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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弗伦提斯

  他抓着绳索,指甲抠进皮肉,试图不惜代价将其扯断。红甲人哈哈一笑,照着肚子又是一脚,踢得他喘不上气,下意识的痛呼被绳索勒在嗓子眼里。“别挣扎了,”对方笑着告诫他,同时逼上前来,“她不希望你受伤。”

  那人一脚蹬向弗伦提斯的胸膛,顺势把他踩在地上,另外两人提着一套枷锁走来。“她要我们转告你,”笑面人说着,脚下发力,“在你那帮朋友当中,你可以挑一个活下来。但只能有一个。”

  弗伦提斯踢向伏在脚边的人,不料对方闪身避开,一把抓住他的脚踝,按在地上,力道大得足以压断骨头。另一个人擒住他的双臂,拉过头顶,飞快地扣住了右手腕。

  “不知道她为何那么想要你,”笑面人说着,冷淡的目光在弗伦提斯身上梭巡,“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为她——”

  伴随着突然响起的玻璃碎裂声,笑面人的太阳穴上陡然生出一支弩箭。他转动脑袋,松弛的嘴唇吐出一串含糊不清的句子,接着一头栽倒在地板上。对面的窗户轰然炸开,伊莲一脚在前,飞身而入,落地时跨在勒梅拉的尸体上,长剑已出鞘。她挥剑扫向按住弗伦提斯胳膊的人,对方以惊人的速度避开致命的一击,但额头仍被划出一道深深的伤口。他的同伴则使出一个漂亮的后空翻,完全躲过了伊莲的另一剑,同时拔剑在手。不过,两人都被迫放开了弗伦提斯。

  他翻身跪起,扣在手腕上的锁链疾射而出,缠住了近旁那人的双腿。他猛地一拉,把对方拽倒在地,再一跃而起,双脚对准脑袋踩下,咔嚓一响,脖子应声而断。弗伦提斯捡起死者的剑,转身看见伊莲正吃力地应付另一个家伙,她疯狂地挥舞长剑,却被逼得连连后退,一脸沮丧,而红甲人和他的同伴一样,面带令人生厌的笑容。弗伦提斯甩出锁链,迫使他跳到一边,反应之快,远在柯利泰之上,但同时也空门大开,伊莲抓住机会刺向他的脖子。他不费吹灰之力地护住要害,却无暇应对弗伦提斯攻向腿部的一剑,剑刃咬得很深,砍到了骨头。那人痛骂一声,但脸上全无怒火,只有兴味盎然的笑意,甚至是钦佩之情——他歪着头,赞许地望着弗伦提斯,任由伊莲的剑刺透了喉咙。

  “兄弟!”她赶紧跑过来检查伤情。

  “我没受伤。”他走到断了脖子的尸体旁,从靴子里摸出一把钥匙,“你在我房间外放哨?”

  “我们轮流站岗。外面的屋顶上正好有个合适的平台。”

  他的目光转向勒梅拉,床单上的一大摊黑色血迹仍在扩散。我选择自由地死去……

  “我知道你没有违背誓言,兄弟,”伊莲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她对我说过,她在你身边睡得很安稳。”

  弗伦提斯套上衬衫和裤子,又拿来靴子。“外面怎么样?”

  “很安静。我刚才没有发现任何情况,只听见你们在打斗。”她走向被自己杀死的第一个人,俯身从对方的脑袋上拔出弩箭,发出一阵刺耳的刮擦声。“他们是什么人?”

  “他们被称为阿利赛。我相信不会只有这么几个人。”他捡起自己的剑,冲到窗前,仔细查看墙外空荡荡的鹅卵石街道,哨兵仍在护墙上巡逻。什么都没有,看不见一点可疑的迹象。你应该检查过下水道了吧……他的目光投向一块铁盖,底下即是暗渠。等着。等他们先上去完成女王布置的首要任务。

  他打了个寒战,恍然大悟,要不是她发出警告,所有人势必遭到屠杀,而他自己难逃枷锁。她这样做并非无心的过失,他知道。她希望他们功败垂成。他扭头望着躺在房间里的几具尸体,而他们并不知道此行注定失败。

  “去找公鸭、列科南和壬希尔宗师,”他走回屋里,吩咐伊莲,“还有泰克拉夫。动作要轻,速去速回。”

  他耷拉着脑袋,被列科南和壬希尔架在中间,缠着脚踝的铁链在鹅卵石地上拖得哗啦作响。两人带着他走向大仓库的阴影处,封闭下水道的铁盖正位于此地。与列科南和壬希尔不同,公鸭身上的红色胸甲根本遮不住他的块头,所以只能躲在暗处一路尾随。弗伦提斯认为阿利赛一定会仔细观察,但经过短暂的接触,他不仅学到了教训,知道轻敌大意的后果,同时也看出了敌人潜在的弱点。他们那种笑容。他们在战斗和杀戮中获得快感,而沉溺于快感容易使人兴奋过头。

