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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同室操戈(1)

1

“哲罗姆知道你来求我做这样的事情?”
“不知道。”
洛克和达拉卡夏站在艉舷,洛克凑近船长,不想让别人听见他们的谈话。早晨第七小时左右,太阳缓缓升入无云的湛蓝天空,东风在星舷侧后方猛吹,浪头越来越大。
“你觉得——”
“是的,我觉得我能代替两人发言,”洛克说。“没有别的选择了。除非依照他的命令行事,否则我们再也见不到斯特拉戈斯;而恕我直言,如果您听从了他,哲罗姆和我的用处也就到头了。我们还有一次机会,可以面对面见到他。该让他知道卡莫尔人做事的风格了。”
“还以为你最擅长不诚实的小手腕。”
“拿匕首割喉咙,冲别人大喊大叫,这两样我也颇为在行,”洛克说。
“替他凿沉几艘船,然后请求再次见面,不觉得他会借机翻脸?特别是在某个挤满了士兵的地方?”
“我只需要一个近身的机会,”洛克说。“从士兵方阵中杀出一条血路,我想我没这个本事,然而,六英寸距离,再加上一柄上好短剑,我就是艾赞·基拉本人的手臂。”
“拿他当人质?”
“简单,直接,应该能有结果。要是没法骗到一劳永逸的解毒剂,或是和他的炼金术士达成协议,至少能把他吓个半死。”
“说老实话,你想清楚了吗?”
“达拉卡夏船长,过去几天我几乎未曾合眼,就为了琢磨这个计划。否则我为何跑到船尾来找您?”
“那好——”
“船长!”主桅上的瞭望员对甲板高呼。“背后有动静!”
“什么意思?”
“港舷船尾三个罗经点,海平线上。忽然从西边绕出来,直对我们!”
“好眼神,”达拉卡夏说。“继续向我报告。乌特加!”
“哎,船长?”
“两根桅杆的瞭望员都加倍。上甲板!准备改变航向!系帆索,转帆索,准备!等我的命令!”
“有麻烦了?”
“不一定,”达拉卡夏说。“即便斯特拉戈斯昨晚上改了主意,决定立刻做掉我们,维拉军队的战船也不可能从那个方向绕过来。”
“希望如此。”
“哎。我们先改变航向试试看,动作要慢,要优雅。如果仅仅是凑巧走了相同的方向,那他们只会快快活活地一直向前。”她清清喉咙。“舵手,绕向西北微北,悠着点儿!乌特加!拉转帆桁,让风吹星舷船尾!”
“哎,船长!”
剧毒兰花号缓缓朝港舷转舵,把船头拉到正西北的方向。强风横吹过后甲板,直扑洛克面门而来。他觉得南方依旧有细小的帆影,从甲板看,对方的船身还在海平线之下。
几分钟过后,瞭望员大喊:“船长!她朝港舷转向了,五六个罗经点!咬住我们不放!”
“我们在对方的星舷船艏方向,”达拉卡夏说。“她想拉近距离。可是,说不通啊,”她打个响指。“糟了,很可能是海盗猎人。”
“他们怎么找到兰花号的?”
“也许是你拜访过的双桅小船描述给他们听的。我的好姑娘乔装打扮只能糊弄一阵子,这漂亮的巫木船壳太少见了。”
“那么……问题有多严重呢?”
“那得看谁跑得快了。如果对方是海盗猎人,和他们作战没钱可挣。船上载的肯定是危险分子,没有东西可抢。要是咱们跑得比较快,那就给对方亮亮屁股,挥手道声永别了。”
“否则呢?”
“没钱可挣也得作战了。”
“船长,”桅杆顶上有人大叫,“三桅船!”
“越来越好了,”达拉卡夏说。“替我叫醒艾兹丽和哲罗姆。”

