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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麦敦之火

  女人,她们在这个故事里简直阴魂不散。当初提笔欲写亚瑟故事时,本以为将是一部关于男人的故事;一部剑和矛的编年史,一部战争胜利、开疆扩土的编年史,一部事关盟约破碎、国王陨落的编年史,从古至今,人们不都是这样讲述历史的吗?我们谈到国王的形象时,只字不提他们母亲和祖母的名字,而是说金纲尔之子库斯坦宁,库斯坦宁之子乌瑟,乌瑟之子莫德雷德,莫德雷德之遗腹子莫德雷德,如此一直向上溯源到我们共同的伟大祖先贝利 [1] 。历史是由男人讲述,由男人缔造,但在这部有关亚瑟的故事中,女人却如同鳞光闪闪的三文鱼,于泥沼黑水中绽放出别样光彩。

  男人确实缔造了历史,但我也不会否认,让不列颠万劫不复的也是男人。与子同袍,一呼百应,我们全身上下戎装铁甲,手持盾牌长枪,腰悬利剑,只因为战士的身份,就理所当然地认为不列颠理应由我们统治,殊不知真正让不列颠堕入低谷的既有男人,也有女人,而二者之中,女人造成的破坏更大。且看她轻启朱唇,一道诅咒就能让泱泱王国顷刻间全军覆没,所以这个故事也是她的故事,因为她曾是亚瑟的仇敌。

  “谁?”伊格莲读到这里,一定会按捺不住想要知道。

  伊格莲是我的王后。她已有身孕,我们所有人都欣喜若狂。她的丈夫是布洛奇维尔国王,现在,我正是在此人的保护之下,在狄那拉克的这座小修道院里书写亚瑟故事。我是奉伊格莲王后的指令进行写作的,她还太年轻,并不谙熟大帝伟绩。对,大帝,这是我们对亚瑟的称谓,不列颠语里叫做“安赫拉瓦德”,不过亚瑟本人很少使用这个头衔。书是我用撒克逊语写的,其一因为我自己就是撒克逊人,其二因为狄那拉克教区的桑森主教根本不允许我记录亚瑟的事迹。桑森憎恨亚瑟,对于他的记忆,桑森自然避之唯恐不及,咬牙切齿地斥其为叛徒,所以伊格莲和我只得串通好,一起对这圣人撒谎说我是用撒克逊语记述耶稣基督的福音,好在桑森不仅不会说撒克逊语,而且目不识丁,谎言也就没有被戳破。

  故事走向急转直下,基调越来越黑暗,细节也越来越难以诉说。有些时候,当我想起敬佩的亚瑟时,往事仿佛历历在目,不久之前,他的事业如日中天,好似烈日灼人,谁知乌云竟来得如此之快!下文很快就能见分晓。到了后来,虽然乌云散去,太阳再次芳醇地遍洒大好河山,夜幕却又悄然降临,自此以后再无天日。

  能够让天光暗淡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格温薇儿。那是发生在兰斯洛特举兵反叛时的事情了,亚瑟曾把他认作朋友,可他却图谋不轨,妄图篡夺德莫尼亚的王位。兰斯洛特得到了基督徒的帮助,这帮家伙沆瀣一气,在教区首领们(桑森便是其中一员)的唆使下,发疯般地认为,基督徒的神圣职责之一,就是清除异端,以迎接圣主于公元五百年的第二次降临。兰斯洛特还沾了撒克逊国王策尔迪克的光,后者在泰晤士河沿岸发动了一场声势浩大的侵略,意欲分裂整个不列颠。如果撒克逊人抵达塞文海 [2] ,整个不列颠王国将被拦腰斩断,令北方与南方一分为二,幸蒙众神恩典,我们不仅击败了兰斯洛特和基督徒的乌合之众,还让策尔迪克折戟沉沙。谁知在击败他们的过程当中,亚瑟发觉了格温薇儿的背叛。亚瑟亲眼看到她赤身裸体地蜷缩在另一个男人的臂弯之中,在那一刻,仿若日月无光。

  “我弄不明白。”伊格莲在夏末某天问我。

  “什么事,亲爱的夫人,您哪里不明白?”我问道。

  “亚瑟爱过格温薇儿,对吗?”

