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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猎群的行动是一种无法参透的语言;于我就如一朵黎明时开展的花朵会有的思想般无可理解,没有记忆、没有意识,自有一套连贯的逻辑与舞步,却无法在我心中成形。我的尝试全都只是旁敲侧击。一个人若认定某种语言是无意义的,也就不可能在其中读出意义来;然而,我知道有一种设计、一种言说的方式、一个位于阴影另一端的世界,尽管无法触及,却仍然真实。我从伊柏瑞克返家已历三年,依旧会梦见奔跑的猎群:在梦中,有时我能理解他们。

  ——摘自《渐近线/碎裂》,十一车床所著之联篇散文。

  九木槿即使从未踏上「拋物线压缩」号的甲板,也熟知它的外型,一如她熟知自己的船舰。永恒级旗舰全都是以同样的骨干、同样巨大且精密平衡的钢铁与玻璃支架建造,采用相同的设计。她若站在「拋物线压缩」号的舰桥上,也会看到跟现在一样的弧形视野、位置相同的控制台,只有士兵的制服不同,从第十变成第二十四军团,以及舰队长换了人——

  她简直、简直真的希望这桩交换能够成真,让她取代十六月出的位置,让她的手放在导航仪表上,驾着她的船舰以疾速的轨迹穿过外星人的空域,让她的嘴巴发出抗命的言词——别听。就算是皇帝也可能会犯错。这帮敌人没有对话的价值——牠们只会毒害我们,如果不把牠们烧个片甲不留,牠们会毒害我们直到永远。

  九木槿想象起这一幕是易如反掌,不只是因为她对蝉群下达命令——表示同意——让他(或是牠们)除掉十六月出时,罪恶感挖空了她的肚腹;罪恶感这个因素不足以让你想要代替手下的士兵送命。

  也因为她好奇那名士兵的主张会不会是对的——这就会让你希望自己置身于一艘遥远旗舰的舰桥上,即使它正在外星人的能量炮弹火力下粉碎。一阵致命的蓝色闪光,如针尖般精准(蝉群总是这么神准——血红的星光啊,她的心痛永远不会停止了是吧),接着是一朵闪烁的云团,夹杂着玻璃和金属的光点,在虚空中缓缓扩散。

  「拋物线压缩」号残存的部分减缓了前进速度。十六月出仅剩的遗骸就在那团光点里的某处。

  外星船舰撤退,速度跟它们出现时一样快。他们的停火协议仍然有效。目前如此。

  九木槿任由自己希望牠们没有停火,尽情地、蛮横地、可悲地希望——她是个军人,是个军人中的领导者,她不应该像这样结束一场战争。然后她将那份希望封锁起来,彷佛吞下了慢性的毒物。

  十九手斧拿了一碗茶给八解药,这是他见过她做出的第二惊人的事。第一惊人的事是她拥抱了他,没有任何预警,就在地宫正前方的花园里公然将他从太阳警队手中接过来,拉进自己的臂弯里。她很瘦,长得比他高,手臂就像两条肌肉结实的绳索。他本来以为她会让他进监狱坐牢,或是把他永远锁在房间里,也就等同于政治意味上的坐牢——但最后竟然是这样。一个迅速而生猛的拥抱。他记不得上一次有人抱他是在何时。只有小小孩才要人抱。他抱过五玛瑙的儿子二地图,在他们一起玩的游戏结束之后,但现在这种拥抱是完全不一样的。

  皇帝陛下没有把他关起来,也没有软禁他。她将他带到自己的寝宫,一只坚定的手放在他肩上引导着,虽然他的整个世界都倾斜滑移,走廊里的阴影变成了碎锋机群的共享视觉里三环星舰带来的某一场死亡的阴影——那只是一段记忆,他告诉自己,不是真的,现在不是了。她将他带到寝宫,跟他说她晚点就会回来,等她帮今天的工作收个尾。然后她就把他留在那儿,身边没有守卫,脸上没有云钩。(也许他的云钩还在地铁上不断不断地打转。)他大可以自行离开,或是从窗户出去,怎样都行——

