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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第一批羊羔在敦卡里克山下的羊圈里诞生了。按照以往,这算是非常早的降生了,我却将其视为众神恩赐的好兆头。只可惜,为了其他羊羔能够顺利诞下,甚至还不等夏汶出面制止,这批羊羔就已献祭掉了。可怜的小家伙皮毛还带着血,就让人剥下来钉在溪边的柳树上,第二天,树下竟然生出了附子草,黄色的小花瓣绽放出年交之际的第一抹亮色。那天,我还看到在冰封的溪水旁边,三只翠鸟振翅翱翔。生机萌动。黎明时分,公鸡叫醒我们以后,我们又听到了画眉、知更鸟、云雀、鹪鹩和麻雀的歌声。在第一只羊羔出生后的第二周,亚瑟就派人找我们了。积雪开始消融,亚瑟的使者费尽周折地走过泥泞崎岖的道路,告诉我们前往林第尼斯的宫殿。我们将在那里举办初春节 [1] 的盛宴,这是至日之后的第一次盛宴,也是献给生育女神的盛宴。在初春节,我们赶着新生的羔羊穿过燃烧的火圈,之后,年轻姑娘自以为没有人看的时候,也跟着跳过焖烧的箍圈,并用手指沾上初春节的灰烬,涂抹至两腿之间的部位。十一月出生的孩子被称为初春节的孩子,灰烬是其母亲,烈火是其父亲。夏汶和我在初春节的下午抵达了目的地,寒光黯淡的太阳在苍凉的草地上投下长长阴影。亚瑟的长枪兵将宫殿团团围住,拱卫守护着他,曾经,梅林就是在这座宫殿的庭院里召唤出身体发光的女孩,依旧有人对亚瑟破坏神迹一事耿耿于怀。

  令我感到惊讶的是,庭院内部全部为初春节装点一新。亚瑟从不关心这种事情,他总是把大多数宗教仪式都交给格温薇儿打理,但后者从来不会庆祝像初春节这样的乡野节日;但是现在,院落里摆着编织好的大草环,为院子中央的火焰做好了准备,同时还有一群新生的羔羊和它们的母亲一起关在一个小围圈里。库尔威奇向我们打招呼,淘气地向草环点了点头。“您又有机会生个孩子了。”他对夏汶说道。

  “不然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呢?”回答过后,她给了他一个吻,“你现在有多少孩子了?”

  “二十一个。”他自豪地回答。

  “那得有多少个妈妈?”

  “十个,”他咧嘴一笑,又拍了拍我的背,“明天我们就能接到命令了。”

  “我们?”

  “你、我、塞格拉莫、加拉哈特、兰瓦、巴林、墨凡斯,”库尔威奇耸了耸肩,“所有人。”

  “阿尔甘特在这里吗?”我问。

  “不然你以为是谁立的稻草环?”他反诘,“这都是她的主意。她从德米缇亚带回来一个德鲁伊,今晚睡觉之前,我们还得先拜一拜南图苏尔塔 [2] 。”

  “谁?”夏汶问。

  “一个女神。”库尔威奇漫不经心地说。这世上那么多男神和女神,除了德鲁伊之外,一般人绝不可能记清所有名字,也难怪夏汶和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南图苏尔塔了。

  天黑之后,亚瑟的仆人海崴德才把我们全部召集在一起,庭院四周全部让火炬的火光点亮。这个地方让我联想起梅林在场的那天夜晚,当时还有满脸写着敬畏的人群,他们高举着或伤残,或生病的婴儿,迎奉着银月之轮奥伦的到来。现如今,一群贵族和他们的夫人别扭地站在草环两侧,院子西角的高台上摆了三把椅子,上边盖着白色亚麻布。一个德鲁伊站在草环旁边,我猜他就是阿尔甘特从她父亲王国里带来的德鲁伊。这人身材矮胖,黑胡碴子,须发间还混杂着一簇狐狸毛和一串小骨编成的辫子。“他叫做费格尔,”加拉哈特告诉我,“他讨厌基督徒,整整一个下午都在对我施法。后来塞格拉莫到来,费格尔吓得都快晕倒了,他还以为是矿顿神投胎显灵了呢。”加拉哈特哈哈大笑。