  “是的。”

  “那他为什么不肯原谅她?我就能原谅布洛奇维尔和耐维丽的事。”耐维丽是布洛奇维尔的情人,但不久之前害了皮肤病,娇容尽毁,美貌不复。虽然我从未过问,但我在心里怀疑是伊格莲下了某种毒咒,让自己的情敌疾病缠身。我的王后自诩基督徒,但是基督教并不宣扬信徒要在复仇之中求得慰藉。如果要达到复仇目的,那就必须找寻某个老妇人,她知道该采摘什么草药,也知道在阴缺的月色下吟诵哪般咒语。

  “你原谅了布洛奇维尔,”我同意,“但同样的事情布洛奇维尔会原谅你吗?”

  她闻言打了个寒战。“当然不会!他会把我活活烧死,这就是王法。”

  “亚瑟本可以烧死格温薇儿,”我说道,“很多人都是这么建议的,但正因为他爱着她,爱得又那么炽烈,所以他既没有杀死她,也没有原谅她。至少起初没有。”

  “那他就是个傻瓜!”伊格莲说道。她还很年轻,话语间总带着年轻人那种神采奕奕的笃定。

  “他是个很有自尊心的人,”我说道,或许这也是亚瑟像个傻瓜的原因,可我们谁又不是?我顿了顿,略作思考。“他想要很多很多,”我继续说,“他想要解放不列颠,想要击败撒克逊人,但在他灵魂深处,他想要格温薇儿一直坚定地认为他是一个好人。谁知她却睡卧在兰斯洛特的床上,犹如一记耳光,向亚瑟证明了他并非完人。这当然不对,但却很伤他的心,所以他伤心欲绝。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受伤的男人。她活活撕裂了他的心。”

  “所以就把她打入牢笼?”伊格莲问我。

  “他是囚禁了她,”我边说边回想起自己奉命带着格温薇儿前往怀君岛的圣荆神庙,亚瑟的姐姐莫甘成了她的看守。她们一个是异教徒,一个是基督徒,根本合不来。我把格温薇儿关在神庙的那一天,她竟泣涕涟涟,这在我看来实属罕见。“她要一直关在那儿,”亚瑟告诉我,“直到她死去。”

  “男人都是傻瓜,”伊格莲说完瞥了我一眼,“你背叛过夏汶吗?”

  “没有。”我忠实地回答。

  “那你有没有动过这样的念头?”

  “噢,有过。欲望并不因为收获幸福而黯淡凋零,夫人。更何况,没有经历过考验的忠贞还称得上美德吗?”

  “你把忠贞看做美德吗?”她发问,我很好奇在她丈夫的城堡里,是不是有哪个年轻俊朗的战士入了她的法眼。自然,她的身孕让一切想入非非都烟消云散,但我忧虑的是将来。又或许是我多虑了。

  我微微一笑。“我们都希望自己的爱人忠贞不渝,夫人,推己及人不是同一个道理吗?忠贞是我们献给爱人的礼物。亚瑟把它留给了格温薇儿,但她却不能礼尚往来。她想要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荣耀,然而亚瑟向来对荣耀嗤之以鼻。他曾经企及过,但他并不沉湎于此。不过格温薇儿想要的却是一呼百应、千军万马,有耀眼旗帜在她头顶迎风飘扬,她想要整个不列颠岛臣服于她。而亚瑟呢,只求正义与丰收。”

  “还有解放不列颠和打败撒克逊人。”伊格莲干巴巴地提醒我。

  “没错,”我承认,“他还想要一件东西。他把这样东西看得比万事万物都重要。”我莞尔一笑,思索回忆着,大概在亚瑟所有的抱负中,他发现最后这一件最难企及,而我们作为他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似乎也从未把它真正当做他的心之所向。

