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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一个撒克逊人,我的撒克逊母亲艾尔塞在怀我的时候被乌瑟掳走成为奴隶,不久后诞下了我。很小的时候,我就被带离母亲身旁,不过我到底还是学会了撒克逊语。很久以后,在兰斯洛特造反的那天夜晚,我找到了母亲,从她嘴里得知我的生父是阿尔。

  如此说来,我的撒克逊血统是纯正的,甚至还有一半王室血脉,但又因为我是在不列颠人的环境里长大的,我对撒克逊人并没有任何亲近感。对我来说,撒克逊人是从东面大海漂洋过来的瘟疫,这个看法与亚瑟以及任何自由的不列颠人的看法没有丝毫差异。

  至于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没有人能说清楚。在亚瑟的指挥官阵营中,塞格拉莫游历最广,他告诉我们撒克逊人的发祥地远在天边,那儿常年雾气弥漫,遍布沼泽和森林,不过他也承认自己从未亲自踏访。他只知道那地方在海的对岸,撒克逊人正在迁出故地,根据他的说法,这是因为不列颠的土地更肥沃,不过我也听说撒克逊人的土地正遭受来自世界尽头的另一个部落的入侵。但不管是什么原因,撒克逊人漂洋过海侵略我们的土地已有一百年的历史,目前已经攻占了整个东不列颠。我们管那一片陷落的土地叫做洛依格——失落的土地——在不列颠,没有一人不想收复失落的土地。梅林和妮慕相信只能凭借诸神的力量才能收复失地,而亚瑟则希望用刀剑成就伟业。我的使命则是分化敌人,让事情变得更加简单,不论是为了诸神,还是为了亚瑟。我在秋天动身启程,一路橡树已换上金装,山毛榉变得红艳,寒意朦胧,黎明欲晓。我一个人单独旅行,如果阿尔对待使者必杀之的态度属实,那么死一个总好过死一片。夏汶恳求我带一支卫队,但即便如此,又有什么用呢?一支卫队可没办法抗衡阿尔的一整支军队,因此,就在秋风从榆树枝丫上卷走第一片黄叶时,我一路策马向东。夏汶试过说服我萨温节以后再走,如果梅林在麦敦请神成功,那么自然就不需要冒险派遣使者与撒克逊人费口舌了,但是亚瑟不容许任何贻误。他把信念寄托在了阿尔的叛心,迫切想要听取撒克逊国王的答复,我只好驾马启程,自求多福,希望赶在萨温节之夜活着回到德莫尼亚。我带了自己的剑,背上挂着盾牌,其他武器一律不带,片甲未披。

  我并没有径直向东,不然就会涉足策尔迪克的凶险土地,因此我一路向北,首先进入格温特,然后再向东走,那里才是阿尔统治下的前沿阵地。一天半的行程里,我穿过格温特肥沃的田地,经过村庄和宅地,看到炊烟从房顶烟囱上袅袅升起。田野让圈养牲畜的蹄子搅得泥泞不堪,这些动物都是冬日的储备粮,它们的叫吠声为我的行程更显一份阴郁。空气中第一次有了冬天的迹象,清晨的时候,大到臃肿的太阳在雾霭中显得低垂而苍白。燕八哥在休耕地里云集景从。

  我继续顺东而行,沿途风景变幻,目不暇接。格温特是一块基督教徒居多的辖地,最开始我经过了许多匠心独运的大教堂,但到第二天,教堂的规模变小了许多,农场也不似之前富足,直到最后,我到达腹部地带,那里是撒克逊人和不列颠人都弃置不管的荒地,只被充当厮杀的战场。曾经供养整个家庭的草地牧场现如今都长满了橡树苗、山楂和桦树,当然还有废墟灰烬,小房没有屋顶,大厅里都是烧焦的人骨。然而,依旧有人住在这里,当我听到附近树林里传来窸窣脚步时,我不由得拔出海威贝恩,担心那些是躲藏在荒野地带无家可归的人。但直到某天晚上一群长枪兵挡住我的去路以前,一直都没有人敢出来和我搭话。他们是格温特的人,像所有莫里格国王的士兵一样,通身着古罗马式样的军装:青铜胸甲,头盔上装点着染红的马鬃,身披锈红色斗篷。他们的首领是一个叫卡里格的基督徒,他邀请我到他们的堡垒,这座堡垒矗立在一处高耸而林木茂密的山脊之上。卡里格的工作是看守边界,他唐突地想要知道我的差事,我告诉他我的名字,并且表明自己是为亚瑟驱驰,他听完却什么也不再过问了。

