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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瑞瓦

  布拉多大人的府邸当年肯定显赫一时。最初是小型要塞,经过几代人不断扩建,形成一座绵延开阔的三层大宅,早期的外墙被包在内里,用以御敌的壕沟也已填平。府邸四周散落着马厩和库房,瑞瓦还知道不远处的山丘上有间大谷仓。她后来骑马去过一次,远远地望见了那座摇摇欲坠的木屋,顶棚不知所终,仓门倒在杂草丛中。

  她命令侍卫们径直前往埃尔托城,自己独自骑行几英里路来到这里。不出所料,科恩米尔惨遭劫掠,烧成一片废墟,她监视过的小镇居民不是死了,就是被抓走奴役,或者逃之夭夭。布拉多大人的府邸在北边两英里开外,情况也好不了太多,但少有倭拉人进屋抢掠的迹象,或许在他们来之前房子就破败不堪了。屋顶上片瓦不见,如果不是暴风雨的杰作,便是某些贪婪的乡民偷走的,斑驳的墙壁上泥灰剥落,所有的房门都不翼而飞。

  你指望找到什么呢?她暗自叹息一声,翻身下马,把坐骑拴在篱笆桩上。这匹母马性子温顺,比响鼻听话多了——围城战开始不久,可怜的老马就进了炖锅。母马嚼着茂密的草叶子,瑞瓦则走到大宅跟前,从缺失玻璃的窗户望进去,只见房里漆黑一片,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这就是他们碰头的地方?她心想。这就是他们阴谋策划的秘密据点?圣子们聚在一起,聆听那位虔诚敬神的大人口吐真言,却不知那家伙满嘴谎话,说不定心里正得意地狂笑呢。

  她来到门廊,一脚踏进寒凉彻骨的阴影之中。昏暗的光线下,厅堂之壮观仍令人叹为观止。一道造型雅致的木梯从楼上倾泻而下,落在规整如棋盘的大理石地板上,瑞瓦的靴子踩出的响声清脆悦耳。她的目光在墙上梭巡,寻找绘画或纹章,却只见裸露在外的灰泥,原先的住户并未留下蛛丝马迹。她在底层的各个房间转了一圈,毫无收获,便想着上楼看看,好在木梯异常稳固,只发出了极其轻微的嘎吱声。

  楼上更冷,寒风一阵阵灌进空荡荡的窗户,残破的帘子飘摇不定。她挨个儿检查房间,看见的全是灰尘、陶瓷碎片和烂木头。其中一间房吸引了她的注意,地板上有大片污渍,还被一块发霉的地毯盖住了半边,靠墙的床上布满了蛛网。她不用凑过去细看,就知道那是血迹——房间里死过人,但不是最近的事。

  她离开时忽然闻到了一种淡淡的、刺鼻的气味,是刚熄灭不久的蜡烛。她停下脚步,闭上眼,鼻子和耳朵活跃起来。头顶的横梁上有轻不可闻的嘎吱声,比耗子闹出的动静大一点点。她睁开眼,抬头望向天花板,看到了一个硬币大小的洞,洞里有火光一闪而过,似乎被遮住了。

  她在走廊里找到了通向三楼的阶梯,状况却远不如厅堂里的那般完好:栏杆没了,还缺了几块木板,她只好连蹦带跳地爬上去。顶层有四间阁楼,只有一间还保有房门。她转动把手,发现里面锁住了,便一脚将其踹开,拔剑走了进去。窗边有一小堆毛毯,铺得整整齐齐,还有几块木板被麻绳绑在上头,以阻挡风雨的侵袭。一截蜡烛头立在毛毯边,芯子冒着缕缕轻烟。

  瑞瓦接着观察,角落里有一小摞书,堆了几种蔬菜,胡萝卜已经发霉,土豆长了芽,还有细碎的咬痕。忽然,她的头顶上响起刺耳的吸气声。

  瑞瓦立刻上前一步,与此同时,背后有人从天而降。她猛地转身,剑锋横扫而至,只见火花四溅,一把小刀飞旋而出,落在暗处。对面的女孩瞪着一双大眼睛,满脸泥污,一头乱糟糟的卷发。

  “你是谁?”瑞瓦问。

  女孩一脸惊愕,忽然面目狰狞。她嘴里嘶嘶作响,冲向对面的不速之客,双手犹如鹰爪,尖利的长指甲大有撕破脸皮的势头。瑞瓦放低剑尖,闪身避开,一把抓住女孩的手腕,双臂牢牢地箍住对方。女孩拼命挣扎,一边叫嚷,一边吐口水,却无济于事。透过破烂的衣衫,她摸到女孩枯瘦如柴的身子,一个快饿死的人竟然这么凶悍,实在难以理喻。整整两分钟过后,女孩停止了挣扎,绝望地瘫软在瑞瓦的臂弯里,嘴里仍不满地哼哼着。

  “原谅我不请自来,”瑞瓦对她说,“我是瑞瓦。你是谁?”

