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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弗伦提斯

  目前为止,这是他们遇见的最大的一座庄园,与其说是豪宅,不如说是要塞,外墙既厚又高,花园绵延好几亩地。庄园主显然富甲一方,豢养了多达两百个瓦利泰。尽管家里易守难攻,庄园主还是一闻到他们的气味就毫不犹豫地跑了。那些瓦利泰的人数一目了然,在院子里整整齐齐地躺成四排,个个被割了喉咙,从左耳开到右耳。

  “贵重物品全没了,”公鸭报告,“马也没了。大部分的奴隶都在里头。跟他们不一样,看情形还反抗过,但也没能保住命。”

  “两百个自己人,”伊莲不解地摇头,“搞不懂为什么。”

  “他们知道我们的做法了。”弗伦提斯冲着队伍里的瓦利泰点点头,他们聚在一起,沉默无言。“不希望拱手送给我们。”他盯着壬希尔宗师的眼睛,“从尸体的状况推断,他们向北逃走的时间不超过一天。交给您了,宗师大人。”

  壬希尔点头领命,翻身上马,骑兵队跟着他冲出庄园大门。鉴于宗师性情古怪,弗伦提斯考虑过亲自带队,但还是放弃了。近段时间,壬希尔有了一些变化,他的眼神不似从前那般空洞,甚至偶尔主动说说话,而且不是难以理解的胡言乱语。只有打仗能让疯子恢复理智。

  庄园主逃跑前来不及杀死所有的奴隶,当时还有奴隶在田里干活。很多奴隶四散而逃,但仍有一大群人回到了庄园里。面对弗伦提斯等人的迎接,他们神色警惕,却也一脸茫然。当看到不幸遇难的同伴,有些人悲伤得不能自已,大多是男人为死去的女人流泪。奴隶之间禁止结婚,但他们亲眼目睹的事实是,无论受到怎样的制约和威胁,人们总能冲破藩篱,相互厮守。所以,弗伦提斯把庄园主送给了这些痛失伴侣的可怜人——次日,壬希尔回来了,马后拽着一个双手被缚、堵住嘴巴的黑衣人。

  “他有妻子和孩子,”壬希尔说,奴隶们把曾经的主人团团围住,举起小刀和鞭子,“我放他们走了。”

  “您做得对,宗师大人。”他们总是求饶。弗伦提斯看着黑衣人跪倒在地,举起被缚的双手,苦苦哀求。他人高马大,虎背熊腰,看样子像是行伍之人,陈设在庄园各处的战场纪念物也证明了这一点。莫非是倭拉名将?庄园、家庭、奴隶,全是赫赫战功换来的好处,英雄应得的封赏。可他没有一点儿英雄气概,只是一个屎尿横流、吓破了胆的包。他们总是求饶。

  等奴隶们开始动手,他转身走开,去看伊莲正在训练的一批新兵。如今疆国人比较少,但自从他们打败了埃斯克希亚守军,队伍的规模就迅速壮大,那些故意放走的自由剑士很快将消息传了出去。不过几天时间,就有一百来人逃进山里,一个月过去,他们的兵力超过了四千。为了养活这么多张嘴,弗伦提斯不得不带队向西北方开进,来到毗邻新克希亚的富庶地带,这座庄园是他们的第一个目标。

  他旁观了片刻,满意地看到伊莲调教起新兵来驾轻就熟,颇有宗师在宗会训练场上的派头。她带领新兵从棍术学起,为最终使用战戟或长矛打好基础,但同时也暴露了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他们仍然缺少武器。他安排当过铁匠的人到庄园的锻造坊干活,尽可能把搜集到的大量农具做成斧头。也就是说,他们必须在此稍作停留,或许长达几周。要耽搁这么久令他十分恼火。为了维持起义的态势,他让列科南和艾维达各领两百战士往不同方向进军,以解救更多奴隶。

  弗伦提斯看见三十四号走了过来。这个曾经的奴隶穿戴一整套军官制服——是从好些自由剑士军官的尸体上扒下来的——完全就是一个仪容端正、无可挑剔的军人,盔甲纤尘不染,扣环闪闪发亮。

  “他准备好了吗?”弗伦提斯问。

  “恢复了,骑马不成问题,兄弟。不过,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真是不寻常。知道了你的身份,他们通常都会开口。”

  “我的身份。”三十四号冷冷地纠正道,“应该是我过去的身份。”

  “是。”弗伦提斯笑着道歉,“那我们这就去放了他吧。”

  被铐在合欢树上的倭拉人拒不交代自己的名字,但他们从营队的辎重马车里找到了一些信件,从中已得知他姓甚名谁。“尊敬的瓦瑞克市民,”弗伦提斯走到树荫里蹲下来,笑容满面地问候他,“你感觉好些了吧?”