  别说,塞格拉莫还真像,因为他穿戴黑色皮甲,胯侧悬着黑色剑鞘。与他一同来到林第尼斯的,还有他那身材魁梧却面容平静的撒克逊妻子玛拉,两人在庭院的另一边,与我们其他人隔了很远。塞格拉莫崇拜密特拉,但对不列颠众神涉猎不多,而玛拉也只向沃登、艾斯特蕾、索尔、费尔和萨克斯诺特祈祷:他们全是撒克逊人的神灵。

  亚瑟的领兵爱将都在这里,但是就在我等待亚瑟出现的时候,我想起了那些没有来的人,比如和亚瑟在遥远的格温内德一起长大的凯,他在兰斯洛特叛乱时已死在了德莫尼亚的伊斯卡。他是被基督徒谋害身亡的,亚格拉宾多年以来一直是亚瑟的骑兵指挥官,冬天因一场高烧而猝然离世。巴林接替了亚格拉宾的职责,把他三个妻子也带到了林第尼斯,后面还跟着一群小不点般的孩子,他们惊恐地盯着全不列颠最丑陋的男人墨凡斯,不过我们对他的脸见怪不怪了,所以也不再注意他的兔唇、肿胀的脖子以及扭曲的下颌。除了还是个孩子的格温德瑞以外,或许我就是在场最年轻的人了,内心不免怅然若失。我们需要后辈填补空缺,于是我决定在和撒克逊人的战争结束以后,要让伊撒自己统领一支军队。前提是伊撒和我都能活下来。

  加拉哈特正负责照顾格温德瑞,他们两个与夏汶和我站在了一块儿。加拉哈特一直都是一个英俊潇洒的男人,但步入中年以后,他的俊朗面容增添了一种新生的尊严。他的头发从明亮的金色变成了灰色,也留起了一小撮胡须。他和我关系一直很好,但在那个艰难的冬天,或许由于时常在亚瑟左右的缘故,他渐渐疏远了其他人。加拉哈特那年并没有去海宫,所以没有亲眼目睹亚瑟受辱,正因如此——外加他平静温和的同情之心——亚瑟对他青睐有加。为了不让格温德瑞听到,夏汶故意压低声音问他亚瑟的近况。“我自己也想知道来着。”加拉哈特回答。

  “他肯定很高兴吧。”夏汶说道说。

  “为什么?”

  “新婚燕尔?”夏汶提示。

  加拉哈特微微一笑。“亲爱的女士,如果一个人骑马旅行,中途不慎被人偷走了马,那么他总会急匆匆地另买一匹。”

  “事后也就不骑了,我听说?”我简单粗暴地说道。

  “你也听说了吗,德瓦?”加拉哈特回答,既没有证实也没有否认谣言,只是付诸一笑。

  “婚姻对我来说永远是个神秘的谜题。”他含糊地继续说道。加拉哈特本人从未结过婚,事实上,自从他的家乡特雷贝斯岛落入法兰克人之手以后,他再也没有找到心之所属。从那以后,他一直在德莫尼亚生活,眼看着一个世代的孩子长大成人,他自己却仍然是一名异乡访客。他在杜诺维瑞阿的宫殿里有自己的房间,只是家具很少,几乎谈不上什么舒适。他为亚瑟跑腿,走遍了不列颠大地,奔忙处理和其他王国之间的问题,或者在袭击撒克逊人边境时与塞格拉莫策马并行,他奔波忙碌的时候,仿佛也是他最畅怀开心的时候。我有时怀疑他爱上了格温薇儿,但夏汶总是取笑我这个想法。她说,加拉哈特爱上了完美,过于挑剔的性格让他注定不会爱上一个真正的女人。夏汶还说,他爱恋的是头脑中对女人的念想,却始终无法承受疾病、血光之灾和痛楚的现实。他对战争中的这些事情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反感,但夏汶说,这是因为在战斗中的男人只有两种,要么双手沾满鲜血,要么不可信任,加拉哈特从来不会把男人理想化,他只对女人这么做。或许她是对的。我只知道,有时候我的这个朋友看似注定孤独,但他从不怨天尤人。“亚瑟对阿尔甘特很是自豪。”他温和地说道,只是话语间的语气在暗示他还有些话不能说出口。