  “是艾尔莎派你来的吗?”

  瑞瓦给壁炉的火堆添了些木柴,又看了看锅里——这只旧铁锅是从厨房的一堆破烂里找出来的。她放开女孩后,对方倒也老老实实地跟着走,只是始终闷闷不乐,与瑞瓦相对而坐,一声也不吭。她从鞍包里取来燕麦放在锅里煮,还加了一点蜂蜜和肉桂,这些调料还是在瓦林斯堡时,用倭拉将官的短剑和匕首从尼塞尔士兵手里换来的。在跟随女王收复疆国的途中,她对疆国各地的风土人情也有了不少了解,只要价钱合适,十有八九能从尼塞尔人手里淘到稀缺品。

  “艾尔莎是谁?”她一边搅拌着稀粥,一边问道。

  女孩稍稍挺直腰板,扬起下巴,试图摆出一副贵族的派头。“我的女仆。”

  “这么说,你是府上的女主人?”

  “是的。”女孩黯然神伤,“母亲死后就是我了。”

  “你是布拉多大人的女儿?”

  女孩闻言一惊,吓得面色煞白:“你认识我父亲?他回来了吗?”

  瑞瓦坐下来,盯着女孩充满恐惧的双眼。“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

  她犹豫不决地张了张嘴,好半天才轻声答道:“爱、爱丽丝。”

  “爱丽丝,听我说,你父亲死了。他是在埃尔托城被杀的,很多人都和他一样死了。”

  看样子女孩并不悲伤,反而如释重负。她抱着腿,额头抵在膝盖上,乱蓬蓬的发间隐隐透出抽泣声。瑞瓦此前并未注意到她的年纪,现在看来还不到十岁,而且特别瘦小。

  她舀了些燕麦粥到木碗里,递给哭哭啼啼的小女孩。“接着。你需要吃东西。”

  很快,哭声停止了。闻到燕麦粥的香气,爱丽丝的肚子咕咕直叫。她抬起头,接过木碗。“谢谢。”她轻声说,然后开始狼吞虎咽,完全不顾吃相。

  “慢点,”瑞瓦提醒她,“肚子饿就不要吃太快了,否则会不舒服的。”

  女孩点点头,喝粥的速度放慢了一点点。“是封地领主杀了他吗?”等木碗快要见底了,女孩问道。

  “为什么这么问?”

  “艾尔莎说封地领主会把圣父的审判降临到……受了诅咒的人身上。”

  “他是怎么受的诅咒?”

  “我当时还小。在我的印象里,他是好人。可他后来生了病,母亲说他的脑子被烧坏了。我记得母亲带我去他的房间告别。他睡得很沉,母亲说他再也醒不过来了。”她低头看着木碗,把残留的燕麦粥刮得干干净净,然后搁到一边。“可他醒了。”

  “然后他就变了?”

  “他不是我认识的父亲了。他……欺负母亲。每天晚上都欺负。我听见了……隔着那么远都能听见。他欺负了好多年。”说着说着,她眼眶一红,泪水划过脏兮兮的脸颊,留下一道道痕印。

  “他有没有……欺负你?”

  女孩垂着脑袋,低声抽泣,算是对瑞瓦的回答。过了一会儿,她又哽咽着开口了。“他走的时候想把我们锁起来,可是房子快垮了。离开的前一天,他……他杀了母亲。他也想杀我,但艾尔莎拉着我跑了。我们跑到树林里躲起来,很久都不敢出去。等我们回来时,房子已经空了……母亲还在原地。我们去了村子,那里有当兵的,不是疆国禁卫军,也不是封地领主的手下。他们做的事情好可怕,我们就跑回家,躲在房梁上。他们来了,抢走很多东西,不要的就砸掉,但他们没发现我们。艾尔莎每隔几天就出去找吃的,有一天她没回来……”

  瑞瓦看着哭泣的爱丽丝,满眼都是一个小女孩在黑暗中发抖的模样,她瑟缩在谷仓的角落,手里抓着头一天偷来的胡萝卜——她不敢马上吃掉,因为明天也许没有吃的。

  “杀他的不是封地领主,”她对爱丽丝说,“是为女王效力的士兵。他死得很痛苦,也许你知道了心里好受些。”她从鞍包里取出一个卷轴盒子,里面装着艾罗妮丝绘制的牧师肖像。“你在家里见过这个人吗?”她递给爱丽丝。

  女孩抬起头,用磨破的袖子擦擦脸,然后接过羊皮纸,一看就直点头。“见过几次。父亲喊他神圣的朋友。我不喜欢他看我的眼神,母亲也是,只要他来了,母亲就带我上楼。有一次,我听到他们争吵,就跑到楼梯口偷听。父亲的说话声很小,听不清楚,但我听得出区别,根本不是他的声音。另一个人嗓门很大,气冲冲的,说什么‘多年的努力全都白费了’。”她瞟了一眼瑞瓦,“他经常说起一个女孩,感觉那个女孩特别重要。”

  “他说了什么?”