  “说下去。”伊格莲怀疑我睡着了。

  “他只想要一方土地,”我说道,“一个门厅,养几头小牛,还有一间属于他自己的铁匠铺。他想要的,就是这么一份平凡生活。为此,他不惜让贤他人来照料不列颠,自己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份幸福去了。”

  “然而他却遍求而不得?”伊格莲问。

  “他的确找到了,”我肯定无误地告诉她,但是在兰斯洛特叛乱的那年夏天又得而复失。那是一个血雨腥风的夏天,天道轮回的季节,更是亚瑟动用铁腕让德莫尼亚真正臣服的时代。

  兰斯洛特向南逃窜到他在贝尔盖的领地。亚瑟自是想要引兵追击,但策尔迪克率领的撒克逊入侵威胁更大。在叛乱结束之际,撒克逊人曾一度染指科里尼翁,如果不是众神显灵,一场瘟疫摧毁了敌人进犯大军的话,恐怕那座城市早已沦陷。入侵者的身体腹泻不止,甚至到了便血的程度,他们饱经摧残,到后来连站也站不起来。瘟疫最为肆虐的时候,亚瑟的军队来临了。策尔迪克想要召集人马与之决战,但是撒克逊人以为他们已经遭到了神灵的抛弃,仓皇逃跑了。亚瑟王同我站在策尔迪克殿后军队的尸体之中,对我说道:“他们还会回来的。明年春天,”他说,“他们就会回来。”他用自己血染的斗篷擦了擦埃克斯卡利伯的剑锋,然后将其插回剑鞘。他长出了胡子,颜色灰白,面容因此而苍老,非常苍老,格温薇儿的背叛也让他憔悴了许多,因此,至那年夏天为止从未见过亚瑟的人兴许会觉得他面目可怖,而他自己却不以为意,也不加以修饰。曾经的他,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如今的愤怒却溢于言表,哪怕最不经意的挑衅也能让他爆发。

  在那个血雨腥风的夏天,天道轮回的季节,格温薇儿的命运,也被禁锢在了莫甘神殿的幽冥之中。亚瑟将自己的妻子发落到了活死人的坟墓,吩咐看守要永远看管她。格温薇儿,汉尼斯-维恩的公主,从此就算是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别傻了,德瓦,”一个星期后,梅林突然厉声说,“两年之内她就能出来!或许一年就行。如果亚瑟真想把她从自己的生命中抹去,那他早就烧死她了,当初也该这么干的。没有什么比烈火更能考验女人操守的了,可亚瑟听不进忠言。那傻瓜爱上了她!他明摆着就一傻瓜。想想看!兰斯洛特活着,莫德雷德活着,策尔迪克活着,格温薇儿也活着!一个灵魂要想永垂不朽,似乎找不到比成为亚瑟的仇敌更好的办法了,如果可以,我也巴不得。谢谢你的提问。”“我之前也问过你,”我耐心地说,“但你没有理睬我。”

  “都怨我的听力,德瓦。耳朵差不多聋了。”他捶了捶耳朵,“聋子的耳朵——摆设。上年纪啦,德瓦,就是上年纪啦。看着看着就老啦。”

  才不是这样。他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矍铄,我十分确信,他的听力和他的视力一样敏锐——还有,虽然年过八旬,他的精神头依然警觉好似雄鹰。梅林并未老朽,与此相反,他的身体仿佛注入了一股崭新的力量,就像是不列颠宝藏蕴藏的力量。这十三件宝藏非常古老,几乎与不列颠一样古老,好几个世纪以来,它们流散各地,是梅林成功找齐了它们。宝藏孕育着能够召唤古老神灵并让它们重返不列颠的神奇力量,至今为止还没有人染指这份力量,但是彼时的德莫尼亚正是动乱的年代,梅林或许能够利用这份伟大的魔力干一番事业。