  当他们接近下水道时,一个红甲人忽然从暗处现身,弗伦提斯半睁双眼,偷偷望去,发现对方露出满意的笑容。“没遇到麻烦?”对方用倭拉语低声询问,视线始终落在弗伦提斯身上,此举太过疏忽大意。

  “没有。”列科南回答,与壬希尔合力把弗伦提斯扔到阿利赛脚边。

  “还以为他至少能干掉你们其中一个呢。”红甲人说着抽出匕首,蹲下来,用刀柄在铁盖上敲了三下。

  列科南低头看着弗伦提斯,笑容发自真心。“看样子他是徒有虚名。”

  阿利赛含糊地应了一声,退开了,下水道的盖子仿佛被无形的手推起,掀在一边。他不耐烦地对列科南打着手势:“把他弄下去,我们还有正事要办。”

  “不,”列科南的回答吸引了阿利赛的目光,壬希尔宗师悄然来到他身后,“没你的事了。”

  壬希尔的匕首寒光一闪,划过阿利赛的喉头,他跪在鹅卵石地上,鲜血从指缝间喷涌而出,既惊又喜的笑声呛得他连连咳嗽。又一个阿利赛从下水道里冒出头,双手撑在沿口正要爬出,列科南当头就是一斧子,腾起一团血雾,那人掉了下去。

  “快点,你们这帮懒鬼!”公鸭大喊一声,冲出阴影,朝着街道另一头使劲招手,泰克拉夫和十来个脚夫跑了过来,每人滚着一个木桶。

  列科南举起一把军号递到嘴边,绵长的号声立刻惊醒了整座镇子,起义的奴隶们纷纷行动,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手持刀枪棍棒,跑向指定的地点。

  弗伦提斯探头朝下水道里瞟了一眼,忽然一拧脑袋,堪堪避开一把从黑暗里旋转而出的匕首,距离他的脸颊不过分毫之差。他听见了在水中踢踏的纷乱脚步声,但没人说话,也没人发出惊慌或恐惧的喊叫,他心里一沉:或许他们感觉不到害怕。

  “要多少?”泰克拉夫拖着木桶,在下水道边沿停下脚步。

  “全部。”弗伦提斯说。

  泰克拉夫将木桶摆正,列科南抡起斧头劈开盖子,灯油一股脑地涌进下水道。他们倒空一桶,又打开下一桶,脚夫们挨个儿把木桶滚过来,将灯油灌进镇子的每一处下水道。

  弗伦提斯抬头看向仓库的屋顶,伊莲站在那里,挥舞着火把,确认所有的下水道都有至少一队战士看守。“没必要再等下去了。”他对泰克拉夫说。

  军需官举着一支燃烧的火把走上前,神情严肃而坚定。“为了勒梅拉。”他说。火把消失在洞里,一道明黄色的火柱冲天而起,少说有十英尺之高。不一会儿,火势恢复正常,弗伦提斯紧张地等待着结果。什么都没有。一声惨叫也听不见。

  他吩咐公鸭带队守住燃烧的下水道,又带着列科南和壬希尔跑到附近,只见艾维达和半数戈利赛聚集在另一处下水道前,看着脚夫们不断地灌进灯油。一股灯油燃烧的恶臭,连同滚滚浓烟从下水道里涌出,可是底下异常安静。“如果他们真在下面,兄弟,”艾维达说,“他们一定知道怎么死得悄无声息。”

  洞里忽然传来一声呐喊,弗伦提斯扭头看见一个戈利赛踉跄后退,一把匕首插在他肩头,与此同时,下水道里冒出一个人影,借着同伴们的推力,阿利赛飞起五英尺之高,一时间水珠四溅,火星飘舞。他甫一落地,剑光闪过,砍倒一个戈利赛,又伤了另一个,随即被战戟劈开胸膛。又有两个阿利赛接连跃出下水道,他们闪转腾挪,剑出如风,油珠飞洒,企图逼走守在洞口的戈利赛。一个阿利赛很快倒下,但另一个仍在坚持,封挡撩刺,招招致命,杀伤力惊人。弗伦提斯冲上前,扫开阿利赛的剑,一脚踹上胸甲,他站立不稳,手舞足蹈地退向洞口。可惜那人终究没有掉进去,同伴们从底下伸出手来,撑住他的后背,帮助他重回战场。他笑着面对弗伦提斯,一脸挑衅。