  瓦瑞克依然有气无力地靠着树干,除了愠怒,再无别的表情。自从他醒来时发现自己披枷戴锁,营队全军覆没,就一直在生闷气。

  “我有好消息,”弗伦提斯说着,示意三十四号打开铁链,“自由在等你。”

  瓦瑞克立刻警惕起来,弗伦提斯注意到他眼里隐约闪烁着希望之光,但又极力掩饰。“不骗你,我向你保证。”弗伦提斯攥着锁链用力一拉,倭拉人缓缓起身,眼珠骨碌乱转,时刻提防着有人下杀手。弗伦提斯领着他走过院子,那些曾经的奴隶正在训练,无不侧目而视。公鸭牵着一匹马候在庄园的门廊处,马鞍已装好,还备了几日的口粮。

  “这是你的马,对吧?”弗伦提斯一边问,一边替瓦瑞克解开枷锁。

  倭拉人稍稍放下戒备心,他摩挲着通红的手腕,目光从弗伦提斯移向他的坐骑。“我不会背叛我的人民,”这是他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不管有什么好处。”

  “好处恐怕是没有的。”弗伦提斯说,“你吃了败仗,把父亲尊贵的颜面丢干净了,你应该清楚在新克希亚会得到怎样的待遇。想必你承受不来那种羞辱,不过在自杀之前,请告诉那些嘲讽你的人,你所经历的一切,很快会降临到他们头上。今年之内,他们的城市就会沦陷,他们拥有的每一个奴隶都会被解放。不过我的女王以慈悲为怀,愿意谈条件。”

  倭拉人摇头叹道:“你疯了。”

  “打开城门,撤下城墙上的守军。所有自由剑士放下武器,所有奴隶,包括瓦利泰和柯利泰,全部释放。全城的土地和财富归莱娜·艾尔·尼埃壬女王所有,届时,女王再公平地分配给诸位。”他感到瓦瑞克的怒火又在升腾,于是走近一步,轻声说道:“这些条件再慷慨不过了,若不接受,你们必将遭受灭顶之灾,每一个胆敢反抗的倭拉人都死无葬身之地。”

  瓦瑞克朝着新兵的方向一甩头。“你真相信这帮乌合之众能够攻占新克希亚?你以为统治议会对你们的行动坐视不管?不等你们见到城市的影子,你们就会被碾碎,这帮狗杂种全都会被活生生地剐下一层皮,在太阳底下晒烂都算他们走运。”

  弗伦提斯笑了笑。“看来消息传得太慢。”他又凑近了些,“现在已经没有统治议会了。统治你们的是女皇,相信我的话,当我将你们的城市夷为平地,她只会作壁上观,哈哈大笑。”

  “无论什么样的命运我都接受。”瓦瑞克斩钉截铁地说,“我还会来找你的,只要有一线希望,我情愿承受一千年的苦难。”

  “那你最好先学点剑术。”弗伦提斯扭头吩咐公鸭,“护送这位尊敬的市民直到天黑。如果他敢回头看一眼,杀无赦。”

  这具新的躯壳比丢弃在海滩上的强壮多了,闪转腾挪的速度和力道,完全满足她的要求,不过……

  “感觉到了吧?”信使说道。他躺在阳台上的椅子里,使用的是一具阿利赛的躯壳,高大健壮,是他们当中极少数拥有天赋者血液的。在他身后还站着六个人,全是天赋者,尽管相貌各异,表情却完全一致。她从未看到信使的这么多分身同时出现,心中厌烦透顶。一个就够受了。

  她放下短剑,收起战斗架势,恢复站姿,赤裸的肌肤汗水淋漓,闪着微光。不知道信使对如此香艳的场景有没有想法,反正任何一张面孔都没有表现出来。看到他们背后的天色已黑,她深感不安,因为回到议会塔的时候还是中午。自从获得了这具新的躯壳,她对时间流逝的感知进一步减弱了。

  “感觉到什么了?”她问。

  “麻木。冷不再冷,热也不再热。每换一次,就严重一点。现在我几乎什么感觉都没了。”他歪着头观察她,嘴角浮起一抹残忍的笑意,“这次你能听见吗?能听见,是吧?”