2

“坏运气,”德尔马斯特洛说。“他妈的糟透了的运气。”
“那是他们,如果让我捞到机会的话,”泽米拉说。
船长和副手站在艉舷,盯着海平线上的一方白色帆影,那是兰花号的追击者。洛克和金等在几步之外的星舷栏杆旁。达拉卡夏把船朝南方偏转了几个罗经点,航向西北西,让风吹在星舷船尾,这是兰花号最顺畅的航行角度。洛克知道其中的风险:如果对手的船更快,可以设置一条拦截路线,比船头对船尾的追击效率更高。问题是,广阔的海上活动域位于他们西面,他们不可能一直朝北航行。
“船长,我不认为兰花号有优势,”沉默了几分钟,德尔马斯特洛说。
“我也是。该死的海面,太颠簸了。三桅船靠重量压服浪头,得到的速度比我们高。”
“船长!”主桅上的喊声比先前更加急切了。“船长,她没有走开,而且……船长,很抱歉,但我觉得你该上来看一眼。”
“看什么?”
“如果没疯的话,我肯定见过这艘船,”瞭望员高声说。“我敢发誓。最好有另外一双眼睛帮我证实一下。”
“我去看看,”德尔马斯特洛说。“能借用您最好的望远镜吗?”
“掉了的话,我就把你的房间给帕奥罗和珂塞塔。”
几分钟之后,洛克望着德尔马斯特洛携了泽米拉的骄傲和自豪爬上桅杆,那副光学望远镜是维拉城出产的大师杰作,用炼金术处理过的皮绳套在德尔马斯特洛脖子上。又过了几分钟,她低头大叫:“船长,恐怖君主号!”
“什么?德尔,你百分之百确定?”
“难道看见她的次数还不够多吗?”
“我这就上来!”
洛克和金面面相觑,泽米拉攀上主桅的侧支索。甲板上的船员又是嘟囔又是叫骂。十几个人抛下手里的活计,跑到船尾,伸长了脖子想看清南方海平线上的船帆。达拉卡夏和德尔马斯特洛回到甲板上,脸色凝重,水手们这才散去。
“是他?”洛克说。
“是的,”达拉卡夏说。“无论君主号找了我们多久,都意味着我们出航没多久他们就跟上来了。”
“那么……是带信来给我们之类的吗?”
“不。”达拉卡夏摘下帽子,伸手抚摸自己的发辫,她从未如此神情紧张。“议事会上,他的反对意见比别人都强烈。他赶了这么远的路,把船开到吐唾沫就能吐到塔尔·维拉的地方,绝不是来送信的。
“很抱歉,拉维勒,我们的对话必须押后了。天黑之前不能让兰花号沉下水底,否则讨论那些毫无意义。”

3

洛克的视线越过白花花的浪头,望向尚未完全升上海平面的恐怖君主号,三桅巨船仿佛被磁石吸引的钢针般刺向兰花号。这是晨间的第十小时,罗丹诺夫的努力已经收到了不少实效。
泽米拉啪的一声合上望远镜,转身离开艉舷,她也在研究同样的现象。
“船长,”德尔马斯特洛说,“肯定有办法……天黑前不让君主号追上我们——”
“那么我们就有选择余地了,没错。可是,只有保持笔直尾追才能拖延足够多时间,而继续向北的话,不到黄昏就会撞上陆地。更不用说君主号最近才整修完毕,而兰花号正超期服役。令人痛苦的真相是,赛跑上我们输定了。”
达拉卡夏和德尔马斯特洛好几分钟没再说话,最后,德尔马斯特洛清清喉咙。
“我,呃,去准备家伙,对吗?”
“最好如此,让红组尽量睡觉,如果他们中还有人睡得着的话。”
德尔马斯特洛点点头,揪住金的罩衫袖子,拖了他走向主甲板货舱口。
“你打算战斗,”洛克说。
“我别无选择,只有战斗。你也没有选择,若是你还想活到晚餐时间。罗丹诺夫的人手多一倍。你知道即将面对的是何等苦战。”
“都是为了我的缘故,或多或少。对不起,船长——”
“少放狗屁,拉维勒。我不会怀疑自己帮助你的决定,其他人也不会怀疑。这是斯特拉戈斯造的孽,不是你的。他的计划总要把我们推到如此境地中。”
“谢谢安慰,达拉卡夏船长。现在嘛……我们最近讨论过本人真实的战斗技能,但大部分船员依然坚信我是什么杀神下凡。我……我想提议——”
“你想在战斗密集区找个位置?”
“是的。”
“知道你会要求。我已经给你想好了地方,”她说。“别以为你能偷懒。”
她退开几步,冲船艏方向叫道:“乌特加!”
“哎,船长?”
“取深海水砣投一次!”
洛克挑起眉毛,表示疑惑,船长答道,“必须知道脚底下海水有多深,否则怎能知道落锚要多久?”
“你为何打算落锚?”
“至于这个嘛,你就等着大吃一惊吧。罗丹诺夫也是,希望如此……不过别抱太大希望。”
“船长,”几分钟后,乌特加大叫,“九十英寻!”
“很好,”她说。“拉维勒,我知道你不当值,可你实在太笨,居然随处溜达,让我注意到你。找几个蓝组船员,搬几桶麦酒上甲板。别弄太大响动,说不定红组还有人在睡觉。一个小时后我要全体动员,派手下去打硬仗,总得让他们先润润喉咙。”
“乐意为您效劳,船长。一个小时?你觉得我们何时——”
“我打算在正午前展开战斗。被比你更大、更凶的敌手盯上,这是唯一的求胜之路。陡然转身,打落对方的牙齿,并且祈祷诸神更喜欢你。”

