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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莱娜

  “盗贼陷阱。”莱娜若有所思地说,语气之平静,连自己也吃了一惊。

  “陛下?”米欧尔循声望过来。她拼命地按着窗叶,外面狂风大作,活像一头看不见的怪兽企图钻进舱房。

  “非一般的棋局能见。”莱娜说,“被盗贼吃掉的棋子,对手可以再次使用。陷阱的设法是,几步之后牺牲掉两颗棋子,在棋盘当中故意暴露弱点。只有技艺超群的棋手才会使用这种战术。”我真是自大而又愚蠢,她心说。

  整整两个钟头之前,她正在观望瑞瓦小姐带领三十艘大船驶向若隐若现的海岸,风暴伴随黑色的巨浪突然来袭。短短几分钟,莱娜女王号的前方什么也看不见了,船员们手忙脚乱地保护船帆和缆绳,伊尔提斯强行把她拽回舱房。她瞟见维因兄弟仍呆立在乱成一团的甲板上,便示意本顿把他拉进来。

  “风暴不是自然形成的,”当伊尔提斯匆匆关上舱门,她扭头问兄弟,“对吧?”

  “陛下,我……”年轻的兄弟惊魂未定地摇摇头,“听说有人能够扭转风向,但这种程度……”看见女王张皇失措,维因也吓得面色煞白,磕磕巴巴地接着说:“我们的船靠岸时,好……好像有……”

  “有什么?”

  “非常微弱,但我感觉到了。是那种……可以说是爆发。通常是天赋者死去时带给人的感觉,就好像他们将全部力量瞬间释放出来。”

  她离开维因兄弟,坐在床边,反思自己铸成的大错。我太急于杀死阿克里夫了。不过他很可能并不知道自己扮演的角色。她沉浸在思索之中,全然不顾船身如何颠簸呻吟,反正也无事可做。使用盗贼陷阱的棋手有机会直接将军,不出十步即可获胜。

  “勒娜?”

  她抬头看见达沃卡站在面前,神情关切。那边的米欧尔已经退到一旁,舷窗大开,可见艳阳高照,晴空朗朗。从太阳的位置判断,她一动不动地坐了好几个钟头。“我要见船长。”

  莱娜女王号的日常工作由瘦瘦高高的尼塞尔人戴维什·拉滕负责,此人常跑北疆的贸易航线,阿尔比兰战争期间,还在她父亲的舰队中指挥一艘战船。他正在主桅杆处督促船员们修补破损的甲板,罪魁祸首是一块飞来的木头。好在最严重的损伤也就是这里了。

  “陛下。”当莱娜走过去,他只是抬头瞟了一眼,显然忙得不可开交。

  “船长,向南掉头,准备作战。”她扫视着海面,目力所及之处仅剩四艘船,海岸线已经看不见了。一拳打散,再逐个击破,她不禁深为自责。你还是等一会儿再内疚吧。“打信号让其他船只向我们靠拢。”

  “别着急,陛下。我们还有很多……”

  “立刻照办!”她厉声打断对方,“倭拉舰队此时就在我们北边,我相信不要一个钟头就能见到他们。”

  伊尔提斯气势汹汹地向前跨了一步,拉滕瞟了他一眼。“马上就办,陛下。”他说着走开了,高声下达命令。

  “去找艾罗妮丝小姐,”莱娜吩咐米欧尔,“让她确保武器能正常使用。本顿大人,转告领军将军诺塔,请他整军备战。”

  拉滕船长建议逆风向西航行一段时间,说是可以在远离海岸处找到更多失踪的船只。下午三时左右,他们又找回了四十艘船,部分桅杆和船帆受损,但全都可以航行。不出所料,梅迪尼安人的船受损程度最轻,红隼号也在其中,埃尔-努林船王立在船头挥手,令她备受鼓舞。只有红隼号和莱娜女王号配备了艾罗妮丝的喷火器,这是她目前最为倚仗的法宝。

  “我们可以折回海岸,陛下。”船长建议,莱娜正靠着栏杆,遥望北方的海平面,“一路上还能收容不少我方舰船。”

  她扫视着这支舰队,看到的是两艘巨大的运兵船以及若干梅迪尼安战船。“不。”她说,“抛锚,放一条小舟下去,堆满多余的布料和木头,浇上柏油,确保能冒出浓烟,将其点燃。打信号让其他船只照办。”

