩咐兰斯洛特引兵会合。”

  “你有库尔威奇什么消息吗?”我问鲍斯。

  “他在南边某个地方,”鲍斯含糊地向南挥了挥手,“我们还没有找到他。”他突然身子僵硬了,我环顾四周,原来是格温薇儿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她已经舍弃了幽禁时穿的长袍,身上罩着一件皮革外套,下着羊毛长裤和长靴,一身男儿装扮,一如她以前打猎的飒爽英姿。我后来才知道,这些衣服都是她在萨丽丝泉找到的,虽然质地很差,但她还是为这身装扮增添了优雅的气息。她脖子上戴着撒克逊的金项圈,背上挂着一副箭囊,手握猎人弯弓,腰上别挎短刀。

  “鲍斯大人。”她冰冷地和老情人的勇士打了声招呼。

  “夫人。”鲍斯站了起来,笨拙地向她鞠了一躬。

  她看着依然描绘着兰斯洛特徽章的盾牌,不禁眉头一蹙。“你也腻烦他了吗?”她发问道。

  “因为我是不列颠人,夫人。”鲍斯僵硬地作答。

  “而且是勇敢的不列颠人,”格温薇儿热情地说道,“我们很荣幸能够有你拔刀相助。”她说话的分寸恰到好处,反倒是因这不期而遇而感到尴尬的鲍斯突然变得腼腆了起来。他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能够在此面见格温薇儿尊容感到很高兴”一类的话,但他毕竟不善阿谀奉承,说着说着就脸红了。“我冒昧一问,”格温薇儿问他,“你的老主子和撒克逊人在一起吗?”

  “是的,夫人。”

  “那我可要祈祷他进入我的射程范围了。”格温薇儿说道。

  “可能不会,夫人,”鲍斯说,因为他知道兰斯洛特不会轻易将自己置于险地,“但是在今天结束以前,您一定能杀死许许多多撒克逊人的。绰绰有余。”

  他说得对,在我们脚下,河边最后一片迷雾也让阳光蒸发掉了,撒克逊人正成群结队地集结。策尔迪克和阿尔仍然认为不共戴天的最大仇人此刻就困在巴顿山,于是计划发动一场一劳永逸的压倒性攻势。这一次不会是试探性的攻击,因为没有长枪兵包抄我们的侧翼,相反,这会是一次简单粗暴的单线攻击,以山呼海啸的气势直逼巴顿山南面。为此,有数百名战士正在紧张集结,他们密密麻麻的长枪在晨光中闪闪发光。

  “那儿有多少人?”格温薇儿问我。

  “数不胜数,夫人。”我顿感前途黯淡。

  “他们一半的军队。”鲍斯说道,然后向她解释了撒克逊国王认为亚瑟和他的左膀右臂都困在了山顶上。

  “所以说他狠狠地耍了他们一把?”格温薇儿不无骄傲地说道。

  “不如说是我们耍了他们。”我表情阴沉地指向微风中飘扬的亚瑟旗帜。

  “所以我们唯有打败他们一条路可走了。”格温薇儿轻快地回答,不过我根本想不出取胜的办法。从前我只有在遭受丢尔纳赫的人马追击、困厄在莫岛的时候才能感受到这种无助。但至少在那个残酷的夜晚,我身边还有梅林引为盟友,最后也是他的魔法帮助我们逃出生天。我现在可没有任何魔法加持,眼里除了厄运,什么也看不见。

  整个上午,我眼巴巴地看着撒克逊人在小麦地里不断集结,看着他们的巫师沿着队列起舞,首领们则在滔滔不绝地煽动鼓舞。撒克逊队列中充当锋锐的人员数量充足,全部由训练有素的战士组成,他们向各自领主发誓必定血战到底,但是这个庞大的队伍里想必也有相当一部分的应征兵,撒克逊人称之为“民兵”。这些人还在东溜西走。有些人去往河边,有些人回到营地,从我们的制高点来看,就像看着牧羊人试图聚拢一大群绵羊;大军这里刚刚调度完毕,那边又开始分崩离析,不得不重新开始,只有撒克逊人的鼓声不曾间歇。他们用来充当战鼓的是空心圆木,以木棍击打,鼓声雄浑,他们自己的心跳声与河谷远处飒飒作响的茂密树林似乎也在遥相呼应。为了提振杀戮需要的勇气,撒克逊人也会借酒壮胆。我的手下此刻也在喝酒。我试图劝阻,但劝士兵戒酒就如同命令恶狗不再吠叫,许多人都需要蜂蜜酒下肚以后从心底油然而生的熊熊烈火,他们相信这样就能成为与我一样百里挑一的战士。敌军人数近千,我方尚不足三百。