4

“全体都有!”艾兹丽最后一次叫道,“甲板上的懒蛋和闲散杂种!船腰集合!要是同伴还在底下,亲手把他们拽上来!”
金站在船中部人群的最前排,等达拉卡夏发表演说。她站在栏杆前,艾兹丽、娜丝琳、乌特加、蒙钱斯、葛伟兰、特里甘尼分列身后。医生看起来十分烦闷,船对船火拼血战这等小事竟也可以打扰她的生活习惯。
“听清楚了,”达拉卡夏说。“追着我们的船是恐怖君主号。罗丹诺夫不喜欢我们在附近水域的行动,长途跋涉前来与我们作战。”
“我们怎能打得过那么多人?”人群中有人喊道。
“但你并没有选择,君主号正在拉近距离,准备登船进攻,你喜欢不喜欢都一样,”达拉卡夏说。
“说不定他要的只有你一个人呢?”一名金不认得的船员说道;这人勇气可嘉,也站在最前排,达拉卡夏和各位高级船员都一眼看得到他。“把你交给他,说不定可以省下战斗的力气。兰花号又不是海军,我有权珍惜自己的生命——”
贾伯磊推开人群,在他的腰背部狠狠一击。男人应声而倒,痛苦地扭来扭去。
“谁知道他是不是只要达拉卡夏一个人?”贾伯磊高喊。“至于我,我才不打算脱了裤子站在栏杆旁,等加夫雷过来亲老子的鸡巴!你们都该清楚,船长对船长的战斗,是不允许有两种故事传回浪子港的!”
“别说了,贾伯磊,”泽米拉说。她快步走向后甲板楼梯,站到那位实用主义者面前,帮他坐起身。她站在船员面前,与最前排只有一臂的距离。“巴思林有句话说得不错。兰花号不是海军,你们有权珍惜自己的生命。我不是你们的皇帝。想把我交给罗丹诺夫的话,我就站在这儿。给你们一个机会,有人愿意试试吗?”
人群中谁也没有上前,达拉卡夏将巴思林拽起身,直直地望向他的双眼。“现在,最小的小船给你,”她说,“你,以及任何愿意和你走的人。你也可以留下。”
“啊,妈的,”他呻吟道。“对不起,船长。我……我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
“奥斯卡尔,”达拉卡夏说,“等我说完话,找几个人,把小船放下,动作要快。想和巴思林一起下船的,这是我给你们的机会。罗丹诺夫获胜,你们自求多福。我获胜……要明白,我们离陆地至少五十海里,你们也不能再返回兰花号了。”
男人点点头,事情到此为止。达拉卡夏松开手,他摇摇晃晃地走进人群,手按住背脊中拳的部位,不理睬周围怒视的眼光。
“听清楚了,”达拉卡夏叫道。“今天的大海不是我们的朋友;狗娘养的君主号比我们更适应。逃向任何方向都维持不了几个钟头。既然两艘船要贴近了亲热亲热,那请让我先讲讲规矩。