  “说她的殉……”爱丽丝欲言又止,使劲地回想那个词。

  “殉难吗?”瑞瓦提示她。

  “对。殉难。他说女孩的殉难应该等到她伯父动手,要当着很多人的面。”

  等到伯父动手。瑞瓦回味着这句话,心里冷冷一笑。他们以为森提斯伯父会杀了我。维林的到来迫使盟友的爪牙改变了原定计划。他们到底有多怕他?

  “谢谢。”她从女孩手里拿回肖像,放进盒子里,然后起身收拾东西,绑好长剑。“想带什么走,现在就收拾。”

  女孩抬起头,睁大的眼睛再次充满恐惧。“你要带我去哪里?”

  “埃尔托。除非你愿意留在这里。”

  “城墙怎么了?”三天后,当她们爬上埃尔托城东边的山顶,爱丽丝问道。她坐在母马背上,瑞瓦牵着缰绳。女孩腿脚无力,走不了远路,母马又驮不动两个人。好在饮食充足,她恢复了活力,一刻不肯停歇地提问。

  “被砸坏了。”瑞瓦告诉她。

  “什么东西砸的?”

  “大投石机发射的大石头。”

  “投石机呢?”

  “烧了。”

  “谁烧的?”

  “我烧了一个,一帮海盗烧了两个。”

  “为什么?”

  “因为他们很生气。”瑞瓦望向河面,冬天雨量充沛,导致黑水泛滥,掩盖了载有可怕投石机的倭拉战船,以及圣父也难以数清的尸体,“而且女王也下了命令。”

  “她是不是很美?母亲去过一次瓦林斯堡。她说莱娜公主是世上最美的女人。”

  她在沃恩克雷见过女王与孤儿们共处,那种微笑饱含真正的温暖和深切的同情,与对待别人时完全不同。同一天晚些时候,有消息说西边有一帮匪徒劫掠难民,女王命令阿达尔大人前去追捕,要求每三人仅留一个活口,先鞭打一顿,再充作脚夫。当时,女王的脸上同样挂着微笑。

  “是的,”她对爱丽丝说,“她美极了。”

  她们顺着堤道向城门行去,围在缺口处的脚手架清晰可见,人们正来来往往地搬运石头。

  “神佑瑞瓦小姐!”守在城门口的军士单膝跪地,家族侍卫们纷纷照做,“感谢圣父,您平安回来了。”

  “喊小姐就够了。”瑞瓦说着望向城内。碎石已经清理干净,大量受损的房屋仍未修复。“或者叫我瑞瓦也行。”

  军士受宠若惊地干笑一声,低着头退下去了。

  马鞍上的爱丽丝探过身子,悄悄地问:“你是什么人啊?”

  “我早就告诉过你了。”瑞瓦发现街上的人越聚越多,他们纷纷放下工具,向她涌来,欢呼声早早地响起。“军士,你们还是护送我回庄园吧。”

  韦丽丝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又礼节性地抱了抱她。“我离开太久了。”瑞瓦喃喃道,自觉脸颊一热。

  “的确如此,小姐。”韦丽丝的目光落在忸怩不安的爱丽丝身上。庄园外人潮涌动,欢呼声震耳欲聋。瓦林斯堡解放和倭拉人全军覆没的捷报迅速传遍了疆国的每一个角落,瑞瓦的归来一下子点燃了人们庆贺胜利的巨大热情。

  “这位是爱丽丝小姐,”瑞瓦示意女孩上前,“布拉多大人的后嗣,现在是女总督的养女。方便的话,给她找几间合适的房。”

  “当然。”韦丽丝伸出手来,爱丽丝犹豫片刻,乖乖地拉住了。

  “我以为这儿是森提斯大人管事。”女孩说。

  “他死了。”瑞瓦回头看了看仍在欢呼雀跃的人群。“宣布放假一天,”她吩咐韦丽丝,“以后每年的今天就是胜利日。另外,把你私藏的酒分发出去,别以为我不知道。”

  “城墙……”她说。此时,爱丽丝已经上了楼,在宽大的床铺上睡下了,藏书室只剩她们两人。

  “先修城墙是民众的呼吁。”韦丽丝解释,“没有城墙,他们感觉不安全。我只能尽我所能地重建住宅,可他们要修城墙,我哪有否决的权力?”

  “金库的情况如何?”

  “充足得很。倭拉人抢了不少财物,我让阿伦提斯派人抢在尼塞尔人和不明来路的歹徒之前搜刮了一遍。但话说回来,重建埃尔托的开销相当巨大,除此之外,我们的封地大半被毁,也要花钱处理。”

  “女王已明确承诺,替我们负担这笔开销。如今北疆的黄金产量超过了青石,但要等好几个月才能送达。”

  “多亏艾尔·贝拉夫人和达瓦斯大人,我们不会挨饿了。不过冬天还是很难熬。”韦丽丝说。两人坐在壁炉边,自然而然地牵起了手。

  “诵经者呢?”瑞瓦靠在她的肩上问。

  “每周派人送信,教育我们如何依照《十经》的指示治理封地。收信人有时候是你祖父,有时候是你曾祖父,实在是乱来。上周他在布道时睡着了,倒也没什么关系,大教堂几乎空无一人。”

  “这么说,没选错人。”

  “看来是的。”

  “阿伦提斯去哪儿了?”