  弗伦提斯从一个戈利赛手里抓过火把,扔到阿利赛胸前,趁着火焰腾起,他冲上前飞起一脚,把他踹进了满是灯油的下水道。这一次火苗蹿得老高,弗伦提斯慌忙退后,但飞升的热浪还是烤焦了胳膊上的汗毛。

  码头那边的喧闹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看见一大群战士正在抵挡一队阿利赛,码头附近的下水道洞口较大,爬出来也容易得多。他们依靠人多势众,暂时压住了红甲人的反攻,但钻出洞口的阿利赛越来越多,杀人如同割草。

  “你们跟着我,”弗伦提斯对艾维达说,“今晚肯定非常难熬。”

  翌日早晨,维拉泰斯克笼罩在浓浓的黑灰色烟雾中,每一块砖瓦都挂满油垢,头昏眼花的战士们三五成群,不是在街道上徘徊,就是精疲力竭地瘫坐在地上歇息。弗伦提斯经过时,看见不少人因为整晚战斗而低声呜咽,但大多数只是背靠着背发呆,眼睛瞪得老大,在黝黑的面庞上格外醒目。

  “七百八十二人阵亡,”三十四号汇报,“四百人受伤。”

  “他们呢?”列科南一边问,一边擦拭着斧刃。虽然这位蛮人战士熏得比谁都黑,但斧头寒光闪闪,惹人注目。

  “我们数到的尸体只有一百多具,”三十四号回答,“不过,通过气味判断,还有不少死在下水道里。”

  “七比一,”公鸭咕哝着,小心翼翼地瞟了一眼弗伦提斯,“胜算好低,兄弟。”

  “我们的胜算几时高过?”弗伦提斯扭过头,看见韦弗走过来,带着此战唯一一个俘虏。那人被好几条锁链捆得严严实实。阿利赛摇着头,轻声发笑,充满嘲讽的意味。获救的瓦利泰围在他身边,个个面露哀伤。

  “不起作用,”韦弗说,“在他身上没有效果。”

  “束缚太强了吗?”弗伦提斯问。

  “他受到的束缚还不如瓦利泰强。但他……走火入魔了。心智和肉体已被扭曲。如果我们真的解除了他的束缚,诞生的可能是另一种怪物。”

  “那就撬开他的嘴巴,然后宰了便是。”列科南说着,点头示意三十四号。

  “他什么都不会说,”韦弗回答,“任何折磨在他看来就是好玩。”

  “你能治好他吗?”弗伦提斯问,“矫正他扭曲的灵魂?”

  韦弗回头望向阿利赛,双手紧握,脸上隐隐流露出一丝恐惧,那是弗伦提斯前所未见的。“也许可以,”他说,“但后果……”

  “有来有回,”弗伦提斯说,“你每次治好一个人,都会从对方身上得到某种回报。”

  韦弗点点头,生硬地朝他笑了笑。“如果你希望我试试……”

  “不。”他从腰间抽出匕首,走向阿利赛。看着弗伦提斯靠近,那人笑得更欢了,而且是发自真心的快乐。

  “她说过你是很有趣的人。”阿利赛说。

  “她给你们起名字吗?”弗伦提斯问他。

  阿利赛耸耸肩。“有时候吧,她总要费心区分我们当中的一部分人。她喊我狗儿,就一次。我还挺喜欢。”

  “你知道她是派你来送死的吗?”

  “那我很高兴实现了她的愿望。”阿利赛目不转睛地与弗伦提斯对视,看样子他无所畏惧,甚至有些骄傲,但最为明显的依旧是高昂的兴致。

  “他们是怎么把你们变成这副模样的?”弗伦提斯问他,突如其来的同情连自己也吃了一惊。韦弗说得对,此人一生下来即被扭曲成怪物,过着非人的生活。

  阿利赛窃笑着,语气充满嘲弄。“你不知道吗?你在坑里的那些日子,教会了他们不少东西。他们一代又一代地养育我们,训练我们,使用各式各样的束缚,试图把我们打造成完美的杀手,可是从来都没有成功。我们的祖先不是野性难驯,就是和柯利泰差不多,武艺高强但是脑筋迟钝,时时刻刻都需要管教。到了我这一代,依然没有改进,又是一次失败。一万阿利赛注定被处死,当然,要等他们利用我们配完种之后。然后你来了,我们的大救星,既残忍无情,又严守纪律,而且有真正的杀手所具备的应变能力,正是上好的榜样。她派我们来之前,就说我们能遇见父亲,我不得不说,这是莫大的荣耀。”

  “看来,”弗伦提斯若有所思地说,“像你这样的至少还有九千个?”