  押送格温薇儿去怀君岛那天,我找过梅林。那天雨下得很大,我爬上托尔山,半心半意地找寻梅林,却发现山顶空无一人,不禁一阵失落。梅林曾经在托尔山上有一处府邸,接连着一处如梦似幻的塔楼,如今却付之一炬。我站在托尔山的废墟之中,心中泛起莫大凄凉。亚瑟,我的朋友,独自落寞,黯然神伤。夏汶,我的女人,远在波伊斯。莫温娜和塞伦,我的两个女儿和夏汶在一块儿,最小的女儿戴安却与我天人两隔,她是被兰斯洛特害死的。我的朋友们要么已经死去,要么远在天涯海角。撒克逊人正紧锣密鼓地准备在新年来犯,我的房子早已化作灰烬,人生似乎没了指望,黯淡无光。或许是格温薇儿的伤感情绪感染到了我,在那天早上,在怀君岛雨水冲刷的山顶上,我感受到了这辈子从未感受到的孤独,情不自禁地跪倒在断壁残垣之间,向贝利祈祷。我祈祷太阳神能够拯救我们所有人,并且像个孩子一样,祈求贝利能够显灵,以此证明诸神并没有抛弃我们。一个星期过后,这次显灵终于降临了。亚瑟为了袭扰撒克逊人的先锋而策马东驰,我留守卡丹城堡,等待夏汶和我的女儿们归来。那个星期的某个时候,梅林和他的伴侣妮慕来到了林第尼斯空旷的宫殿。我曾经住在那里,共同监护我们的国王莫德雷德,不过等莫德雷德成年以后,宫殿移交给了桑森主教,充当后者的修道院。桑森的传道士已经被驱逐了,复仇心切的长枪兵在他们身后穷追不舍,于是宫殿又空了出来。

  还是当地人告诉我宫殿里住进了一个德鲁伊。他们七嘴八舌地讲述幽灵的故事,奇迹的显灵,还有诸神在夜间游走,于是我骑马来到了宫殿,却连梅林的影子也没找到。大约两三百人在大门之外安营扎寨,兴奋地反复述说夜间的奇异景象,我侧耳聆听之后,不禁心头一沉。德莫尼亚刚刚经历过基督徒叛乱,罪魁祸首正是疯狂的迷信煽动,而这一次异教徒的疯狂程度似乎更不亚于基督教叛乱。我一把推开宫殿大门,穿过偌大的前庭,骑着马通过林第尼斯空旷的大厅。我呼唤着梅林的名字,但没有人回应。我找到了一处尚有余温的灶台,另一个房间留存着住宿过的痕迹,但除了老鼠以外再没有其他生物。

  那天在林第尼斯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来自德莫尼亚的各个角落,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病态的希望。他们扶老携幼,有腿瘸的,也有生病的,就这么一直耐心地等到日暮黄昏,宫殿大门打开,众人才依次或行走,或跛行,或匍匐,或让人搀扶着进入宫殿,有人打开了大门,点燃了火炬,前庭的拱廊瞬间照亮。我加入人群,一同挤进前庭。和我一同前来的还有我的副官伊撒,我们二人耷拉着脑袋,躲在各自又长又黑的斗篷不愿露面,于大门边旁伫立。据我观察,这群人大概都是泥腿子乡下人。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目发黑,面露饥色,散发着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所特有的痛苦神情,不过在火光照耀下,这些人的脸上又闪动着希冀。这情景如果让亚瑟见了,他免不了要心生憎恶,因为他憎恨向劳苦大众施与不切实际的希望,但这些人是多么渴望希望降临呀!女人们高举着病弱的婴儿,或者推着一瘸一拐的孩童向前挤,所有人急于聆听梅林召唤幽灵的奇迹。这已经是奇迹显灵的第三天夜晚,依然有人络绎不绝地想要一睹为快,甚至那些没能挤入宫殿前庭的,有的直接爬上了我身后的高墙,其他人则填鸭似的簇拥在大门口,就是没有人向环绕在前庭三面的拱廊近前半步,因为那儿有四名长枪兵把守,不让人群靠近。四名士兵都是黑盾战士,从德米缇亚——伊仑之子欧依戈斯王国来的爱尔兰人,我倒想知道他们远离家乡,跑到这里来有何贵干。