“就算每条命都能换他两条命,咱们剩下的人也寥寥无几,因此,我们必须玩得更狠。要是能够让兰花号用船身顶上君主号的船艏,咱们可以围住他们的登船口,在那个关键位置上以多打少。君主号只能把人一批一批推上来送死,水手再多也派不上用场。
“所以,我安排人手在船腰处列队,学习瑟林王国的军团方阵。剑和盾在前排,矛和戟在后排。千万不能浪费时间,如果杀不了对方,也得把他们敲落大海。绝对不能让他们展开阵型。
“德尔带最好的十名弓箭手去高处,任务显而易见。两根桅杆各五人。虽说弓箭手越多越好,但我更需要甲板上有人持剑作战。
“拉维勒,法罗拉,再找几个船员组成‘飞行小队’。任务是对付君主号的小船。一旦船腰陷入鏖战,他们会试图从各个方向登船,他们往哪儿走,你往哪儿去。假如动作够快,甲板上的一个人能应付小船上的五个人。
“娜丝琳,你带三个人守在星舷船锚旁,等我的命令。执行完命令,企图从船艏登船的小艇交给你,拉维勒的小队守其他位置。
“乌特加,你和我一起拿十字弓。艏楼有麦酒,开战前希望木桶见底。喝了酒去找护甲。自己有铠甲或皮甲的话,现在该拿出来用了。别害怕流汗,今天是你们这辈子最需要护甲的日子。”
达拉卡夏转身走开,爬上后甲板楼梯,众人见状散去。船中部登时吵得沸反盈天;船员向各个方向奔跑,互相推搡,有些去拿护甲和武器,有人去痛饮也许是今生的最后一杯酒。
艾兹丽从后甲板栏杆一跃而下,边走向乱成一团的水手,边放声大喊:“救火队,准备双倍沙桶!港舷刀锋网给我往高里挂!哲罗姆,把你的肥屁股搬到后甲板上!就地组织飞行小队!”
金挥挥手,跟了达拉卡夏走向船尾,乌特加等在那儿,满脸紧张神情。特里甘尼刚爬下升降扶梯,嘴里唠叨着什么“伤亡惨重”。
一条矮小的黑影忽然冲上升降扶梯,跑向达拉卡夏。她的马裤突然被人扯住,一低头,发现帕奥罗正紧紧抱住了她。
“妈咪,好吵啊!”
泽米拉笑了笑,一把抄起儿子,让他贴上自己的衣领。她扭过头,让风吹开脸上的头发。金能够看见帕奥罗的双眼,他正盯着恐怖君主号,君主号在无云的蓝天下起伏摇摆,执拗地缩短着两者之间的距离。
“帕奥罗,我亲爱的,妈咪要你帮忙,你和妹妹去最底层甲板装绳子的储藏室躲藏,好吗?”
小男孩点点头,泽米拉亲吻他的前额,她闭上双眼,把鼻子埋进他乱糟糟的黑色鬈发中。
“好极了,”片刻之后,她说。“把你们藏好,妈咪就去拿护甲和佩剑,然后登上那艘狗娘养的大船,让它像石头似的直沉海底。”