  这一次他知道不能怠慢,小舟很快漂在水面,一股黑烟扶摇直上,悬在海天之间,其他船只如法炮制,很快又多出数十根烟柱。“打得一手好信号,陛下。”拉滕鞠躬赞叹。

  “谢谢夸奖。”她又望向北边。不过,它能引来朋友,也能引来敌人。

  夕阳西下之时,倭拉人出现了,至少有一百根桅杆冒出了北方的海平面,然后越来越多。莱娜发出的信号又召回了三十来艘己方战船,他们仍在原地静候,但她知道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满帆,船长。”她吩咐拉滕,“打信号让红隼号靠在我们右舷,其他船只跟着我们走。”

  拉滕望着倭拉舰队,面色阴沉地点点头。他感到恐慌本是情有可原,何况已经有所克制。“朝哪个方向,陛下?”

  她哈哈一笑,向船头走去:“朝着敌人的方向,好先生。全速前进!”

  她看见艾罗妮丝正忙着检查新式武器,双手上下飞舞,动作快得惊人。“有损坏吗,小姐?”

  “必须排干管子里残余的水。还有连接杆需要微调。”艾罗妮丝举起一把木锤,开始敲打底部的铜管,“但是可以使用,陛下。”

  “很好。你下去吧,交给伊尔提斯和本顿大人操作。”

  艾罗妮丝并未抬头,仍然敲打不止,而倭拉舰队越来越近。莱娜叹了口气,扭头吩咐米欧尔。“我舱房里还有一件锁子甲。请你取来给艾罗妮丝小姐。”她拉近达沃卡,用罗纳语轻声嘱咐,“不能让她受伤,姐妹。答应我。”

  “我要在你身边。”

  “今天不行。”她抓住罗纳女人的胳膊,“今天她是你的姐妹。答应我。”

  “你怕她哥哥发脾气?”

  莱娜目光低垂。“你知道我怕的不是他发脾气。”

  达沃卡勉强点头,从米欧尔手里接过锁子甲,大步走向艾罗妮丝。“穿上,小家伙。”

  诺塔大人正在甲板上号令一支战队,由五十个最好的战士组成,他们有宽大的木板以抵挡箭矢。莱娜走过去说:“大人,我想对他们说几句话。”

  他鞠躬致意,喝令一声,只见战士们同时蹬地立正,动作整齐划一。她扫视着一张张面孔,没有一个人害怕,眼里都闪烁着视死如归的决心。“我说过绝不对你们撒谎,”她说,“所以我坦诚告诉各位,这场仗很不好打,因为我犯了严重的错误。但我要说我们能赢,也绝不是撒谎,只要你们与我并肩作战。”

  欢呼声骤然响起,她便知道无须多言。“不放过一个敌人,”她叮嘱诺塔,“只要倭拉人胆敢登上甲板,格杀勿论,不许他们多走一步。”

  与手下的战士不一样,诺塔大人轻声细语,眉头微蹙——在她面前一向如此。“交给我了,陛下。”

  她回到船头,在艾罗妮丝和新式武器背后的高台上就位。本顿和伊尔提斯分守左右,后面的米欧尔手执匕首。达沃卡伏在喷火器旁,长矛放低,严阵以待。

  “我最好再去找些挡板,陛下。”伊尔提斯说,“蛇牙之战他们射来的箭太多了,想必您还记得。”

  “我记得很清楚,大人。不过没必要。”

  莱娜看着倭拉舰队逐渐靠近,领头的战船与他们相距约五百码。她的目光掠过右舷,正如所料,红隼号与他们并驾齐驱,有人站在那边的喷火器附近待命。事已至此,她希望此人掌握了操作方法。她又望向船尾,其他船只排成整齐而狭长的队列跟在后面,甲板上挤满了士兵和海盗。

  倭拉舰队又近了一些,一艘行动迅疾的小型战船迎面冲来,莱娜女王号左舷的弩炮铮铮作响,箭矢飞射而出,画过一道弧线,命中了目标。刚开始,敌船似乎毫无动静,很快就看到桅杆上有人掉落,重重地摔在甲板上,炮手们立刻高声欢呼。然而没过多久,倭拉弓手就派上用场了,一拨箭雨袭来,莱娜女王号从头到尾都插满箭矢,莱娜眼睁睁地看着一支箭扎进一臂开外的木板上,但她战胜了本能,分毫未动。今天,恐惧是负担不起的代价。他们需要看到一位真正的女王。