  忽然,阿利赛收敛笑意,惊慌失措地皱着眉头,就像一个孩子碰到了尴尬的问题,不知如何应对。“不是太完美嘛,”弗伦提斯说着,绕到阿利赛背后,匕首抵在他的头骨底部,“你对盟友的事知道多少?”

  当刀尖触及皮肤,狗儿又兴奋了,他嘲弄地摇着头,笑道:“只有他对我们的承诺。在我们离开地窖的那天,她代表盟友向我们保证:‘你们所有的梦想都会成真。’我们等了太久,有过很多很多的梦想。如果你有机会见到她,父亲,请转告她,我——”

  弗伦提斯的匕首向上捅去,没至刀柄,名唤狗儿的阿利赛弓背弯腰,全身痉挛,最后软绵绵地倒在地上。“我一定转告她。”弗伦提斯信誓旦旦地说。

  为什么?

  问题来得太过突然,导致她的手指再次打滑,又一个血点在绷紧的绣布上洇染开来。她注视着扎在指头上的针,残酷的事实再清楚不过:皮肉寒冷如冰,毫无痛感。刺绣的成果依旧糟糕透顶,像是孩子对大人的拙劣模仿。她很想怪罪于这具躯壳及其麻木的手指,但这种精细的针线活从来非她所长。记忆很模糊,所有的童年往事都是这样,但她清楚地记得一个女人。一个慈祥的女人,脸蛋就像漂亮的猫儿,手艺特别出众,绣品精致典雅,足以与最优秀的画作媲美。她们坐在一起,女人牵着她的小手穿针引线,如果她做对了,女人就抱着她亲一口,即使频频出错,也只是一笑了之。她相信这段记忆是真实的,但是不知为何,思绪始终避开女人的名字,及其后来的命运。它们总是不断地转移,越来越昏暗,最后她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盯着卧房的门,低声呜咽……

  绳索和齿轮的吱呀声把她的视线吸引到阳台。我要接见一位尊贵的客人,爱人,她说。女皇也有应尽的职责。

  为什么?他不依不饶地逼问。

  你知道为什么,爱人,她说。

  画面在她脑海中旋转汇集,他又把自己的所见呈上前来:维拉泰斯克的下水道喷出一条条火龙,阿利赛正如她的期望,狂暴地战斗、杀戮和死亡。其中一个浑身浴火,犹如一团扑腾的火球,依然疯狂砍杀,即使身中数箭,仍在放声大笑。

  我知道你还有九千个,他说。他们在哪里?

  她捏紧绣布,内心充满狂喜,曾经失去的亲密感死灰复燃,简直妙不可言。他们在旅行途中所拥有的,正是这种爱恨交织的愉悦,每一次杀人都在消融两人之间的隔阂。她感到心脏剧烈地跳动,越来越快,犹如渴望自由的笼中困兽。在此之前,她以为这具躯壳无所不能,但是缺乏最原始的知觉,然而他——当然也只有他——可以将之唤醒。

  飞升的吊篮在阳台外戛然而止,她瞥见了这位客人的样子。在看到对方的一刹那,她感觉到了他的惊慌,心里颇为好奇,不知道嫉妒心会不会驱使自己把这个漂亮的小家伙扔下塔顶。不过,当女孩的目光掠过丽萨,歌声奏响的音调证明她想错了。

  放了她!他在脑海中大喊。你敢碰她,就永远别想再看到我了。我发誓!

  她多想沉醉在他的怒火中,但终究克制住了。她慢慢平复心跳,尽量以冷淡的口吻回答。你越早来见我,她活下来的机会越大。

  当他强按怒火,她不禁轻轻皱眉,感到两人之间重新建立的纽带又有断裂的迹象。他的思想暗淡下去,无可奈何地接受了事实。阿利赛,他再次逼问。他们在哪里?

  我可以告诉你他们不在哪里。她忍不住想笑。新克希亚。

  “蠢货,”公鸭老练地打量着倭拉人的军队,“他们居然不在两翼派兵侦察。”

  “有什么必要?”弗伦提斯反问,“他们以为友军在维拉泰斯克大获全胜。”

  “四千出头。”三十四号说着,把望远镜还给弗伦提斯,“只有一个营的瓦利泰和零散的柯利泰,其余都是自由剑士雇佣兵和新克希亚征募的新兵。根据我的估算,本省所剩的大半兵力都在这里了。”

  “蠢货。”公鸭摇着头,又骂了一次。

  维拉泰斯克西边的大部分区域海拔不高,也缺少在弗伦提斯的心目中最有利用价值的树林。不过,壬希尔宗师在通向新克希亚的沿海大路上侦察时,发现西边六英里开外的农田有一大块洼地,虽然地势不及山谷那么深,但借助南面的坡地,足以供大部分人藏身。庄稼也可以提供掩护,弓手躲在里面不成问题,而且相当干燥,一点火星即可引燃。倭拉军队的先头骑兵显然未对路边的一块荒地起疑,那是他们整整一个上午的成果,烧出来的地段宽约一百码,长约一英里,与大路平行。军队里有不少人干过农活,他们说这种防火带在倭拉帝国的农田里极为常见,那些五谷不分的外行人不可能看出有诈。

