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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瑞瓦

  她疼醒了,右手犹如刀割一般锥心刺骨,痛感连绵不断地袭来,眼前的黑暗逐渐消散。她呻吟一声,甩了甩手,结果疼痛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加剧烈。眼睛睁开的刹那,阳光酷似银白的火箭,陡然射进她的脑子。一时间眼前全是模糊的黄色影子,耳边轰轰作响。她拼命地眨眼,景象慢慢清晰起来,黄色影子变成了沙滩,轰鸣声来自奔涌的海浪,右手之所以刺痛,是因为一只红色小螃蟹正在啃食她的拇指。

  她捏住螃蟹钳,一把拽下,将其扔进浪花中,伤口遇见咸腥的海水,疼得她龇牙咧嘴。但有这种感觉是值得庆贺的,证明她还活着——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虽然无法动弹,只能躺在沙滩上任由海浪冲刷,但她真真切切地活着。

  为什么?她问圣父,并无埋怨,只是好奇。您不可能认为我还有活着的资格。您不可能奖赏一个用谎言夺去无数性命的人。

  忽然有声音传来,而且大得惊人,她一时恍惚,以为是圣父屈尊答疑。随后她意识到自己听不懂那个声音所用的语言,心脏差点停跳,模糊的视线定格在说话的人身上,那是一个黑衣大汉,正踩着海浪朝她走来。等对方靠近,装束清晰可见:黑皮短装,银盘挂于胸前,鞭子插在腰间。是督头。

  那人揪住她的头发,把她从水里提起来,当那张满脸横肉的面孔凑近观察时,她佯装昏迷,任其摆布。他颇为内行地仔细打量了一番,扭头呼喊视野之外的同伴,说明此人并非单独行动。她始终双眼半闭,任由那人拖上岸,发现沙滩上有六个人站着,还有很多人躺着一动不动。

  督头把她扔在沙滩上,她依然没有反应,装作不省人事,其实暗中做着深呼吸,积蓄力量。他们错在耽误了好几分钟,那个督头把她掀翻,等同伴们纷纷围拢过来。当她的脑袋无力地垂在一边,她看到有两人手持长矛,其他人腰佩短剑。督头拉起她的上衣,使她袒胸露乳,然后对同伴们提了一个问题。在一片附和声中,有人说了句什么,高兴得咯咯直笑。

  “我朋友……喜欢你。”督头说着不甚流利的疆国话,一把捏住她的脸扭了过来,只见他满脸淫笑,“想……操你。可能会卖不起价……不过我欠他的债。你……想被操吗,小美人?”

  事实上,干掉他的头号功臣是笑容,而不是随后的杀招。她忽然露出色眯眯的微笑,督头大惊失色,不知所措地仰头后撤,正好暴露了喉咙。这一招是维林教的——牧师教授的徒手搏击动作既不致命,也不实用。她的手指硬生生地戳向督头的脖子,瞬间击碎了喉结,他躺在沙地里痛苦挣扎,嘴角不断地冒出血沫。瑞瓦就地一滚,避开凌空刺下的矛尖,不等对方收势,一把抓住矛柄,飞起一脚踢中那人的正脸。她挺身而立,长矛已在手中,对方踉跄着连连后退。

  见他们逼近,她忽然身形一动,矛尖掠过刚才那人的双眼,又划破另一人的脸颊。第二个手持长矛的人刺了过来,却用力过猛,说明此人的武艺仅限于虐待无力反抗的俘虏。她轻而易举地弹开对方的长矛,顺势横扫,矛柄狠狠地打在他的颈背上,发出了悦耳的骨裂声。

  她立在原地,看着他们裹足不前,纷纷向被她刺瞎的人投以惊惧的目光,那家伙惨叫连连,双手捂着脸,指缝里鲜血淋漓。“来啊!”见他们面面相觑,不敢靠近,她轻声说道:“你们可不能饶过我。”

  不远处传来一声号角,瑞瓦循声望去,看到一群骑手立在几百步开外的沙丘顶上。她扭过头,发现沙滩最北端还有不少骑手策马而来。见奴隶贩子们松了口气,她也打消了获救的念头。