  “正在追捕圣子残众,还要去剿灭西边山谷的一群匪徒。他们越来越伤脑筋了。视战争为肥肉者,唯极恶之徒。”

  “《理经》第六篇。”瑞瓦笑着亲了亲她的脖子,“尊敬的参事小姐,你是不是受到了圣父之爱的诱惑?”

  “不。”韦丽丝拨弄着她的头发说。瑞瓦的头发越来越长,自己都想不起是什么时候剪过的。“我只被诱惑过一次。而且我觉得足够了。”

  想到接下来的话会引起怎样的反应,瑞瓦心里打起了退堂鼓,本能地想拖到第二天早上,但她知道那样一来情况更糟。“明天我要在广场上讲话,宣读女王的征兵令。”

  韦丽丝抽回手,眼神充满戒备。“征兵?”

  “女王要集结一支空前强大的军队,乘船渡海,登陆倭拉帝国。”

  韦丽丝起身走到火堆前,伸手抓住壁炉架。“我们已经打赢了战争。”

  “不,还没有。”

  “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我的女总督要随女王的舰队出海?”

  瑞瓦看到她捏得指节泛白,勉强克制住伸手拉她的冲动。“是的。”

  韦丽丝摇了摇头。“真是疯了。连她那个阴险狡诈的父亲,也干不出这么荒唐的事。”

  “我们必须断绝他们卷土重来的念想。这是唯一的办法。”

  “那是艾尔·索纳大人的说法,你自己呢?”

  “我们想的一样。”

  “你是不是还想再打一仗?说真的,我看得出来。你一回来就坐不住,心急火燎地想走,你对这儿没兴趣,对我也没兴趣。”

  不过是轻飘飘的一席话,包藏其中的事实却令瑞瓦深感不安。“我绝没有对你失去兴趣。如果我看起来那么心急火燎,也是因为我天生不是当总督的料。信不信由你,我真的不想再打仗了。但是这场战争非打不可,而且我需要你的帮助。”

  “征兵是什么意思?”

  瑞瓦扭头看见爱丽丝站在藏书室的门口,裹着一条毯子,揉着惺忪的睡眼。

  “睡不着吗?”

  女孩点点头,瑞瓦拍拍身边的软椅,爱丽丝跑过去,挨着她坐下。“我做梦了,”女孩说,“父亲又活了过来,去家里找我。”

  “只是一个梦。”瑞瓦说着,轻轻撩开她额前不再蓬乱的头发,“梦是欺负不了你的。”

  爱丽丝望向韦丽丝。参事小姐依然僵硬地站在壁炉前,避开她们的目光。“征兵是什么意思?”

  韦丽丝双肩一沉,面朝女孩露出疲惫的微笑:“大大的坏事,亲爱的。强人所难的事。”

  “所有年龄在十七到四十五岁之间身体健康的男性,务必带上弓箭等武器,于因特拉索月底之前到埃尔托城报到。相同年龄且无子嗣的妇女亦可自愿报名。所有服役人员按疆国禁卫军标准支付酬劳,战后另提供一笔优抚金,若为国捐躯,优抚金将转交其寡妻以及在世的子嗣。”

  瑞瓦宣读完毕,把卷轴递给韦丽丝,不动声色地观察众人的反应。韦丽丝在大教堂门前台阶的最上层放了一只大木箱,可以登高望远,一览无余,此时广场上聚集了五千余人,周围的废墟内外更是人山人海。她看见有人交头接耳,有人面露讶异的表情,不过大多数人沉默不言、满怀期待。他们等着神佑小姐发话,瑞瓦暗自苦笑,却不敢在表情上流露分毫。

  “我们遭受了天大的苦难,”她说,“经历了无数的考验、长久的斗争。我希望带给你们和平的喜讯,我希望告诉你们战争结束了,我们终于可以休养生息,但如果我那样说,我就是骗子。敌人兵临城下之时,你们信过我的话,现在我请求你们再信一次。”她稍一停顿,积蓄力量,刚才那句话在脑海里回荡……我就是骗子……

  “我亲耳聆听圣父之言!”她拼尽全身气力,字字铿锵,在残破的城墙上回荡,“他不许我们远离脚下的道路!很多人听说过所谓的《第十一经》,我现在告诉你们,那本经书纯属胡编乱造,恬不知耻,荒唐至极。不过,圣父将会有一本全新的经书——《正义经》,是圣父以我们的壮志雄心为纸笔,亲手写就!”