  “但她毕竟不是格温薇儿?”我提示。

  “她当然不是格温薇儿了,”加拉哈特表示赞同,心里感激我把他的想法说了出来,“虽然她在某些方面和她并没有什么不同。”

  “比如?”夏汶问道。

  “她有野心,”加拉哈特犹豫地说道,“她认为亚瑟应该把瑟卢瑞亚割让给她的父亲。”

  “瑟卢瑞亚还不是他的土地!”我说。

  “不是,”加拉哈特同意,“但是阿尔甘特认为他能够征服它。”

  我轻啐了一口。要想征服瑟卢瑞亚,亚瑟必须与格温特甚至是波伊斯作战,因为这块土地现在由这两个国家共同统治。“疯子。”我说。

  “雄心勃勃,只是有些不切实际。”加拉哈特纠正了我。

  “你喜欢阿尔甘特吗?”夏汶单刀直入。

  他还来不及回答,宫门突然敞开了,亚瑟终于君临。他同往常一样,依旧一袭白衣,过去几个月里显露憔悴的脸一下子又苍老了许多。命运是残酷的,因为在他手臂一侧是他的新娘,新娘本人还只不过是一个姑娘。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尤伊利阿塞的公主、伊索尔德的妹妹阿尔甘特,她在很多方面都很像已故的伊索尔德。阿尔甘特是一个介乎于少女和成熟女人之间蓄势待发的柔弱姑娘,在初春节前夕的那个夜晚,她似乎更接近童年,而不是成年,因为她身上穿着一件曾经属于格温薇儿的亚麻长袍,但对于阿尔甘特来说,长袍显然太大了,阿尔甘特伸脚探出金色的裙褶,笨拙地向前行走。我曾经看到过她姐姐穿金戴银,那感觉就像是套上自己母亲珠宝的淘气孩子,而阿尔甘特更给人一种为了演戏而盛装打扮的印象,就像一个假装成年的孩子,她浑身带着一种自以为是的庄重感,似乎刻意在冲抵内在缺乏的尊严感。她的发辫梳得很长,像是垂柳一样散落在脑后,再用黑玉饰针固定,发色与她父亲那令人闻风丧胆的战士所用盾牌的颜色相同,成年人的格调不安分地印刻在她稚嫩的脸上,脖子上沉甸甸的金项链在她纤细喉咙的衬托下显得太过沉重。亚瑟领着她来到了高台,又弯腰拱手让她坐在了左手边的椅子上。不论是来宾,还是德鲁伊,又或是守卫,我怀疑院子里一定有人觉得眼前这两人是父女关系。阿尔甘特一坐定,大家都静了下来。气氛顿时尴尬起来,好像仪式的某一个环节被人遗忘,原本的庄严肃穆又变得荒谬不经,后来门口传来一阵喧闹和笑声,莫德雷德进入了人们的视野。我们的国王一瘸一拐地走进门,脸上挂着一副狡黠的笑容。像阿尔甘特一样,他也在扮演着一个角色,但有所不同的是,他是一个心里不情不愿的演员。他知道院子里的所有人都心向亚瑟,对他却憎恶有加,然而人们都在假装他是他们的国王,他则需要仰仗他们的忍耐苟且偷生。他爬上了高台。亚瑟鞠了一躬,我们也纷纷效仿。莫德雷德干硬的头发同往常一样疏于打理,圆脸上的胡须像是某种丑陋的附属物,他头略微一点,一屁股坐在正中央的椅子上。阿尔甘特颇让人意外地向他投去一个友好的目光,亚瑟坐在最后一把椅子上。落座的这三位里,有皇帝,有国王,也有年幼的新娘。