  最后一丝日光消失在天边,蝙蝠在火炬上方扑动翅膀,人群站在石砌地板上,翘首凝视庭院前方的宫殿主门。不时有某个女人大声呻吟。孩子放声号哭,又让大人训斥着安静下来。四个长枪兵在拱廊角落蹲下身来。

  我们在耐心等待。一等就是好几个钟头,我的心里千愁万绪,一会儿想到夏汶,一会儿又想到我死去的女儿戴安,突然宫殿里面传来铁器的巨响,仿佛某人用长枪狠狠地敲了一下铁锅。人群屏住呼吸,有些女人站起来,身影在火光中摇曳。他们在半空中挥手,嘴里呼唤着诸神的名字,但是幽灵并未显现,宫殿依旧大门紧闭。我摸了摸海威贝恩的剑柄,慢慢镇定下来。不过人群依旧躁动不安,依旧歇斯底里,我从来都不知道梅林做法时还需要这么一大帮子观众,事实上,他鄙夷那种动辄召集人群、制造声势的德鲁伊。“随便一个耍戏法的都能忽悠傻瓜。”他总喜欢这么说,但是在这里,在今晚,他自己恰恰成了那个忽悠傻瓜的家伙。他调动了群情高昂的人群,任由他们呻吟叫唤,扭动身姿,紧接着,当巨大的金属声音再次响起时,人群又纷纷站起,开始呼唤梅林的名字。

  宫殿的大门徐徐开启,人群逐渐安静。

  对于一些人来说,门廊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块漆黑的空地,接着一名年轻的战士全副武装走出黑暗,站在了拱廊最上方的台阶上。他本人并没有什么神奇可言,只是他英俊得不可方物。没有其他的语言可以形容他。在这群缺胳膊少腿、颈部浮肿、面目狰狞的痛苦魂灵之中,这个战士简直英俊无比。他个子很高,身材瘦削,头发金黄,面如止水,只能用类似善良,甚至温文尔雅这样的字眼来形容。他的双眼是惊艳的湛蓝之色。他没有戴头盔,所以那女人一般的长发如流云般披在双肩。他身着一副耀眼的白色胸甲、白色胫甲,腰间是白色剑鞘。这副装备看起来价值不菲,我很想知道他究竟是谁。不列颠绝大多数的战士我都认识——至少能负担起这副铠甲的年轻人我肯定是心中有数——但却唯独不认识他。他冲着人群微微一笑,接着双手扬起,示意众人下跪。伊撒和我却站立不动。或许是出于战士的骄傲,或许只是想越过人群的脑袋,占据一个更好的视野。

  长发战士虽一言未发,但每个人都向他跪拜,他以微笑致谢,又绕着拱廊走了一圈,从环索取下火炬,再放入备好的水桶中一一熄灭。我注意到,他的举手投足透着精心的编排。前庭变得越来越暗,直到最后仅仅剩下宫殿大门两端的火炬还在燃烧闪耀。月光暗淡,夜色寒冷。

  白甲战士站在剩下的两把火炬之间。“不列颠的子民们,”他的声音配得上英俊的面庞,话语间包含暖意,“向你们的诸神祈祷吧!在这高墙之内就是不列颠的宝藏,不久之后,它们的力量就能得到释放,但是现在,既然已经见识到了它们的力量,我们应当让众神亲自驾临到我们中间。”话音刚落,他熄灭了最后两把火炬,前庭瞬间漆黑一片。

  什么都没有发生。人群窃窃私语,默默召唤贝利、戈万南、格兰纳斯 [3] 和棠,祈求他们展现神力。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不禁握紧了剑柄。众神在靠近我们吗?我举目望向斑斓星空,幻想着伟大的众神从天界降临,伊撒不由得喘了口气,我又低下头来。