  每一个人的喉咙都发出了响声,那不是欢呼,而是一种短促而野蛮的咆哮。每一张面孔都写着深深的恨意,他们的脑子里装满了痛失爱人和家园的惨烈记忆,而神佑小姐以圣父之言,松开了他们复仇的缰绳。我们已杀得他们血流成河,瑞瓦心里想着,任由怒吼声汹涌澎湃,扑面而来。但还远远不够。

  她走下木箱,看到爱丽丝把头埋在韦丽丝的裙子里,吓得小脸失色,泪流满面。瑞瓦跪在一旁,拭去爱丽丝脸上的泪水。“没事,”她说,“他们只是很高兴看到我。”

  等了两天,阿伦提斯回来了。她亲赴城门迎接年迈的戍卫军司令,送上一个热情的拥抱。“你原谅我了吗,大人?”

  “小姐的命令,在下岂敢不从?”他的口气有些生硬,但瑞瓦觉察到胡子底下掠过一抹笑意。“况且,”他说着,指向堤道上那一排身负枷锁的人,“抓捕您的敌人是我神圣且不可推卸的光荣使命。”

  “没什么光荣可言,只不过是流血搏命的事儿。”她扫视着那群俘虏,大约二十来人,个个瘦骨嶙峋,衣衫褴褛,有人面如土色,垂头丧气,有人恶狠狠地瞪着她,一脸不屑。“圣子。”

  “还有几个匪徒。最好当众吊死他们,以儆效尤。”

  “只要不是犯了强奸或杀人的重罪,其余的都交给女王。她急需用人,即便这些下三滥的货色也有利用价值。”

  “征兵令的消息传得到处都是。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接受。”

  “他们听过圣父之言就愿意了。我可能明天要劳烦你和你的手下,是该好好看看我的封地了。”

  他恭敬地鞠躬。“遵命,小姐。”他扭过头,凶巴巴地盯着俘虏们,“您打算怎么处置圣子?”

  “韦丽丝小姐负责审问,等我回来再裁决。”

  爱丽丝抱着她,又哭了起来,非要跟她走。瑞瓦喝令她留在城里,和韦丽丝在一起,语气异常严厉,结果女孩的哭声越来越大。“当母亲可不容易。”韦丽丝说着,把爱丽丝拉到身边。

  我不是她母亲,瑞瓦心里想着,蹲了下来,撩开爱丽丝眼前的发丝。“听韦丽丝小姐的话,好好做功课。我去去就回。”

  她让阿伦提斯选择路线,毕竟老司令对封地了如指掌。“我认为先向西再往南,小姐,”他建议,“西边是库姆布莱最不虔诚的一批人,我们最好先难后易。”

  一路上,倭拉人在西边活动的迹象触目可见,惨遭劫掠的村庄一座接着一座,葡萄园里偶有一堆堆腐烂的死尸。每次遇到,瑞瓦就下令举行火葬,由同行的唯一一名牧师致辞。此人瘦高个儿,中等年纪,选中他是因为守城战期间的非凡勇气和沉默寡言的性格。她最近特别不喜欢布道。不爱说话的牧师才是好牧师,她脑袋里忽然冒出一句妙语,琢磨着是不是该记下来。

  越向西走,凄惨的景象越少,到了与尼塞尔交界的丘陵地带就完全看不到了。韦丽丝告诉过她,这里是库姆布莱相对繁荣的地区,葡萄酒的品质尤为上乘,民众最爱欢歌畅饮,毫不顾忌《十经》的种种教条。阿伦提斯带她来到这一带最大的镇子,其形态完全是一座山顶要塞,坚固的石墙依山而建,围得密不透风,山坡上种满了葡萄树。

  “一眼就能看出倭拉人为何放过了这里。”当他们一路爬到镇子大门口,阿伦提斯说。

  “打进来是迟早的事。”瑞瓦说。她原以为场面会比较尴尬——当地人很有可能不清楚她的身份——没想到大门敞开,镇上的卫兵列队迎候。一个罩着长袍的矮胖男人在拱门下双膝跪地,两臂伸展作祈祷状。

  “这位是镇长门塔瑞大人,”阿伦提斯介绍,“方圆数英里的大部分葡萄园都属于他。他非常尊敬您祖父。”

  “但不尊敬我伯父?”瑞瓦问。

  “您伯父收税时完全不顾情面,也不大照顾老朋友。”

  “啊,我只有新朋友,何其幸运。”

  “神佑小姐!”门塔瑞大人十指相扣,高声呼道。瑞瓦翻身下马,扫视着这座镇子。见惯了残垣断壁,猛然看到这么多完好无损的房屋,感觉甚是古怪。“您带来圣父之言,我等卑贱,闻之有愧。”

  瑞瓦皱眉低头,只见那人睁大眼睛,满脸真诚,敬畏有加,全无欺诳算计之意。“世人皆可聆听圣父之言,”她说,“但他不要你下跪,我也一样。”

  矮胖的镇长闻言起身,却仍然恭敬地弯着腰。“您大败倭拉人的事迹堪称传奇,”他热情洋溢地夸赞道,“鄙镇对您的不世之功感激不尽。”