5

加夫雷·罗丹诺夫站在船艏,始终位于望远镜视野正中的剧毒兰花号骤然掉头,宛如弓矢般冲向君主号。兰花号的主帆颤抖片刻,旋即开始消失,达拉卡夏的船员收起风帆,准备战斗。
“啊,”他说。“终于来了,泽米拉。此刻唯一明智的选择。”
和以往一样,罗丹诺夫已经披挂整齐,皮革外套的背部和领口都内嵌铠甲,饱经风霜的旧护具遍布刻痕和皱褶,感觉起来颇为安心,让他记起多年来试图杀死他的人都未能成功。
他手上戴着最顺手的武器:多节的黑钢护手。近战中,无论入白刃还是碎人头,这对家伙都挥洒自如。强攻兰花号的时候,他准备用一根齐腰的铁头棍棒应付群敌。他小心翼翼地收起望远镜,塞进口袋中,开战前他要把望远镜放回罗经柜中。肯定不是最后一次用它。
“船长,如何吩咐?”
依德莲娜等在艏楼阶梯口,弯刀插在背上的刀鞘里,大部分船员等在她背后。
“她向我们来了,”罗丹诺夫声如滚雷。“我知道,大家心里不好过,可是,达拉卡夏在维拉水域劫掠。她会毁灭我们热爱的生活——除非我们现在阻止她。
“按照计划,星舷列队。盾牌在前。十字弓在后。记住,一次齐射,放下手弩,拔剑。搭小船的弟兄,一旦我们与兰花号死锁,就去星舷集合。船腰,船艏,抓钩准备。舵手!你的命令很清楚——正确执行,或者祈祷自己死在战斗中。
“今天将血流成河!达拉卡夏是一股强敌。然而,我们将铜海的狂风和巨浪都踏在脚下,我们是什么人?”
“君主号!”船员的叫声整齐划一。
“我们从未被人登船,从未尝过败绩,我们是什么人?”
“君主号!”
“敌人在神判面前提及死于何人手下时,他们惨呼什么?”
“君主号!”
“君主号!”他在头顶挥动棍棒。“还有意外惊喜要送给泽米拉·达拉卡夏!把笼子拿上来!”
三组水手,每组各六名,分别将覆盖了帆布的笼子提上艏楼甲板。笼子内衬金属网格,木头把手设置在笼子本体之上。笼子长六英尺,宽度和高度均为三英尺。
“从昨天起就没吃过东西,对吗?”
“正是,”依德莲娜说。
“好极了。”罗丹诺夫再次检查星舷栏杆,木匠特地弄松了一段,只需用力一推,就能破开一个十英尺长的缺口。亲爱的君主号受了小小损伤,但事后很容易修补。“把笼子弄过来,给我使劲踢笼子。惹怒它们。”