  但他只是坐在白色长沙发后面的窗台上,望着午后的阳光照着下方的水上花园,试着记起他在哪里,他自我的边界又在哪里。他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回头,只待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全然确定自己是谁、在哪里、是什么。这感觉令人头晕目眩,糟透了,他觉得自己是罪有应得。下午变成了傍晚,他睡了一会儿。可能有睡吧,或许他是梦到自己睡了,或是在想象中睡了,又或想起了别的某个人睡着的样子。但当他苏醒过来,窗外的世界溢满了日落结束时的蓝色与粉紫。

  然后,皇帝陛下回来了,跟他一起坐在窗沿,并且端给他一碗茶,是澄清的绿色,味道甜中带涩。不知道是不是她自己泡的,这感觉就像是她会做的、那种荒谬却完全合理的事。他喝了点茶。他的手功能还正常,喉咙也是,而且他品茶时用到的味蕾绝对是、肯定是只属于他的,所以——这对他起了些帮助。没错。

  他说,「我不觉得抱歉。」因为他真的不觉得,如果皇帝要处罚他,他希望自己的处罚是应得的。

  十九手斧看着他良久,久到他想脸红、缩起身子并且跑开,不过他没有真的那样做。然后,她点点头,彷佛达成了某个令人满意的结论,说:「很好。」

  八解药讶异地眨眼:「很好?」

  「很好。你确定你做的事是正确的。你有做这件事的理由,你制定了计划,你执行了计划。你在过程中没有伤害任何人,除了把那个碎锋机群飞行员吓得半死之外。她以为自己把皇储害得死掉或是脑伤了,但她会没事的。所以:很好。关于继承人的事,我是怎么跟你说的啊?」

  「您说您宁愿要个——呃,烦人的继承人,也不要愚钝无聊之辈。」

  十九手斧的笑容看起来比不笑时更危险。

  「你绝对是个烦人的继承人,小间谍,而且绝不愚钝无聊。」

  「我成功了吗?」他突然忍不住这么问。

  皇帝伸出手,朝一个方向摆了摆,又歪往反方向。也许成功,也许没有。

  「你想要达成什么?」她问。

  八解药思考着身为间谍的种种:尽可能严密隐藏自己的欲望,即使被直接问及也不透露,永远要谨慎选择是否说出实情。他可以继续这样下去,也许他应该如此。如果还有帝国可以留给他,他会成为皇帝,而他可不能坦白告诉大家他想要达成什么事,别人会反过来利用这一点跟他作对——

  但十九手斧跟他说了祖亲皇帝的事,还有莱赛尔太空站的那种机器,以及他原本可能的命运。她跟他说了这些事,他也藉此跟她作对,可是他们两人现在都还平平安安在这里。

  「我想要您跟我说的那一个泰斯凯兰,」他说。「八十年的和平乘以八十倍,而且不会有人光为了证明自己的论点,就决定一整个星球值得因此惨遭屠杀。我想要——我想要阻止三方向角的命令,寄出我自己的命令,同时我还是想要我们赢得这场战争。」

  「战争现在就结束了,那个行星系也毫发无伤,」十九手斧说。「我想你有参与到。你在碎锋机群里做的事……」

  她说战争结束了,但没说如何、为何结束的,而八解药发觉自己抖得好厉害,茶都洒到指节。皇帝将茶碗从他手中拿走,帮他捧着。「那叫碎锋秘技,」他开口。「他们都会,不是只有我。」

  「四番红花飞官详细解释过了。」十九手斧说。她听起来不太开心。八解药猜想,这种事的确不太会让人开心,像那样的科技,跟太阳警队类似,但功能更强。(他不打算告诉她,共享知觉现在还是在他脑海里进行。他不会说的。他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不管是不是针对他。)

  「十一月桂不想让您知道。」他改而这样说。

  「啊,」十九手斧说,像是他给了她某项她所需的东西。拼图的最后一片终于归位。「这很有用,八解药。谢谢你。我本来不确定部长和次长是哪一个该负责。」

  「您会不会……」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问这个问题。

  皇帝摇了摇头。「不,」她说。「比起让他不受监督地跑到舰队去,他如果留在战争部里,我可以把他看得更紧。」

  「那我呢?」

  「我会不会对你做什么处置?」

  他点头。

  她叹道:「你知道,我但愿你能信任我。但如果那样,你就不是你了。不,八解药,我不会对你做任何处置,我只会等你长大,从我手中接走这份职务。」

  之后他回到自己的房间、爬到床上,才在寂静中想起十九手斧对于九木槿舰队长说过什么,以及为什么在她于卡乌朗立功之后封她为元帅:不是因为我觉得她太过危险、不能留她活口,小间谍。是因为我觉得她危险的程度,或许正好足以让她活下来。