  领头的骑手在喉结碎裂的督头身边扯住缰绳。此人与瑞瓦以前见到的倭拉人不大一样,披挂红色胸甲和护胫。她本以为他们是柯利泰,可是领队打量督头的尸体时面带戏谑的笑容,他带领的三十来人也一样。

  既然来了这么多人,奴隶贩子们立刻不了,冲着红甲骑手吼了几句。骑手并未理会他们,目光投向瑞瓦,笑容愈加灿烂。他抬手示意奴隶贩子们闭嘴,然后提了一个问题,扬起眉毛等待回答。那个脸颊被割伤的奴隶贩子一边按着止血布,一边冲她打手势,扯着嗓子厉声叫唤。

  然而,红甲骑手对他们的请求无动于衷,反而傲慢地挺起胸膛,发出一个简短的命令,并点头示意瑞瓦。奴隶贩子们听见他的话,刚才的气势顿时矮了一截,向她投以戒备的目光,个个犹豫不决。骑兵又开口了,嘴里吐出一个字,身后的骑手们同时拔剑,动作干脆利落。领队挥剑指向奴隶贩子们,又指向瑞瓦,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他先前的命令。

  奴隶贩子们脸色煞白,在数十把长剑的逼迫下,壮着胆子朝瑞瓦靠近。她看不出还有什么僵持的必要,于是挑中个子最高的家伙,把矛尖递进他的胸膛,再疾冲几步,就地翻滚,避开几个奴隶贩子的胡乱劈砍,夺过他手里的剑。再之后,那些人连半点威胁都算不上,只当是活动手脚了。

  她戴着枷锁,缩在囚车的角落里,强迫自己看着那些接受督头检查的俘虏,两个披挂红甲的倭拉人守在附近。她在沙滩上伤了其中一人,手中短剑飞向第一个靠近的骑手。对方反应快得出奇,堪堪避开,但旋转的剑刃仍然在他的下巴上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想到受伤的倭拉人和同伴们似乎觉得很有趣。刚才她手刃奴隶贩子的过程令他们乐不可支,等她杀完最后一人,他们竟然拍着胸甲连连喝彩——那个瘦高个儿企图逃跑,被他们踹了回来,可怜巴巴与她对阵。他没能坚持太久。

  然后她冲了过去,打算扑向其中一个骑手,把对方推下马鞍,自己骑马逃走,结果半路摔倒,吃了一嘴沙子,原来腿被绳索缠住了。她拼命扑腾,想要挣脱束缚,又被绳索捆住了腰。先前与奴隶贩子们对话的骑手翻身下马,蹲在一旁看着她徒劳挣扎,嘴角露出一抹赞许的笑意。他伸手摸了摸瑞瓦的脸颊,用倭拉语说了一个词:“戈利赛。”

  他们将她五花大绑,彻底断绝了她逃跑的念想,又将她扔上马背,带到几英里之外的这座营地。迎接他们的奴隶贩子不少,为首的是一个督头,在红甲骑手们面前唯唯诺诺,举止颇不自然。领队简单地说了一两句,瑞瓦就被移交到奴隶贩子的手里。她做好了遭受折磨的心理准备,给她戴枷锁的奴隶贩子们也确实满脸怒火,上镣铐的时候,一人持刀抵着她的喉咙,另外两人手握长矛,矛尖距离她的胸膛不到一英寸。不过,无论他们怀有怎样的恶意,他们接到的命令似乎是禁止以任何形式虐待俘虏,除了带她上马车时动作比较粗鲁。话说回来,看看周围的环境,她就知道有些苦头是非吃不可了。