  他竟然轻而易举地察觉到了,她不由心头火起。这具躯壳比先前的年长,并非生而为奴,回忆之池深不可测,脑子里频繁闪现极为清晰的画面:和兄弟一起在山上的湖水边玩耍……父亲表演小魔术,逗得她咯咯直笑……

  起初,她以为这个女人的天赋太弱,缺乏存在感,后来才意识到,记忆就是天赋。每一个想法,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字,全都烙印在脑海里,永不褪色。

  “你说准备八个,”她驱散了纷乱的画面,说道,“可我只看到了七个。”

  看见他们同时咬着牙关,她知道戳中了信使的痛处,心里颇有些得意。“艾尔·索纳总能交上有用的朋友。”过了一会儿,他说道。

  她看到了。虽然七具躯壳个个年富力强,但也明显流露出他所受的伤害,眼里尽是痛苦、厌倦……以及恐惧。“你真的知道上哪儿找他吗?”她问。

  “他在寻找永生之人。我只要去北方,就能摸到他的行踪。你封我当将军,再给一个响亮的名号,比如北境之主什么的。”

  “北方军队由拉提希亚的总督担任统帅。到时候我给你一份处决令,等他死了,要什么名号随便你。”

  “我发现你好像不大喜欢这些总督。还有没死的吗?”

  “只剩埃斯克希亚的总督了。我本想处决他,但我现在觉得,还是让他自生自灭的好。”

  七张面孔又有变化,笑意荡然无存,她知道接下来的话不是他说的。“你不可再放纵了。你的心头肉当年起过作用,但如今在妨碍我们实现目标。他要你立刻解决这件事。”

  “议员死光了,臭女人的舰队完蛋了。一切尽在我的掌握之中。我有权放纵。”

  “你放纵了三百年。这些年是他允许你杀人作恶。如今他要回报。”

  她活动了一下握着剑柄的手指,虽然对这头魔物早有反感,但从未表露得如此明显。他们神色一凛,坐着说话的人站了起来。“他知道你心里的盘算,”他说,“你自以为是的鬼点子。你梦想着带那小子一起统治天下,让整个世界永远成为你掌中的玩物。你真以为有可能实现吗?”

  “如果他用不着我了,”她面露微笑,“那就杀了我吧。只要你有能耐。”

  他们同时伸手,摸向腰间的佩剑。她自知毫无胜算,根本是找死。瞧啊,爱人,她知道他正看着眼前的一切。瞧瞧我的勇气,你不为我骄傲吗?

  然而信使停止了动作,七人同时松开剑柄,依次向门外走去,默然无声。说话的人驻足片刻,他面色疲惫,像是被迫执行命令的士兵。“他永远用得着我们。如果你活捉了那小子,可以留在身边。但事情必须解决。”

  等信使走了,她闭上眼睛,寻找他冰冷而坚硬的存在。她欢快地迎上前,喜悦喷薄而出,在胸中激荡。她似乎看到了什么,黑暗中雾气氤氲,聚集成她再熟悉不过的模样。不用理会他的废话,爱人,她说着,抚摸他的脸庞。世界终究属于我们。

  他一把抓住眼前的手,咆哮声中,刀锋一闪,抵住她的喉咙。“你休想!”他嘶声吼道,刀锋越压越紧。

  勒梅拉呜咽着,两眼惊恐地瞪大,面部一阵阵抽搐,她的头发被揪住,脑袋后仰,光滑的脖子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外。

  他丢掉刀子,猛地吐出一口气,挣扎着退回来,跌坐在床边,双手捂脸。“怎么……怎么回事?”等手脚渐渐停止颤抖,他问道。

  她的回答轻如耳语,几不可闻。“我听到尖叫……你在做梦……”

