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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工业类求职机会(SILICA-2318A)——短期外派——含艰困地区加给——轮调周期四个月。此职缺适合玻璃工匠、具管理经验之制造业雇员、自然资源专业人士(具有矿产开采或干旱地区工作经验之泰斯凯兰国民尤佳),开放予帝国公民,需外派至苔蛾座星系,为期至少四个月。因苔蛾座二号星属极端温度环境,故提供艰困地区加给,但该地并无原生性掠食动物或已知的致病因子。有以下症状者,禁止应征:气喘、反应性呼吸道疾病、热敏感、中暑病史……

  ——泰斯凯兰中央政府征人公布栏之职缺,每月重新张贴。

  我是否生来必有一死?

  任这具躯体睡下,

  任我飘摇的记忆飞向一个陌生的心灵?

  在最深的阴影里,

  由飞行员严密保护的家园,

  是死者的辉煌领土,

  在这里,一切记忆都不被遗忘!

  一旦告别肉身,我将何去何从?

  如今我的职分,即是给予永恒的记忆,

  太空站将我唤醒,从肉身转起,见证我的继承者,

  在星光熠熠的天空下,戴上荣耀的冠冕!

  ——莱赛尔传统和声民歌,起源不明,时代可能早于太空站建立。

  这是她踏足的第一座沙漠,就算她没有为了即将尝试跟某种嗜血且无法沟通的外星生物谈判,而怀着满心期待,沙漠仍然是个令人迷醉的地方。它在降落地点的周围往四面八方延伸成一道道骨白色的硅沙波浪,无穷无尽,地表上没有水体或植被,除了一簇树冠很宽的小型灰绿色树木,位于泰斯凯兰的玻璃厂工人遭到全数歼灭前所住的建筑物旁边。那些建筑物也是白的,被太阳晒到褪了色,连天空的颜色也流失了,变成一座迷蒙的灰蓝色拱顶。

  玛熙特不曾到过像苔蛾座二号星这么炎热的星球。她从来不曾想过有这么热的星球,更肯定不曾想过上面还真的有人居住。这里的高温处在人类可忍受范围的边缘。如果莱赛尔太空站上出现像这样的异常高温,半数的太空站民都会因为维生系统严重故障而准备紧急疏散。在登上穿越大气层的太空舱之前,「轮平衡锤」号上的士兵警告过她和三海草:要多喝水,就算不渴也得喝。如果下去超过八个小时,要吃盐锭。尽量避免阳光直射。

  玛熙特以为那些士兵夸大其词,想逗弄一个是情报部员工、一个是野蛮人的她们:一个是在都城土生土长,一个永远是化外之民,两人都理所当然不会懂得怎么应对恶劣严酷的环境。但他们不是在逗着玩的。苔蛾座二号星的空气干燥到能在她呼吸之间吸收掉她舌头上的水气。这里的光线同时显得沉甸甸但又毫无重量。她感觉到一种带有压力的热度,来自照在她皮肤上的阳光,但也来自空气本身,让她的气吸得更深、心跳得更慢,彷佛这个星球的重力比实际大了一倍——与此同时,她还有种喝醉般的感觉,轻飘飘地,简直可以永不停歇地走向苔蛾座二号闪亮亮的沙漠,再毫发无伤地走回来。

  然后风向变了,尸骸的气味飘向她和三海草,还有舰队士兵组成的护卫小队。那些死去的殖民先驱在工厂楼房里腐烂,而留下这番杰作的,就是他们要来会见的外星生物——外星人,玛熙特决定在这场会面期间把牠们想成是人。

  她也不曾到过一个让泰斯凯兰为全星球人民举行丧礼的行星。她怀疑在场的人也都一样:包括她、三海草,还有专精地面战斗的护卫小队,举着枪口熏黑的能量武器。

  她还没有时间跟三海草单独说话,光是为了用她们认为是外星人语言的那种声音准备好一段短录音,时间就已经快不够了。录音中重复了一两次「你好,我们来了」和「欢迎!」,还有另一句被她们怀疑是「滚远一点」的意思——因为拦截到的通讯内容中有一段可能相同的声音,就是在外星人发现了「刀尖」号,但还没开始追上去的时候。她们也利用时间找出了一台用来做图像演示的全像投影放映机,体积很大,但仍可携带。毕竟只懂得六个左右的单字时,还是需要其他工具辅助沟通,何况那几个单字可能根本不是文字,而是某种表达情绪的声调。

  不论她和三海草打算如何处理她们之间发生过的事,都得等到这场会面结束再说了。

  「妳比较会画画,」三海草说。她的声音在高热中像一缕卷曲的轻烟,晃动而遥远。玛熙特不知道是高温使声音扭曲了,或者她只是出现了轻微的听觉幻觉。「如果他们想用图片来对话,我就把我的云钩给妳,这样妳就可以画了。」

  「好的。」玛熙特说。接着,因为她不想就这么进入这段对话,让两人之间的互动只靠工作维系,也因为广阔闪亮的沙漠是如此美丽又吓人,她再问了一句:「所有的沙漠都像这样吗?」

  三海草摇摇头。「我从来没去过跟这里一样的地方,」她说。「我知道的沙漠都是红色岩石、高原,山脉像凿刻出来的,还有花。就像都城的南方大陆。这里的是沙质沙漠,它——」

  「它让我想要出去走进沙漠里。」玛熙特说。这是坦承,也是示好:我会试着信任妳,就算只是在最小最小的事情上,如果妳也愿意如此尝试。

  「我知道,」三海草说,听起来是认真的。听起来像是沙漠的高热也以相同的方式吸引着她。「妳猜怎样,玛熙特?我们是可以去走走喔。稍微走走。会面的地点离这里有十五分钟路程。」

  他们选的是一座高原上的平坦地区,那里的沙丘较少飘移,可以让护卫队的士兵搭起顶篷,提供遮荫。士兵打开包裹、训练有速地迅速动作时,玛熙特预期会看到高反照率的篷布和几根营柱。但是当篷布摊开,她和三海草及她们靠电池驱动的影音装备全都在篷底就位时,她看到反光篷布的底面,用银色、粉红色和点缀金黄的蓝色织上了荷花和睡莲的花样,像行宫般在这里展示了都城的片隅。