  “很高兴听你这样说,大人。”她举起装有征兵令的卷轴盒子,“因为我有话带给你们,若是知恩图报,照此执行便是了。”

  召集附近的乡民到镇上听神佑小姐发话足足花了两天,为此她忍受了门塔瑞连续两天举办的盛宴,以及一场请愿大会——堪称目前为止她最讨厌的事情。她只对黑白分明的案件进行裁决,其余的让阿伦提斯记下来交给韦丽丝。虽说当地人安居乐业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但从请愿的内容更能真切地体会到,他们的生活并未受到战火的影响。他们抱怨的大多是东边的难民偷窃粮食和牲畜,或是来到他们的地盘上强行居留。另外,托克瑞的军队或许没有来过,但他的奴隶贩子把触手伸到了这里——有的母亲哭哭啼啼地述说着儿女被掳走的情况。他们的遭遇固然惹人同情,却也令瑞瓦感到了一丝欣慰——倭拉人四处播撒仇恨的种子,所到之处怨声载道,反而有利于她实现此行的目标。

  次日傍晚,她站在镇长大宅的门廊上,宣读了征兵令。宅前有一座造型雅致的青铜水池,宽敞的街道绕池而过,人们就挤在街上。这一次等她读完,底下的议论声更大,听众的表情也没有那么专注。不过,尽管他们面露愁色,却也没有公开表达不满,或是高声提出反对,反而有很多虔诚的信徒为神佑小姐的谎言喝彩。

  “《第十一经》,”当她在欢呼声中走下台阶,门塔瑞大人轻声叹道,“这种事竟然在我有生之年碰上了。”

  “我们生活在一个变动的时代,大人。”瑞瓦接过阿伦提斯递来的本子,翻看韦丽丝记录的有关这一地区的情况,“我那位尊敬的参事结合战争的影响和五年前的人口调查,计算出贵镇至少有两千人达到了参军年龄。如果超出这个数字,我相信圣父会向你微笑。”

  巡回封地全境花了将近一个月,瑞瓦的足迹遍布一座座镇子、一个个村庄,有的地方挤满了难民,有的地方则空无一人,人们害怕倭拉人打过来,早早地逃命去了。她发现如果某地满是流离失所的人民,那套谎言便可以畅行无阻,因为他们对倭拉人的残暴本性有切身的体会。即便在战火不曾波及的地方,仍有很多人渴望听到神佑小姐亲口说话,尽管不是每一个人都愿意接受圣父的安排。

  “四个儿子,女王要了三个。”在西南方河间地的村子里,一个壮实的妇女如是说。当地人出了名的吃苦耐劳,因为附近的沟渠不计其数,家家户户用笼子养殖鳗鱼,以此艰难谋生。一个居住地常常只有几户人家,鲜少建有教堂。妇女说话时瞪着瑞瓦,周围的乡民随声附和,有的人显然被阿伦提斯带的五十名侍卫吓坏了,不敢吱声。但是,瞪眼睛的妇人毫不在意。“没人驾船,没人拉笼子,一家人怎么活下去?”

  “不会有人饿肚子,”瑞瓦向她保证,“穆斯托尔家族和女王免费为你们提供必要的粮食。”

  “您的家族以前也保证过,”妇人回答,“我丈夫被拉了壮丁,结果让那帮阿斯莱畜生割了喉咙。现在您又要我们去为他们打仗。”

  “这片封地是阿斯莱人帮忙救下来的,”瑞瓦说,“还有尼塞尔人、北疆人、瑟奥达人和俄尔赫人。在瓦林斯堡,我和梅迪尼安人和仑法尔人并肩作战。过去的已经过去了,现在我们齐心协力,共同战斗。”

  妇人伸手指着瑞瓦,忽然提高嗓门,怒吼道:“你为他们打仗,丫头!我不认识他们,也从来没见过你说的什么……倭拉人!再说,随便一个骗子都敢自称圣父的代言人。”

  侍卫们立刻做出回应,军士踏步上前,佩剑已拔出一半,被瑞瓦厉声喝止了。“这是亵渎圣父,是不可饶恕的重罪,小姐!”军士脸色铁青,双眼冒火,瞪着对面的妇人,此时她只身一人,周围的乡亲们纷纷退开,方才的同情心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尽管孤立无援,妇人仍旧站在原地瞪着瑞瓦,饱经风霜的面庞毫无惧色,更不见一丝悔意。军士接着说:“你当时不在埃尔托。你没有亲眼目睹神佑小姐为我们所做的一切。要不是她,你、你儿子、你们的村子,现在不过是灰烬和白骨罢了。你和我们一样,欠她一条命。”

  妇人的目光始终落在瑞瓦身上。“那您吊死我好了,小姐。管他什么圣父之言,反正您不能抢走我的儿子。”

  瑞瓦扫视着人群,发现最后方有三个年轻人,其中两个显然被吓蒙了,低着头,十有八九是在祈祷事情赶快过去,但个头最高的那人神色冷峻,愤愤地盯着壮实的妇女。

  “你的儿子们可以出来说话吗?”瑞瓦问妇人,“《十经》和封地的律法都规定十七岁成年。如果你的儿子们到了年龄,就交给他们自己决定好了。”

  “我的儿子们知道自己的责任……”妇人刚要争辩,个头最高的年轻人举起手,推开人群走上前来。

  “在下阿勒恩·瓦莱什,小姐,”他鞠了一躬,说道,“我愿响应征兵令,为国效力。”

  “不准!”妇人咆哮着冲过来,一巴掌拍在年轻人的脑袋上,又瞪着瑞瓦说:“您不能抢走他!”