  我不禁想到,如果换成格温薇儿,这一切或许会更加和谐。那样的话,至少会有温暖的蜂蜜酒解渴,也有更加温暖的火焰暖和身子,还有悠扬音乐掩盖刚才那种尴尬的沉默,但在这天夜晚,似乎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些什么,直到阿尔甘特和她父亲的德鲁伊耳语了几句。费格尔紧张地环顾四周,然后匆匆走过庭院里,夺走一把火炬。他用火炬点燃了草环,随着火焰的节奏舞动身子,咿咿呀呀地念起了难以听清的咒语。

  五只新生的羔羊让奴隶从羊圈里抱了出来。看到自己的孩子在奴隶的怀中紧张蠕动,母羊惨叫连连,哀号不止。费格尔等草环形成一个完整的火圈以后,下令把羔羊赶进烈焰之中。场面顿时乱了套:羔羊根本不知道德莫尼亚的人丁兴旺取决于自身俯首听命,于是向各个方向散开,就是不往火圈里走,巴林的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参与到赶羊的队列,结果却越帮越忙,好在后来羔羊一个接一个被收拢起来,驱赶着往火圈跑去,终于,五只羊全部跳过了火圈,但院子里的庄严气氛已经荡然无存了。毫无疑问,这样的仪式在阿尔甘特的家乡德米缇亚会更加庄重有序,所以她不禁皱起了眉头,但我们其他人都欢笑着聊起了闲天。费格尔为了挽回这个特殊夜晚的尊严,突然发出一声野性的号叫,我们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这个德鲁伊脑袋向后一仰,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眼睛紧盯云层,右手拿着一把宽刃的燧石刀,左手提起一只无助挣扎的小羊羔。

  “噢,不要。”夏汶不情愿地转过身去。格温德瑞面露苦相,我伸出手臂揽住他的双肩。

  费格尔向夜空怒吼,然后双手高举羊羔和刀子。他又尖叫了一声,残暴地用那把笨拙的钝刀为羊羔开膛破肚,那只羊羔更加虚弱地挣扎了几下,咩咩地呼唤自己的母亲,母羊也发出无助的回应,紧接着鲜血从羔羊的绒毛中溢出,滴洒在费格尔仰面朝天的脸上,顺着流到他那狂放不羁、缠着狐狸毛和小骨的胡子上。“我真庆幸,”加拉哈特对我耳语,“自己没有生活在德米缇亚。”

  在这个非同寻常的献祭仪式进行的时候,我瞥了一眼亚瑟,他满脸都是厌恶之情。他看到我在看他,脸变得僵硬难堪。阿尔甘特,她的嘴急切地张开,目光炯炯地看着德鲁伊。莫德雷德咧嘴邪笑。羔羊死了,我们所有人都沉浸于恐怖之中,费格尔开始绕着庭院游走,双手晃动羔羊尸体,嘴里尖声祈祷。羊羔的血向我们飞溅。德鲁伊脸上早已鲜血淋漓,他一边舞动,一边从我们之中走过,我赶忙用斗篷护住夏汶。亚瑟显然不知道这场野蛮的屠宰是事先安排好了的,他还以为他的新娘要在盛宴之前举行某种高雅的仪式,然而这场仪式却堕落成为血腥的狂欢。五只羊羔被悉数屠宰献祭,等最后一只羊羔的细小喉咙被黑色的燧石刀划拉出一道血口子的时候,费格尔往后退了一步,用手指向火环。“南图苏尔塔在等着你,”他向我们呼吁,“她来了!快过来寻她!”他显然在期待我们的呼应,但大家全都一动不动。塞格拉莫注视着月亮,库尔威奇在胡子里捉虱子玩。零星的火焰沿着草环燃烧,燃尽的稻草灰烬飘零到院子里呈放血腥尸体的石头上,我们仍然不为所动。“快过来寻南图苏尔塔!”费格尔嘶哑地喊道。