  她扯紧锁链,伸长脖子,虽说有点费劲儿,但勉强能看清俘虏们被带进来以及接受奴隶贩子检查的情形。禁止虐待的命令显然不适用于从沙滩上抓获的其他俘虏。第一个人肩宽体阔,应是弓手,他跌跌撞撞地跪在督头面前,胸膛赫然有一道深深的伤口,督头弯腰查看一番,继而站直了,不屑地摆摆手。另一个奴隶贩子走上前,手里的弯刃匕首瞬间割开弓手的喉咙,瑞瓦根本来不及反应,抗议的叫喊声生生憋在嗓子里。

  俘虏们一个接一个被带过来,尽管锁链扯得皮肉生疼,她仍不愿移开视线。大多数俘虏是库姆布莱人,还有少量疆国禁卫军,督头们依据伤情判断是杀死还是留下。风暴造成的伤害显然不轻,当场毙命的远远多过幸存者。她痛恨自己仍抱有一丝希望,因为俘虏之中不见安提什和阿伦提斯的影子。可是,葬身大海或死在岸上又有什么分别呢?无论如何,是我害死了他们。

  最后一个俘虏,却是她最不忍心看到的。那是一个留着短发的瘦小身影,尽管戴着镣铐,依然昂首挺胸,拒不在气势汹汹的倭拉人面前低头。“奈拉!”瑞瓦一边叫喊,一边扬起锁链敲打铁栅栏。一个奴隶贩子用矛柄戳了戳她的后背,结果招来一个红甲骑手的凶狠瞪视,只好退到一边。瑞瓦又绷着锁链望向奈拉,发现这个疤痕女儿团的女兵仍站在那里,面带微笑地注视着神佑小姐,明亮的眸子充满敬畏之情。“我就知道圣父会保佑您平安无事,小姐!”她快活地喊道。

  督头低声咒骂着,抬手扇向女孩的脸颊。不料奈拉并未退缩,反而一扭头,张开嘴,狠狠地咬住奴隶贩子的手。督头像女人一样尖叫起来,拼命地往外拉扯,周围的奴隶贩子也抡起鞭子和短棍殴打奈拉,可她死不松口,像猎犬一样摇头晃脑地撕咬,直到一根长矛刺进她的背部,把她钉在沙地上。

  瑞瓦听见一声女人的尖叫,同时额头突遭重击,一股温暖的鲜血顺着脸颊汩汩流下。有人用倭拉语冲着她咆哮,一双大手凶狠地把她从铁栅栏前拉开——笼子上有血迹,正是她撞到脑袋的地方。女人的尖叫声消失了,堵在她的嗓子眼。她忽然抬头,与方才在沙滩上发号施令的红甲骑手隔着笼子对视。他歪着脑袋观察瑞瓦,犹如一只猫儿遇到了新奇的玩物,脸上的笑意无影无踪,隐隐流露出一丝疑惑。

  他的面孔渐渐模糊,瑞瓦知道,疲倦、疼痛和绝望的轮番侵袭,已经把自己逼到了昏迷的边缘。她借助仇恨的力量,又坚持了片刻。“我是艾尔维拉!”她操着嘶哑的嗓门,对红甲骑手说,“死在我手里的倭拉人不计其数,可我还远远没有杀够!”

  她醒来时发现笼子里不止自己一人。一个男人瘫软在对面,瀑布般的金发挡住了脸,随着马车的摇晃左右飘动。瑞瓦看得出他身材高大,搁在膝上的双手伤痕累累、强壮有力,枷锁铐住的前臂肌肉发达,显然惯于劳作或战斗。瑞瓦叹了口气,再一次感慨圣父对罪人的考验真是无休无止。

  “醒醒,大人。”她说着,蹬了蹬他的光脚。两人的靴子都被脱掉了。

  金发男人动了动,发出微弱的呻吟,但并未醒来。瑞瓦又用力蹬了一脚。“海盾大人!”

  他惊呼一声,慌张地抬起头,瞪着一双湛蓝的眼睛,令瑞瓦失望的是,其中竟然看不到一丝恐惧。海盾见是她,便松了一口气,然而左顾右盼之后,还是忍不住呻吟一声,难掩绝望的情绪。“我梦到我死了,”他耷拉着脑袋,喃喃道,“原来只是一场美梦。”

  “你是在沙滩上被抓到的?”她问。

  他猛地扬起头。“我们有十来个人。我和几个人抓着漂浮物,熬过了风暴。天刚刚亮,我们就游到岸边,向北前进,打算去登陆点,然后他们来了。”

  “奴隶贩子?”