  左舷的弩炮频频开火,力道之强,第一箭就直接把一个倭拉人钉在甲板上,炮手们群情激昂,欢呼声此起彼伏。等莱娜女王号上的弓手们也开始射箭,挤在一起的自由剑士立刻倒下了十来人,对面的战船损失惨重,载着一堆尸体落荒而逃。

  嘶嘶声破空响起,吸引了莱娜的注意力,只见艾罗妮丝把喷嘴升至最高处,一条火蛇掠过天际,扑向迎面驶来的敌船。那是一艘倭拉运兵船,比莱娜女王号略小,正在全速接近,弓手们射出的箭矢密密麻麻,犹如乌云盖顶。艾罗妮丝释放的火蛇钻进海水,升腾的蒸汽一时间罩住了敌船。等蒸汽散去,可见烈火从海水攀上栏杆,一路烧到船头。运兵船似在剧烈震颤,忽而转向,活像一头被长矛刺伤的野猪。艾罗妮丝扭过头,狠狠地瞪着两个负责操作风箱的士兵。“使劲!我需要更大的压力!”

  运兵船仍在海上挣扎,她校准喷嘴,又一条火蛇擦过船舷,蓦地上扬,横扫甲板,人和桅杆烧成一团,无法区分。浑身着火的船员纷纷跳海,四处浓烟滚滚,惨叫声不绝于耳,皮肉焦煳的恶臭扑面而来。艾罗妮丝犹豫了,握住栓子的手颓然落下,火蛇顿时熄灭。她面容僵硬,死一般惨白。

  莱娜疾步上前,一手搭着她的肩膀,把她扳了过来。“切不可逃避责任,小姐。”莱娜说着,抓起她的手,牢牢地按在栓子上,“请你履行职责。”

  一支箭突然击中喷火器,箭头撞在铁家伙上弹开了。艾罗妮丝好像丝毫没有觉察到,她点头应承,脸颊苍白,冰冷依旧。她调整了喷嘴的角度,对准敌船的船帆喷火。莱娜看见人们提着水桶跑来跑去,然而火势根本控制不住。很快,桅杆越烧越旺,船员们疯狂地弃船跳海,一群又一群人拖着火焰掉进水中。

  莱娜四处张望,寻找下一个牺牲品,发现船头左侧两百步开外有一艘速度极快的战船。“转告船长,向那艘敌船靠近。”她吩咐米欧尔,又回头对艾罗妮丝说,“小姐,你的喷火器需要添加燃料了。”

  黄昏将至,他们从倭拉舰队当中一路烧过去,将其一分为二,十几艘战船在暮色中熊熊燃烧的盛况足以震慑每一个亲眼目睹的倭拉水手和自由剑士。然而,战斗尚未结束。尽管倭拉舰队形同一盘散沙,但他们仍在各自为战,单枪匹马地发动攻击,可惜常常是自取灭亡:不是浑身冒火地弃在原地,就是被梅迪尼安人迎头痛击。唯有一艘冲到了距离莱娜女王号很近的地方。倭拉舵手展现出了高超的技巧,竟然绕到艾罗妮丝的射程之外,然后一头撞上莱娜女王号的右舷,瓦利泰举起梯子架在当中,完全不顾弩炮惊人的伤害和弓手居高临下的打击,前仆后继,蜂拥而至。

  他们刚刚登上甲板,就与诺塔大人的队伍正面遭遇,后者历经数月苦训,行动颇有章法,攻势极其凶猛。领军将军一马当先,杀进瓦利泰的队列,当即劈开了敌军战阵。只见他手起剑落,招招致命,自从与索利斯宗将同行之后,莱娜再未见过这般高强的武艺。他的战猫也跟在身边,利爪一挥,即可取人性命。不一会儿,瓦利泰或被砍倒,或翻身坠海,诺塔带领战士们摆出楔形战阵,反攻敌船,消灭了围着主桅杆负隅顽抗的倭拉水手。少数人丢弃刀剑,明显有投降的意思,但还是被扔进海里。