  〈泰斯凯兰总是不会忽略象征意义,〉伊斯坎德对她低语。〈就算在沙漠中也一样。〉玛熙特发现自己——或是伊斯坎德——很怀念这一点,究竟是谁在怀念也无关紧要了。在最小的细节中藏入力量的象征,这个举动熟悉而抚慰人心,即使她并不想被激起这样的感觉。即使那股抚慰就是另一个征兆,证明了泰斯凯兰如何重塑了她的心智、感官和审美。

  「这是你们从都城带来的吗?」她一面问三海草,一面用手势比向布料。

  「我倒希望是,」三海草说。「这东西真是光采夺目呢。但不是,我是跟二十蝉拿来的。」

  玛熙特好奇着她是什么时候拿来的。在她们各自无眠(难道她每次被泰斯凯兰人包围超过一天,就注定要睡眠不足吗?)的漫长夜晚,三海草是在哪个时刻拿到了这片美丽的织锦,其中还隐藏着泰斯凯兰要宣扬的讯息?即使在沙漠中,我们都有水源。我们是带着花朵而来的民族。

  〈妳应该去当诗人的,〉伊斯坎德又说了一次。〈诗人可以睡得比政治专业人士久。〉

  不,在泰斯凯兰不是这样,玛熙特心想。她的尺神经传来一阵电流般的笑意作为响应。

  「很不错,」她对三海草说。「不管是妳的主意还是他的。我觉得会有效,至少如果他们是从有植物的星系来的……」

  她的话没说完。有些什么正在从高原的另一侧爬上来。

  牠们像在狩猎般地奔跑,一步就跨过好长的距离,尽管每步踩的都是松软不稳的沙地。牠们肌肉结实的肩膀随着迈步而晃动。牠们共两人,没有护卫前来。玛熙特对牠们的第一印象是手上由黑色角质构成的爪子,还有修长且富弹性、显得吓人的脖子,末端是像犬类一样突出的口鼻,耳朵呈圆形,上面长有稀疏的毛发。牠们的皮肤有斑点,色彩和花纹繁杂多变,身高足足比人类高了两呎——比起三海草这样身材偏矮的泰斯凯兰人,更是整整高出三呎。牠们穿着专为沙漠地区设计的战术制服,她不曾看过这样的外貌,但牠们的确看起来像人,而且看起来也像是除了爪子之外就不需要其他武器了。

  玛熙特想得出的每一句开场白都在嘴里干枯了,彷佛热气蒸发了她的唾液,也偷走了她的话语。

  一旁的三海草挺起肩膀、收好下巴,彷佛准备在皇帝面前吟咏诗歌。玛熙特知道她的这副样子、这种专注代表的是她的表演即将开始。她纳闷自己是什么时候学会看出这一点,以及为什么她如此了解三海草的这一面,对于其他面向却所知甚少,太少了。

  「播放那个『你好』的声音,玛熙特,」她说。「该放的时候妳会知道。」

  接着,三海草走到顶篷的边缘,距离外星人只有五呎远,她将两手的指尖相合,放在胸前,鞠了个躬,彷佛她只是在面对某个来自其他部会的公务员,而不是比她高了好几个头、满嘴尖牙的异种生物。玛熙特将手伸向有声投影机的触摸板,她希望机器能顺利运作,没有在闷热的高温环境下烧坏,或是渗入了沙粒。她的指尖轻轻滑过触摸板表面,找出正确的那一种噪音,但没有用力按下。她感觉像握着能量武器的扳机,只需要最轻微的动作就能击发。

  「我是泰斯凯兰帝国的特使三海草,」三海草对两名外星人说,同时将一只手按在胸前——代表「我是」——然后再向后挥手,用手势圈住了织着花卉的篷布。这是我的,这是我代表的事物。「我代表皇帝十九手斧陛下,她的统御如刀锋的闪光击碎一切黑暗。」

  三海草说出的话对外星人而言完全无法理解。现在就是玛熙特发挥功能的时候了,她的手指在触摸板上一按,播放出代表「你好」的那串恐怖刺耳的尖锐干扰音。

  那两个外星人非常沉默,其中一个打量着三海草,然后用下巴指了指投影机器,另一个也跟着往那里看。玛熙特但愿自己能读懂牠们的任何一点肢体语言。牠们没有前后摆动。牠们是困惑、好奇还是生气?这比理解泰斯凯兰人含蓄微妙的脸部表情还要困难,难多了。她知道牠们在沟通,却分辨不出牠们用的是什么方式。不是靠声音。也许牠们真的是透过气味沟通,或是透过耳朵的位置,或别种她想象不到的方式。她充其量也就是个语言学家(更像是假装成语言学家的外交官兼诗人,她毕竟没有培养过外语语言学专长,因为她已经有泰斯凯兰语可以好好发挥,她过去从不认为她还会需要其他语言),但如果这些外星人根本没有文字可供解译……

  第二个外星人张开嘴,发出那串代表「你好」的噪音,没有任何扬声器或声音处理工具的辅助。第一个外星人,就是指着放音设备的那个,也一起加入,相同的发声造成混响。玛熙特、三海草和她们的护卫全体,都在「轮平衡锤」号上吃足了医疗舱尽力提供的止吐剂,但她现在还是感到剧烈的恶心。震动和随之而来的杂音传入了她的骨骼。那的确是次声波,具有次声波对人体造成的所有恐怖效果。但没事,没事,牠们听到了「你好」,也打开两张长满尖牙的大嘴,说了「你好」来回应。牠们的舌头就跟皮肤一样有斑点。

  玛熙特看向三海草,耸了耸肩,像是在说:现在怎么办?