6

两艘船乘风破浪,冲向对手,洛克·拉莫瑞忽然发现,他即将亲身卷入一场海上血战。
“稳住,蒙子,”达拉卡夏叫道,她站在港舷后甲板栏杆边凝望远方。洛克和金等在近旁,拎着短斧和佩剑。金还添了一双皮革护臂,那东西原本归巴思林所有,巴思林独自和小船下了铜海,此刻已经不见踪影。我的小船呵,洛克想,他不禁有些难过。
飞行小队由洛克、金、玛拉卡丝蒂、贾伯磊和思特雷瓦组成,外加葛伟兰。除了葛伟兰,所有人都配了长矛和盾牌;面相良善的账房先生套了件皮革围裙,里头填满了沉甸甸的铅弹,他左手拿了一副投石器。
多数船员等在船中部,如达拉卡夏指挥的那样分列成行:头排手持宽大的盾牌和佩剑,后排拿长戟。主帆已然收起,救火桶整备完毕,德尔马斯特洛管防护港舷登船口的东西叫“剥皮网”。剧毒兰花号仿佛长久分离的情人般直冲向恐怖君主号的怀抱。
德尔马斯特洛走出船腰的人群。她的打扮同洛克初次见到她时一模一样,套了皮革护甲,挽起头发,准备作战。她不理会两人手中的武器和腰带,跳到空中,用双臂和双腿抱住金。金也紧紧搂住她,两人长久地接吻,直到洛克笑出声来。战斗前不怎么见到这种场面,他心想。
“今天属于我们,”她说,两人终于分开。
“别在我动手前干掉所有人,好吗?”金低头露出微笑,她递给金一个丝绸小袋。
“什么东西?”
“一缕头发,”她说。“前几天就该给你,但我们忙着干别的事情。劫船什么的。生活太充实也不好。”
“谢谢你,亲爱的,”他说。
“从今往后,无论你去哪儿,若是遇上了麻烦事,你就举起这个口袋,告诉胆敢招惹你的人,‘你不知道自己倒了多大的霉。赐给我这个物件的女士,我在她的保护之下。’”
“这就能让他们住手?”
“废话,当然不,只是迷惑他们的伎俩。然后呢,就趁他们嘲笑你的时候,把他们杀个干净。”
两人再次拥抱,达拉卡夏清清喉咙。
“德尔,如果不太打扰您的话,我们打算攻击前面那艘船了,不知您能否可以——”
“哦,对了,为我们的生命而战!船长,我大概可以帮你抵挡几分钟。”
“好运气,德尔。”
“好运气,泽米拉。”
“船长,”蒙钱斯说,“来了——”
“娜丝琳!”达拉卡夏用最大的音量叫道。“星舷下锚!”
“撞击警报,”德尔马斯特洛随即高喊,“全员准备撞击!上面的人!抱住桅杆,抓住缆绳!”
某人开始狂敲前桅警钟。两艘船以可怖的速度接近。洛克和金蹲伏在后甲板港舷阶梯上,紧紧攀住内侧栏杆。洛克瞥了一眼达拉卡夏,她正在数着什么,全神贯注地念出一个个数字。洛克心生好奇,想弄个明白,只可惜她用的不是瑟林语言。
“船长,”蒙钱斯冷静得仿佛在点咖啡,“那艘船——”
“港满舵,”达拉卡夏大喊。蒙钱斯和副手将舵轮扳向左方。船艏陡然传来吱嘎一声,紧接着又是一声脆响;兰花号从首至尾剧烈颤抖,像是被飓风咬住似的,猛地拉向星舷。洛克觉得胃部一阵翻腾,使尽全身力气抱住栏杆。
“锚队,”达拉卡夏嘶喊道,“切断锚链!”
洛克看得分明,恐怖君主号山峰似的压将过来,只有不到一百码的距离了。他屏住呼吸,准备看见长矛一般的船艏斜桅插进兰花号和密集的船员队伍中,就在此刻,三桅船骤然急速港舷转向,也转了个半身。
罗丹诺夫避开了正面冲撞,洛克觉得那一定是存心的;虽说直撞会给兰花号造成巨大伤害,但也将把君主号锁死在泽米拉希望的位置上,她能够组织起最有效的防御;而且,正面冲撞还可能致使两艘船先后沉没。
眼前发生的堪称奇景:两艘海盗船之间的海水泛起白色泡沫,掀起的波浪嘶嘶作响,像是冷水浇上火炭,瞬时化为白气。君主号和兰花号无法卸下全部的前行冲量,它们在滑行中越靠越近,两者间搅起了滔天白浪。它们撞上的时候,整个世界似乎都为之震颤;木材崩裂,桅杆战抖,高处的一名兰花号船员飞了出去。她落在君主号的甲板上,战役中的第一起伤亡。
“后纵帆!后纵帆!”泽米拉高呼,后甲板众人同时抬头,几名水手操纵帆索,风帆打开的速度之快,全然没了海员的风貌。后纵帆呼啦啦一声垂下,水手以拼死的速度将其固定完毕。通常来说,前后风帆绝不会侧面吃风,此刻却被强烈的东风猛吹,拖开了兰花号的船尾,不让她和恐怖君主号相撞。蒙钱斯将舵轮打向星舷,竭力把船拽回原先的路线。
前方传来连串惊呼声和噼啪脆响;恐怖君主号的船艏斜桅扯断拉坏了兰花号大部分的前侧帆缆,但达拉卡夏的计划仍未失败。船艏斜桅没有击穿船壳,罗丹诺夫的星舷船艏接上兰花号的港舷船身,这是两艘船唯一的接触点。高处的诸神看下来,君主号和兰花号仿佛一对醉酒的剑手,两根船艏斜桅交叉而过,但却没有造成太多伤害。
空中有什么东西发出毒蛇一般的咝咝声,洛克意识到飞箭正像雨点般落下。战斗彻底打响。