  阿尔甘特站了起来。她耸耸肩,褪下僵硬的金色长袍,露出里面一件简单的蓝色羊毛连衣裙,看起来比之前更像个孩子了。她的臀部紧实有如男童,双手生得纤细,面容精致,面色如同被刀子夺去生命之前的羔羊一样白皙。费格尔在召唤她。

  “来吧,”他嘴里念念有词,“来到南图苏尔塔怀抱里,南图苏尔塔在召唤你,过来寻南图苏尔塔。”他一边低吟,一边指引着阿尔甘特走向她的女神。阿尔甘特神情恍恍惚惚,慢条斯理地向前迈步,每一步都很吃力,顺从德鲁伊的指引一步一停,一步一停。“来到南图苏尔塔的怀抱里,”费格尔喃喃吟诵,“南图苏尔塔在召唤你,过来寻南图苏尔塔。”

  阿尔甘特闭上双目。至少对她而言,这是一个妙不可言的时刻,但我还是觉得,在其他人眼里,这一幕尴尬无比。亚瑟看上去震惊不已,这也难怪,因为这个场面简直就是把艾西斯换成了南图苏尔塔而已,而曾经与阿尔甘特订立婚约的莫德雷德则一脸急切,目不转睛。“来到南图苏尔塔的怀抱里,南图苏尔塔在召唤你!”费格尔依旧在指引她,只不过语调在刻意模仿女人尖厉的声音。阿尔甘特越来越靠近火环,她的面庞感受到了已是强弩之末的火焰热量,她睁开了眼睛,惊讶地发现自己正站在女神火焰跟前。她看了看费格尔,然后迅速地穿过了烟雾缭绕的火环。她得意洋洋地笑了笑,费格尔为她拍手叫好,还巴结我们其他人一起鼓掌。我们礼貌地回应了他,但在阿尔甘特蹲在死去的羔羊身边之时,我们并不热情的鼓掌声戛然而止。只见她用纤纤玉指浸入其中一只羊羔的刀伤之内,我们全部屏住了呼吸。她收回手指,高举示众,好让我们都可以看到她手指尖上厚厚的鲜血,她又转身让亚瑟也能看见。接着,她张开了嘴,露出了细小的白牙,眼睛直直盯着他,然后慢慢将手指塞入上下牙齿之间,合上了嘴唇。她把手指吮吸了个干干净净。我看到格温德瑞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的继母。她并不比格温德瑞年长多少。夏汶则打了个寒战,紧紧地攥住我的手。

  阿尔甘特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只见她转过身,又用血沾湿手指,将血腥的手指插入火环掉落的余烬之中,随后,她蹲伏身体,往自己的蓝色连衣裙下摆里摸索了一番,将羊血和灰烬涂抹到了大腿上。她确信这么做能让她诞下婴儿。她正利用南图苏尔塔的力量,企图开创自己的王朝,在这个雄心壮志的年轻人面前,我们都成了见证者。她再次闭上双眼,近乎狂喜,又冷不丁地宣布仪式结束。她重新站起,向亚瑟招手。这是她那天晚上第一次绽放笑容,她的确很漂亮,这是一种鲜明而强烈的美丽,内里透着一股像格温薇儿一样的冷艳,但又缺少格温薇儿亮丽的发色予以调和。她接连向亚瑟招手,似乎根据仪式要求,他也必须穿过火环。他犹豫了片刻,看了看格温德瑞,下定决心不再接受任何迷信,于是站起来摇了摇头。“我们用餐吧!”他声音严厉,但又立刻对他的宾客微笑致意,缓解紧张的气氛;不过就在那一刻,我瞥了一眼阿尔甘特,看到她苍白的脸上怒气冲冲,有那么一瞬间,我还以为她会冲亚瑟大声吼叫。她的小身体绷得紧紧的,拳头死死握住,但是除我之外,似乎只有费格尔注意到了这个微妙的瞬间,他连忙在她耳边略作低语,好不容易才让她哆嗦着身子强抑住了怒火。亚瑟却什么都没有注意到。“带上火把。”他吩咐警卫,于是火把被带至宫殿内,宴会厅内灯火通明。“来吧。”亚瑟招呼我们大家,我们心怀感激地走向宫殿大门。阿尔甘特犹豫了一下,费格尔又向她耳语再三,她也就顺从亚瑟的召唤,一起进去了。只有德鲁伊还留在仍旧冒烟的火环旁边。