  三海草的眼神对上她,跟她互相注视,那眼神中有一种狂野的热切,一种半是歇斯底里的雀跃。玛熙特记得她看过那眼神,非常久远以前,在东宫的大使寓所,第一次有人在三海草面前刺杀玛熙特之后。那眼神中带有一种「看我的,好戏上场了」的感觉。

  三海草深吸一口气,深到能让她狭窄的胸腔和腹部舒展开来,不只为了吟咏诗歌,还能发出更洪亮的声音。接着,她呼出气,开始唱歌。

  「每个细胞内都燃烧着化学火焰,」她用银铃般清亮的高音唱道,那是呼唤迷失之人返家的声音,能够传递到遥远的距离之外。「属于大地,将化为千朵繁花,多如一生中呼吸的次数——而我们将铭记自己的名字——自己与先祖的名字——依我们的名号,掌心滴出血花……」

  那是泰斯凯兰人的丧礼颂歌,玛熙特听过上百种不同的版本,有用朗诵的,也有用唱的——她第一次是在太空站的一间教室里从课本上读到,当时她赞叹着化学火焰和鲜血变成花朵的意象。但她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版本,三海草将它唱得像一首战歌,一句承诺:你若是让我们溅血,我们会不屈而起。

  而且这真是该死地聪明。她发出的不是外星人的那种共振,而是一种非常属于人类的声音。

  〈向他们表示我们也能说话,我们也有语言,〉伊斯坎德喃喃低语。〈她不只是聪明呢,更是高明。我懂她为什么值得妳那么伤神了。〉

  三海草用单手做出手势,示意玛熙特上前。玛熙特像是被拉着一样照做了——高温仍然令她头晕,她好奇起那些外星人是否也感觉到、是否在乎,以及牠们的母星又是什么样的气候。她站到了一个仍然让她觉得完全正确的位置:三海草的右边,两人一起并肩面对一个苦无解方的政治问题。除了她们两人之外,还有十二杜鹃的鬼魂,像一道回声,一个从来没有存在过的忆象。这个念头犹如一支刺穿她嘴唇的鱼钩,带来一阵突然且强烈的痛楚。

  「妳知道这首歌吗?」三海草低语。玛熙特点了点头,她算是够熟。「好,」三海草说。「我们来看看,我们发出共振声波的时候,牠们是不是也会不舒服。」

  玛熙特已经很多年没有跟别人一起唱过歌。这跟诗不同,诗可以朗读、念诵——但唱歌不是她会出于习惯或兴趣而做的事。唱歌带有一种出乎她意料的奇异亲密感,她们必须一起呼吸、一起对到相同的音准。与此同时,外星人直盯着她们看,眼神空洞但又像在估量,致命的爪子平和地垂在身侧。牠们没有呕吐。玛熙特很高兴,因为她离牠们这么近,她可不想让皮肤沾上可能有毒的外星人体液。牠们闻起来像是动物,还带着一种别的气味,某种她不曾闻过的干燥药草的香气。

  丧礼颂歌并不长,但唱完的时候,玛熙特仍不住喘气。她的肺里现在栖居着热气,喉咙感觉又粗又干。她吞咽了一下,却已经没有唾液能够湿润口腔。

  左边的外星人发出一种玛熙特没有听过的低鸣声,听起来带着金属感,像合成器发出的声音一样有着机械性的油滑,但又非常明显是出自有机体。那个声音让她胸骨后方的部位隐隐作痛,彷佛心脏正在失控狂跳。右边的外星人朝她们迈了两步,现在她确定自己的心脏是真的在狂跳了,熟悉的肾上腺素刺激引起了恐惧的生理反应。她就要昏倒或尖叫了。三海草的肩膀擦掠过她,她们两人都在发抖。

  〈停下来。嘘。如果妳要死掉,只会是因为那东西把妳的内脏活生生扯出来,不会有别的原因害妳送命了。〉伊斯坎德还真是抚慰人心,在她的脑海中提供了一个清澈而安全的处所、属于她的处所——她的忆象再度干扰起她的内分泌系统,造成一阵颤抖的暖意突然涌遍她全身,但现在任何不是来自外界的感觉,都让她由衷感谢。

  外星人将一只长着爪子的手贴在胸前,就如同三海草先前的动作。然后牠朝身后做出手势,尽管牠后面没有顶篷、护卫、士兵或其他可以指的东西。然后牠发出一串声音,一串几乎有理可循的声音,玛熙特觉得那听起来几乎像是文字,一串像是喷吐声、带有许多子音、有高低起伏的音节。她觉得她可以模仿出那个声音,只不过得要用唱的。

  我以前应该要去上课学音准的,她心想。然后她像第一次上泰斯凯兰语课一样努力尝试,透过自己的嘴巴发出那个她刚听到的陌生声音。

  九木槿一向不擅长等待。

  这就是她在舰队服役初期担任碎锋机群飞行员的原因:碎锋机群就像闪亮锋利的玻璃碎片从战舰里飞散而出,毫无迟疑,而且通常他们直到临出动前才知道自己要被派往何方。不会延迟,不需要努力让自己静下来,在悬而未定的警觉状态中等待适当的出击时机。等待是一种她必须学习的技巧,她学习的效果好到足以让她成为舰长、舰队长、现在又升为元帅——但学会不代表喜欢。

  下头的苔蛾座二号星上,有她派出的四个人。其中有一个情报部员工和一个野蛮人外交官,但基本上四个都算是她的人。他们要不是正在被外星人大卸八块(最坏的状况),不然就是在等待谈判进行的同时被高温烤得中暑(最好的状况)。而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待,就像她等待侦察船去到四十氧化物的人马一一遭到歼灭的地点左方,寻找外星人使用的基地;就像刚从军事学院毕业的学员,期待邮件捎来他们的第一个派驻地。她一面等待,一面在舰桥上看着较大的那艘三环星舰在她视野的最边缘虎视眈眈地旋转。较小的另一艘和她自己船上的太空舱一样,被派进苔蛾座星系了。他们正在尝试平等对话,彷佛这是两个由人类组成的群体之间进行的协商,而不是他们试图跟另一个物种沟通,而那个物种的行为背后只有吞食或掠夺的冲动在驱使……但也有媲美泰斯凯兰战舰的科技实力,甚或更胜一筹。