7

“狡猾的塞儒涅臭娘们儿,”撞击发生后,罗丹诺夫边起身边嘟囔道。达拉卡夏用后纵帆借力,避开了舷侧对舷侧的全面接触。就这样吧;他也有自己的优势可供利用。
“放开它们!”他叫道。
一名站在三个笼子背后的水手(数名船员持盾护住他)牵动绳索,扯开笼子门。笼子与栏杆上容易断裂的那部分相距仅有几英寸,两艘船撞击的时候,那部分栏杆业已断开,省了君主号船员亲自动手的工夫。
三只成年斗隼——饥肠辘辘、惊魂不定、怒气勃然得难以用语言形容——尖啸着从笼子里一跃而出,势如杀回尘世的死灵。它们第一眼看见的是挡在面前的兰花号船员。尽管泽米拉的手下一个个披甲持剑,但原本要应付的只是企图登船的人类。
三只猛禽跳入空中,落在盾牌手和持戟人之间,随意挥舞长喙和匕首般的尖爪。兰花号的船员惊呼着互相推搡,有人想攻击那些恐怖的凶兽,有人想从它们身边逃开,水手们扭打成一团,陷入彻底的混乱。
罗丹诺夫露出可怕的狞笑。物有所值——尽管斗隼在浪子港昂贵得吓人,尽管它们把船舱弄得恶臭难当,尽管三只巨鸟很快就将死亡。它们每毁伤一名兰花号船员,君主号船员的敌人就少一名,能让你的敌手把屎拉在裤裆里,什么代价都值得。
“小船出发!”他喝令道。“君主号!看我的!”

8

前方的尖叫声有非人类的成分,洛克双手双膝着地,摇摇晃晃起身,他想看清究竟在发生什么。泽米拉安排的“军团”挤在港舷船侧,其中有棕色身影急速穿梭。那是什么鬼东西?达拉卡夏本人疾冲上前,两把佩剑均已出鞘,她奔向混乱的中心地点。
罗丹诺夫的几名水手将爪钩抛过两艘船之间的空隙,达拉卡夏的一组人马早已等候多时,纷纷跑向港舷栏杆,挥起短斧砍断爪钩绳。一名水手仰面翻倒,喉头多出一支羽箭;其他人则斩断了洛克看得见的每一根绳缆。
耳畔传来砰然响声,说明有箭射中了左近地方,金揪住洛克的长罩衫领子,拽着他一路爬上后甲板。他的“飞行小队”蹲伏于此,用小盾牌护住身体,玛拉卡丝蒂把蒙钱斯也挡在了盾牌背后,蒙钱斯缩成一团,继续操舵。君主号的帆缆上有人尖叫一声,坠下甲板,片刻之后,一支箭插在船尾栏杆上,离贾伯磊的脑袋仅有毫厘之差,木屑四溅,贾伯磊大叫,“我操!”
葛伟兰忽然在战斗中站起身,这让洛克吃了一惊,葛伟兰面色平静,用投石器兜住一颗弹丸,在头顶挥舞起来。他一抬胳膊,松开投石器的拉绳,君主号后甲板上,一名弓手仰面而倒。韦德兰人伸手去拿弹丸,金把他拽回原处蹲着。
“小船,”思特雷瓦喊道,“小船绕过来了!”
两艘小船,各载了二十名左右船员,从恐怖君主号身后飞速滑出,画一条弧线,驶向兰花号船尾。洛克真希望能用弓箭挡住他们的去路,但头顶的弓手早有命令,不得关注小船。小船交给投掷啤酒桶的传奇英雄,奥林·拉维勒。
话虽如此,洛克有一个谁也比不上的有利条件,它的名字就叫金·坦纳。打磨得光可鉴人的甲板上,几块巨大无比的圆石看起来不怎么协调,它们原本是兰花号的压舱石。
“哲罗姆,力气活儿就交给你了!”洛克叫道。
君主号的第一艘小艇靠近艉舷,两名手持十字弓的水手起身,给拿爪钩的女人让出位置。葛伟兰又一挥手,弹丸给弓手之一开了瓢,那人的尸体跌进登船队伍之中。片刻之后,金站上艉舷,将一块足有九十磅、成人胸膛大小的石块举过头顶。他放声大叫,把石块砸向小船,石块不仅让两名桨手的腿成了肉酱,还击穿了小艇的船壳。海水涌入船中,众人开始慌乱。
第二艘小艇上的弩箭射向兰花号。第一箭便射中了正在艉舷观望的思特雷瓦,他肋间中箭,倒在洛克身上。洛克推开不幸的年轻人,知道他已经帮不上忙了。甲板上鲜血横流。几秒钟后,君主号上层帆桁射来一支冷箭,射穿了玛拉卡丝蒂的脊背;她倒在艉舷栏杆上,盾牌跌落身旁。
贾伯磊推开她的长矛,将玛拉卡丝蒂拽回甲板上。冷箭在她的肺部开了个窟窿,她竭力呼吸,呼吸中带着水声,她即将道别人世。贾伯磊满面怒容,想用自己的身体给她做盾牌,洛克冲他大喊:“挡箭啊!别他妈的发癫!”
该死的伪君子,他在心中痛斥自己,他的心脏怦怦乱跳。
正在沉没的小艇上,一名水手奋力投出爪钩。葛伟兰再次出击,击碎了那人的胳膊。金砸下又一块巨石,它对准的是水手;小船渐渐下沉,座位上挤满尸体,还活着的人纷纷下水。几分钟后或许会重新成为麻烦,但此刻他们暂时退出战斗。
洛克的队伍已失去了三分之一人手。第二艘小船赶了上来,他们见识过石块的厉害,避而远之,绕过船尾,冲向星舷船侧。追击受伤猎物的鲨鱼。