  他扭头瞟了一眼,发现她春衫单薄,衣不蔽体,满脸惊惧仍未消散。他回过头,眨了眨眼,以适应黑暗。他睡在庄园主的卧房里,这儿装饰得富丽堂皇,墙上挂满了画作,描绘的多是战争场景,其秩序之井然,简直不可思议。还有几幅庄园主的画像,模样比现在年轻,昂首傲立,执剑在手,威风凛凛,仿佛正在号令大军,与那个被奴隶们玩腻了丢在院子里的,浑身血肉模糊、嘴里连声讨饶的家伙判若两人。

  “我……偶尔做噩梦,”他对勒梅拉说,“如果伤到了你,我很抱歉。”

  “我以前受到的伤害可怕多了。”他感觉对方在床上挪动,然后犹犹豫豫地触碰他的后背,张开的手指在皮肤上摩挲。“你打过那么多仗,连一道伤疤都没有。”

  “我有过,后来愈合了。”

  “是韦弗治好的?”

  “不。”种子会长大。“不是,因为别的事情。也许我永远也理解不了。”他扭过头,她的手攀上肩膀,又被他轻轻地甩开。“你该走了。”

  她缩回去了一点儿,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她的面庞隐没在阴影之中,但他察觉到她正在微笑。“姐妹说你不能碰女人。我以为她是开玩笑。”

  “信仰需要我们付出一切。”

  她抱着腿,下巴搁在膝上,歪着头端详他,看样子颇为好奇。“你就心甘情愿地付出吗?”

  “宗会有我追求的一切。”

  “宗会外面的世界对你毫无吸引力?”

  “我见识过外面的世界,也经历过各种诱惑。我还是喜欢宗会。”

  “昨天操练完了,公鸭揍了一个人,因为他讲的故事。听起来很奇怪,他说你和一个掌握邪恶魔法的女人被带进王宫,你们一起杀死了你的国王。他那是说谎吗?”

  “不。他没有说谎,公鸭不该打他。”

  “可是你的女王并没有杀你,还派你到了这儿。”

  “我的行为不是自愿的。那个女人用魔法束缚了我,强迫我做可怕的事。”

  她抬起头来,他感觉到她的目光在自己脸上游移。虽然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认真的审视令他深感不安。他正要再一次催促她离开,她忽然开口道:“这么说来,我们俩也算同病相怜。”

  她舒展身子,躺在床上。“我可以睡在这里吗?就一晚上。我也做噩梦。”见他犹豫不决的样子,她轻笑一声,“我保证不会……勾引你。”

  我应该让她离开,他知道。这样下去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但他没有说出口,因为实在不忍心。于是他躺在她身边,试着放松手脚,心里却明白,今晚怕是再也睡不着了。过了一会儿,她凑近了些,头靠着他的肩膀,手摸着他的手,十指交缠。

  “我们是打不赢的,对吧?”她轻声问。

  “别这样说。我的女王率领大军跨海而来。只要我们坚持……”

  “我当过奴隶,但不是傻子。这个帝国大得无法想象,而我们杀掉的不过是很少很少的一部分,来讨伐我们的又何止千百倍。他们会干掉我们的,所有人都逃不脱,因为我们是奴隶,连稍微想一想自由的资格都没有。没有我们,也就没有这个帝国。”

  这个问题必须说清楚。“既然你认为我们毫无获胜的希望,为什么愿意加入我们?”

  她又靠近了些,另一只手伸过来抱住他,手握得更紧了,温热的气息喷在他身上。“因为你给了我一样东西,而我早已忘了自己可以拥有它,那便是选择。我选择自由地死去。”

  接下来几周,艾维达和列科南每次带回数十人,逃到庄园来的人更多,他们的人数因此翻了一番。于是养活这些人成了大难题,弗伦提斯只好命令一部分人去田里收割庄稼。有人对这个命令表示不满,但他尽力安抚对方,并承诺所有人轮流承担杂务,他自己也不例外。来自疆国的铁匠科纳立下汗马功劳,制作了大量武器,可是依然不够用——只能武装三分之一的战士,其他人还是使用各式各样的农具。