  九木槿讨厌等待,讨厌在这种情况下等待,所以她做了她打从在军事学院当学员起就一向会做的事:她确认了舰桥上没有任何东西着火(不管是隐喻上或实际上的着火),接下来两个小时内也不会有。然后跑去入侵蝉群的个人空间,跟他一起等待。

  他在「轮平衡锤」号上的空间,就是副官的两房寝室,和她的寝室分别位于舰上相反的两侧:这个设计背后的概念是,如果舰长在自己的居室被敌军武器击中,她的副官或许还有机会存活下来、代行职务。九木槿对那里的路线很熟,就像她熟悉通往银河里任一地点的路线,而且她还有寝室门的密码,除非二十蝉又把密码换过了——

  他没换。他的门为她敞开,彷佛他和她就是同一个人。绿色植物的气味袭向九木槿的鼻腔,那是一种非常独特的气味,来自茂盛的植栽,但又与花卉不同,是爬藤和多肉植物,以及任何二十蝉能在近乎没有额外水源的条件下种活的东西。他用自己配给到的水量来浇灌他的植物园,这同样也是他们一起当学员时就有的习惯。她的蝉群从来不浪费,不奢侈。

  不管如何,他的宗教是这样主张的,而她怀疑,即使恒定教派没有如此要求,他也依然会照做不误。这就是二十蝉难懂的地方:要分辨哪些部分属于他对一支极小众教派的虔诚奉献,哪些属于他自己个人——如果这两个概念之间真的能够区分的话。

  他盘腿坐在房间中央的地上,一圈分析图表的全像投影犹如光环,绕在他的头部周围,每张图片的透明度都高得能透出墙壁上攀爬的绿色植物。大部分的图表都是舰上系统的影像,她一看就知道,即使从反面看也立刻觉得熟悉:能量消耗的读数和「轮平衡锤」号全舰的维生系统,分别钉选在离他额头约一呎远的定位,像皇冠般静止不动,所有他想看的信息都围绕在周边旋转。

  此外,一只来自卡乌朗星系的宠物蜷缩在他腿上,像一洼没有星辰的漆黑太空,看起来似乎睡着了。他正在宠溺地抚摸着牠。

  「我以为你讨厌牠们呢,」九木槿冷冷地说。「难道你那些关于扰乱生态系的抱怨都是演戏?」

  二十蝉抬头看她,并且用没在抚摸膝上那块迷你太空的手,轻轻一挥关掉了大部分的投影。「我是讨厌牠们,」他微笑着说。「但是这一只喜欢我呢,不然我要拿这些家伙怎么办呢?把牠们扔进太空吗?牠们的存在又不是错。」

  她过来坐在他旁边,两人的膝盖靠在一起。二十蝉的植物园房间里感觉总像是有更丰富的氧气(其实不只像是,这是事实。因为植物的呼吸作用。她有一次检查过读数,差异非常微小,但是确实存在)。卡乌朗星系的宠物抬起头,张开黄色的眼睛,发出一种像调音失败的弦乐器的声音,站起来贴着二十蝉的腿绕了一圈,然后再度坐下。「我不觉得你会把牠们丢进太空,蝉群,」她说。「但你这是在宠着牠玩了。」

  「我不这样,牠就会哎哎叫的。」二十蝉用完全平静无波的语气说,九木槿则笑了出来。一时之间,她感觉好青春,彷佛穿越到十年多之前,某一艘他们曾经一起待过的船舰上,而彼时的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要为了自己的舰队夜不成眠。

  「好吧,那我猜你得把牠养起来了。」她一面说,一面摸摸看牠的毛皮,非常柔软。

  「苔蛾座二号还没有消息吗?」二十蝉问,就跟他解释自己对宠物突如其来的情感时一样平稳。

  「如果有消息,我就不会在这里了,对吧?」

  「我知道,妳说的对,」他说着用一个向下的手势挥开语气中的暗示。「换个更好的问法,元帅:还要过多少个小时,我们才要下去帮他们收尸,顺便把我变成残骸的心爱壁饰捡回来?」

  九木槿眨了眨眼。「为什么特使和那个太空站人会拿了你的壁饰,还挑了你最心爱的?」他们指的是一面粉红配蓝金色的莲花织锦,是最鲜明的都城风格,通常悬挂在二十蝉的卧室里,也就代表他买下这东西、炫耀给她看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了。他的寝室里也许还有其他没那么深受喜爱的壁饰,挂遍了所有没长植物的墙面。二十蝉这个人简直不吃不喝、把自我缩减到只剩最正当的职责和使命——身上只有制服,没有头发和彩妆,活生生就是泰斯凯兰舰队军官的精华代表。但他却让身边围绕着争奇斗艳的色彩和奢华的美丽事物。他解释过一次:这是恒定教徒实践的一种平衡,同时体验奢华和禁欲。

  「我认为特使站在沙漠里的时候,会需要点华丽的东西当背景。假如我们的敌人没在发觉其中的象征意义之前就把她开膛破肚的话。」

  「……假如我们的敌人有能力发觉象征意义的话。」九木槿咕哝道。

  二十蝉耸耸肩。「我相信牠们多少有点能力吧。但我很怀疑牠们会不会在意就是了。」

  「那么,为什么要把你的花织锦给特使?如果你预期我们三个小时后只能下去收回特使的一小部分,还有你的织锦的一小部分?」

  「三个小时啊。比我愿意等的时间长,元帅,但妳才是做决定的人。」他说出那个字眼时,表情中有些什么让九木槿不禁想要瑟缩。没错,她才是做决定的人,而她并不喜欢她的副官反对她的决定,尤其是当他即便反对也仍旧遵命配合,当他在她身上投注了如此沉重的信任。