9

泽米拉从最后一只斗隼的尸体里拔出佩剑,对港舷船侧的手下高喊:“重新列队!重新列队!填满空位!”
斗隼!他妈的罗丹诺夫老小子够奸诈的;该死的蛮兽至少屠戮了五名兰花号船员,天晓得有多少人受了重伤,或是肝胆俱裂。他早就预料到了达拉卡夏的舷侧对船艏策略,这些野兽就如同上了弹簧的陷阱。
看见他了——不可能看不见,几乎抵得上两个人的块头,身穿黑色外套,手戴该死的铁护手,拎着的棍棒至少重二十磅。他的手下簇拥着他,欢呼雀跃,冲过星舷栏杆上故意做出的缺口,扑向她布下的第一道防线。眼前的混乱场面正如她所预料的:长矛前后突刺,盾牌左右翻飞,尸体和活人被双方的大部队推挤移动,难以跌倒。两艘船之间的空隙时刻发生变动,不时有水手失足滑落,或者溺死,或者被两艘船磨成碎肉。
“十字弓,”她叫道,“十字弓!”
持矛水手的背后几乎安置了船上所有的十字弓,手弩均已上膛。兰花号的后排船员扣动扳机,弩箭齐刷刷地穿出前排水手的空隙,罗丹诺夫有八九名手下随即翻倒,但他本人却毫发无伤。君主号甲板立刻还以颜色;罗丹诺夫也有同样的盘算。羽箭刺入男女船员的头部和胸口,他们惨叫跌倒,这些都是达拉卡夏不忍割弃的宝贵人手。
君主号的船员试图越过两船间越来越宽的缝隙,从右方加入主战区,有些人做到了,攀住兰花号的栏杆,奋力将身体拉上船。达拉卡夏亲手解决这个问题,她用剑锋劈开面门,用剑柄砸碎脑壳。三个,四个——还有更多。她已经气喘吁吁。我已经不是那个不知疲倦的战斗女神了,达拉卡夏不无悲哀地想。流矢划破四周的空气,罗丹诺夫的人越聚越多,铜海海盗似乎倾巢而出,统统上了恐怖君主号的甲板,列队准备冲击她的兰花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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