  “陛下!”一个船员从舵轮处跑来,指着左舷说,“拉滕船长说西边又来了很多船。”

  莱娜凝视着灰暗的天际,隐约看到了一排高耸的桅杆。看样子,夜晚也不得安宁。她又望向东边,红隼号的船头火蛇狂舞,吞噬了一艘倭拉运兵船。更远处,梅迪尼安战船正在攻击残余的倭拉舰队,天空忽明忽暗,火球起落不定,那是投石机在大发神威。

  “转告船长,掉头向西。”她命令士兵,“打信号通知疆国船跟着我们。这里交给我们的同盟了。”

  不幸的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仍在对倭拉舰队发号施令,不打算放莱娜去迎战新的敌人。十艘倭拉战船组成一队,离开混乱的战场,直朝莱娜女王号满帆驶来。敌船借助风向的优势,径直横在他们前进的路上,然后掉头对峙,在纷飞的箭雨之间,两军慢慢接近。连绵不绝的啸声中,莱娜双手相扣,静立不动,一支弩箭从她耳下急掠而过,撩开一绺青丝。伊尔提斯紧跨两步,庞大的身躯挡在她面前,高举双臂护住脸部,仿佛这样可以遮挡箭雨,一支箭擦过额头,痛得他闷哼一声。

  发现艾罗妮丝不再给喷火器加油,莱娜投去询问的目光。“只剩最后一点了,陛下。”她语气平淡,面无表情。

  “不用节省,小姐,”莱娜说,“烧着的船比烧焦的船更有看头。”

  第一艘驶进射程的倭拉战船比莱娜女王号吃水浅太多,艾罗妮丝被迫压低喷嘴,从头到尾地扫射过去,熟悉的惨叫声再次传来。艾罗妮丝又向另一艘船喷射火焰,那是一艘体形庞大的运兵船,配备了相当数量的弩炮和弓手。火蛇扫掉了不少桅杆上的倭拉人,但己方仍损失了十来个疆国禁卫军和左舷的炮手。

  这时,喷嘴有熄火的迹象,只余零散的火星射出,莱娜扭头望去,艾罗妮丝与她对视,并鞠躬致歉。莱娜指向了哑火的弩炮。

  尽管倭拉运兵船的缆绳和船帆着了火,但仍在正常航行,一整营的自由剑士在甲板上集结。莱娜正要命令诺塔调集其余人马,发现领军将军已经在行动——士兵们跑步列队,军容整齐,与周遭的混乱形成鲜明对比。

  左舷的弩炮再次铮鸣,艾罗妮丝负责瞄准,达沃卡操作拉杆。莱娜目送一支弩箭飞射而出,找准空当,取了一名自由剑士军官的性命——那人极不明智地挺立在栏杆前,无疑是甘当表率,鼓舞士气。她希望对方能吸取教训。

  “陛下!”拉滕在舵轮处大喊,指着倭拉战船的后方。此时烟熏火燎,刺得人眼睛生疼,莱娜眨了眨眼,透过浓烟仔细观察。随着视野逐渐清晰,她发现竟是麦西乌斯王号。做哥哥的当然应该来救我。

  麦西乌斯王号满帆前进,弓手们引弓射箭,一阵火雨降落在倭拉运兵船上,然后它径直向其右舷撞去,木头碎裂声震耳欲聋。此时海面上火光冲天,黑影憧憧,为接下来的壮观场面抹上了一层奇异的色调:一大批铠甲武士从麦西乌斯王号上蜂拥而出,杀向自由剑士。不知为何,这一幕看起来不大真实,像是梦中的场景,甚至可以说,就是一场噩梦。

  一个彪形大汉冲进密集的倭拉人当中,手里的钉头锤起起落落,杀得血肉横飞,立刻吸引了她的目光。他身边有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挥舞一把长剑。她看着两人并肩作战,从船头杀到船尾,跟在后面的骑士犹如移动的钢铁堡垒,一往无前。自由剑士们根本招架不住,许多人宁可跳海,也不愿在船上抵抗。等莱娜女王号靠拢了倭拉运兵船,左舷处有两人摘下头盔,向她鞠躬。

  “晚上好,大人们。”她招呼封地领主艾伦迪尔及其外祖父。

  “请原谅我多嘴问一句,陛下!”班德斯喊道,宽阔的脸盘上汗水淋漓,“我们是不是马上登陆?要是还在海上漂着,不出七天,我的骑士们非吊死我不可。”

  莱娜扭头扫视战场,此时天色已经黑透,无数燃烧的舰船照亮了海面。喧嚣声逐渐平息,依然不时地传来惨叫声,有人操着倭拉语高呼救命,还有舰船沉没时水波翻涌的古怪响动。

  “是的,大人!”她冲着班德斯喊回去,“早该登陆了!”