  「除了你最心爱的织锦之外,我们船上还有其他的华丽装饰品可以拿给特使,蝉群,」她说。「如果她能够教那些外星人认出什么是花,而你想要提供象征图案给她利用的话。」

  他搔了搔宠物的耳后,牠发出呼噜声,听起来像很小很小的星舰引擎。「是的,」他说。「可是,小槿,我派人执行妳的任务时,怎么能够不给他们最锋利的刀剑和最美丽的文化象征?如果我们是要尝试跟这些——这些东西——说话。没错,我们是在尝试。」

  就是这一点让她想要缩起来。他并不想跟牠们说话,甚至不想尝试,但她设下了行动目标,而他就为了这个目标贡献所有的资源,不惜一切。她想要道歉,但那不是她会做的事。那会贬损他给予的信任和她的权威。所以她只是点点头。「如果我们下去把特使和我们的人接回来时,只看到织锦的碎片和内脏的残骸,那么等我们下次去西弧星系放假,我会给你一笔多到夸张的任务加给,你就可以去买一面更大、纱线密度更高的织锦。」

  「假如真的是那个状况,假如我们能够活到放假,元帅,我会十分感激妳的心意。」

  「你的信心真是动人。」

  二十蝉的目光望向天花板,那里已经被一片绿色植物蔓生的网络占领,还点缀着小小白花。「妳看到牠们的火力了,」他说。「我们也都知道自己的火力如何。这会是一场非常艰困、非常漫长的战争。虽然我不希望这样的情况发生,但我认为我们俩不会是最后一组参战的元帅和副官。」

  「我们还没死呢,」她说。「尽管那么多人不遗余力要送我们上路。」

  「是『人』吗,」二十蝉纠正她。「如果那些会吐出腐蚀液的环形星舰里面,坐着的真的是人,我现在就会在跟妳讨论任务加给的金额了。但牠们不是人。也许特使可以把牠们变成人,但她只是个情报部员工,又还非常年轻,从太空站来的那位伙伴也是。妳知道她是谁,对吧?」

  「玛熙特‧德兹梅尔,上过新闻的那位,就是在一闪电趁上一位皇帝统治末期演了那出愚蠢烂戏的时候。我知道。」

  「很好,」二十蝉说。「因为十六月出舰队长肯定知道她是谁,而且如果我对她的企图了解得没错——我几乎不会有错。她会找到方法利用玛熙特‧德兹梅尔或是背后的势力,来对付妳。」

  九木槿咬着牙哼了一声。「你认为十六月出有这么积极地反对我的领导?」

  二十蝉摇摇头,眨了一下眼用云钩开启了「轮平衡锤」号平面结构图的全像影像,图上有一块琥珀金色的网格,涵盖了为数甚多的舱面。「她一直缠着我们不放,」他说。「我追踪她了。我认为不一定是第二十四军团的舰队长在跟妳作对,九木槿。我认为是战争部里的某个人,而她很有效地执行了那个人的企图。比如说,她对外星人的了解跟我们一样多,比任何人都多,除了特使和德兹梅尔。而且,如果她没有打算再多了解一些,她大半天前就会回到『拋物线压缩』号上了。」

  「所以说她是间谍了?」

  「她是个本来应该依照训练向外探查的间谍,但却有人出手把她的目光转向了内部,」二十蝉说。这话就算以他的标准来说都很玄妙,但九木槿觉得自己懂得他在暗示什么。毕竟根据纪录,十六月出在舰队服役的头五年,就是在她现在率领的「拋物线压缩」号上担任政战官。而政战官就是由第三分部——战争部的内部情报单位——的次长任命的。

  「你认为她仍然是第三分部的人,不只是学员时期在那里实习。」

  二十蝉扭着一边嘴角微笑起来。「我认为六方之掌的第三分部想把妳抓回一个比现在更容易控制的轨道,而十六月出舰队长正好适合用来勾引妳。」

  「蝉群,她不是我喜欢的型。」

  他嗤了一声。「对,妳喜欢的型比较有肉,也比较男性化,我很懂。我说的不是那种勾引,而是让妳分心到一定程度,无法专注在我们真正的敌人身上,以至于犯下错误。在这场战争中,我们付不起犯错的代价,除非我们想要帮更多个像苔蛾座二号星一样的星球唱挽歌送葬。」

  「你的警告我收到了,」九木槿说。「那就帮我把她赶下我的船,好吗?」

  「我可以试试看——」二十蝉才开口,他和九木槿的云钩就同时响起一声尖锐的提示音:优先讯息。苔蛾座二号星终于有消息了。

  当然,他必须等待。皇帝随时都在忙,这就是身为皇帝的本质,他的祖亲皇帝也是一样。

  八解药只会在公开活动上或深夜里见到他,除了那很难忘的一次,他在黎明时分来到八解药的房间,牵着他去花园里散步,彷佛他们是家长和孩童,而不是亲代和百分之九十的复制体。八解药那时候还很小,他的祖亲皇帝摘了一朵红色的金莲花插在他的发间,然后因为他说了喜欢,又接着插上一朵黄的和一朵橘的。他就一直戴着那几朵花,直到它们枯烂、他也得去给人洗澡为止。

  就算对一个年仅十一岁的孩子而言,那也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到了将近午夜,十九手斧才有空见他,在这个时间点,她想要找他去寝宫里见面。她寄了一只资料微片匣来邀约,用的是她专属的素白色匣子,搁在八解药房间外的信筒里,彷佛他是个会收到来信的成人。他剥开封印,写出简单邀约讯息的全像字符从微片匣里投射出来:如果你还醒着,就过来吧。然后是她的签名字符,跟封印上的一样,不加头衔。

  这个嘛,他们某种程度上算是家人。而且她会问都不问地出现在他房间里,所以单纯在一封短笺最后只签上「十九手斧」也不奇怪。不过他确实觉得奇怪。就是这种小事会让八解药想不透,一个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完全不再是小孩,而开始变成其他的东西。他将拆过的微片匣放进桌子抽屉,这样他之后就可以拿出来看看——如果他之后想看,如果他想思考这封讯息是多么简单、清晰而友善。