  “不,另外一批人。”海盾握手成拳,锁链有轻微的响动。

  “身披红色盔甲的人?”

  “我们手无寸铁,根本没法打。”他喉咙里咯咯作响,瑞瓦发现那是他在笑,“于是他们送上了剑。人人都有,敌人给的剑。我拼尽了全力……可我救不了他们。后来,他们把受伤的人全都杀死了,抓走了我。我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累得浑身虚脱,站立不稳。他们好像觉得我……很好玩。”

  “戈利赛。”瑞瓦咕哝道。

  海盾又抬起头,眼睛一亮:“什么?”

  “他们抓我的时候,其中一个对我说的话。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他颓然靠在笼子上,嘲弄地挑起眉毛,惯常的幽默感仿佛又回来了。“知道。意思就是,我们还不如当初死在他们手里。”

  接下来的日子极其单调乏味,他们一直在马车上,从未出过笼子;每天的食物,即两碗燕麦粥外加两杯水,都是用一根板条推进铁栅栏的。没有勺子,他们只能用手抓着吃。有一个木桶可供排泄,只要马车停下来,他们就一起搬起木桶,隔着笼子倒掉污物。他们学到了教训,每次都等到驾车的奴隶贩子走下踏板再动手,因为他特别喜欢在停车时催着公牛再走一两步,为的是看他们把污物泼自己一身。

  “是红花。”第十天早上,海盾望着一块块开满深红色花朵的田地,说道,“我们距离倭拉城大约四十英里地。”

  “你认识这地方?”瑞瓦问。

  “好多年前来过,那时我年纪还小,是商船上的水手,尚未领悟到当海盗的智慧和好处。倭拉的红花品质最优,总能卖出好价钱,只要你看得惯他们做事的风格,可以忍耐到成交的那一刻。”

  “原来你早就对他们不满了?”

  “不满?谈不上,那时候只是有一点点反感。我的同胞干过不少坏事,我知道,但从来没有贩卖过奴隶。任何一个梅迪尼安船长要是被发现贩运奴隶,不仅遭人唾弃,船也别想保留。”

  瑞瓦感到马车在减速,于是抬起头,发现驾车的奴隶贩子正盯着前面的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他们知道了答案。路边竖着一根长杆,顶上绑有一根横木,做成绞刑架的样式。吊在上头的东西破烂不堪,瑞瓦好半天才看出是一具尸体,两条烧焦的腿犹如枯木,肚子剖开挖空,还有脑袋……可能是男人的脸,像一张皱巴巴的皮革面具,无法判断年龄,牙齿完全暴露在外,似在张嘴惨叫,足以证明此人死前遭受了极大的痛苦。

  车夫自言自语地咕哝了一句,移开视线,抖动缰绳,催促拉车的公牛加快步伐。

  “三死,”海盾解释,“先是下了使人痛不欲生的毒药,然后火烧,最后开膛破肚,挖出内脏。倭拉人惩罚叛徒的传统做法,不过已经很多年没用过了。”

  又一根杆子掠过瑞瓦的眼角,吊在上头的尸体与之前的一模一样,不过此人的眼珠子被挖出来了。她问埃尔-奈斯特这种做法是否别有用意,但他耸了耸肩。“我觉得,就是某些人的嗜好吧。”

  夜幕降临之前,他们经过了一百来根杆子,每英里地多达十根。

  翌日清晨,他们看到了倭拉城。瑞瓦挺直背部,抬起身子,以便观察周围的情形。他们刚刚翻过了帝国都城西边一英里开外的山丘,道路笔直地通向前方,两边插满了悬吊尸体的长杆,城西郊外绿树成荫,坐落着一排排平房或双层大宅。看样子倭拉城没有城墙和防御工事,海盾解释说,数百年来城市不断扩张,当年的城墙早已被吞没其间。