  眼前一幕让我呆若木鸡。

  因为有一个女孩,一个即将步入成年的女孩,在黑暗之中倏忽显露倩影。这个女孩面容精致,楚楚动人,举手投足间又透着优雅,浑身上下一丝不挂,仿佛初生婴儿。她身形苗条,酥胸挺拔,大腿修长,一手捧着一簇百合花,另一只手握着细刃长剑。

  我只有驻足凝望的份儿。因为在这黑夜之中,刺骨的寒意瞬间被一阵火光吞噬,那女孩竟然在发光。千真万确,她真的绽放着光芒。身上闪耀着白光。光芒并不耀眼,但是足够夺目,仿佛星尘在她白皙的皮肤上粉刷了一道。这是一种破碎的、粉尘似的光辉,从她的身体、四肢和头发上散发而出,只有脸上找不见。就连她手里的百合花也在闪耀,光辉一直投映到她那把长剑上。

  通身熠熠生辉的女孩举步走过拱廊。在跛行的人群以及生病的孩子中,她仿佛消失不见了一般。她对人群一概不理不睬,只顾自己步伐轻盈优雅地沿拱廊拾阶而上,阴影下的面庞低头凝望着石阶。她脚步仿若羽毛般轻灵。她似乎陷入了某种自我沉迷,迷失在自己的梦里,人群在旁哀号地呼唤着,她却不曾一顾。她一直挪移脚步,奇异的光芒照在她的身上、手臂和双腿上,也照耀着她乌黑的秀发,在长发的掩映下,她的脸像是戴上了一副黑色面具,流露出异样的光辉,或许是出于直觉,我猜测她的面容一定美丽动人。她向伊撒和我站立的地方越走越近,突然往我们的方向抬起了头。我闻到了某种气息,让我想起了大海,接着,一如先前她离奇的出现,她又离奇地消失在一扇门后,人群爆发出一阵叹息。

  “那是什么?”伊撒向我低语。

  “我不知道。”我回答。我有些害怕。刚才一幕并不是痴人呓语中的疯狂情景,这一切都是真的,是我亲眼所见,但刚才那人究竟是什么来头?女神?但为什么我闻到了大海的气息?“或许是玛纳怀登的精灵。”我告诉伊撒。玛纳怀登是海神,作为他的精灵,身上有一股海咸味也不足为奇。

  我们等了许久才看到第二个魅影,等到它真正来临时,却远没有浑身闪光的海精灵那样令人印象深刻。只见宫殿屋顶出现一个身影,一个黑色的身影,慢慢地越来越大,成了一个戎装在身、穿斗篷的战士形象,戴有硕大的头盔,上面装饰雄鹿的鹿角。这个人几乎荫庇在黑暗之中,等到乌云拂过月光,我们才看清了他的真实面目,人群一时哀鸿遍野,他却屹立于宫殿之上,双臂张开,脸颊藏在头盔的贴腮片后面。一手握矛,一手执剑。他站立片刻,随后也不见了,不过我敢发誓,恰在他消失的时候,我听到了远处房顶瓦片掉落的声音。就在他隐匿以后,不着一缕的那个女孩又出现了,只不过这一次她似乎是凭空出现在拱廊的最高一阶。刚开始还是一片黑暗,刹那之后现出了她修长而闪烁发光的胴体,亭亭玉立,纹丝不动。她的脸依旧隐藏在黑暗之中,看上去犹如遮蔽在熠熠长发下的阴影面具。她静立片刻,然后缓缓开始舞蹈,曼妙婀娜,在拱廊雕饰的衬托下,或旋转身姿,或交叉舞步。她一边跳舞,一边俯视众生。给我的感觉仿佛是有某种超自然的光芒洒在她的肌肤上,因为有些部位比其他部位更加明亮,而且肯定不是人类所为。眼见此景,就连伊撒和我也不由得双膝跪地,相信这一切定是神谕。黑暗中凭空闪烁的光芒,废墟中无可言状的美感。精灵在翩翩曼舞,身上的光芒慢慢消散,没过多久,当她幻化成为拱廊黑暗中勉强闪耀的美人时,她停下了舞步,张开手臂和双腿,勇敢无畏地面向我们,最后消失了。