  “新克希亚有充足的武器。”晚上开会时,列科南提议。

  “我们的兵力尚不足以攻城。”弗伦提斯回答。三十四号非常熟悉新克希亚,况且其城墙之厚,足以证明它易守难攻。另外,他们还必须假设女皇已经派兵支援,甚至御驾亲征。他虽然很想通过做梦的方式刺探敌情,但还是每晚服用凯兰兄弟调配的安眠药水,忍受头痛的困扰。战役已接近关键阶段,他不敢冒险,一旦两人思想接通,她有可能料中他的计划。他也知道,突然断开联系十有八九会激怒她,或许这样一来,她会做出错误的判断。

  “如果我们再停留一段时间,这个地区很快就没有奴隶了,”三十四号说,“那些尚未找来的人,要么被杀死,要么被主人带走。如果我们向南方进军,我相信要不了几个月,这支军队会强大得多。”

  “我们没有几个月的时间,”弗伦提斯说,“女王的舰队已经起航,如果我们进军南方,就不能为女王提供必要的牵制。”

  “我们的军队有一半都不是疆国人,他们对女王一无所知。他们之所以来,是因为我们保证给他们自由,而不是换一个主人。”

  “如果我们能确保女王获胜,那么帝国的每一个奴隶都将获救。女王和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务必让他们知道这一点。”

  他的目光回到地图上。我们必须发起攻击。“这是什么地方?”他指着北海岸的一座镇子,在新克希亚东边五十英里处。

  “维拉泰斯克,”三十四号说,“北方贸易航线上的一个小港口。”

  “防御情况如何?”

  “只能说有城墙。那地方不富裕,只有极少数黑衣人,没有多余的钱用来维护城墙,毕竟几百年都用不上。”三十四号略一停顿,抿着嘴唇,思考了片刻,“我记得那边的奴隶交易市场相当繁荣。新克希亚的奴隶经常多得挤不进去,于是很多奴隶贩子到那边做生意。”

  这座小镇距离省城如此之近,一旦烧了它,他们就不得不发兵出城。弗伦提斯挺起胸膛,说道:“我们再休整一周,收容新兵,加紧操练,然后向维拉泰斯克进军。”

  他让三十四号画一张镇子的地图,并派壬希尔宗师去探路,嘱咐其小心掩藏行踪。后来的几天他都在训练新兵,有机会就找人谈话,令他高兴的是,大多数人对于接下来的行动跃跃欲试。但他不需要仔细观察,就能看出不少人心存恐惧,一般是那些生而为奴以及长期被奴役的——为了参加这次起义,他们赌上了一切,万一失败,下场显而易见。

  “我有一次差点跑了。”一天早上,泰克拉夫对弗伦提斯说。他们在清点物资,泰克拉夫以前专管账簿,操练时热情有余而难见成效,但对数字的敏感一如既往。“就在我的债主一纸状书,害我戴上锁链后不久。我和另一个刚刚委身为奴的家伙在前往主人庄园的马车上策划了逃跑方案。我那位同谋高大强壮,就是喜欢喝酒吸毒,而我最好赌博。我们的想法是,等看守靠近我们的笼子,他就勒死那人,然后拿到钥匙。”

  “成了吗?”

  “他正要搂住卫兵的脖子,一只奴隶犬咬断了他的手腕。结果他成了废人,只能用来杀一儆百。他被当做反面典型,活活折磨了一整天,痛苦得只求一死。从此之后,我就觉得能当奴隶也是福分。”

  “那你为什么来找我们?”

  泰克拉夫微微耸肩。“其实我到现在都说不清。主人待我不薄,我服侍他那么多年,只挨过两次打。但他对别人就没那么好了,而我是头儿,他们都指望我来保护。等他开始考虑怎么折磨人——其实他那小脑瓜子也想不出什么花样——我就会耍点花招转移他的注意力,比如生意上的事情,或者一瓶上好的葡萄酒。后来战争开始,新的奴隶来了……”泰克拉夫的声音越来越小,嘴角挤出一丝笑意,“这么说吧,他有了好多新的玩物。我没办法保护所有人了。”

  “勒梅拉他们。因为他们加入了,所以你也来了。”

  “男人应该和家人在一起,你不觉得吗?”