  想起那句话,他就完全无法入睡了。

  「轮平衡锤」号水耕甲板上的一切都是青葱翠绿。空气中沃润馥郁,几乎浓烈到让玛熙特无法呼吸。稻田和菜圃间混杂着莲花和百合,彷佛花卉和热量补给同等重要。也许对二十蝉而言确实是如此。这里是他的王国。三海草是如此告诉她的,还跟她说了他们在这里时的对话内容。当时她相信,像这群外星人那么放肆、漠然、充满毁灭性的物种,二十蝉绝不会让泰斯凯兰允许牠们存在。

  她们俩靠在装饰用的扶手上。玛熙特好奇着,之前是哪个人站在哪个地方:她现在是在二十蝉以前站的位置吗?或者是三海草?是谁的故事又再度重演?

  〈环形结构。〉伊斯坎德对她说,而她回道,考虑过多涵义,一来一往地呼唤与回应。

  毫无预兆地,三海草匆匆垂下肩膀、抬起下巴,彷佛玛熙特是个需要她用一股脑的决心来化解的问题,就像她在舰桥上主持的谈判。她问玛熙特:「妳想跟我一起回去吗?」

  至少她没有说妳想跟我一起回家吗?

  「不想,」玛熙特对她说,说话的同时无法直视她。「不,但是——回去是回去哪里?」

  「『世界之钻』。」三海草说。当然了,对泰斯凯兰人而言,世上没有其他真正值得考虑的地方了,不是吗。「我是说,我有一间公寓。我还得洗碗,可能还要跟皇帝陛下说说话。但如果妳不喜欢的是都城,那么我可以——我是说,一定有某个星系会需要一位条件太好的情资官,当地的诗歌沙龙又还不差。我可以转调,我是这个意思。」

  「小草,」玛熙特轻柔地说,三海草打住了话,转向她,微微仰起头。她的眼睛又黑又大,而个子还是这么小,玛熙特有时候都忘了这点。

  玛熙特倾身吻在她唇上,吻得不很久,没有久到能代表我愿意。

  「不要为了我这么做,」她说。「不要离开都城。回家吧,洗好碗,跟皇帝陛下说话。如果妳洗好碗还有时间的话。」

  三海草嗤笑出来。那是一种湿答答的声音,本来想哭却破涕为笑的人会发出的声音。「洗碗,然后和刀锋闪光般的陛下说话,按这个顺序,好的。很棒。那妳要到哪里呢?」

  「我不知道。」玛熙特说。这是真话,她无处可去了:家对她而言已经不存在了,再也没有了。塔拉特已经搭着小艇穿过安赫米玛门回去。二十蝉的停火协议扩及了整个外星舰队,不论牠们原本的猎物是泰斯凯兰的战舰或莱赛尔本身。人类对牠们来说皆是一体:其中一个个体的牺牲,已换来了目前整体的和平。莱赛尔毫发无伤——玛熙特听见经过的泰斯凯兰补给船通讯,证实了这一点。但是她相信塔拉特在舰桥上跟她是说真的:如果她在他和安拿巴掌权期间回到莱赛尔太空站,就会死在他们的手中。不是传承部下手,就是矿业大臣。过往的安全已被撕扯抛弃殆尽,这又是为了什么?