  卡里格的堡垒实际是一个栅栏围成的要塞,里面盖了两间茅草屋子,外面烧着明火,浓烟弥漫。我在烤火的时候,卡里格十几个手下正忙着用缴获的撒克逊长枪烧烤鹿肉。经历过一天的跋涉,我看到了十几处这样的堡垒,全部面朝东方,防范阿尔的突袭。德莫尼亚也有很多类似的防御工事,不过我们更倾向让一支军队永久驻扎在边境。边防驻军的开销是巨大的,那些为军队缴纳谷物、皮革、盐和羊毛充当税赋的人民大众很讨厌这一点。亚瑟总是想方设法保持税收公平,减轻人民的负担,但是在平息叛乱以后,亚瑟对所有追随兰斯洛特的富裕领主施加了惩罚性征税,标准近乎严苛,基督徒更是首当其冲。格温特的基督徒国王莫里格虽然发出过抗议,但亚瑟一律充耳不闻。卡里格是莫里格的忠实追随者,他对我有所保留,但还是尽了最大努力提醒我。“你难道不知道吗,大人,”他说,“撒克逊人拒绝任何人擅自越过边境?”

  “我听说了,是的。”

  “上个星期有两个商人去了另一边,”卡里格说道,“他们带着陶器和羊毛。我警告过他们,但,”他停下来耸了耸肩,“撒克逊人把货物扣留,送回来两个头骨。”

  “如果我的头骨送了回来,”我告诉他,“请转交给亚瑟。”我看到鹿肉的脂肪滴了出来,在火焰中闪闪发光。“有从洛依格过来的人吗?”

  “好几个星期都没有了,”卡里格说道,“但是明年,肯定不会错的,准能看到一大群撒克逊长枪兵涌入德莫尼亚。”

  “难道不会涌入格温特吗?”我叫板道。

  “阿尔和我们没有结下梁子。”卡里格语气镇定。他是个神经紧张的年轻人,不太喜欢在不列颠的边境上抛头露面,但他还是认真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在我看来,他的手下也是训练有素。

  “你们是不列颠人,”我告诉卡里格,“阿尔是撒克逊人,这还不够结梁子的吗?”

  卡里格耸耸肩。“德莫尼亚风雨飘摇,大人,撒克逊人知道这一点。但格温特很强盛,撒克逊人肯定要柿子拣软的捏。”他竟令人可怖地有些洋洋得意。

  “一旦他们打败了德莫尼亚,”我说,摸了摸剑柄以驱邪,“北上进取格温特也只是时间问题了吧?”

  “基督会保护我们的。”卡里格虔诚地画了一个十字。墙上挂着一个十字架,我看到他的一个手下先舔了舔自己的手指,然后擦了擦耶稣基督的脚。我心里作呕,暗自朝火堆里吐了口唾沫。

  第二天早晨,我向东策马。乌云在夜晚时卷集,晨曦时分,淅淅沥沥的冷雨拂过我的脸庞。罗马人修筑的道路如今已破碎不堪,遍布野草,一直延伸到潮湿阴暗的森林,我沿路骑行越深,心情就越是低落。我在卡里格的前沿堡垒里耳濡目染的每一件事,无不暗示格温特不会为亚瑟而战。格温特年轻的国王莫里格从来都不好争战,他的父亲——图锥克——早就知道不列颠人必须联合起来才能对抗他们共同的敌人,但是图锥克已经禅让了王位,自己到瓦伊河过隐居教士生活去了,他的儿子注定也不是块领兵者的材料。没有了格温特训练有素的军队,德莫尼亚注定在劫难逃,除非那个一丝不挂、光芒闪耀的仙女的确预示诸神即将创造奇迹。抑或阿尔会相信亚瑟的谎言,阿尔会接纳我吗?他会把我当自己的儿子看待吗?在有限的几次碰面中,撒克逊国王的确对我十分友善,但这并不济事,我依然是他的敌人,而且我越是深入那片潮湿的树丛,内心的失落感就越膨胀。我确信亚瑟是让我白白送死,更难以接受的是,他这么做的背后,是带着一种赌徒般背水一战、孤注一掷的心态。