  “必须放一些人过去,”弗伦提斯嘱咐伊莲和公鸭,“如果寡不敌众,立刻后撤,列阵防守。”他盯着伊莲的眼睛,以不容违抗的语气命令道:“胜负的关键在侧翼,所以你们不需要逞能。”

  她明显不大高兴,但还是勉强点头。“当然了,兄弟。”

  弗伦提斯离开他们所在的玉米地,走向坡地背风处,壬希尔宗师带着骑兵在那里等候。倭拉人不需要教奴隶骑马,不过有些人在委身为奴之前就会骑马,再加上大量疆国人和少数阿尔比兰人,组成了一支三百人左右的轻骑兵队。另有一千步兵埋伏在后方不远处,很多人缺少像样的武器,不过死掉的阿利赛提供了一部分长剑和匕首。步兵主力在列科南和艾维达的带领下守在左翼,等时机到来,便跟着戈利赛发起冲锋。

  弗伦提斯骑上一匹公马,它是在丘陵之战缴获的战利品,和大多数倭拉骑兵的战马一样训练有素,但在速度和侵略性方面逊于宗会战马。不过,壬希尔宗师一直在孜孜不倦地调教骑手和战马,所以他相信胯下的坐骑不会畏惧冲锋。他一夹马肚子,上到坡顶。倭拉人肯定能看到他的轮廓,但无关紧要,他们的先头部队已经推进到防火带的尽头。弗伦提斯抽出长剑,举过头顶,玉米地里的弓手们见到信号,同时起身,拉开弓弦。他看到队伍最前面的一个骑手掉转马头,疯狂地冲着号手打手势,可惜为时已晚。

  超过四百支箭从玉米地里飞出,落进倭拉人的队伍里,引起了一阵惊呼,军号也慌忙吹响。然而,除了打乱敌人的阵脚,弓箭齐射的效果并不好,仅仅干掉了十来个士兵,对方的军官立刻扬起鞭子,恢复了秩序。与往常一样,瓦利泰排兵布阵的速度最快,一个营队仅用一分钟即摆出防御阵形。令弗伦提斯满意的是,他们位于队伍的中间,意味着防守侧翼的大多是自由剑士,以及不久前拉来的壮丁。公鸭的评价没错,他心想。这支队伍的军官们全是蠢货。

  倭拉军队列阵期间,弓手们一刻不停地射箭,直至军号齐鸣,敌军开始冲锋。弗伦提斯无须下达进一步的指令,弓手们久经训练,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尽管玉米地干燥易燃,为保险起见,弗伦提斯还是命人在田地各处预备了一捆捆浸过灯油的柴火,并做了标记。弓手们射出的火箭很快就找到了目标,火势迅速蔓延开来。他们严格按照计划,飞快地连射五箭,然后立刻跑向防火带,当他们撤出烟气弥漫的玉米地时,依然有不少箭矢划过天空。不过眨眼工夫,玉米地烧成了火海,一道耀眼的火墙不断向前延伸,滚滚黑烟形成一张厚厚的帘幕,完全挡住了视线。

  弗伦提斯扭头示意壬希尔宗师,一踢马腹,向前飞驰。他们早就在防火带两边烧出了横穿玉米地的宽阔大道,足够容纳一队骑兵以及随后的千余步兵发起冲锋。虽说如此,在浓烟中骑行并非易事,面对近在眼前的大火,他的坐骑惊声嘶鸣以示抗议。弗伦提斯又一踢马腹,催促它加速疾驰,刚刚冲出浓烟,就撞见了两个受惊的倭拉骑兵,他策马从两人中间穿插,左右劈砍,两声惨叫同时响起,随即被他甩在身后。

  战场一片混乱,浓烟随着风向的变化聚散不定。只要视野清晰,他见到倭拉人就砍,而当浓烟弥漫,他便向前冲锋,判断战况的唯一依据来自四面八方的惨叫和怒号。他偶尔瞥见壬希尔宗师的身影,依旧是那么飘逸灵动,战马在宗师的轻拨慢捻之下翩翩起舞,晃得敌人晕头转向——在弗伦提斯看来,挑衅世上最优秀的马背战士无疑是愚蠢之举。