  寝宫就是他的祖亲皇帝、再之前的那位皇帝,还有一长串其他位皇帝都住过的地方,但言下之意绝不代表那里的外观跟六个月前相比毫无改变。他的祖亲皇帝喜欢许多漂亮的小东西,还有蓝、青、红这些鲜艳的颜色,前客厅的地板铺着松厚的地毯,上面有手工编织的莲花图案,是西弧星系群的家族进献的礼物。十九手斧就不同了,她喜欢书,而且是装订成册的典籍,不只是数据微片。除了书之外,她还喜欢石头,可以让你透过去看到光的那种片状岩石。她在墙上的展示柜里摆满了那种石头。莲花编织毯现在不是铺在地上,而是挂在一面墙上,所以你只会看到地板裸露的砂岩砖和大理石,上面的石纹貌似幻想中的城市。这里的地板就跟地宫本身一样古老。

  芳踪如刀锋闪光使满室生辉的十九手斧皇帝陛下坐在沙发上,读着她的其中一本书。八解药走进来的时候,她抬起目光,然后拍了拍她斜对面一模一样的一张沙发扶手。「过来坐吧,」她说。「抱歉让你醒到这么晚,但只有这个时间,我们的谈话被紧急事件打断的机率才相对低一些。」

  八解药坐下来。沙发椅套是骨白色的丝绒,有菱格凹凸纹,凹处缝缀着灰金两色的扁扣。他一直怕自己会不小心在沙发上打翻什么东西。「没关系,陛下,」他说。「我知道皇帝是不睡觉的。我应该趁有机会的时候多练习。」

  她没有露出他所希望的笑容,反而把书放在两张沙发中间的玻璃桌子上。那本书八解药没看过,作者是个叫做十一车床的人。然后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睛瞇着,目光中不带情绪,双眉中间出现了一条本来没有的细线。

  「你想告诉我什么事呢?」她问。这完全不是他预料中的问题;这意味着他必须选择了。

  他可以选择从十一月桂在花园里的那次讲起。也就是告诉皇帝,战争部和情报部——或至少是这两个部会各自的一部分——真的很不喜欢对方。但这个她可能早就知道了,而且这也代表他会泄露出自己对于被十一月桂威胁的感受,他实在不想从这里讲起,跟皇帝陛下讲的时候不想。那样听起来会好像他在抱怨,在要求她帮忙解决,但他并不想要十九手斧来解决他的问题。

  他一开口说出来的是:「玛熙特‧德兹梅尔大使人在九木槿元帅的旗舰上。」

  十九手斧用舌头抵在牙齿上弹了弹。「你是怎么知道这回事的?」她问。

  「情报部派的特使把她带去的。」他说。这不真的算是个答案。到了需要把你知道的秘密告诉别人的时候,间谍是很难当的。但至少,德兹梅尔是被情报部的员工带去这件事,是一项他确实应该分享的额外信息。

  「当然是了,」十九手斧说。八解药完全读不懂她的表情,不管她有什么感受,肯定都不是惊讶。「除此之外,你对特使还知道些什么?」

  在战争部的战略会议上,没有人喜欢特使,但他不确定哪些人是真正的不喜欢、哪些人又是出于部会之间的竞争意识。部会之间的竞争很频繁,特别是在九推进器任内留下来的人(例如十一月桂和第五分部的次长,掌管武器和研究的那位)和三方向角带进来——或至少是跟她同期加入——的人之间。后者还在学习各自的职掌、决定效忠的对象。所以,他对于特使这个人其实一无所知,除了——

  「十六月出舰队长不信任她,」他说。「或许是因为玛熙特‧德兹梅尔,也或许就是不信任。」

  「第二十四军团的十六月出。小间谍,你知道她以前也是十一月桂的学生吗?」

  八解药摇摇头。(在他之前,十一月桂当然有过别的学生;为了某个长大成人、远在天边的舰队长而觉得嫉妒,是完全没道理的事。但他就是嫉妒,嫉妒得别扭,还有点羞惭。皇帝陛下现在就是这样看待他的吗?当他是十一月桂的学生?他希望她这样看待他吗?尽管十一月桂恐吓过他,让他怀疑太阳警队是否会保护他,也让他怀疑十九手斧是否不信任自己手下的战争部长。)

  「她啊,」十九手斧继续说。「是个很出色的学生。我相信第三分部很遗憾损失了她这么个人才去当将领。嗯,跟我说说你是怎么发现你刚刚提到的那种不喜欢,然后我想我就得送你上床睡觉了,月亮都要下山了。你自己也有跟舰队书信往来吗?」

  「我没那么厉害。」八解药说。他喜欢自己的话让十九手斧挑起眼角,沉默且赞赏地笑了。

  「是还没有。继续说吧。」

  他试着提醒自己,是皇帝派他到战争部去的,她已经知道他去那里做了些什么,他现在并没有泄漏任何人(可能除了十六月出)的秘密,也没有泄漏他自己的。但还是很难起头,尤其是当十九手斧的指尖在沙发扶手上敲了敲,这个不耐烦的小动作让八解药想要为所有事道歉,然后又怨恨她能够对他产生这种影响。这不公平。他拥有小孩的情绪、小孩的内分泌系统、小孩的交感神经,而且小孩对权威人物的反应就是那么地固定,他跟家教老师学过。这一点也不公平。

  最后,他说:「她从舰队寄了一则优先讯息——那种层级超过跳跃门邮件协议的快速件,我想是用舰队的军邮机送的——给三方向角部长。部长把讯息的内容播放给各个分部和所有的成员,我猜也包括我,舰队长在讯息里说,嗯,就是两个多月前发生了的那件事——」(他们没有讨论过,他不想讨论,不真的想,宁愿把它称作「发生了的事」便罢了,而不愿意说我的祖亲皇帝让您继承皇位,然后为了泰斯凯兰帝国在新闻直播中死掉。)「那件事玛熙特‧德兹梅尔也有牵涉其中,而她现在到了前线,这可能一点也不好,而且情报部也参与了。」