  临近中午,树林走到了尽头,我骑行到一片空地,中间流淌着一条清澈的溪流。小路浅涉溪水,在河流与小路的交叉地带立了一根高及人腰的十字架,一旁还有一棵枯死的冷杉树,上面挂满供奉之物。我觉得有些奇怪,不知道这棵装饰树木是为了守护道路,还是为了平息水流,或许仅仅只是附近孩童所为。从马背上滑下来后,我终于看清楚在树枝上挂着的竟然是人脊椎上的无数小骨,看来这并非孩子的恶作剧。那到底是什么?我向旁边的土墩吐了口唾沫驱邪,又碰了碰海威贝恩的铁质剑柄,牵着马蹚过浅滩。对面的树林沿着小溪延伸了将近三十步远,我还没走过十五六步,从树荫当中突然闪出一截斧子。看架势似乎是奔我来的,灰色的天光从旋转的斧刃上一闪而过。所幸斧头并没有扔对地方,从我耳边嘶嘶地落到了四步开外。没有人跳出来向我发起挑战,树林里也没有冒出来其他武器。

  “我是撒克逊人!”我用撒克逊语喊道。还是没人回应,但是我听到一阵低语,还有枝杈被踩断的声音。“我是撒克逊人!”我又招呼了一遍,心里嘀咕躲在暗处的人可能不是撒克逊人,而是逍遥法外的不列颠人,因为我仍处于无主的荒地,这里鱼龙混杂,不受法律束缚。

  我正准备用不列颠语宣称自己无意冒犯的时候,从暗影深处传来了撒克逊语吆喝。“放下你的剑!”某人喝令我。

  “你可以走出来亲自取走我的剑。”我回答。

  那人顿了顿。“你的名字?”有声音质问。

  “德瓦,”我说道,“阿尔之子。”

  我以挑衅的口吻说出自己父亲的名字,对面开始不安分起来,我又听到他们在低声议论,过了一会儿,六个人推开荆棘走向空地。所有人都身披撒克逊人钟爱的厚重皮毛权当铠甲,每个人手里都握着一柄长枪。其中一人戴着角盔,显然是头领,正沿着路边向我走来。

  “德瓦。”他在离我六七步的地方站定。“德瓦,”他又念了一遍,“名字我倒是听过,可并不是撒克逊人的名字。”

  “这的确是我的名字,”我回答,“而我也的确是撒克逊人。”

  “阿尔之子?”他怀疑。

  “千真万确。”

  他略作思索。这是一个高大的男子,一头棕色头发乱糟糟地收在角盔里。他的胡须几乎垂到了腰身,长髭挂到了皮制胸甲的顶端,胸甲上面披了一身皮斗篷。我看出他是个小首领,或许只是守护边境的战士。他用空出来的手捻了捻了自己的长髭,然后让胡须自己松开。“罗斯加尔,阿尔之子,这我知道,”他说,“还有赛宁,也是阿尔的儿子,还是我的朋友。彭达,赛博德以及伊夫,他们都是阿尔的儿子,我都在战场上见过,要说阿尔还有个儿子叫德瓦嘛……”他摇了摇脑袋。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说道。

  他举起自己的长枪,注意到我的马鞍上依然挂着我的盾牌。“德瓦,亚瑟之友,这我倒是听说过。”他控诉道。

  “你眼前的也是他,”我说道,“他和阿尔有要事相商。”

  “阿尔和不列颠人没有什么好商量的。”话音刚落,他的手下张牙舞爪、号啕叫好。

  “可我是撒克逊人。”我反驳。

  “那你来此有何贵干?”