  “是的,确实应该。”弗伦提斯最后扫了一眼存货清单,递还给他,“整理得很好,辛苦你了。如果你愿意一路上负责管理辎重,我感激不尽。”

  “交给我了,兄弟。我在想,是不是可以给我封个官衔?”

  弗伦提斯一怔,扬起眉毛。“想必你已经有主意了。”

  “也不是很大的官儿。或许可以叫……军需大臣?”

  “就军需官吧。只有莱娜女王才能册封贵族。”

  “那行。我想,到时候你会向她说明我的价值吧?”

  这才自由了几个月,就谋划着加官晋爵了。怕会是和国务首相一样的下场吧,如果他能活那么久的话。“乐意之至,先生。”

  壬希尔宗师于次日返回,报告说通向维拉泰斯克的大路上没有倭拉巡逻队。事实上,他从始至终没见到一个人影。

  “太疏忽大意了,不像他们的做派,”列科南说,“以前每天至少能看到一队骑兵。”

  “帝国一向重视国土安全。”三十四号表示同意。

  “那就是我们把他们吓跑了,”艾维达说,“就像当年罗沙来攻打青铜山丘,结果被我的族人吓跑了一样。”

  “我们已经占领了,”列科南竟然没有动怒,反而咧嘴一笑,“发现毫无价值,就还给他们了。”

  她摇头大笑。“你爹骗得你好惨呀,操自家姐妹的杂种。”

  “我答应过红兄弟,等这事儿办完了,我再取你的首级。”

  “那太好玩了,我求之不得……”

  “闭嘴!”弗伦提斯瞅准时机,一锤定音。他来回扫视二人,直到他们移开目光。“所有人做好准备,天亮出发。”

  这一次,他们留下了一座完好无损的庄园。有些年长的奴隶想留下来将庄园据为己有,为此请求他的允准。弗伦提斯无意逼迫他们随军行动,况且伊莲也说他们在战斗中起不了作用。他带领壬希尔宗师的队伍先行侦察,发现方圆数英里确无敌情。向北行军途中,田地的荒芜程度有增无减,其间不见奴隶的影子,只有几具尸体,可能是从附近的庄园跑出来的,而那些庄园都空无一人,有的甚至被主人自行烧掉了。

  “我就说嘛,”艾维达哈哈一笑,趁机奚落列科南,“屁滚尿流地跑了。等我们到了镇子,肯定也一样。”

  五天后,维拉泰斯克映入眼帘,它通体砖石,约一英里见方,依天然港口而建。透过望远镜,弗伦提斯看到城墙破败不堪,有几处缺口,周围的壕沟也早已填平。而且城墙上不见卫兵,烟囱冷落,毫无生气。

  “里面什么都没有。”他叹了口气,放下望远镜。

  他们发现镇子大门敞开,无人守卫,里面的街道空空荡荡,满地都是零碎物件,说明人们逃走时非常匆忙。“少数人还算有心气,准备抵抗一下,”列科南喃喃道,“结果没过多久也跑了。”

  “带上你的队伍,从右边走,到港口去。”弗伦提斯吩咐他,“公鸭,走左边。我和壬希尔宗师走中间。”

  不一会儿,他们就来到港口,途中经过了一排排空置的房屋,镇子上的活物只剩几条狗,正忙着啃食马和山羊的尸体,那些牲畜被当街宰杀,任其腐烂。码头没有船舶,只有一条被凿沉的渔船,桅杆斜斜地戳出水面,不知为何,弗伦提斯感觉有种羞辱的意味。

  “各家各户连鬼都没有,兄弟。”公鸭沿着码头走过来,神色阴郁地报告,“不过,在一间仓库里找到了一堆尸体。全是奴隶,大多数年纪不轻。”

  “走之前扔掉不值钱的东西。”弗伦提斯扫视着镇子,空洞的窗户犹如一双双悲怨的眼睛,令他心神不宁。如果你们不来,他们都不会死。“彻底搜查,”他说,“收集一切有价值的物件,尤其是武器。只要是能砍人的,哪怕是小小的切肉刀,我们都用得着。列科南,你负责守住城墙。天黑换岗。”