  “据说是世上最大的城市,”他告诉瑞瓦,“不过我也听说,极西之地的好几座城市都有可能争夺这个头衔。”

  他们越往前走,看到的房屋就越发高大,奢华的独栋大宅变成了拥挤的街道和楼宇。迷宫般的巷子从大路两边延伸出去,令她忆起瓦林斯堡脏乱的街区,当然,如今已被夷为平地。

  “她想烧掉整座城市,”海盾皱着眉头望向外面的街道,轻声说,“放火的人本该是我们。”

  瑞瓦忽然想到奈拉,在这趟凄惨的旅途当中,那个女兵的模样时常浮现于脑海。她是来自埃尔托南部林区的自由战士,带领的十来个女孩都是被奴隶贩子抓住又拼命逃出来的,她们手上沾满鲜血,但仍嫌不够。瑞瓦回想起她们围拢在自己身边,满怀敬意地跪下——神佑小姐的故事流传甚广,亲眼见到真人,更让她们对心心念念的传说确信无疑,也证明她们遭受的苦难并非毫无意义。奈拉牺牲时眼里的敬畏与初见之日一般无二,分毫不减。她的声音是那么快活……死的时候还深信我的谎言。

  “我只要有一点点机会,”她低声对海盾说,“一旦我获得自由,非把这里烧成平地不可。”

  他颓然跌坐在笼子里,嗓音有气无力,充满苦涩。“那都是一个疯女人的美梦,小姐。她还逼着我们和她一起做梦。你睁眼瞧瞧吧,能建造这种城市的帝国,轮得到我们来摧毁吗?”

  “他们的军队占尽上风,还是被我们击败了。”瑞瓦说,“或许他们的城市貌似坚不可摧,实则不堪一击,他们干了那么多丧尽天良的勾当,灵魂早已黑暗腐朽。”

  他抬起手腕,锁链哗啦作响。“可惜这就是我们的现实,被抓到这里,用生命供他们取乐。”

  “‘绝望是罪,有违圣父之爱,因绝望乃沉沦,而希望是强者的美德。’”

  “哪本经书上的?”

  “第三经《奋斗经》的第三章,先知的考验。”她发现自从被抓,就再也没想过《理经》了。有什么可想的呢?在这种处境下,讲理是最没用的。

  倭拉人似乎对雕像情有独钟,大部分是青铜战士像,矗立于瀑布般奔涌的喷泉或者修剪整洁的花园当中,标志着他们已经离开狭窄难行的外城区。不过,城里最具特色的是无处不在的高塔,它们均以大理石砌成,棱角分明,形制匀称。奇怪的是,此处人迹罕至,只有成群结队的奴隶在打理花园或是擦洗雕像上的鸟粪。瑞瓦推测,市民们之所以不在,可能与悬挂在高塔上的几十具尸体有关。有些人被吊上去时还没死,墙上的一条条红褐色污迹即是证据。

  “他们的女皇好像很喜欢玩大手笔。”海盾说。马车停了下来,眼前的椭圆形建筑是两人迄今所见最高大的、由红色和金色大理石造就的奇观。它高达七十英尺,共有五层,与瑞瓦见过的其他建筑风格迥异。诸多证据显示,城里的倭拉人不大喜欢直角,因此每一层都由弧线圆润的拱门相连而成,立柱的形状则是模仿酒杯的高脚。

  “倭拉城的大竞技场,小姐。”埃尔-奈斯特说,“抓紧时间欣赏吧,恐怕我俩再也没有眼福可享了。”

  一队红甲卫兵紧紧围着马车,车夫刚一打开笼子,立刻退得老远,声嘶力竭地命令两人出来。见他神色惶恐,满脸汗水,瑞瓦推测他急于摆脱那些卫兵。她吃力地爬出笼子,每一个动作都牵扯得双腿和后背酸痛难忍。旅途中,她想尽办法活动手脚,但长时间困在笼子里,再强壮的人也吃不消。海盾下车时呻吟了一声,然后紧咬牙关,跪倒在地。