  夏汶和我是最后一对离开庭院的人。我心里觉得有些蹊跷,所以才略作逗留,后来我碰了碰夏汶的手臂,把她拉到了拱廊的阴影中。在那儿,我们看到另一个人也留在了院子里,除了咩咩叫的母羊和浑身血污的德鲁伊之外,现在院子里似乎空无一人,那个人从阴影中缓缓走了出来。那是莫德雷德。他一瘸一拐地下了高台,穿过石板路,停在了火环旁边。他和德鲁伊相互盯着对方,接着莫德雷德做了一个蹩脚的手势,好像在寻求准许,能够穿过只闪着火星的火环。费格尔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莫德雷德低下头,走过了火环。他在另一头蹲下身,用手指浸润羊血,但我没有看完他后来做了什么,我把夏汶拉进宫殿里,那里浓烟缭绕的火焰照亮了罗马神灵和罗马人狩猎的画作。“如果他们今晚上吃羊肉,”夏汶说道,“那请恕我谢绝用餐。”

  还好亚瑟用来款待我们的是鲑鱼、野猪和鹿肉。还有人用竖琴演奏助兴。莫德雷德虽然姗姗来迟,却并没有引起众人注意,他不由分说地在头把交椅落座,脸上带着狡猾的笑容。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话,反正也没有人跟他说话,但他总是时不时地瞥一眼面色苍白、羸弱瘦小的阿尔甘特,后者似乎也没有从宴席中找到任何乐趣。我看到她与莫德雷德有过一次目光交会,彼此忿忿不平地耸肩致意,似乎在暗示他俩对我们其余人嗤之以鼻,但除了那一次眼神交际,她全程都在生闷气,亚瑟都为她感到难堪,我们其他人则假装没有注意到她糟糕的心情。当然,只有莫德雷德在享受似的把玩着她的闷闷不乐。

  第二天早上我们启程去捕猎了。我们十几个人扬鞭策马,清一色全是男人。夏汶虽然喜欢打猎,但亚瑟请求她留下来陪阿尔甘特一起度过早晨时光,夏汶虽然不大情愿,但也应允下来。我们来到西部的树林,不过没抱太大希望,因为莫德雷德经常在这片树林里打猎,猎人们都怀疑我们找不到什么猎物。格温薇儿的猎犬——现在由亚瑟照顾——在黑色的树干中徘徊游弋,终于惊动了一头母鹿,我们立刻紧跟其后疾驰而去,但猎人看到这只猎物怀有身孕,于是叫住了猎犬。亚瑟和我的骑行轨迹恰好重合,本来想要在树林边缘夹击猎物的,可听到号角声响起的时候,我们都勒住了马。亚瑟看向四周,以为大家能够跟上来,却只看到我独自一人,于是轻哼了一声。“真是蹊跷,昨晚,”他局促地说道,“但女人们就喜欢这些东西。”他不屑一顾地补充。