  现在我们真的是流亡者了。她想。她甚至没有力气在内心用上反讽的语气:一直以来,她都是对的,而伊斯坎德错了。但若换成伊斯坎德,他会跟着三海草回到有碗没洗的公寓,回到有诗歌沙龙的地方——伊斯坎德会在三个月前、战争发生之前,就接受她第一次的提议。

  「不一定要跟我一起,」三海草说。「如果妳是因为这一点而不想回都城,那么我——我多半还是不懂我对妳的喜欢为什么会让妳有那些感觉,可是——我保证我完全可以假装我们不相识,完全可以不再跟妳接吻。而且只要皇帝同意,妳就仍然是大使,所以会有工作……」

  玛熙特打断她的话,一只手尽可能温柔地放在她肩上。「不,不是因为妳。我——小草,我也多半不懂我对妳的喜欢为什么会让我有那些感觉。但我真的很喜欢妳。」

  〈妳可以继续解释,〉伊斯坎德低语。〈有时候连泰斯凯兰人也会学着搞懂我们。〉

  我想要——玛熙特想道,而她随着这段话感觉到了全部那些翻涌的、冲动的欲望,想要沉沦、想被吸纳、想要成为——噢,就是她在久远以前的语言训练课上想象自己会成为的那种泰斯凯兰人。当时她帮自己取名叫九兰花,并且以为只要靠着诗歌,就足以让她成为被泰斯凯兰公民自动当作人看的那种人。

  「如果不是因为我,」三海草问道。「那么是为什么?要是妳跟我说妳打算加入那个真菌蜂巢意识,我就要生气了,而且我才不会相信妳。妳已经同时在当够多个人了,况且妳喜欢当一个单独的人,不是当——那种东西。」

  「我只是玛熙特‧德兹梅尔,」玛熙特苦笑着说。「虽然有忆象什么的,但就只是一个人。」

  我想要——她再次想道,而伊斯坎德帮她说完了句子。〈回家。〉

  没有那种地方了。

  她再试一次。

  「三海草,我想要工作;我想要我无法拥有的东西,现在不存在,或是根本不曾存在过的东西;我想要——如果妳第三次问我想不想跟妳回都城,我想要能够答应妳,而且是真心诚意的。」

  三海草安安静静听着,反复思量玛熙特的话。玛熙特想象她的口中含着欲言又止的问题,像一颗卵石堵住了清晰的言词。片刻,她深吸了一口充满绿意的空气,挺起肩膀。「我想要有人记得我喜欢被叫做小草,」她说。「还想要不感到无聊。妳从来不无聊,我喜欢妳的那个漫画。我不懂那种故事,但我想懂。妳让我不得不思考,玛熙特,这不公平,再也没有人能让我这么费力、又这么喜欢。」

  玛熙特发觉自己轻声笑了,用一只手掩住嘴巴。「妳是在赞美我还是冒犯我呢?」

  三海草思考这件事时的严肃程度,比玛熙特预期的夸张多了。「我不知道,」她最后说。「也许两者都有吧。玛熙特——」

  「是?」

  她看得出三海草在挺直身体,肩膀向后展开,从横膈深深地呼吸,彷佛玛熙特是一场她想要赢得的吟咏比赛。「如果——我刚刚说的那些其他星系,如果妳到那边去呢?」她说。玛熙特开口要回应,但三海草用一只手作势让她静下来稍等。「妳去那里,」三海草继续说。「但我不去。不管妳想去哪里,陛下都会派妳去。不要去『世界之钻』,去个新的地方。妳可以写信给我,如果妳希望我不会无聊的话。我也会写信给妳。妳可以寄给我《危险边境!》的其他集数,我会——我会寄给妳新发表的诗,还有任何妳想听的消息,想从我这里听到的事……」

  「真的吗?」玛熙特问。过了这么久,她显然又能够被如此甜蜜贴心的表示震惊得目瞪口呆了。

  「真的,」三海草说。「妳可以破译妳自己的邮件。我保证。」

  她学太空站人笑的样子真是差劲,骨白色的晶亮牙齿一颗颗都露了出来,那笑容宛如星光,又像个威胁。玛熙特突然好想教她该怎么做才对。

  她报以微笑。她觉得自己脆弱易碎,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但她还是不想要面无笑容。这真是——

  〈这是个好提议,玛熙特,〉伊斯坎德对她说。〈比我得到过的提议都仁慈多了。〉

  六方位皇帝向他承诺和平,交换他背叛故国。十九手斧爱着一个人的同时,却认为有必要趁对方造成伤害以前先下毒手,这两者于她并不冲突。相较之下,暂时派驻到泰斯凯兰某个遥远的行省星球、从那里远距通信,是一件玛熙特可以接受的事。

  「我会回信的,」她说。「一直都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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