  瑞瓦本来不想理会她,只需感谢年轻人效忠即可,但见妇人眼角湿润,挡在儿子面前的姿态,不禁为之动容。瑞瓦走下马车,来到妇人面前。“你叫什么名字?”

  妇人紧咬牙关,抬起粗大的手指擦了擦眼睛。“瑞拉·瓦莱什。”

  “你失去了太多,瑞拉·瓦莱什。再要你付出,我也于心不忍。”她指着长跪不起的阿勒恩,“所以,为了感谢你做出的牺牲,有此人参军,就当你们村子完成了征兵任务。”

  妇人顿时身子一垮,双手捂住脸。从她儿子和乡民们无比震惊的表情来看,他们很有可能是头一回见她掉眼泪。“阿伦提斯大人。”瑞瓦说。

  “在,小姐!”

  “这个年轻人的身高蛮适合侍卫队,你觉得呢?”

  阿伦提斯飞快地打量了一番阿勒恩。“差不多刚好,小姐。”

  “很好。阿勒恩·瓦莱什,你被分配到女总督瑞瓦·穆斯托尔的家族侍卫队。”她瞟了一眼那个泣不成声的母亲,“你有一个钟头的时间与家人道别。阿伦提斯大人会给你找一匹马。”

  瑞瓦返回埃尔托时带了五百个男人和五十个女人,他们自愿服从神佑小姐的命令参军。本来可以达到一千人,但他们的干粮和驮马不足以供给。埃尔托南边惨遭倭拉突击队的蹂躏,听信谎言的人最多,新兵的数量自然也最多。他们独自在冷铁河森林覆盖的两岸和支流地区打了一小仗,缴获了不少武器。阿伦提斯说,那里林木茂密,盛产紫杉,第一批长弓即在此制作,因此也是库姆布莱弓术的发源地。面对倭拉人的威胁,早已解散的长弓队——曾经的库姆布莱精锐力量——在老兵们的带领下重新组织起来,在林间玩起了捉迷藏式的致命游戏,直到数月后埃尔托解围。

  瑞瓦下令保留长弓队的编制,并要求他们于来年春季埃尔托誓师大会之前增加人手。这些人宣誓效忠的狠劲儿,回想起来仍令人心有余悸,那种冷酷的表情、凶蛮的眼神,还有一具具挂在树上、任其腐烂的倭拉俘虏的尸体,无不表明他们复仇的渴望远未得到满足。等我们漂洋过海,他们会以怎样残酷的方式宣泄怒火?她徒劳地回忆《十经》的内容,企图找到只言片语,以救赎他们充满仇恨的心。

  爱丽丝欣喜若狂地跑来迎接她,细瘦的胳膊搂住她的腰,嘴里还抱怨着韦丽丝没完没了的功课。“她要我每天早晚读书。还要写字。”

  “读书写字是很重要的技能,”瑞瓦说着,轻轻掰开她的胳膊,“到时候我还要教你别的本事。”

  爱丽丝不高兴地皱着眉,仰头看她,如今那小小的脸蛋已不再消瘦,但眼窝依然微微凹陷。“什么本事?”

  “弓箭和小刀的使法。等你再长大一点,还有剑术。只要你想学。”

  “我想学!”爱丽丝激动地蹦起来,抓住瑞瓦的手,把她往庄园里拽,“现在就教我!”

  瑞瓦一眼瞟见神情严肃的韦丽丝,便拉住了女孩。“明天再教,”她说,“今天我还有别的事情。”

  “还是不肯告诉我名字?”

  断鼻子牧师疲惫地看了她一眼,摇摇头。十二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在堤道上一字排开,他们在庄园的地窖里被关押了太久,浑身脏兮兮的,有人还在微微摇晃,韦丽丝调配的混合草药效力强劲,可以持续数天时间。审讯笔录非常之多,将近五百页,记满了人名、日期、会面情况、谋杀经过,足以看出从诵经者到主教都是蛇鼠一窝,一举捣毁这样的世界之父教会也毫不令人可惜。

  “他真以为自己能做到?”瑞瓦问无名牧师,“扳倒穆斯托尔家族,以圣父名义统治封地?”