  这支倭拉军队鱼龙混杂,有的见到弗伦提斯就逃跑,有的立刻上前与他对阵。当浓烟再次降临战场,一个骑马的柯利泰向他发起了攻击,对方并不在乎视野模糊,径直冲了过来,胯下良驹比他的战马高上两手之长。等柯利泰接近,弗伦提斯坐在鞍上一拧腰,对方的剑斜劈而过,砍中战马的脖子,登时血如泉涌。马儿嘶鸣着扬起前蹄,与此同时,他一跃而起,双脚落地的瞬间,一把飞刀射向柯利泰。飞刀正中奴隶精英的面门,插在下巴靠上的部位,却未能阻止对方冲锋的势头。

  蹄声如雷,战马掠过之际,弗伦提斯就地一滚,长剑劈向马腿,不料柯利泰骑术精湛,及时调整方向,避开了剑刃。当柯利泰掉转马头准备再一次发起冲锋,弗伦提斯又掷出一把飞刀,扎进了马屁股,惊得公马扬蹄嘶鸣。弗伦提斯全速冲刺,纵身跃起,挥剑劈下,剑刃咬破了柯利泰的护腕。对方从鞍上滚落,顺势起立,旋身与弗伦提斯对峙,短剑平举,断腕处鲜血喷涌。弗伦提斯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咆哮声,立刻单膝跪下,大砍和黑牙一跃而过,以不可阻挡的势头扑向柯利泰,母狗啃咬双腿,公狗撕扯喉咙。

  他并未驻足旁观,而在浓烟中拔足飞奔,寻找敌人的踪影。很快,他听到一阵震耳欲聋的吼叫,接着金铁交鸣,纷乱无章,他循声而去,发现己方步兵杀进了自由剑士的营队。倭拉人的阵列弯弯曲曲,而且被拦腰斩断,显然是战士们奋起冲杀所致,他们挥舞着斧头和镰刀疯狂砍杀,每一张面孔都因为暴怒而扭曲变形。

  一开始自由剑士试图守住阵地,在军官们的高声喝令下,他们成群结队地应战,杀伤了大量获救的奴隶,但阵地已是四分五裂,而且与对手不一样的是,他们依然顾惜自己的性命和家人。在顽强地抵抗了一阵子后,他们逐渐乱了阵脚,有人掉头就跑,钻进浓烟之中,起初只是一两个人,很快就是成批的逃窜,一次十来人。有一个人正好迎着弗伦提斯跑来,他瞪大眼睛,猛地收住脚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手里的剑早就不知道丢在哪里了。弗伦提斯停下来注视着对方,任由他吓得满脸的肉都在抖动,含糊不清地哀声念叨着。弗伦提斯突然抬起手,直直地指向西边,自由剑士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很快爬起来,一溜烟跑了,嘴里还在讨饶。

  “列队!”弗伦提斯冲着乱成一团的步兵们大喊,有人还在砍杀倭拉人的尸体,“收集武器,列队!”

  他在人群中一通喊叫和推搡,算是恢复了部分秩序,队伍里的军士一看到他就醒悟过来,立刻集结人马以组建防线,现在很多人装备了短剑和骑兵长枪。

  “守在原地,等烟雾散开。”弗伦提斯命令他们,然后转过身,向倭拉军队的中间走去。他们耐着性子等候,直到听见远处传来战斗的声响,热血未冷的人们齐声高呼,纷纷向前狂奔。弗伦提斯知道他们不可能再服从命令,便跟着冲上去,穿过层层浓烟,眼前赫然出现瓦利泰组成的铜墙铁壁,平举的长矛之上,是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

  最后一刻,他飞身而起,挥剑撩开上挑的长矛,靴子蹬在一个瓦利泰的胸甲上,对方当即倒下。他落在倭拉人的防线外,旋身出剑,瞬间砍翻了两个瓦利泰,每一剑都找准了他们盔甲上的缝隙。获得自由的奴隶们立刻抓住机会,一大群男女涌向缺口处。驱散自由剑士的恐慌情绪在这里根本不存在,不过,一声刺耳的军号响起后,瓦利泰开始后撤,于二十码开外重新列阵。在瓦利泰不断收缩形成的圆形战阵中央,弗伦提斯看到了两个人影,一个壮汉举着军号,从盔甲的样式推断,应该是一个久经战场的军士;另一个体形较瘦,头戴属于下级军官的羽毛盔。

  “稳住!”当曾经的奴隶们聚在一起,准备再次冲锋时,弗伦提斯举剑喝道。此刻他们怒气冲天,每一张烟熏火燎的面孔都充满对杀戮的渴望,每一只手都握着鲜血淋漓的武器,蠢蠢欲动,只等上阵杀敌。