  搁浅在海滩上的大船犹如一头受伤的巨兽,桅杆尽数折断,两侧木板大半脱落,交错的龙骨暴露在外,保住船体不致四分五裂。本顿认出它是封地领主森提斯号——长年累月的海上生活造就了他敏锐的判断力,足以分辨不同舰船之间的细微差别。“看来它被风暴直接推上远岸,潮水也带不回去,”他说,“没有散架真是奇迹。”

  在跟随瑞瓦小姐驶向海湾的三十艘船当中,报废了五艘,其余的严重受损,漂在海上动弹不得,好在装载的军队和补给大体完好。森提斯号是第六艘报废的舰船,再要出海已是不可能了。女王的舰队当中,逃过风暴的舰船总计三分之二出头,但伤亡惨重,在与倭拉舰队交战时又牺牲了一千人。虽然很多人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喜悦,但莱娜心里清楚,这一仗其实胜负难料,船王埃尔-努林估计他们夺取和击沉的船不超过倭拉舰队的一半。

  “不知道谁在指挥,反正此人对形势的判断很准,借着夜色的掩护撤退了。”他说,“我们出去侦察的船回报说,南边有敌船的踪影。”

  她乘坐小舟率先登岸,面对众人的反对,她报以沉默无声的瞪视。所谓的谨慎,已经被风暴吹散。当小舟向岸边驶去,周围船上的人们冲着她高声欢呼,她知道,等形势明朗,众人今日的高昂士气势必一落千丈。他们需要看到一位真正的女王。

  陪她登陆的是领军将军诺塔和女王的匕首。北边由索利斯兄弟带头,一队小舟载满了剩余的第六宗兄弟,马文伯爵率领尼塞尔精兵守在南边。他们被迫在肿胀的浮尸之间穿行,莱娜惊讶地发现大多是倭拉人,盔甲上插着箭矢。

  潮水低落,没有海浪送他们上岸,小舟擦过沙滩,戛然而止,不等伊尔提斯反对,莱娜纵身跃下。她听见他跟着跳进齐腰深的海水,差点咒骂出声。她吃力地在水中跋涉,走向搁浅的大船,目光在残骸上逡巡。无数张面孔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却没有响起热烈的欢呼声,他们看上去苍白而疲惫。她发现沙滩上还有一堆倭拉人的尸体,约有两百人马,浑身扎满箭矢。

  “以为我们好对付。”一个声音从森提斯号上传来,莱娜抬头看见一个精壮的汉子立在裂缝中,手持长弓,俯视着她。此人眼神凌厉,与寻常库姆布莱士兵的谨小慎微大不相同。“结果证明他们想错了。”

  莱娜闭口不言,攫住他的目光,直到他生硬了补了一句“陛下”。

  “安提什大人,”她说,“瑞瓦小姐呢?”

  他闻言一怔,沉肩垂头,双目紧闭。“这么说,陛下,您也没有她的消息?”

  莱娜扭头望着第一批登陆的军队。女王的匕首分散开来,在沙滩上四处巡视;一支疆国禁卫军乘舟抵达,后方的军队犹如源源不绝的海浪。“安提什大人,”她回过头,却见对方弓腰塌背,悲痛欲绝,“安提什大人!”