  “站起来。”一个声音传来,说的是地道的疆国话,语气不怒不威。瑞瓦抬头看见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身披纯色黑袍,满头黑发梳在脑后,两鬓微微泛白,额头光滑,脸颊消瘦,面无表情。

  海盾抬头打量黑衣人,在阳光下眯起眼睛。“你没带鞭子。”他说。

  “我不需要鞭子,”对方回答,“你不服从就死。”

  埃尔-奈斯特冲着他们背后的竞技场一甩头。“死在外面和死在里面,有什么分别?”

  “在里面你有活下来的机会,至少有一阵子可活。”黑衣人望向瑞瓦,眯着眼睛仔细观察了一番。他神情专注,但目光中并无色欲,更令她吃惊的是,也没有残酷的意味。“我是瓦鲁莱科·托夫因,”他说,“拜可亲可敬的艾尔维拉女皇所赐,担任倭拉大竞技场之场主,戈利赛之督头。”

  他扭头招来两个红甲卫兵,瑞瓦注意到他的双手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文身,从指尖到腕部无处不在,样式前所未见。相比女王的罗纳女人,他的文身密集得多,也繁复得多。她心生好奇,将如此复杂的图案刻在皮肉里,不知需要多长时间,承受多少痛苦。他攫住瑞瓦的目光,脸上流露出令人始料未及的表情——同情。“她想见你。”

  随着吊篮节节上升,寒风愈发凛冽,底下一百个奴隶整齐划一地拉动绳子,把他们送上塔顶。两个红甲卫兵守在她左右,但并不阻止她东张西望。居高临下,全城景色尽收眼底,气势磅礴,蔚为壮观,相形之下,埃尔托城和瓦林斯堡不过是一堆低矮的棚屋。

  望着规划齐整、井然有序的广大城区,她不得不承认,这是一辈子未曾见过的人造奇景,所有的街巷、花园、道路和高塔在形态和功能上都经过严格界定,看不见任何妥协敷衍之处。然而,每一座高塔的光洁塔身都覆盖着小小的黑点,暴露出倭拉的另外一面:倭拉是谎言之城,精致美丽的外表底下,掩藏着肮脏丑恶的真相。

  吊篮在距离塔尖二十英尺左右的一处阳台停下。迎接瑞瓦的女奴隶貌美惊人,先深深地鞠了一躬,便转身带她进去,卫兵紧随其后。塔内以油灯照明,幽暗深邃,窗前挂有颜色各异的丝绸帘布,风起时,满眼五彩斑斓,摇曳多姿。尽管光线昏暗,又有缤纷的色彩搅扰视线,瑞瓦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女皇,她的眼睛早就习惯了在一切环境里辨认出最危险的人物。

  女皇坐在小桌子前的矮凳上,身穿纯白长裙,赤脚踩着大理石地板,脚尖绷直,脚后跟抬起,像一个舞者。她一手拿着夹好了绣布的花绷子,一手摆弄针线,脸庞隐没在阴影之中,但见侧面优雅动人,神情极为专注,针线上上下下地在绣布上游走。瑞瓦发现地板上散落着十来个花绷子,线头乱成一团,有些绣布被撕破了,还有些花绷子四分五裂。瑞瓦不明白那个奴隶女孩为什么没有把这些残次品清理掉。

  “你一直在用我的名字。”绣花的女人头也不抬地说。

  瑞瓦没有作声。听见奴隶女孩压抑的呜咽声,她扭过头,看见对方强忍泪水,紧张得花容失色。奴隶女孩以难以察觉的幅度微微摇头,亮晶晶的眸子似在无声地哀求。既然来了这儿,我求饶也没用,瑞瓦很想告诉她。但还是感谢你关心我。

  “看样子,丽萨喜欢你。”

  瑞瓦回过头,发现女人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她双手捏着绣布,针尖扎在指头上,立刻冒出鲜艳的血珠子。她似乎毫无知觉,也根本没有理会,对瑞瓦露出真诚而温暖的微笑,然后起身走过来。