  “我只能亲口对我父亲说。和你没有干系。”

  他转过身,指示手下:“那就别怪我们来硬的了。”

  “你叫什么名字?”我质问。

  他犹豫片刻,后来还是觉得透露名字也无伤大雅。“切奥尔伍尔夫,”他说道,“埃德贝特之子。”

  “那么,切奥尔伍尔夫,”我说道,“如果知道我的行程让人给耽搁了,你觉得我父亲还会反过来奖赏你吗?你期望他赏你什么呢?黄金?还是坟墓?”

  我的咄咄逼人虽然不中听,但能起到作用。我不知道阿尔到底想要迎接我还是杀死我,但是切奥尔伍尔夫对他们国王的脾气敬畏有加,于是很不乐意地为我让开道路,还派了四名长枪兵护送我一路向失落的土地长驱直入。

  就这样,我踏上了整整一代自由的不列颠人都不曾涉足过的土地。这里是敌人领土的心脏地带,我骑了整整两天的马。乍一看,这个王国与不列颠的土地并无二致,撒克逊人从我们手里夺取田地以后,也用和我们一样的方法耕耘播种,不过我注意到他们的草堆不仅堆得比我们高,形状也更方正一些,房子也盖得更结实。罗马人的别墅大多都荒弃了,只有偶尔还能看到还在使用的不列颠人住处。这里根本没有基督教教堂,目之所及连一处神庙也没有,我只看到过一座不列颠偶像,在其底座仍留有供奉物品。这里依然住着些不列颠人,有些甚至还拥有自己的土地,但大多数都沦落成为奴隶或者撒克逊人的妻子。地名几乎全部改头换面,一路护送我的战士甚至叫不出以前不列颠人统治时期的名字。我们经过莱切沃德和斯特福德,然后是洛达沙姆和塞梅雷斯福特,全是奇怪的撒克逊名字,但是十分富饶。这里并不是侵略者成家立业、经营农场的地方,而是移民的定居点。过了塞梅雷斯福特之后,我们向南穿过比德旺与威福德,就在继续骑行的时候,我的同伴骄傲地告诉我,正骑马穿过的是策尔迪克今年夏天刚刚割让给阿尔的田地。他们说,这片田地就是在下一场战争中买通阿尔效力的代价,战争的结果则是能够让撒克逊人一路横穿不列颠,不受阻拦,直至西海。护送我的人都认为他们稳操胜券。他们都听说兰斯洛特的叛乱使得德莫尼亚元气大伤,这场叛乱促成了撒克逊诸王放弃争端,齐心协力想要侵吞整个不列颠南部。阿尔的冬季军营就设在撒克逊人称为图恩里斯亚的地方。此地位于高山之上,四面是地势相对较缓的平原,多黏土和黑水沼泽,从平坦的顶峰可以向南望见宽阔的泰晤士河,向策尔迪克统治下那雾霭环绕的领地瞭望。山上耸立着一座大殿。那是一处用深色橡木建造的宏伟建筑,大殿山墙高悬着阿尔的象征之物:染着鲜血的公牛头骨。黄昏时分,隐约可见孤零零的黑色大殿空空荡荡。在东面林木之外有一座村落,我可以看到那里闪过点点火光。似乎我赶上了图恩里斯亚举行某种集会,火焰指示着人们宿营的地方。

  “这里正在举办盛宴。”我的一个同行告诉我。

  “为了纪念众神吗?”我问。

  “为了策尔迪克准备的。他来和我们国王会谈。”

  本来还有渺茫的希望,如今算是彻底没有指望了。如果只有我和阿尔,或许我还有侥幸捡回一条命的可能,但现在半路杀出个策尔迪克,我是真的性命堪忧了。相比阿尔这种时而慷慨大度的性情中人,策尔迪克可是极尽冷酷刻薄。