  “我们可以干掉他们,兄弟!”一个女人用疆国话声嘶力竭地喊道,她一手持匕首,一手握短剑,两件武器仿佛是从血水里捞起来的。过了好一会儿,弗伦提斯才认出这个气喘吁吁、满脸烟灰的女人是莉塞尔,以前是兰斯米尔杂货店的老板娘。

  “你今天已经很拼命了,莉塞尔。”他说。而且我们损失惨重,他暗想。“你去坡上找伊莲姐妹和韦弗,叫他们过来。”

  他绕着瓦利泰组成的近乎正圆形的战阵缓步而行,透过逐渐消散的烟雾,可以断定倭拉军队的左翼已经溃败。自由剑士四散而逃,戈利赛列着整齐的队伍向瓦利泰前进,艾维达和列科南在前面领军。弗伦提斯举起手,示意他们停下脚步,飞快地清点了剩余的瓦利泰。三百人。是军中现有的瓦利泰的两倍。

  “兄弟。”伊莲提着十字弓,来到他身边。他发现她额头上绑着绷带,伤口在发际线下方,仍在渗血。“柯利泰干的。”她耸耸肩。

  他点点头,转身面对瓦利泰。“等我的命令。”他走向围成一圈的奴隶战士,目光始终不离战阵中央的两个人。魁梧的军士岿然不动,昂首挺胸,盯着弗伦提斯,灰白的面庞刚毅不屈,流露出挑衅的意味,着实令人钦佩。旁边的军官明显缺乏顽抗到底的决心,他的年纪最多只有军士的一半,目光不断地飘向周围那些获得自由的奴隶,吓得面无血色。

  “你们已经是孤家寡人!”弗伦提斯隔着稳如磐石的瓦利泰,远远地向壮汉喊话,“你们的军官不是死了,就是逃回了新克希亚!如果你们想和他们一样保住性命,就下令让这些人放下武器!”

  军士做出一副厌恶至极的鬼脸,朝地上啐了一口,极其轻蔑地说了一个词:“奴隶!”

  伊莲的弩箭扎进军士的胸甲,就在胸骨偏左的位置。距离太近,它轻而易举地穿透盔甲和骨骼,找到了心脏。

  “你呢,尊敬的市民?”弗伦提斯对年轻军官喊道,他呆呆地瞪着倒地而亡的军士,眼里的泪水奔涌而出,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被一群可怕的陌生人围在当中。过了一会儿,他控制住情绪,从军士的尸体上捡起军号。他吹的号声断断续续,单薄轻飘,但发出的指令足够清晰。瓦利泰同时放下长矛,列队站定,不动声色的面孔与石头无异。

  “你能治好这么多人吗?”当韦弗带着获救的瓦利泰现身,弗伦提斯问他。

  韦弗轻声一笑,扫视着队列整齐的奴隶战士,哀伤的笑容一如既往。“我还有别的选择吗,兄弟?”

  新克希亚起火了。浓烟从拥挤的街道上冲天而起,看样子绝大多数着火点在码头周围。不少船只正在驶离港口,而且吃水很深,其中有一艘不堪重负,在出海处翻了船,倾覆于浪花之中,隐约可见小如蚂蚁的人影在船身上跑动。南边,人们排着长队,鱼贯出城,弗伦提斯举着望远镜,看到他们多半是灰衣人,被携带的各样家什压弯了腰,还拖着哭哭啼啼的孩子,人人脸上都写满了焦虑和恐惧。

  “他们应该等我们来。”公鸭抱怨道。

  “少打一场仗。”弗伦提斯说。他们在城东不足一英里开外的低矮平原上扎营,周围全是残垣断壁。三十四号称其为旧克希亚的遗址,那座古城早在锻造年代之前数百年就毁灭了。他和壬希尔宗师早上先行一步,前去侦察敌情,下午才回来。

  “看来我们获胜的消息产生了戏剧性的影响。”三十四号汇报,“总督暗地里计划处决所有的奴隶,不让他们落到我们手里,可是城里奴隶的数量远远多过自由民,几乎达到二比一,这种做法显然是不明智的。暴动持续了三天,死了几千人,很多人跑了。”

  “奴隶占领了城市?”弗伦提斯问。

  “只占领了四分之一。”三十四号指着城中的一个区域,那里的浓烟遮天蔽日。“因为缺少武器,他们伤亡惨重。我们一路小心谨慎,最后联络上了他们的领袖。”他微笑着望向弗伦提斯,“看来他们听说了不少红兄弟的事迹,盼着他早日到来。”

  “少打一场。”公鸭咕哝着,站了起来。

  “为什么要这样?”