  “我可以感觉到深深的关切之情。”她停下脚步,站在瑞瓦所戴的枷锁够不到的地方。她的个头比瑞瓦高上几英寸,体格健壮,强悍有力。她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但当与之对视,瑞瓦立刻得知她是极为古老的存在。这个家伙,瑞瓦确信无疑,拥有维林在埃尔托失去的天赋。

  “而我好奇的是,这份心意可有回应?”女人歪着脑袋,闭上眼睛,仿佛在聆听什么,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流露出一丝伤感。“啊。真是遗憾,亲爱的丽萨,她心里有别人了。她对你产生过欲念,可惜转瞬即逝,不知道你听了有没有觉得好受些。我们的心渴望着爱,肉体却常常被欲念操控。每一个人心里都藏着背叛的企图。”她睁开眼睛,收敛笑容,忽然困惑地皱起眉头:“刚才是我说的吗?还是我在哪儿读到的?”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纹丝不动,脸颊忽地绷紧,五官扭曲,眼珠子转得飞快,嘴里无声地念叨着什么。开始时毫无预兆,结束时也一样突然,她的举止瞬间恢复常态。

  “刺绣,”她说着举起花绷子,除了不敢恭维的针线活儿,瑞瓦看到绣布上沾着不少褐色污迹,女皇的指尖也有干涸的血渍,“米尔泰斯的贵妇人最擅长的活儿。我父亲认为名门闺秀就应该在闲暇时间绣绣花。”女皇看着绣布,沮丧地叹了口气。“可惜我做不到。后来父亲在很多事情上对我失望,这是头一件。不过我还是有进步的,你觉得呢?”

  她把刺绣递到瑞瓦面前。斑斑血迹之中,瑞瓦看见一坨坨红绿相间的细密针脚,勉强辨认出是一朵花的样子。

  她说:“瞎眼的猴子绣得都比这个好。”

  那个名叫丽萨的奴隶女孩又情不自禁地吸了口气,然后目光低垂,眼睛飞快地眨动,不愿看到接下来发生的事。“噢,别哭鼻子。”女皇翻着白眼,对她说,“不用担心,我敢说,你的心上人还可以活蹦乱跳好久呢。至于具体多久,那就看她自己的表现了。”

  她又看向瑞瓦,眼里闪烁着全新的神采。“我有几个士兵在埃尔托之战中活了下来,你知道吗?历经艰险,忍饥挨饿,在瓦林斯堡失守之前赶到了那里。梅维克将军一向做事认真,仔细地记录了他们的口供,然后处决了他们。因为那些胡言乱语只会动摇军心。你听,他们说埃尔托有个女巫,她的力量是神灵所赐,因此战无不胜,宝剑削铁如泥,魔法加持的神弓箭无虚发。甚至有一个人自称见过她,虽说那家伙疯疯癫癫的,关于她的描述倒也详细到无以复加。”

  瑞瓦回想起他们抵挡了敌军的第一拨攻势后,从河岸拖上来一个双眼圆睁、抖如筛糠的俘虏。奇怪的是,她对那人的死感到遗憾。倭拉人生性残忍变态,但那个魂飞魄散、半疯半傻的人不比一只饿极的野狗危险几分。

  “艾尔维拉。”女皇接着说,“他们偷了我的名字,冠在你头上。我应该生气才对。你知道这名字的意思吗?”