  “夏汶可不是这样。”我说。

  他看了我一眼。他心里一定在犯嘀咕,怀疑夏汶是不是把他那次提议告诉给了我。但我面无表情,情绪毫无流露,他也就认准她并没有泄密。“不。”他说完又犹豫了一下,然后尴尬而自失地笑了起来,“阿尔甘特觉得我应该踏过火焰,用以印证我们的婚事,但我和她说了,我结婚与否不需要一只死羊羔来见证。”

  “我还没来得及恭贺您新婚大喜,”我郑重其事地说道,“现在请允许我补上祝福。她的确是一个漂亮的姑娘。”

  他很高兴。“的确如此,”一说完,他脸就红了,“但还只是一个孩子。”

  “库尔威奇说好花堪折直须折,好姑娘该娶时就该趁早娶,大人。”我轻声说道。他没有理会我的花言巧语。“我本来不打算结婚的。”他面容平静。我再没说什么。他没有看着我,而是盯着休耕地。“但是一个男人应该结婚。”他言辞坚定,仿佛是在试图说服自己。

  “确实。”我应和道。

  “欧依戈斯很热心。等春天一到,德瓦,他就会倾巢出动,引军驰援。他们都是优秀的战士,黑盾战士。”

  “锐不可当,大人。”我说,但是我听说,不论亚瑟与阿尔甘特成婚与否,欧依戈斯都会率兵前来。当然,欧依戈斯真正目的在于争取亚瑟,进而一同对抗波伊斯的昆格拉斯,一直以来,欧依戈斯的长枪兵都在不停袭扰后者的土地。毋庸置疑的是,狡猾的爱尔兰国王早已向亚瑟暗示,婚事一旦定下来,他将保证自己的黑盾战士会在春季开战时抵达助阵。这次联姻显然是临时起意,亚瑟分明面带悔意。

  “当然啦,她想要个孩子。”亚瑟说,心里回想着让林第尼斯的院子充盈鲜血的可怕仪式。

  “您不想要吗,大人?”

  “时候未到,”他简短地回答,“我看还是再等等吧,等赶走撒克逊人以后再说。”

  “说到这,”我说,“我收到了格温薇儿夫人的请求。”亚瑟对我使了一个尖刻的脸色,但没有作声。“格温薇儿担心,”我接着说,“如果撒克逊人在南方发起突袭,她的处境将十分危险。她恳求您能把她的监狱转移到一个更加安全的地方。”

  亚瑟向前躬身,摸了摸马儿的耳朵。我原以为一提到格温薇儿,他就会怒不可遏,但他并没有表现出丝毫愠怒。“撒克逊人确实有可能从南方发起进攻,”他温和地分析道,“事实上我还希望他们这样做呢,如果这样的话,他们的部队就要一分为二,我们也就可以各个击破。但如果他们在泰晤士河沿岸发动一次大规模攻势,德瓦,那才是更大的威胁。所以两害相权,我必须为最大的威胁做好准备。”

  “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我催促他说,“不如抓紧时间,把德莫尼亚南方所有有价值的东西统统转移走?”

  他转身来看我。目光里带着嘲讽,好像在鄙视我对格温薇儿展露同情。“她还有什么价值可言呢,德瓦?”他问道。我一言不发,亚瑟扭过头,视线离开了我,转而盯着白茫茫的田野,画眉和燕八哥正在犁沟中找寻虫子。“我该杀了她吗?”他突然问我。

  “杀掉格温薇儿?”我不禁重复道,心里对这个提议感到十分震惊,似乎这句话的幕后黑手是阿尔甘特。她姐姐曾经为格温薇儿犯下的罪行舍身赴死,想必她对格温薇儿也是耿耿于怀。“这个决定,大人,”我说,“我可不敢领受。但是话说回来,如果她罪有应得,是不是在几个月前就应该处死她?现在反而不行了。”

  听到这番建议,他突然变了脸色。“撒克逊人会如何待她?”他问。

  “她说他们会强奸她。但我怀疑他们会把她搬到某个王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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