  「噢,小间谍啊,」十九手斧说。「我交代你办的事,你真的很得心应手,对吧?」

  他不确定这是不是赞美。「您觉得她说的对吗?」他问。「舰队长说的。我只见过大使一次,所以没办法判断。」

  十九手斧迟疑了。八解药觉得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迟疑不是出于刻意,不是为了营造效果。「完全坦白的话,」她最后表示。「我还没下定论。而且不确定我的想法有没有比三方向角的作为重要。你要是有机会,应该弄个清楚。」

  现在,他得告诉她了,或是问她。如果他不想直接告诉她十一月桂在花园讲的话。他至少得用问的。提问是一种避免透露秘密的方法。这是很实用的知识。

  「陛下,」他说,小心翼翼地勾勒出正确问句。「您认为三方向角部长会与您意见相左吗?」

  皇帝定定看着他,还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他吞了一下口水,嘴里觉得好干。她问:「是指关于玛熙特‧德兹梅尔的事,还是广泛来说?」

  她的对应方式像是他问的问题很重要。他努力不要觉得紧张或是感激,但这两种感觉还是都出现了。他吸了一口气,在这一次呼吸的时间内决定要告诉她十一月桂暗示的事。不是要说十一月桂恐吓了他,而是十一月桂恐吓了……三方向角部长,这位大概不会没有能力自保的人物。「是广泛来说,」他说。「因为在那个会议上,我们在听录音的时候,十一月桂一直在讲以前的战争部长,九推进器,还有她退休的事,他还说您可能也不信任新的这位部长。」

  「那他现在呢?」十九手斧说。

  八解药的肚子里蠕动着一股很不舒服的愧疚。十一月桂是他的老师,而现在他却——做了这种事。但他还是点点头。他没办法说谎,至少在刚说完实话之后没办法。

  「战争部的花园里,长了各式各样的花,小间谍,」皇帝对他说。「但有毒的花尤其多。武器就是这样的东西,八解药,一种有毒的花。它是否具有危险性,取决于掌握它的人。」

  「我不懂,」八解药说。他还是一样愧疚,现在又因为听不出这个比喻的意思而感到难为情。「因为我不知道有毒的花指的是谁。」

  十九手斧笑了,这让他感觉更糟糕。「每个人都是,」她说。「但花园有时候需要外部植物的嫁接移植,才能维持健康。你要是有机会,就去调查调查三方向角对玛熙特的观感吧,若是还有空,再拿这件事问问你的生物学老师。」

  外部植物指的一定就是三方向角了。也许这代表十九手斧终究是信任她的,或者,认为她的才能配得上战争部。这两者的意义完全不同。

  他点点头。「我会试试看,」他说,因为他猜想,皇帝的间谍这个角色先于他的其他所有身分——除了皇帝的继承人之外。其他事情他可以晚点再想个清楚。他并不笨,他读过各式各样的诗。他会去找一首关于毒花的诗来读,然后好好想清楚。

  玛熙特的声音已经完全哑了。

  在干燥窒人的空气中一再试图歌唱,让她只发得出中暑的嘶喘。但还好,她和三海草跟那个被她们称为「二号」的外星人(牠那个比较高、比较安静的同伴则是「一号」)之间,已经建立起大约包含了二十个字的共同字汇库。大部分的单字都是名词,或是类似的词性。名词是简单的,只要一个人指向一个物品,说出它的名称,然后外星人再说出牠们用来称呼同一个物品的名称,如此,她们就学会了「能量手枪」(或至少是「武器」)、「鞋子」、「水」、「沙」,还有另一个字可能是「花」,或是「图片」或是「遮荫」,端看二号能否理解象征物的概念,以及理解到什么程度。

  她们也学了一些动词,但是那些词都没什么道理。比如玛熙特希望是代表「喝」的那个词,也可能是「消耗」、「吸收」或是「依指令动作」的意思——二号每次想要她或是三海草重复它的话时,都会发出这个有音调起伏的嚎吼声。也许「喝」既代表水,也代表概念——吸纳。其他动词的意义也没有比较清楚:有个词可能是「飞」或是「降落」或是「驾驶宇宙飞船」,还有一个词可能代表「停止」,不过那个声音也可能根本不是动词,只是个代表否定的语气词,就像是「不」、「没」和「错了」。或者也可能是恐吓的意思:别再继续了,不然你会受伤。二号有两次对她们举起爪子,一次是三海草摊开一只手掌向牠走近时——玛熙特当时想到了毒药、接触性毒素,还有泰斯凯兰的各种能够渗透皮肤的物质——牠以龇牙咧嘴作为响应,牠的声音、还有举到她喉咙边的爪子,让三海草快速退后,脸色苍白如玻璃。另一次则是她们护卫队中的一名士兵从织锦篷下走出来,拿给她们更多饮水。一号和二号起先都没有出声,但随后就发出一阵共振的尖叫,让那名士兵吓得哽住了气,把宝贵的饮水洒到沙地上。

  玛熙特看着那滩深色的水洼消失,被苔蛾座二号星的硅沙一饮而尽,她希望她能够表达「浪费」的概念,但是她连边都构不着。两个外星人也看着水洼消失,不过牠们没有做出任何她能够理解的反应,她找不到任何情感上或语言上的切入点。牠们的整个星球都是沙漠吗?牠们习惯了失去吗?牠们到底有没有「失去」这种概念?