  弗伦提斯把处理尸体的事情交给军需官负责,但他说需要帮手将其搬上马车。尸体一共五十具左右,都是中年男女,个个赤身裸体——说明衣服比他们的性命更有价值——死灰的皮肤上可见旧时的鞭伤。他们被运出城外,泰克拉夫带人搭建了巨大的火葬堆,用的是镇子里遗弃的家具。等木柴浸满油,尸体全都摆好了,弗伦提斯转过身,面朝聚在一起的战士们。

  “在我的家乡,”他说,“有一个无关信仰的习俗,那便是在葬礼上致辞。他们当中,即便不是大多数,也有很多人一辈子只知道奴隶的生活是什么样,最终也以奴隶的身份死去,如同跛足的马被抛弃,无人关心和在意,不值得惦念和提及。但此时此地,我们以言语和刀剑哀悼他们的逝去。我们的前路是艰险的,我们的梦想会摇摇欲坠,而你们会满心绝望。等到那个时候,我请大家回想今天这一幕,如果我们失败了,这就是我们的命运,而且无人为我们致辞,无人见证我们曾经活过。”

  他走上城墙,望着熊熊燃烧的火葬堆,但见暮色四合,火光冲天。“烽火传信啊,红兄弟。”列科南说。

  “他们早就知道我们来了,”他回答,“如今他们知道我们到了这里。运气好的话,他们会派兵来对付我们。”

  “如果没有呢?”

  “那么我们就要看看,他们如何对待一支攻向新克希亚的军队。躲躲藏藏的日子已经结束,我们是时候找敌人干一仗了。”

  她一直觉得奇怪的是,大竞技对她而言缺乏吸引力。如果非要问有什么感觉,那也只是厌恶,一看到血腥场面,数千人便群情激昂、杀声震天,其中又有几人胆敢亲自上阵?在她看来,战斗和杀戮的愉悦,从来只有参与其中才能体会。

  可是人们乐此不疲,爱人,她说着,感觉到他并不赞成。我们剥夺了他们的神,但保留了仪式,因为诸神向来喜欢血祭。

  今天是告别冬季的庆典之日,原先以一位早就被遗忘的神祇命名,为其献祭勇者,祈祷来年风调雨顺。竞技场建成之初是为膜拜旧神,但如今所有与旧神相关的装饰物已不见踪影,大理石神像换成了将军和议员的青铜像,神符被帝国徽章取而代之。不过,无论戏台如何变样,大竞技仍然保持了原貌。

  面对公众是作为统治者无法避免的一桩烦心事——她不能永远躲起来不见人,尤其是今天,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至高无上的艾尔维拉女皇。那是她亲自挑选的名字。数百年来,她赢得名号无数,唯独这个还算满意,而且颇有趣味。让他们向女巫卑躬屈膝。

  当然了,麻烦是有的。帝国之所以长治久安,靠的是一成不变的制度,而议会统治突然中断,必定破坏这种平衡的局面。她手下的探子送来了坏消息,全国各地都有人密谋叛乱——她在数十年间建立了属于自己的情报网,连议会的情报机构也蒙在鼓里。绝大多数叛乱被迅速镇压,叛贼们被以极其缓慢而残忍的方式公开处决,其家人全部充作奴隶,一切财产收归女皇所有。不过,尽管已有几千人落网,有关叛乱的报告仍在按日呈递,要是她敏感多疑,怕是早就被那些接连不断的暗杀威胁逼疯了。上周,一个奴隶女孩在女皇早上吃的燕麦粥里下毒,因为她热爱的主人一周前身受“三死”之刑,她要报仇。此举可谓勇敢,可惜手法笨拙,即便没有歌声的警告,也很容易发现——毒药的浓度太高,散发出一股熟悉的气味。女孩肯定知道这样做会招致怎样可怕的下场。

  “你以前是他那个猪圈的头儿吧?”她问道,那个女孩跪在面前,脖子上架着阿利赛的长剑,“你这么忠心,他一定把你操得很爽。”

  女孩哭得不能自已,但还有说话的余力。“他……从来没有……碰过我。”

  “那是为什么?”

  “他……养育我……教我认字……还给我起名字。”

  “真的吗?叫什么?”