  我碰了碰海威贝恩的剑柄,挂念起夏汶。我向诸神祈祷自己还能与她重逢,然后从疲惫不堪的马背上滑下来,伸手把斗篷拉直,并从马鞍上解下盾牌,就这么准备好“羊入虎口”了。

  大厅高耸而荒凉,地板上铺着灯芯草,里面有三百多名战士,熙熙攘攘,大家正大吃大喝。这是三百多个兴高采烈、满腮须髭、面红耳赤的男人,不像我们不列颠人,他们觉得带武器前往主人的宴会厅并没有过错。大厅中央有三处熊熊燃烧的篝火,浓烟弥漫,起初我甚至看不到坐在大厅尽头那张长凳后面的人。没有人注意到我走了进来,因为我一头金发,苍髯如长戟,看起来和一个撒克逊长枪兵没有两样,但当他们领着我走过熊熊烈火时,一个战士看到了我盾牌上的五点白星,逐渐回想起曾经在战场上见识过这个标志,人群的欢笑吵闹声中瞬时爆发出一阵怒吼。过不多时,咆哮声在大厅里蔓延开来,我走向高台,上面摆了一张贵宾桌,大厅里的人在向我高声号叫。呼号的战士放下了他们的酒樽,纷纷用手拍打地板,或是敲击盾牌,高耸的屋檐回响着死亡的节拍。贵宾桌上响起刀锋的撞击声,人群的躁动戛然而止。阿尔站了起来,刚才就是他用剑重重地砸向桌角,十几个人围坐在桌旁,桌上一派玉盘珍馐、觥筹交错。策尔迪克就坐在他身边,兰斯洛特则位列策尔迪克身旁。兰斯洛特并不是那里唯一的不列颠人。鲍斯——他的侄子——懒洋洋地站在他身侧,而安赫和罗赫——亚瑟的儿子们——落座在桌子尽头。所有这些人都是我的仇敌,我不由摸了摸海威贝恩的剑柄,祈祷能够死得其所。阿尔正向我注目凝视。我和他的确打过许多照面,但他是否知道我是他的儿子?兰斯洛特一脸惊讶,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竟羞愧到连脸都红了,然后他招来一个翻译,跟他简短地谈了几句话,那翻译又把身子倾向策尔迪克,对他耳语了几句。策尔迪克也很了解我,但不论是兰斯洛特的话还是他对仇敌的记忆都没有改变他脸上不可洞悉的表情。那是一张不动声色的脸,胡子剃得干干净净,下巴狭窄,前额高而广。他的嘴唇很薄,稀疏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到脑后,打了一个发结,他这张本来难以辨认的脸却因为一双眼睛而叫人印象深刻。那是一双苍白的眼睛,目光中毫无怜悯,是杀人如麻的人才有的眼睛。阿尔似乎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比策尔迪克年长很多,实际上他已五十一二了,怎么说都成了一个老人,但威风的气势依旧令人胆寒。他个子很高,胸膛宽广,脸扁平粗糙,褐色鼻子,面颊上满是疤痕,黑色胡须十分浓密。他穿着一件漂亮的猩红长袍,脖子上戴着厚重的金色项圈,手腕上佩挂着许多金器,但是任何华丽的饰物都无法掩饰阿尔最本源也最凌厉的战士本性,他简直堪称撒克逊战士中的大熊星座。他的右手丢了两根手指,也不知道是在多久以前的战斗中被砍下来的,我敢说,为了复仇,他一定不惜掀起一场血雨腥风。现在他终于开口了。“你居然敢到这儿来?”

  “为了觐见您,国王陛下。”回答过后,我单膝跪地。我先向阿尔鞠躬致意,接着对策尔迪克也行了相同礼数,唯独没有理会兰斯洛特。对我来说,兰斯洛特什么也不是,他只是策尔迪克手中的傀儡国王,一个自诩不凡的不列颠叛徒,那张黝黑的脸庞写满了我的嫌恶。

  策尔迪克用长刀刺了一块肉,送到了嘴边,犹豫不决。“我们绝不接受亚瑟的使者,”他漫不经心说道,“任何胆敢来此逞口舌之勇的愚夫都只有死路一条。”他把肉放进嘴里,然后转过身去,好像我的存在只是一件可有可无的琐碎小事。他的部下如犬吠般嚷嚷着要处死我。