  听到喊声,他挺起胸膛,脸上有怒火一闪而过,继而摆出一副冷漠的面孔。“陛下。”

  “我任命你为女王护国军库姆布莱司令,请你立刻带兵下船,开进内陆。今晚召开将官会议,我需要你们汇报准确人数。”

  她不等对方回答,抬脚走开。他们追随神佑小姐,她知道。但我必须明确一点,他们现在追随的是我。

  这个女人生前肯定有倾城之貌,五官似瓷器般精致,腰肢如舞者般纤细。然而正如莱娜已经无数次见过的,死亡夺走了肉体的美丽、肌肤的血色、面容的丰满,曾经张开樱桃小口、绽放如花笑靥的灵魂一去不返。索利斯兄弟在不远处的沙丘里又找到了几具尸体,凭衣着判断应是奴隶,每个人的喉咙都被割开。然而,这个漂亮女人的身上没有任何伤口,除了眼睛和鼻子周围有干涸的血迹。

  卢辛兄弟是目前为止她见到的第七宗最年长的成员。此人枯瘦如柴,脑袋秃了大半,只剩顶上一绺白发,犹如一丛被遗忘的荒草。他绕着女人的尸体走了几圈,眉头深锁,时不时自言自语地嘀咕几句。当年莱娜在调查天赋者时,见过一些涉嫌研习黑巫术而被捕的人,结果发现他们不是江湖骗子,就是遭到恶意栽赃的受害者。其中有一个哭丧着脸的英俊小伙子,坐牢前自称能与离世多年的死人交谈,以此骗取孤寡富婆们的钱财和珠宝。在莱娜面前,他讲得眉飞色舞,还亲手比画,那架势与眼前的卢辛兄弟完全不同。为感谢他坦诚相告,莱娜说服父亲改判他参军服役十年。

  “需要多久?”她问凯涅斯宗老,可惜没能彻底消除语气里的怀疑。

  “到处都是历史,陛下。”他回答,“卢辛兄弟必须拨开记忆的迷雾,才能找对目标。”

  “啊!”年老的兄弟惊呼一声,脸色大变,混杂着厌恶和恐惧。

  “兄弟?”凯涅斯上前询问。

  卢辛兄弟恼怒地挥舞着枯瘦的胳膊,不准宗老靠近。“我感觉到它了,”他不满地瞪着莱娜,仿佛是她带错了路,害自己掉进陷阱,“她体内的那头怪物。您这是要我的老命吗?”

  “说话注意点,兄弟!”伊尔提斯沉着脸吼道。

  卢辛兄弟压根不理会他。“过去是真实的,”他对莱娜说,“不是虚幻的影子。它有力量。”

  “如果你遇到了危险,我向你道歉,兄弟。”莱娜回答。硬要此人讲究礼数,怕是没什么好处。“但也是形势所迫,毕竟我们所有人都身处险境。”她冲着尸体点点头,“是她吗?”

  兄弟不情不愿地低下头,打量死去的女人,那种避之不及的样子,像是担心她会突然活过来。“有士兵跟着她,称呼她女皇。我能感觉到她的天赋极其强大,是瞬间从她体内喷涌而出,从而改变了风向。”

  “如今她死了,”马文伯爵说,“为了摧毁我们,她牺牲了自己。现在敌人群龙无首。”

  卢辛兄弟瞪了一眼战争大臣,目光中满是嘲讽。“这是一具躯壳而已,专为天赋而挑中的。我敢打赌,她已经在另一具躯壳里醒过来了。”

  “为什么杀死奴隶?”马文问。

  “他们是目击者。”莱娜答道,又看了一眼死去女人的面孔。她是在哪儿找到你的?你有自己的名字吗?“女皇刚登基不久,知道其真实身份的倭拉人应该不多。把尸体都烧掉吧,我想已经问不出什么了。”

  “如今说什么都没有用。”她对幸存的将官们说。他们聚集在离海滩不远的一处高地上,军队仍在缓慢登陆,沙地上星星点点,那是焚烧死尸的火葬堆。“我们遭受了惨重的打击,瑞瓦小姐失踪,很可能已经牺牲,舰船大臣阿瑟兰·埃尔-奈斯特也一样。因为我判断错误,我们损失了整整五分之一的军队。因此,我必须问一句,有没有人不愿再听从我的指挥?”

  她扫视全场,发现很多人不知所措。梅迪尼安人投来的目光仍然坚定不移,与蛇牙之战过后一般无二,她知道,他们相信是梅迪尼安人的神赋予了她超凡的洞察力。昨晚的大海战不仅没有动摇他们的信仰,反而再次提供了佐证:如非神助,他们岂能逆转必败之局?