  “女巫,”瑞瓦说,“或者巫婆。”

  “‘巫婆’的说法太愚蠢了,毫无意义,因为巫术就是无稽之谈。涂画在古书上的咒语,臭不可闻的混合物,除了令人作呕,根本没有任何作用。我更喜欢‘女巫’,虽说对于给我起名艾尔维拉的人来说,这两个词在他们的方言里意思差不多。你瞧,他们主动把最具威力的词献给最有力量的人,但并不在意是哪方面的力量。精湛的武艺也好,你们所说的黑巫术也罢。力量就是力量,所以艾尔维拉也可以翻译成‘女王’。”她轻笑一声,“我的士兵喊你女巫时,也是在称呼你女王。”

  “我有女王。”

  “不对,最最亲爱的妹妹,你有过女王。我应该很快就会收到她的脑袋了,只等我的舰队司令把她的尸体从海里捞起来。”

  瑞瓦极力克制着翻涌的怒气和怀疑。你的任何感受都是在泄露秘密,她告诫自己。什么都别想。可是根本做不到,莱娜女王的死,无可避免地牵连到那个不在军中的人。

  “啊。”女皇厌倦地叹息道,“这么说,他又来找我们的麻烦了。”她扬起眉毛端详瑞瓦,嘴唇微抿,看样子有点恼火。“我听说他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带兵横跨疆国,就为了救你。我很好奇,他现在有何打算?”

  什么都别想!瑞瓦回想着各种安宁祥和的画面,在黑暗中和韦丽丝抱在一起……爱丽丝手持木剑在花园里笨手笨脚地练习……然而,在一个坚定不移、光芒四射的念头面前,它们全都黯然失色:他一定会找到这里,解救我,杀死你。

  女皇的面庞再一次扭曲,笑意彻底消失,嗓音变得异常平淡,不带一丝情绪,只有冰冷的字词。“他带着一个歌者,是不是?我听见她了。她的歌声虽然强大,却也非常黑暗,沾染了太多无辜之人的血。我相信你明白那种感觉。”

  她走了过来,任由刺绣掉落在地,血迹斑斑的指头在瑞瓦的脸颊上抚弄。“我上次和女人交欢是在一百年前,”她的嗓音依旧空洞,“一个来自北方城镇的可爱姑娘,家族刚刚晋升红衣。她从小娇生惯养,口味奇重,听我讲起杀人的故事来兴奋不已。不知道她对自己的死有没有快感,反正我下手很快。”

  什么都别想!在女皇的触碰下,瑞瓦绷着脸颊,一股异样的悸动流遍全身,手腕之间的锁链也扯紧了。

  “不过,”女皇说着,指头顺着瑞瓦的下巴滑过,“自从我回来之后,我发现任何肉体都没有了吸引力,那些曾经带给我愉悦的故人,如今已是模糊的记忆。我以前不理解盟友的需求,现在才逐渐明白。永恒地存在,反而丧失一切感觉,除了对结束的渴望。这比任何一种死法都可怕。”

  瑞瓦再也忍受不了,猛地甩开头,脱离女皇的触碰,她的脸颊刺痛难忍,仿佛挨了一记耳光。“你应该杀了我!”她咬牙切齿地说,“立刻杀了我。如果你聪明的话,就不会给我哪怕一丁点解开镣铐的机会。”

  她听见丽萨不由自主地后退,呼吸逐渐粗重,变成惊慌的喘息。

  “那有什么乐趣可言呢?”女皇问,嗓音恢复了些许情绪,“我的人民真心喜欢大竞技,我敢保证,等他们冲着你大呼小叫的时候,一定很有乐趣……”

  女皇忽然不作声了,她抬起头,朝向西面的墙壁,所有表情消失无踪。转瞬之间,一股不加掩饰的怒火掠过她的面庞,精致的五官扭曲变形,接着她轻轻吁了一口气,脸色复又柔和如常。“看来,我的妹妹,”她对瑞瓦说,“我要处决一位舰队司令了。你的女王硬是不肯交出脑袋。不过,我毫不怀疑,到时候她和你一样,能为我们带来不少乐趣。”

  她扭头吩咐卫兵:“送我妹妹去见瓦鲁莱科,这个也带去。”她摆手示意丽萨。“把她们关在一起,我希望新认的妹妹在参加大竞技期间身心愉悦。转告他,我认为贾维柯和莉维娜的故事特别合适作为开场。人人都爱经典。”

  她走开时,下达了最后一道命令,说话声虽然轻柔,但暗藏凶险且不容违抗。“还有,告诉地窖里的督头,赶快准备好新一任的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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