  阿尔又一次用剑敲桌,止住了大厅的喧闹。“你从亚瑟那儿来的吗?”他在试探我。

  我觉得诸神会原谅我这次不诚实。“我来向您问好,国王陛下,”我说,“看在艾尔塞的面子上,艾尔塞之子想要尽他的孝道,请容许他欣喜地告诉您,他是您的儿子。”

  这些话对策尔迪克毫无意义。兰斯洛特听了翻译,再次迫切地与翻译耳语了几句,那人又转向策尔迪克传达了一番。我毫不怀疑是他鼓动着策尔迪克说出了如下几句话:“他必须被处死,”策尔迪克得理不饶人。他语气异常平静,好像处死我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别忘了我们达成的约定。”他提醒阿尔。

  “我们的约定是不接受敌人的使节。”阿尔依旧盯着我。

  “他不是使节又是什么?”策尔迪克终于按捺不住了。

  “他是我的儿子,”阿尔简单回答完,又喘了一口粗气,那声音在拥挤的大厅里久久回响不散,“他是我的儿子。”

  阿尔又反问道:“难道不是?”

  “我的确是您的儿子,国王陛下。”

  “你的儿子多的是,”策尔迪克不以为意,随手指了指阿尔左手边的那几个蓄胡子的男人。这些人——看来是我的同父异母兄弟——都在满眼疑惑地望着我。“可他是来给亚瑟传信的!”

  策尔迪克并不罢休。“这条狗,”他用刀指着我,“总是在为亚瑟奔走效力。”

  “你当真是来给亚瑟传信的?”阿尔问道。

  “我的心意就像儿子向父亲致以问候那样简单,”我又撒了谎,“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他在撒谎!”策尔迪克直截了当地反驳,他的支持者全都咆哮着表示赞同。

  “在我自己的大殿之下,”阿尔说道,“我是绝不会杀死自己的儿子的。”

  “那不如让我代劳?”策尔迪克尖酸地问道,“要是我们这儿来了个不列颠人,那就必须处死他。”他向大厅里所有人说道。“这是我们约定好了的!”策尔迪克坚持己见,他的部下吼叫着表示同意,并且用长枪杆子敲打盾牌。“这家伙,”策尔迪克手一甩,指着我说道,“是个为亚瑟战斗的撒克逊人!他是害虫,你们知道该怎么收拾害虫!”

  战士们叫嚣着要陷我于死地,他们的猎犬也在火上浇油地号叫不停。兰斯洛特看着我,脸上毫无表情,安赫和罗赫迫切想要卸下我的佩剑。罗赫对我有一种特别的切肤之恨,当初就是我按着他的手臂,让他的父亲砍掉了他的右手。

  阿尔一直等到骚动渐渐平息。“在我的大厅里,”他特意在“我的”二字上加重语气,有意识地告诉人们这里他说了算,而不是策尔迪克,“战士都是手握利剑力战而死。这里有谁愿意用自己的剑杀死德瓦的?”他向大厅四处张望,刺激着人群向我发起挑战,但是没有人敢站出来,阿尔低头看了看另一位国王。“我不会打破约定,策尔迪克。我们的长枪将一同指向敌人,不管我的儿子说什么,他都无法阻止我们凯旋。”

  策尔迪克从牙齿上摘下一块肉。“他的脑袋,”他指着我说道,“用来祭旗恰到好处。我要他死。”

  “那你就去杀了他吧。”阿尔轻蔑地说。他们或许是盟友,但彼此之间毫无情义可言。阿尔打心眼里看不起策尔迪克这种暴发户,而策尔迪克则认为老国王不够冷血。

  阿尔出言挑衅,策尔迪克皮笑肉不笑。“不必我亲自去,”他平静地说道,“就让我的勇士来取他的性命吧。”

  他目光扫向大厅,找到了中意的人,伸出一根指头指了过去。“里奥法!这儿来了只害虫。消灭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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