  另一个问题是,目前根据她和三海草的理解,她们所学的不是真正的语言,而是一种混合语。字词在不同的脉络中组合使用时,没有任何形态、声调、音量的变化。动词都和受词没有绝对关联,没有时态,没有未来或过去式、完成或未完成式。每个字词都是单独的一个点,跟周围的其他元素没有链接。更令人挫败的是,他们仍然完全无法建立名字和自我的概念。没有代名词,没有姓名,没有「我」。

  玛熙特带着疲倦的反讽感,想起她在都城对三海草问了许多次的问题——泰斯凯兰语中的「你」这个概念,包含的范围有多广?在这里没办法问这个问题。就算这些外星人有「你」的概念,也是她们完全无法参透的。

  最糟的是,一号和二号之间显然有在沟通,但彻底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振动共鸣,也没有这些混合语言的音节。牠们之间的沟通无声且全然和谐。不论她们现在学习的是什么语言,都不是这些外星人真正使用的语言。

  而且,不论那是什么语言,玛熙特都再也说不出来了。她甚至没有办法发出泰斯凯兰语的语音,更遑论唱歌;她觉得如果她继续尝试,即使有水灌下喉咙,她也一样可能会昏迷过去。

  〈撑着点。〉伊斯坎德对她低语。那句利落的指示像是她在嘴里吸吮的小石头,尽管她口中已经毫无水分。她因此有了足够的意识,将注意力从二号身上转开——不是转身背对牠,不,绝对不是,光是这个念头就带给她一股原始的恐惧——而是转过去伸手碰一下三海草的肩膀,哑声说:「我们得等之后再回来。这里太热了。我没办法思考,如果我没办法思考,我就没办法用够快的速度想到,怎么不让牠们决定把我们开膛活剥,我知道其实没有这个词——」

  三海草点了点头。她的脸又红又灰,流的汗少于正常量。玛熙特尝试回想热衰竭初期的症状,然后想到记忆模糊也是症状之一。「牠们状况看起来也不是太好,」她细不可闻地说,像是频道没对准的无线电一样断断续续,而且跟玛熙特一样嘶哑。「这个星球不适合任何东西生存,除了沙子。」

  「我们的任务还没完成,」玛熙特说。「我们还是什么都没搞清楚。」

  「若只有单独一场会面,就不叫谈判。」三海草说,显然是引用了某部玛熙特没有读过的泰斯凯兰文作品。恰好一行是十五个音节,中间有一停顿。也许是情报部的指导手册吧,那种手册大有可能是用重音诗格式写的。

  「……是,」她说。「但我们得说服牠们也相信。」

  三海草阴沉地挺起肩膀作为响应,然后再度转头面向二号。牠看起来可能很疲倦吧——很难分辨,因为牠布满灰白色斑点的皮肤看不出血流和汗水。没有任何迹象可供判读。但玛熙特觉得牠悬在圆弧状长颈上的头垂得低了一些,长着稀疏毛发的圆形耳朵也往后贴着头颅,似乎是不太舒服。

  长年吟咏诗歌让三海草在音量和音准方面拥有一些自然优势,即使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也还是胜过玛熙特。她唱出代表「飞/降落/驾驶宇宙飞船」的声音,然后指向自己、玛熙特和她们的护卫,做了个含括全体的手势,就像把他们全都收进自己圈成杯状的手掌。接着她再往上方指,唱出代表「不/停」的声音。玛熙特希望那个声音就是「不/停」没错,而不是「滚远一点」,不然她们传达出的意思差不多就会是我们永远不会离开,你们也别想走。

  在很漫长、很沉默的一刻间,二号注视着她。玛熙特想到某些动物在袭击之前会谨慎地注视猎物;还有栖息在都城里的巨大草食蜥蜴,就会像二号现在斜睨着三海草一样斜着眼睛,然后飞扑出去。玛熙特没有亲眼见过那种蜥蜴,只看过全像录像;牠们都被赶出了宫殿区,而她当时没有时间去外地探险,没有时间做任何事。「世界之钻」充满水分的空气现在想来像是个不可思议的概念,而且在那个地方,光是以植物为食的蜥蜴竟能长到那么大——

  〈妳分心了,玛熙特,〉伊斯坎德告诉她。〈别昏过去,我没办法救妳,而且那样会很失礼。〉

  她刻意用力地咬了一下舌头,挺管用的。二号终究没有飞扑过来吃掉三海草。牠正在后退,一号也一样,牠们一面进行诡谲而无声的沟通一面移动。

  「快点,」三海草哑声说。「全像投影机——播我们离开之后回来的那段。」

  玛熙特重新操作触摸板,感觉双手离身体的其他部分非常遥远。她只能希望这是神经病变,神经病变总比精神解离好。

  〈不,不是解离。快把那段该死的录像播出来。〉

  她切换到那个画面。两个小小的外星人剪影和两个小小的人类剪影,从苔蛾座二号星的图案上退开,回到各自的船舰上……然后停顿一下,画面上的星球转了四分之一圈(苔蛾座二号星自转得很慢,等她们回来的时候,这里仍会是白天,致命的骄阳也会依然高挂),然后同一组外星人和同一组人类又重新降落在星球上。

  录像播放时,玛熙特又加上代表胜利欢呼的共振尖响声。这样做对我们全都有利。听着那声音感觉就像突然被作呕感淹没。也许是因为止吐药的药效渐渐消退,或是她状况真的不好,又或两者皆是。

  〈两者皆是。但是妳看——〉

  被她们叫做二号的那个外星人张开嘴,像回音般发出了一样的声音。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间回声室。玛熙特得忍住不吐出来,至少要等到外星人离开之后。

  牠们离开时没有转头背对她和三海草。牠们跃步后退,就跟前进时一样轻松。玛熙特对牠们的髋关节好奇起来,不知道牠们能不能斜走或是滑行,她想象着牠们行动起来会是多么惊人地快速。她也晕头转向地想着,牠们的船舰像眨眼般进出虚空,前一刻还在、下一刻就消失,一下隐藏、一下现身。

  然后那两个外星人就不见了,消失在沙丘的交界点外。至于牠们会不会回来、她和三海草在学了几个混合语单字之余有没有达成任何成就,则是还完全不明。

  玛熙特还来不及关掉全像投影机和音效,三海草就先吐了出来,然后跪在地上连连干呕。玛熙特放下触摸板,发现自己彻底按照本能行事,全然不顾她们之间任何的争执和无法化解的矛盾,她蹲在三海草身旁,像在保护对方,四周是一片沙地和酷热的沉寂。她的手搁在三海草的背脊上,温柔地安抚着她,直到身体的抽搐停止。

  「……本来可能比这更惨得多呢,」三海草恢复力气之后说。她挺直身子,用手背擦了擦嘴,而且丝毫没有想躲开玛熙特的碰触。「妳看,玛熙特——没有人死掉。半点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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