  封地领主艾伦迪尔和班德斯男爵的眼里也不曾流露一丝一毫的怀疑,同样的还有慧明,她代表为数不多的俄尔赫人和瑟奥达人。明显焦虑不安的只有领军将军诺塔,不过他向来如此。安提什大人还沉浸在悲痛之中,但与其他人一样,他保持了沉默。

  “很好,”她冲着马文伯爵点点头,“请战争大臣说说我们的情况。”

  “我们控制的范围是沙滩向内陆延伸一英里的区域,陛下。索利斯兄弟已经带领宗会兄弟去前方探路,除了少量倭拉巡逻队,目前附近尚未发现敌军重兵的活动迹象。等其余的马匹上岸了,情况会更加清楚。”

  “应该说‘还能骑的’,”班德斯男爵插了一句,“我们有三分之一的坐骑不是病了就是死了,它们不大适应海上的生活。”

  “我们所在的地区农田不少,”莱娜说,“应该很快就能找到坐骑。在此之前,恐怕没了马的骑士只能克服困难,步行战斗了,大人。”

  “那他们又有得抱怨了。”班德斯轻声咕哝道,莱娜假装没有听见。

  “倭拉舰队呢?”她问船王埃尔-努林。

  “还是不见踪影,陛下。但我怀疑他们不会走远。也许在休整,等待援军。”

  “那就别让他们得空。埃尔-努林大人,我任命你为舰船大臣。货船和运兵船全数返回疆国,尽快运送补给和援军。你带领我们所有的战船,不间断地骚扰敌军。”

  “遵命,陛下。如果艾罗妮丝小姐可以同行,必定大有帮助。我们需要喷火器的燃料,但我的手下不知道如何调配。”

  “天工师近来身体不适,你们尽力而为吧。”她顿了顿,有意与在场的每一个人对视,让他们看到自己眼里不存一丝犹疑,“明日之前,全军必须集结完毕。届时,我们向倭拉城进发。他们的女皇可能还陶醉在胜利的幻想之中,我要在最短时间内让她恢复清醒。”

  “瑞瓦死了,是不是?”

  艾罗妮丝头也不抬地问道。她没精打采地坐在凯兰兄弟的帐篷里。伤兵的呻吟和哭喊声时不时地响起,可她充耳不闻,无动于衷,表情与战斗时一模一样。

  “她那艘船在风暴中失事了,”莱娜说,“我们找到了一些幸存者,但都没有她的消息。我知道你和女总督关系很好,失去了她,我也非常难过。她的斗志和武艺,世人必将铭记在心。”

  “我一直想问她在守城大战时做的那件事。可我问不出口,因为我看得出她是多么痛苦。我以前常常想,她为人那么善良,怎么会在埃尔托做出别人说的那种事,那根本不是我认识的瑞瓦。可现在……”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纤细灵活,犹如苍白的蜘蛛,“现在我怀疑她也不认识我了。”

  莱娜伸出手,抚平了纠缠在她额前的一绺发丝,感到她的皮肤异常冰冷。“小姐,因为你,数千人保住了性命。”

  “还有数千人丢掉了性命。”

  凯兰兄弟来到艾罗妮丝身边,端着的杯子里不知是何物,热气腾腾,气味香甜。“安眠药水,小姐。”

  “我不想睡着。”她说,“会做梦的。”

  “不会做梦的。”他微笑着,把杯子塞到她手中,“我保证。”

  医师离开时,莱娜跟了上去。尽管不眠不休地工作了很长时间,他依然保持警醒,对帐篷内充盈的恶臭和长袍上的血渍毫不在意。“你能帮她吗?”她问。

  “我能帮她睡好觉,陛下。我有各种办法,安抚她受伤的心灵。也许能暂时让她在一定程度上恢复常态。但我以前也见过精神创伤超出某些人承受极限的状况。一旦创伤不治,势必伴随终生。我建议尽快把她送回疆国。”

  “不!”艾罗妮丝忽然起身离开床铺,走向他们,之前平静无波的面庞倔强得青如铁石。“不。我一定要留下。”她吐字含混,步伐不稳,莱娜急忙赶过去扶着她。

  “我们还要一起点火呢,陛下。”她低声对莱娜说。女王扶她躺回床上,看着她慢慢入睡,嘴里还在喃喃自语:“好多好多漂亮的火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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