  牧师扬起头,吞了吞口水,鼓足勇气说:“此乃神圣之举,受到圣父的祝福。”

  “为黑暗势力的爪牙效力,还有脸说是圣父的祝福。”瑞瓦退后一步,提高嗓门,扫视着每一张面孔,“你们全是蠢货!个个精通《十经》,却参不透其中的真意。圣父从不祝福欺骗与谋杀之举,也不会救赎那些为了不可告人之目的残酷虐待孩子的人!”

  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翻涌而至,她没再说下去。守城战期间,同样的怒火曾经摄住她的心智,驱使她割开奴隶贩子的喉咙,砍下俘虏的脑袋。无名牧师抖如筛糠,不断地吞咽口水,克制着因恐惧而产生的呕吐感。阿伦提斯带队站在叛徒身后,家族侍卫们早已拔剑出鞘,神色冷峻,眼中冒火,只等一声令下。

  如今我们都是杀手了,她心想。浑身是血,将来还要在血海中厮杀。叛徒队伍的尽头,一张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那个精瘦的男人与众不同,愿意直视瑞瓦的眼睛,表情竟然无比虔诚。辛道尔,她想起来了。就是安排她去凌绝堡的客栈老板。亲眼看到你的样子,就是给我的最好回报。

  瑞瓦从腰间抽出卷轴,举起来让他们看清封印,以及抖抖索索写就的签名。“依照诵经圣者的命令,你们全部被世界之父教会除名。从今往后,你们不许阅读和背诵《十经》的任何字句,你们的行为已经证明自己不配享有圣父之爱。”她又看了一眼断鼻子牧师,“我知道你的名字,因为圣父不愿再为你保留,乔伦特牧师。”

  他们闭上眼睛,垂着脑袋,低声祈祷,有一两个人哭出声来,裤裆也湿了,和准备上断头台的倭拉俘虏一样,只不过那些人只求饶,不祈祷。

  “阿伦提斯大人,”瑞瓦说,“打开镣铐。放他们走。”

  听韦丽丝的口气,并无指责的意思,只是大惑不解。“他们曾经阴谋推翻你的家族,你如何断定他们就此罢手?”

  “既然是阴谋,就要隐姓埋名,躲在暗中策划。如今他们全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可你连讨还公道的权利也放弃了。”

  “不,那只是复仇。圣父从来都知道,讨还公道和复仇不是一回事。”

  一个月后,隆冬降临,路途难行,应征的队伍依然陆续抵达。天气愈加寒冷,瑞瓦下令停止维护城墙,全力修建城内的住房,以帐篷和油布代替墙壁和屋顶。库姆布莱与尼塞尔之间的山路被大雪封住,南海岸也停止补给,城内随即恢复了定额配给。

  瑞瓦开始每天训练爱丽丝,第一堂课是小刀的使法,为此还找了一把可供女孩抓握的长刃匕首。尽管她学起来热情满满,动作却十分笨拙,跌破膝盖是家常便饭。即便如此,她从来不哭鼻子——做别的事情可不是这样——而且一如既往,有问不完的问题。

  “你学的时候也和我一样大吗?”

  “比你还小。刺的时候不要跳起来,你会失去平衡的。”

  “谁教你的?”

  “一个大坏蛋。”

  “他怎么坏?”

  “他想让我做坏事。”

  “什么坏事?”

  “太多了,说不完。看着我,别看自己的脚。”

  瑞瓦让她在草地上接着练功,自己走上阳台,来到韦丽丝身边。韦丽丝裹着厚实的毛皮,手里捏着一个封印完好的卷轴。“来了吗?”

  韦丽丝点点头,递来卷轴,目光却始终不离爱丽丝,看她笨手笨脚地跳来跳去。“她真的不适合习武。”

  “她可以学,我们俩教她。”

  “你为什么带她回来?你可以随便在哪儿给她找一个好去处。在库姆布莱,失去孩子的母亲多着呢。”

  瑞瓦扭头望向爱丽丝,小女孩正挥刀招架想象中的敌人。“因为她没有跑。我去她家时,她想杀我,当我夺走她的刀,她还是没有逃走。”她回头对韦丽丝说:“可以的话,请你帮我撰写一份收养文书。”

  “你确定吗?她那么小。”

  “她有贵族血统,脑筋转得快,有你的教导,她会做得很好。我们需要为将来打算。”

  韦丽丝的目光移向卷轴,落在女王的封印上。“我从未要求你保证过什么,但我现在非说不可。无论大海彼岸是何等凶险,答应我,你一定要活着,回到我身边。”

  瑞瓦展开卷轴,发现里面的内容是女王亲笔书写,先是热情洋溢的问候,然后感谢她费心费力执行征兵令,末了措辞委婉地命令她,于依纳索月底之前率军抵达南塔。届时冬天尚未结束,瑞瓦心想,女王打算不等开春就出海。

  “瑞瓦!”韦丽丝咬牙切齿地低声说道。

  瑞瓦拉起她的手,亲了亲她的脸颊,又说了一句谎话。

  “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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