  尸体被吊在新克希亚大广场的一根杆子上,双腿犹如焦黑的树桩,肚子被挖开,痛苦的哀号凝固在脸上。尽管这具尸体残缺不全,弗伦提斯依然认得他的样子。我情愿承受一千年的苦难,瓦瑞克说过。看情形,弗伦提斯怀疑他连一个钟头都没有撑过。

  新克希亚的副司库是一个面容消瘦的黑衣人,对于自己活到现在,他既惊恐又疑惑,清了好几次嗓子才说出话来。“女皇……的命令,”尽管他极力克制,声音仍旧免不了打颤,“命令来了,他才到。”

  不喜欢他对我说的话,弗伦提斯心里想着,竟然感到些许失望。瓦瑞克似乎报仇心切,看看他能玩出多少花样本来是很有趣的事情,然而,如今他只是城里数千具尸体的其中一员,在阳光下鼓胀浮肿,滋生成群的蚊蝇,散发扑鼻的恶臭。数千个故事不到剧终即被扼杀。

  经过一天一夜的艰苦战斗,他们攻克了新克希亚。弗伦提斯带领步兵,列科南和艾维达带领幸存的起义军,以不可阻挡的攻势,向码头缓慢推进。他们被迫逐街逐巷地战斗,对手是自由剑士和平民,为了保卫自己的家园而奋起抗争,可惜人数太少,又缺乏有力组织,始终处于下风。这些人四体不勤,连搭建的街垒也摇摇欲坠。弗伦提斯很快摸索出了一种战术:先占领周围的屋顶,居高临下攻击抵抗者,迫使对手后撤,同时击破街垒。他们在码头负隅顽抗,数百人躲在成堆的木桶和板条箱后面,无论怎么喊话也不愿投降。最后是韦弗带领的瓦利泰结束了战斗,他们直接上前推翻木桶,然后一拥而上,用棍棒打倒了抵抗者。

  总督的残骸被绑在杆子底下,与瓦瑞克的情况不一样,他面目全非,无法辨认。此人从政之前当过将军,所以带了几个忠心耿耿的侍卫,选择在总督府门前的台阶上慷慨就义。遗憾的是,这份英雄气概没能换来痛快赴死。为数众多的奴隶一路上荡平了所有的阻碍,总督府是最后一个目标,但愤怒并未冲昏他们的头脑,活捉总督是他们共同的心愿。当初总督下令杀光奴隶,在全城掀起血雨腥风,弗伦提斯看在眼里,便也无意干涉他们对其漫长且新意迭出的惩罚。

  “女皇是怪物。”副司库又说,语气里隐约抱着讨好对方的希望。

  “她是倭拉人。”弗伦提斯回答,“本城的帝国官员只剩你一人了,我需要你充当联络员,负责与幸存的自由民沟通。他们被关押在码头。你去知会他们,作为联合疆国的自由民,只要未参与虐杀暴行的,我代表女王保证他们的人身安全。不过,所有财产作为战利品罚没充公。依照女王的命令,从现在开始,本省废除奴隶制度,任何人胆敢牵涉其中,一律处死。”

  他离开时,公鸭领着黑衣人向码头走去。“别哭鼻子了,乖乖听话就好。你有幸迎接大联合疆国的新纪元,不觉得自己很走运吗?”

  街上遍地死尸,城内一片废墟,弗伦提斯穿行其间,想起了一个梦,或者按他如今的理解,与副司库口中的“怪物”最初的一次思想联通。我当然残酷无情,她说话的时候,两人凝望着堆满尸体的海岸线。但纵然命运使我残酷无情,我也不是他。

  他停下脚步,看见一家面包房门外有一对母女拥抱着死在一起。小女孩睁大眼睛,脑袋紧靠着妈妈的头,双唇微启,仿佛在无声地提问。母亲胳膊上的伤口触目惊心,无疑是她想护着小女孩,抵挡狂劈乱砍的刀剑所致,最终,两人都未能逃过厄运。一个无法克制的念头冒了出来:是他和女皇一起实现了尸山血海的噩梦。

  “兄弟?”是伊莲。她瞪着弗伦提斯,表情近乎惊愕。他感到脸颊潮湿,慌忙擦去了泪水。

  “什么事,姐妹?”

  “戈利赛在商业区的地窖里找到了几百个灰衣人。城里的奴隶们吵着要把他们揪出来,场面会很难看。”伊莲注视着他的眼睛,勉强笑了笑。弗伦提斯望向她额头的割伤,三十四号已经将其完美地缝合,针脚依然细密,但到时候疤痕一定既深又长。“至少不痒了。”她摸着伤口说。

  她毫不动摇,他心想。死者枕藉,她依然无所畏惧。她说得对,宗会是最适合她的地方。

  “我马上过去,”他说,“告诉公鸭,立刻组织自由民清理这些尸体。干活有面包吃,我们不指望他们愿意无偿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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