  过了一会儿,有人从宫殿带出两支火炬。人群开始高声呼喊,召唤着他们的众神和梅林,在山呼海啸之中,梅林终于在宫殿入口现身了。白甲战士手里拿着一支火炬,独眼的妮慕拿着另一支。梅林站在最高的台阶上,在白色长斗篷掩映下显得十分高大。他没有打断人群的高呼。梅林的灰色胡子几乎垂至腰间,编织成辫子,上面还系了黑色丝带,式样与他一头白发相互呼应。他手握黑法杖,过不多时,就扬起法杖,示意众人噤声安静。“刚才是否有神照出现?”他殷切地发问。

  “是的!是的!”人群呼号着回应,梅林那张老奸巨猾的脸上表现出吃惊的样子,好像他对庭院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他淡然一笑,接着站向一边,用空出来的手略作示意。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从宫殿里搬出了圣锅。不列颠宝藏大多数都是小器物,甚至让人觉得稀松平常,但这圣锅却是货真价实的宝贝,其中蕴含的力量也冠绝同类。其实说白了,它不过是一个巨大的银碗,上面装饰着战士和怪兽的金纹图案。两个孩子费劲地搬动它,最后将其安置在德鲁伊身旁。“我拥有不列颠的宝藏!”梅林向众人宣布,大家兴奋地呼应。“不久以后,很快,”他继续说道,“宝藏的力量就能释放。不列颠马上能够重回正轨。我们的敌人将顷刻间灰飞烟灭!”他顿了顿,好让人群的欢呼响彻庭院。“你们今晚已经见证了神力,这不过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简直不足挂齿。很快整个不列颠都能见证,不过要想成功召集诸神,我还需要大家的帮助。”

  人群山呼海啸般地应和他,梅林赞许地向他们微笑致意。这般仁慈的笑容反倒让我生疑。我一边觉得他在和人群玩着某种把戏,同时又告诉自己,即便是梅林也没有办法让一个女孩于黑暗之中凭空绽放光芒。我是亲眼见证,心里也巴不得信以为真,那个修长曼妙、熠熠生辉的胴体让我确信,诸神并未抛弃我们。

  “你们必须前往麦敦!”梅林换了一副严肃的口吻,“只要你们一息尚存,就必须到那儿去,一定要带上食物。如果你们有武器,那也必须带上。到了麦敦,我们有一番事业要干,这份事业注定漫长而艰辛,但是到了萨温节 [4] ,在死人再度行走于世间之时,我们将召集诸神。你们大家和我戮力同心!”他嗫嚅了一下,接着将法杖指向人群。黑色的法杖在摇晃,好像在人群中寻找什么,然后在我身前停了下来。“德瓦·卡丹大人!”梅林在传唤。

  “大人?”在人群中被单个儿挑出来让我有些尴尬。

  “你留下来,德瓦。其他人可以走了。回各自家里去,直到萨温节以前,诸神都不会降临。回你们家里去,照料好你们的田地,然后启程前往麦敦。带上斧头,带上食物,准备好见证诸神铸造伟大的神迹!好了,走吧!都走吧!”

  人群纷纷顺从地离开。许多人还不忘驻足伸手摸了摸我的斗篷,因为我是战士中的一员,是我们将圣锅从莫岛带了回来,至少对于异教徒来说,这件事情足以让我跻身英雄之列。他们也摸了摸伊撒,因为他也是寻宝战士之一,等到人群散尽,伊撒没有跟过来,而是在大门等候,我独自进门面见梅林。我向他打了招呼,但他没有理会我的寒暄,而是问我有没有享受这个夜晚的新奇事。

  “到底怎么一回事?”我问。

  “什么怎么一回事?”他装作满脸无辜地反问。

  “黑暗中的那个女孩。”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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