  鲍斯提出要让他和他的人在队列中央战斗,我点头同意了。我希望他痛快地死去,被斧头或长枪砍倒,因为如果他被生擒,那么敌人肯定要让他生不如死,百般折磨。他和他的人如今把盾牌放在了裸木之上,正忙着痛饮蜂蜜酒,我丝毫没有责怪他们的意思。

  伊撒倒是很清醒。“他们会团团包围我们,大人。”他很担忧。

  “他们会的。”我同意,希望自己能说些更有用的话,但我内心被敌人秣马厉兵的架势震慑到了,脑海里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我毫不怀疑我的人完全可以与最优秀的撒克逊战士白刃搏斗,但是我的长枪兵只够组成一个宽约百步的盾墙,而等到撒克逊人发起攻击以后,对方摆开的阵势将是这个宽度的三倍。我们会被围在中心浴血拼杀,蜂拥的敌人会突破我们的侧翼占据山顶,然后从后方宰杀我们。

  伊撒眉头紧皱。他的狼尾头盔是我用旧了以后赐给他的,他在上面用锤子锻了一个银星图案。他的妻子思嘉莱已经有了身孕,刚在一处泉水附近发现了一些马鞭草,伊撒便在头盔上戴了一根,希望能借此护身辟邪。他想分给我,但我没有要。“还是你自己留着吧。”我说。

  “我们该怎么办,大人?”他问。

  “跑是跑不掉了。”我回答。本来我曾想过不顾一切向北方冲刺,但北方的鞍部地带之外还有撒克逊人,要想冲上山坡,我们就不得不与他们火拼,突围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更有可能被两股敌人围困在鞍部高地。“我们必须在这里击败他们。”我强抑住必败无疑的念想,故作镇定地回答他。我们可以与四百人,甚至六百人迎战,但面对山坡脚下近千名摩拳擦掌的撒克逊人,我们无能为力。

  “如果我们阵中有一个德鲁伊……”伊撒话说到一半就住了口,但我很清楚他的烦恼根源。没有祈祷就投入战斗并不符合惯例。我们队伍中的基督徒正在伸出双臂,模仿他们的神慷慨赴死的样子,还告诉我说他们不需要任何牧师代劳,但我们这些所谓的异教徒却习惯于战前让德鲁伊暴风骤雨般地对敌人诅咒一番。可现如今上哪儿找寻德鲁伊呢?这不仅剥夺了我们诅咒敌人的机会,还预示着我们必须在没有众神助力的情况下投入战斗,需知诸神已因麦敦祭典半途而废一事而抛弃我们了。

  我传唤了珀里格,命令他诅咒敌人。他登时脸色煞白。“可我只是个吟游诗人,大人,我可不是德鲁伊。”他抗议道。

  “但你好歹也接受过德鲁伊的训练了吧?”

  “大人,所有吟游诗人都会接受这种训练,但从来没有人教过我什么魔法。”

  “反正撒克逊人也不知道,”我说,“下山去,一边单腿跳,一边诅咒他们肮脏灵魂的归宿就是安努恩的粪堆。”

  珀里格使出了浑身解数,就是无法保持平衡,我能察觉到他的诅咒中更多是恐惧,而不是咒骂。撒克逊人看到他以后,派来了六名巫师前来抵消他的魔法。这些巫师全部赤裸身体,头发上挂着小物件,僵硬地扎成刺头,上面还涂着牛粪。他们爬上斜坡,向珀里格吐口水,诅咒珀里格。珀里格看到他们越靠越近,紧张地跑远了。其中一个撒克逊巫师手里拿着一根人的大腿骨,追在可怜的珀里格屁股后面,赶他上了山坡。眼见我们的吟游诗人吓得屁滚尿流,撒克逊人摆出了污秽淫邪的姿势。敌人的巫师们越来越近,他们的尖叫声甚至都盖过了山谷中回响的隆隆战鼓声。

  “他们在喊些什么?”格温薇儿站到我身旁。

  “下咒,夫人。”我说,“他们在恳求他们的神在我们心里散播恐惧,将我们的双腿变成一摊水。”我又听了几句。“他们在乞求我们的眼睛受蒙蔽,手中长枪脱落,刀剑钝朽。”那个手握大腿骨的男人看到了格温薇儿,特意转过身,发出一连串猥亵之音。

  “他这是在说什么?”她问。

  “您不想知道的,夫人。”

  “不,德瓦,我真想知道。”

  “那我也不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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