  “丽、丽萨。”

  “给奴隶起名字本身就是死罪,况且你的前主人还犯了很多重罪。”她挥手示意阿利赛退下,又让女孩撤掉早餐,“去给我换一碗粥,丽萨。然后你可以读今早的信件了。”

  此刻,丽萨就在身边,准备往女皇的杯子里倒酒。她面色苍白,好在不打哆嗦。暗杀失败后,她仍旧每天为女皇奉上早餐,在女皇就餐时朗读信件,然后坐在桌边,书写女王口述的处决名单。她写的字漂亮极了。我也不知道为何大发慈悲,她察觉到他情绪有变,除了厌恶,还有疑惑。可能是她让我想起了某人,但不确定究竟是谁。也许我明天就会杀了她,让她参加大竞技。剑齿兽的肚子永远喂不饱。

  可惜今天没有剑齿兽。今天是剑术比赛。父亲讲过来历,说是大竞技中最受欢迎的项目。远古时期,有一位比较开明的神祇——或是一位比较开明的牧师——颁布神谕,要求部落之间不再以相互征战的方式敬奉神明。取而代之的是每年派出最英勇的战士在剑术比赛中一决高下,解决所有争端。其后规则虽多加改动,但万变不离其宗:竞技场中央插一把剑,两支参赛队伍以相同的距离分立两端。等一声令下,战士们同时冲向场中央的剑,战斗开始于有人握住剑柄的那一刻。计时十分钟,剩余人数更多的队伍获胜。按常理,抢先持剑的队伍胜率更高,但只要另一队有本事,依然可以逆转局势,一般采取的办法是牺牲武艺较弱的队友,从对方手中夺过剑。

  今天对阵的蓝绿两队代表帝国六大省份的其中两个。蓝队气势汹汹,但绿队的经验非常丰富,他们紧紧地围住己方持剑者,导致蓝队久攻不下,代价惨重。不过几分钟的工夫,就有十人倒在沙地上,蓝队四人,绿队六人,非死即残。剑术比赛的参赛队员职业生涯大多不长,幸存者能领取巨额奖金,可保退休之后生活无虞,因此自愿参赛的新人络绎不绝——他们并非奴隶,而是自由人,是穷困潦倒、走投无路,以至于不惜冒生命危险的暴徒,但确实是自由之身。

  你很好奇我为何在这里吧?她看得百无聊赖,又问他。我为何不在新克希亚整军备战?她注意到丽萨吓得一抖,才知道自己说出了声。根据奴隶女孩僵硬的姿态判断,这不是第一次听见女皇对着空气发问了。

  他回答的声音极其微弱,但控制力有所增强——他慢慢可以掌控自己的梦了。还有时间,我等着你。

  好感动啊,爱人,可是没有必要。你所听命的那个贱人确实聪明,派你为她强大的舰队打头阵。当然,现在不能说强大了,只是海里的浮木和尸体。

  他情绪有变——从迟疑到否认。但她非常清楚,他能察觉到自己并未说谎。

  你觉得维拉泰斯克怎么样?她又说,然后满意地感到他警惕心高涨。你派出的斥候非常小心,可还是被我们看见了。镇子里的人不愿离开,于是我让他们留在那儿。你应该检查过下水道了吧?

  他大叫一声,惊醒过来,摸向靠在床边的剑,却摸了个空。他扫视着暗处,只能看到憧憧黑影。他感到勒梅拉仍躺在身边,她现在每晚都过来睡,但只是同床共枕而已。他轻轻地推了推她,同时伸出手,准备等她醒来就捂住嘴,结果发现她的身体异常冰凉。她双眼半睁,嘴唇后收,牙齿外露,显然痛苦不堪。有一道整齐利落的伤口横跨于喉咙上。

  “太让我失望了。”

  一个人影从暗处走出,弗伦提斯惊得翻身下床,只见对方年纪轻轻,身材与柯利泰类似,但披挂红甲,面带讥笑。又有两人自黑暗中现身,其中一人握着他的剑。笑面人出手如电,有什么东西套住了弗伦提斯的脖子,缠得他无法吸气,紧接着他被拽倒在地。他的腹部挨了狠狠的一下,疼得缩成一团,与此同时,套子越收越紧,令他视线渐渐模糊。昏迷前,他听到了笑面人的最后一句话。“她居然说你很难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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